
官場云云,這個詞里說不定有無政府主義與空想社會主義的影響。我從小就極其厭惡官場呀,仕途呀,升遷呀這一類的臭話。有一位文藝界領導干部曾經在一個場合發言,指出作家們說什么“官方”,乃是立場有問題,因為今天的領導本來就是代表人民的,哪里來的什么官方?他這也是美麗的理想主義。
去文化部時我倒是說過一句話,官員也是,至少是正當職業。這已經務實多了。當然,這里遠遠不僅是正當職業的問題,中國有的或者說是應運而生的是一個強勢的政府與強勢的執政黨,它是中國的發展與命運的決定性因素,是中國治亂、興衰、進退與存亡的關鍵。這是任何人不能否認的事實,與你個人的觀點、選擇與傾向無關。
越是升官越是感到自己的官小,這是第一個感想。當官方知己太小,掌權方知權有限。有一位兄長,剛升了官,一見到我就說“咱們人微言輕啊”,我當時聽著挺扎耳朵,轉眼自己就體會到了,他說的是實話。對于中央來說,你的事不是什么太大的事,你的話分量相當有限。有一個“怪話”,就是說文學文藝云云只有在需要整頓的時候才可能提到重要的議事日程上。《新疆文學》辦了多少年,從來沒有什么人過問過,而“文革”一開始,全自治區領導都來談論這本刊物的“問題”,對它的主編王谷林的批判登了黨報兩版,而且全區上下表態,一直表到一個生產隊麥子割得再好,由于沒有及時批判王谷林,硬是得不上紅旗。《人民文學》雜志,也是只有在1987年,由于劉心武擔任主編時發表了一篇名叫《伸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的有問題的作品,劉被停職,《人民文學》雜志云云居然上了各大報頭版頭條,通欄標題,甚至連副主編周明的名字也上了標題。這樣的盛舉肯定是此生難再了。而且,為了與廣播電臺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同時發布,延遲了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到了全套節目播完后,宣布將有一條剛剛收到的消息……其規格登峰造極。
第二,你升官的結果是接觸到了更多更多大的官,更高更管事更權威也更掌握資訊的機構部門。
第三,部門也罷,組織也罷,是一個客觀的存在,已經存在了三十多年,它的運轉,它的規則,它的人馬都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章法格局。
話說回來,越升官越琢磨著自己的官小,包括與洋官們比較也是這樣的觀感。琢磨自己官小并不是急于“做大”,而是明白了謙虛謹慎的必要,請示報告的必要,遵守規則紀律的必要,知道自己許多事做不成不能做的必要。
升遷與懲罰體制對于維持官員或官場的運作不可或缺。我去承德,看到行宮里不同級別的官員的行走有著多么嚴格的制度,我確實非常感慨。有的小官,離行宮老遠就必須停下通報,等候恩準才能繼續前行,否則無異謀反。有的大一點的官可以走到門口。有的可以往里走一層院落,有的兩層……所以皇帝“書房行走”是很大的恩寵,就是說此人有權走入皇帝的書房,豈不樂死!一進入官員這個階梯,你自然會產生登堂入室——更進一層門兒的愿望。咱們也有這方面的規則,例如參加國慶天安門城樓上的觀禮活動,第一感覺是場面何其宏偉,事業何其偉大,第二感覺是與尊敬的層層中央領導同處城樓之上,你這種小蘿卜頭兒是何等自慚形穢。
