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鐘萬民非常想讀高中。讀了高中,他就能考中國警官大學了。即使考不上警官大學,考上一所普通警官學校,也能圓當一名警察的夢。然而,母親的病故和老爹的再婚,卻葬送了他的夢想。
母親病故后不到三個月,老爹再婚了,是和一個比老爹小二十多歲進城打工的農村姑娘。這個姑娘,比他大不了幾歲,嬌里嬌氣,樣子也不怎么好看,卻把老爹支使得暈頭轉向,老爹還樂不可支,這對他打擊太大了。母親長達三年之久的病榻生涯,已把老爹拖累了個半死,老爹又不老,還不到五十歲,冒出這么個女人來給老爹帶來了久違的快樂,是件好事,他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家的感覺再也找不到了。
一天,鐘萬民實在在家里呆不下去了,瞞著老爹含淚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和母親的一張遺像、母親生前的幾件衣服,給老爹留了一封短信,搬到了大姨媽的家里,和表兄王基銘住在一塊,再也不回家了。
老爹和在公安局刑偵大隊工作的叔叔鐘志偉一塊來大姨媽家找他。他坐在那里,雙手夾在褲襠里,耷拉著腦袋,一語不發。叔叔蹲著,不說話,直抽煙。老爹卻說個沒完沒了,話語里充滿了親情和自責,淚流滿面,勸他回家,他聽不進去。后來,叔叔又單獨來了一趟,還給他帶來了一身新衣服。叔叔點上一支煙,什么也不言語,在門口蹲下,直抽,抽得他手心冒汗,抽得他坐立不安,抽得他實在堅持不住了,淚水嘩嘩地往下直流,欲言又止。叔叔捻滅煙站起來,說,萬民,回家吧。他激靈一個寒戰,頭發都立了起來,清醒了,仍舊一語不發。叔叔無奈地從腰里掏出了五百元錢,放在他的臉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今后好自為之吧,再也沒說什么,走了。
叔叔走后的那天夜里,鐘萬民徹底失眠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終于想明白了一個問題。
老爹那天說得很對,大姨媽再怎么疼他,這兒也不是他的長久之地。他必須琢磨下步該怎么走了,心里雖然有些難過,路反正走到這一步了,不得不繼續走下去。
鐘萬民非常崇拜叔叔,不僅僅因為叔叔特別疼他,喜歡他。
叔叔是中國警官大學畢業,再難破的大案要案到了叔叔的手里,誰也別想跑出叔叔的手心。叔叔抓捕了那么多的亡命歹徒,個頭高猛的多的是了,別看叔叔細瞇趿拉眼的,像似有點蔫,個頭也不是太高,相貌也不怎么引人注目,但動作快,暴發力強,一個閃電般的動作就能把罪犯制伏,“刷”一下就把罪犯的雙手銬上了。因此,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當一個像叔叔這樣的警察。為了實現這一愿望,業余時間,看書,他看偵探;看電影電視,他看警匪、刑偵片;體育,他練拳擊、練格斗。
天作弄,這輩子他就是老死,也當不上叔叔這樣的警察為民除害了。
當不上警察,就當保安吧。保安也抓壞人,也能為民除害。
市“魯智深武校”保安速成班來縣城招生,學期三個月,并承諾,結業后負責給每個學生找一份保安工作。他跟大姨媽借了三千元錢進了這所武校速成班。武校的承諾只要不是謊言,就能當上保安。
三月之后,學校極力兌現承諾,聯系用人單位,他被金成縣馬家鎮私營企業“大華陶妹紡織有限公司”聘用了,保安工作。管吃管住,試用期六個月,試用期期間月薪五百元,試用期過后月薪八百元。
大華紡織雖然不給職工繳納“五險一金”,工資也少了點,對他來說,他很滿足了,畢竟有了個吃飯的地方,做的又是保安。手掂警棍,巡巡邏,值值班,抓抓壞人,錢就掙到手了,還不愁衣服穿,多好啊,得把喜訊報告給大姨媽、叔叔,還有老爹。想來想去,老爹和叔叔肯定還在生他的氣,就給大姨媽打了個電話,說已當上了保安,也沒和大姨媽說在哪里當保安,想等一切就緒了再向大姨媽炫耀也不遲。當日,就急不可待,打起行李到大華紡織報了到。
然而,大華紡織分配給鐘萬民的工作,不是那種穿著藍色保安服手拿警棍晝夜巡邏的保安,而是旗幟守衛,守衛的是大華紡織的旗幟。
大華紡織的大門面南,很簡潔,是很高的那種電動鐵柵欄門,一摁電鈕,大門嘩啦嘩啦就開了。大門兩側一邊擺著一個很威風的大石獅子。大門的右側有個萊陽綠大理石的六角臺子,臺子上有精致的不銹鋼護欄,有根高三十米的不銹鋼旗桿,旗桿上是白底藍色條紋的大華紡織旗幟,迎風飄揚。
鐘萬民守衛的就是這桿旗幟,他的工作崗位就是這個六角臺子。
