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兩個朋友一起到我家看望我的父母,父親身體不好已多年,一般很少能跟客人說上一句半句話,所以逢著我或哥哥不在家,只好是母親自己招呼客人。
近年來隨著母親年紀大了,越來越渴望我們能常在她身邊,尤其是節日里,不為別的,就是怕有客人來不能好好招待人家。因為朋友來家里之前并沒有通知我,正好我在別處一時回不來,當時通了電話我只能表示感謝和歉意。見我不在家兩個朋友和母親聊了一會兒天,放下禮物就走了。大概他們走后不久,母親著急地給我打來電話,說,“囡啊,媽現在是傻了吧,可不像話了,剛才誰誰來時,我就坐著跟人家聊天聊了半小時,竟然沒給人家端碗水遞支煙的,我知道誰誰是吸煙的,他看我沒理會恐怕就沒好意思吸吧。你說這叫什么事啊……這腦子真是完了。你可一定跟他們解釋一下,對不住呀,人家還是大老遠地跑來看我的。”母親嘮叨了很長時間,我好生勸慰了很久,直到我說我馬上打電話給他們替她道歉,她才撂下話筒。
我把母親的話轉達給朋友,都說沒什么,他們根本沒在意,快讓老太太別著急了。我又再次給母親打了電話,電話里母親聽了才算把這樁心事放下。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個特別追求完美的家庭主婦,她會把家里外頭料理得井井有條,哪月哪天哪個時候要干什么一定不會錯的。但是母親老了,常常會忘了什么大事小情的,母親就會不斷地埋怨自己。
記得母親第一次健忘是剛退休在家的時候,那時還是80年代末,北方城市居民的冬天是少不了儲備大白菜的。當時我們家住在5樓,一早母親就聽見樓下來賣菜的小卡車司機吆喝,趕緊就下樓了,大概稱了200斤白菜,人家還答應給送上樓,母親就急著上樓收拾陽臺,準備出放置白菜的地方和苫蓋的棉被。一會兒人家就給扛到家里來了,母親一陣忙活,把白菜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將近中午,母親看見我還懶在床上看書,就喊著我和她一起下樓,說中午不做飯了,買點現成的飯菜回來吃。下樓時樓下的鄰居說,今天的白菜賣得還真好,那么大一車這一上午就賣完了,挑剩下的現在都處理了,便宜。母親想知道處理價是多少錢,我就隨著她湊近人群,還沒等母親問價,那個賣菜的男人就朝我母親喊:“大娘,白菜都給您送到樓上了,您還沒給錢呢吧?”這時我看見母親像小姑娘一樣羞紅了臉,連耳朵都通紅,我從沒見母親那么尷尬過:“啊? ……給了吧、沒給呀……”語無倫次地想辯解也想解釋。那恐怕也是母親平生第一次被人說得當眾下不來臺。不過母親是偉大的,大概沒有一分鐘,母親就非常誠懇地說:“對不起了,小伙子,大娘是沒給你錢,忙活得忘了,要是不下樓還真得等你上樓討,對不住、對不住。”說著就趕忙把錢遞了過去。
也就是從那時起,年輕時爭強好勝的母親開始經常為自己的健忘道歉,無論事情是大是小,也無論是家人還是鄰居,只要當她想起來時就會馬上去道歉。母親說,我不去和人家說一聲心里不踏實,人家也會別扭,說了就會得到理解,大家就都覺得沒什么,相處得就融洽。
是啊,母親雖然健忘,但依然是位智慧的老人。許多事,也許你絕非故意冒犯或者忽視了別人,如果你意識到就不能省略必要的表達。你知道自己的本意,但別人不知道你的想法,把自己的意思清楚地表達出來,是對人對事一種必要的交代。
母親現在的道歉是自嘲式的,她在這種自嘲中感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