而責任是一個沉重的詞兒。那幾年,每天下班回到家,我常常感到語言信號的高度疲勞,我最怕的就是回到家里有人與我說話,因為聽話說話看文件(無聲的話),我已經搞了整整一天。我無法想象那些習慣性加班加點的工作狂們是怎么樣工作的。我其實是怕吃苦的人。
由于林業部的事件,我專門拿出多少天到故宮、恭王府等地檢查消防。每到夏季雷雨閃電,我就心驚肉跳,生怕故宮火災。無官一身輕,戴烏紗好比是囚人的帽(河北梆子《轅門斬子》唱詞),從反面說明了官的責任。
外國也一樣。法國社會黨領袖密特朗,1982年以在野黨領導人身份訪華,我在中聯部組織的貴賓與中國知識界人士會見的活動中見到過他,有所交流。密特朗先生簽名送給我一本他的著作:《此時此地》,作為回報,我之后寄給了他我的法語版《蝴蝶》,收到了他的親筆簽名的回信。收信的“該時該地”,他已經是法蘭西共和國總統了,我感到榮幸。
幾個月后,密特朗先生以法國總統的身份對我國進行國事訪問,我應邀參加法國使館為總統訪華而舉行的晚宴,里三層外三層,隨員一批,保鏢一批,重臣一批,應邀參宴的中方客人排著長隊等候與總統握手,熱氣騰騰,汗流浹背,其景象當然與數月前來時大不相同,那么“此時此地”,我只能退避三舍,自動放棄了與總統閣下拉手的機會。
1998年我在美國康州三一學院任高級學者(presidential fellow)時,曾有機會聆聽克林頓總統夫人希拉里的講演,禮堂里水泄不通,大家比通知的時間早一小時左右提前到達,夫人比預定時間遲三刻鐘到來,使我認識到政要就是政要,不論怎樣強調民主,官就是官,大官就是大官,元首就是元首。
那還用說,民也就是民。
中國的官方活動當然有自己的特點,例如巨大的合影,最多時可達數千人,整個參加人民大會堂會議的全體人合照一張照片,分三次撳快門,再通過技術處理連結成一長卷照片,相信這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一種政治文化。遇到拍攝這樣的照片時,那些榮幸地襄此盛舉的人,要提前兩個多小時集合上車,到了地方,按圖紙在梯形排排長條凳上站好,每個人只能露半個身子,略帶傾斜地站成一排,如不傾斜站不下那么多人。這樣的親密接觸使人如置身烤爐中。
中國是個大國,中國的政治在相當程度上是盛況空前的政治,是人山人海的政治,是人民的政治:其規模,其氣勢,其熱烈,其雄壯威武都是少有的。
說實話,不要說我們的社會風氣與某些方面的體制被譏為“官本位”(例如,宗教神職人員也是分級別的,四大皆空的和尚也有正局副局、正處副處之分),就是在一個標榜多元的社會里,官員仍然是一個被人仰視的角色。一般老百姓對許多事并不內行,他們很容易以看官職來決定評價:據說在書法市場上你是不是書協理事,是不是書協副主席或主席,是全國的還是省級的書協領導人,都會立竿見影地影響你的字的行市。這有點可笑,但是完全可以理解。
官有官的效率、方便和辦事服務系統。如果講公關,沒有什么系統比官員系統更能運用一切公共關系,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資源。不管走到哪里(包括友好的外國),你有天下官員是一家的感覺。我們的官房(這是一個日本詞),提供了多少辦事、旅行、信息、醫療、研究、協調……的便利!沒有這些便利與具有這些便利,是如何地不同!
官當然也有官的麻煩,許多會你必須參加。有時連續多少天會,我開始懷疑我的神經的堅持能力。許多事你必須表態和負責。許多話你必須說。你常常被妒被告被“參”乃至被誣,你會成為某些對立面的眼中釘。你必須學會說一些官話套話,穿靴戴帽的話,已經講過無數次的重復的話。
我曾經企圖在任職期內做一兩件影響全局的事,有些雖然開了頭,但不算成功。一個是1988年開了全國的有主管文化工作的副省(市)長或副書記參加的文化工作會議。制定了藝術演出團體改革的文件,基本上明確了分類改革的方針,即分別哪些是國家重點扶植的,哪些是推向市場的。這也引起了很大爭論。有一次我在廣東,忽聽得說是報上登了,說是我們的藝術局長說了某些文藝團體只能“生死由之” (后該局長聲明并無此話),一句話,軒然大波。還有一個青年藝術劇院,設立了藝術總監一職,事后受到嚴厲批評,說是藝術總監的稱謂來自香港。這也使我不服,我說豈止藝術總監,國務院、總理、部長、書記、專員、董事長、經理等稱謂哪個不是來自外國,要求絕對民族化,我們應改稱宰相、尚書、府臺、道臺、掌柜的……
中央實驗話劇院選拔新的團長,采取了“招標”方式,至今頗受爭議,我還有待進一步認識。
另一件事,是我一直希望建立國家文藝評獎與榮譽稱號體系。世界各國,包括號稱不問文化事宜、連文化部都不設立的美國,都有國家獎。如普利策獎,就由總統頒發。日本的芥川文學獎,則由天皇頒發。另外像原社會主義國家的人民演員、功勛演員、列寧獎金、斯大林獎金體系,也很隆重。我國只有零零星星的獎與號,例如陳伯華被湖北省授予漢劇大師稱號,葡萄常被授予工藝美術大師稱號,老舍被北京市授予人民作家稱號,夏衍晚年被授予人民藝術家稱號等。我認為建立全國性正規的文藝評獎與榮譽稱號體系,有助于文化藝術事業的發展。我開了多次會,部里制定了一套方案,未克落實,擱置下來了。
學富五車的金克木先生,在一次小會上講到(舊)中國的特色,他說那就是“官場無政治,文場無文學,情場無愛情,商場無平等競爭”。這話說得有點深不可測,我其后也沒有得到機會進一步請教。
我的有限見聞體會到的倒是有“文場多政治,官場多文學”之虞。那些年的文人誰不是政治神經繃得比弓弦還緊?而政治問題上講感情深不深,講甩石頭、摻沙子、唱《國際歌》、評《水滸》、雞毛上天、螞蟻啃骨頭、小腳女人、氣可鼓而不可泄、兩條腿走路、神仙會、引蛇出洞、伊索寓言、東郭先生、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多么文學!
官場無政治的說法,也可能是指舊社會官員只顧個人升遷,人事沉浮,全不關心政綱政見政績政聲政治理念。官員們對于同僚與上司的升降進退榮辱消長親疏冷熱行情特別敏感,甚至超過了對于民利民瘼民生民心的敏感。一句話,官場可能使作為手段的權力變成目的,使作為目標與原則的政見政綱,變成(爭取權力的)手段。
有一位擔任過領導工作的政協委員,曰:有三個三七開要明白,第一,個人努力與出現機遇;第二,個人能力資質與是否被承認;第三,為領導服務與為人民服務,都是三七開。前二者大多是事實,了解這一點有利于謙虛謹慎。第三句話,不太好聽,更不準確,但言之有因,有警示作用,值得我們參考,有則注意改之,無則加勉。
幸虧我還有一個寫作的身份,而且自己很看重這個身份,我從來沒有忘記有言在先,我最多干三年,我從來沒有忘記部長王某人是很容易取代的,換一個人,至少與王某各有長短,多半會更好;而作家王蒙,不論你對他的評價比較高或者比較低,他是不可替代的。
即使如此,一到文化部,我的新角色仍然是有魅力的。國內國外,更多的人在注意我。日本的報紙說,俄國的農業部長,法國的內政部長,美國的國防部長與中國的文化部長,都是最難當的。我有了秘書有了專車有各個有關部門有精明能干的干部們執行我所解釋和貫徹的中央的意圖。我對于天下大事的一己之見,有機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發揮解釋,只要不背離大杠杠,就可以起作用。我的某些話已經被傳達被討論,已經有人在重復我的話。有些我看不慣的現象,例如本部門與所屬司局所屬單位,開一些無新意無針對性的會議,完全可以由我來阻止或者推遲。我讀到許多文件,使我大開眼界,能夠更宏觀地理解與思考許多事情,例如鄧小平同志與希臘時任總理的帕潘德里歐先生(同時是一位著名經濟學家)的談話,就大大推進了我對于改革開放的熱情與認識。我衷心地相信,新中國正處于前所未有與來之不易的最好的發展時期,反正個人還想不起此前有過更好的時期。而我,至少在文化部范圍內感到了被信任被依靠的滋味。說話算話的感覺真好。你還從來沒有這樣地相信自身的確實存在。被周圍的人所期待的感覺真好。不斷地思考,計劃,商議,聽取,決定,實行,分析,講解,辯論,扯滿智力的風帆的感覺真好。受到優待受到禮讓與照顧的感覺也不錯。不論出席什么演出晚會,都是先進貴賓室,后坐全場最佳座位。新皇冠車的音響真好。工資條的排號是0001也有令人一笑開顏的感覺。到處受到歡迎和(哪怕是)討好的感覺真好。
張賢亮愛說一句話,說我們這些人是“三中全會路線的既得利益受益者”,他說得確實粗鄙,但又絕對不是無稽之談。
……后來在寫《季節》系列的時候,我調侃地說官欲如同性欲,你有,你想,并不特別地寒磣,但是它畢竟需要文化節制,需要提升境界,需要文明化與(至少在我國)含蓄化。
必須承認,如果我再多干幾年,也許我也不想再回到寫作的案頭了。這正是我最怕的。實話明說,部長是可以做出癮來的。官也可以做得有滋有味,權也可以掌得利國利民,話也可以說得高屋建瓴,事也可以辦得外圓內方,與自己不喜歡不一致的對手(資本主義國家叫做“政敵”)也可以練一練、耍一耍、陪一陪,與人奮斗,其樂無窮嘛;可以動真情,生真氣,燃三昧真火;可以考驗自己的品質、忠貞、度量、經驗、學問、沉穩、耐性、智慧、技巧、機變……這樣的身份有挑戰性,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充實性,有豐瞻的作為,有大眼界,有大思維,有崇高信念也有成就感滿足感,而且,也有回報,大回報。
這樣的想法令我感到恐怖。我會變成另一個王蒙嗎?一位外國友人,來到我的辦公室,看到我案頭堆積的文件與數個電話,他叫道:“你是藝術家,這(指行政工作)會毀了你的。”順便提一下,他實不像有對我實行西化分化的政治動機與意識形態背景。
我完全相信,全心全意地投入政治會使我更像一個真正的男人,勇于承擔,敢于出手,不怕犧牲,意志如鋼,目光遠大。而文學與藝術更多地是女性的事業,許多符號(包括話語),許多情感,許多幻想,許多眼淚。我總是心太軟,心太軟,這是一首流行歌曲的名稱與核心唱詞,也恰恰是我的特點與弱點。直至今日,如果閱讀起元的“謝公最小偏憐女,嫁得黔婁百事乖……”我仍然會淚流滿面。
最難堪的是任部長期間,我去聽過一回李世驥等演員演出的京劇《哭塔》,是說白娘子的兒子,在二十年后長大成人,到雷峰塔前痛哭母親,感天動地,最后將塔哭倒的故事。這個故事與精妙的唱腔令我想起白蛇與青蛇的命運,想起多少情感與愿望被法海與雷峰塔所重壓,多少人生的痛苦無法解釋……我竟然淚如雨下,而且是涕淚交加。我根本止不住。這完全是失態。要知道不是我一個人看戲,周圍都是我的下屬呀!
我喜歡語言,喜歡抒情,喜歡奇想,喜歡與眾不同,一鳴驚人,喜歡出其不意,喜歡給大眾以沖擊,喜歡大開大闔,喜歡拈花不語,含淚而笑,欲說還休,摹桑畫槐,橫看成嶺側成峰,草蛇灰線,卻道天涼好個秋。我喜歡自由、自在、談笑風生、瀟灑詼諧、多一點個人與個性,我做不到太嚴肅,太不幽默,太組織化紀律化(雖然我從來遵守組織與紀律)。我希望靠自己的本事而不是一個強大者的撐腰來出成績。我一邊當著部長一邊不忘寫作。一邊當著部長一邊設想著下來的那一天。我甚至在與外國官員會見時,聽到人家介紹我“文化部長,并且是一位作家”的時候,用蹩腳的英語補充:“I’d like to correct the saying:I am a writer,mean while I am a minister.”更正確地說,我是一個作家,同時是一個部長。
(摘自《王蒙自傳·第二部·大塊文章》王蒙著 花城出版社 2007.4 定價:3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