他每天必須穿戴整潔的草綠色制服(大華紡織的保安服是很像警服的那種,他的卻是這種服裝),肩佩黃穗,胸前還要斜挎著大紅的,繡有“大華陶妹紡織有限公司向你致敬”黃色字樣的流蘇綬帶,戴著圓筒禮帽,雪白的手套,筆直地在這個臺子上站著。上下崗要走正步,換崗要相互敬禮。
早晨八點至晚上八點,是旗幟的守衛時間。兩個旗幟守衛輪流上崗,兩個小時一換崗,輕松。然而,和鐘萬民換崗的那個旗幟衛士,是大華紡織王耀民副董事長的遠房親戚,也就規規矩矩和他在一塊守了半個月的旗幟,稀罕勁過去了,就不正常上班了,三天兩頭不到崗換他。公司制度明文規定下一班崗不到位,上一班崗不能擅自下崗;擅自下崗按缺崗處罰。沒人來換他的崗,他又不能擅自下崗,在六角臺子上一站幾個小時是常事。雖然沒有守衛天安門廣場旗幟那樣正規,也讓人受不了。
一天上午,傳達室老劉頭很同情鐘萬民,給他送過來一杯水,說,小伙子,你這樣不行,會累壞的。讓他上樓找保衛科長反映反映情況。他說,好!讓老劉頭替他站著,就去找保衛科長。
鐘萬民在公司辦公樓里轉了好幾間辦公室,才找到了保衛科長。保衛科長和幾個五大三粗的保安在打麻將,帶彩的,皺著眉頭聽了他說的問題,說,你也許知道,他是咱大華紡織王董的親戚,來吃閑飯的,陶董都拿他沒辦法。鐘萬民難為得嘴唇顫抖,問保衛科長說,沒人換崗,我怎么辦?張張嘴還想大聲說,總不能把我累死吧?這后句話太重,不能輕易說,就說,我總得吃喝拉撒吧?保衛科長摸了一張牌,不吱聲,把他急得頭暈,猛地打出去那張牌,說,這樣吧,他不來上崗,你就頂崗,吃喝拉撒我讓老劉頭頂崗替你,給你們倆記加班;加班兩個小時五塊錢。你要能干,咱就說定了;不能干,早言語。他想了想,王副董的這個遠房親戚,也不是經常缺班,偶爾幾次他想他還是能夠撐下來的;再說,還有老劉頭哪,這樣也能多掙點錢。老爹說過,走自己的路,跟什么有仇,絕不能跟錢有仇。他記住了。
他答應了保衛科長,說,我試試。
之后,也不知道王副董的遠房親戚高升了,還是怎么了,再也沒有來過。保衛科長又沒派其他人來換崗,即使吃喝拉撒有老劉頭頂崗,他也撐不住了,又去找保衛科長。這是一天的下午。
保衛科長的態度就不怎么友好了,臉醬紅,滿嘴的酒氣,橫著鼻子瞪著眼和他說,這是你自己找的,你怨不得別人!你跟我要人,我上哪里去給你找?!你沒看到?我連我自己都快找不到了!
接著,保衛科長噴著酒氣,又教訓著他說,你能撐也得撐,不能撐也得撐!
他知道這是掉到保衛科長的套里了,后悔不迭,就上前一步,站在保衛科長臉前,懇求著說,我不要那些加班費了,我也不加班了。
保衛科長大火,說,你說不要加班費就不要了?你說不加班就不加班了?你我說了都不算!
今天保衛科長喝多了,脾氣不好,他打算再撐一天,明天再來說說這個事。
他剛要撤身,保衛科長把他喊住了,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張半開大小,印有字跡的大紙,打了一個酒嗝,點上一支煙,說,這是公司新修訂的門衛制度,印好了,你把這張貼到傳達室里。他說,好。接過來,仔細卷上,拿著下樓了。他走著走著,突然想起手里拿著的是公司新修訂的門衛制度,和自己的工作崗位有關,得仔細看看。打開,捧著,邊走邊看,一眼就看到了關于公司旗幟守衛一條。制度上這樣說:廠旗是公司的象征,是對外形象的一個窗口,是全體員工愛廠為家的結晶,守衛的意義非常重大……,任何一個守衛人員不能隨意離崗或不按公司規定進行守衛;下一班崗不到位,上一班崗不能以任何理由隨意下崗,否則將視為缺崗。后面的罰則有一條是:缺崗一次扣5分;不按規定守衛,發現一次扣一分。每分扣工資二十五元。公司新修訂的門衛制度怎么和工資掛上鉤了?原來沒有啊!他的頭嗡一聲大了。他想回去和保衛科長再說說,無論如何也要找人換崗啊!今天保衛科長的脾氣,說也白搭。
他把制度拿到傳達室里,攤到老劉頭的桌子上,讓老劉頭看,老劉頭看也不看,蹲在那里只是悶悶地抽煙,一語不發,好像這張制度是張無用的廢紙。后來他又去找了保衛科長一趟,保衛科長沒看他一眼,和他只說了四個字:正在找人!然而,一二三四地過去了,也沒見保衛科長把換崗的人送過來。他只好硬撐著,實在不能撐了,好心的老劉頭就過來幫他一把。后來老劉頭幫煩了,幫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多長眼色。這樣,有人進出時他就目不斜射,筆直地站著,該敬禮的敬禮,該點頭的他點點頭;沒人進出時,站累了,就倚到旗桿上休息。反正不能把人累死!
六個月的試用期還有五六天就要過去了,準確一點是五天半。
五天半之后,他就能拿到大華紡織正式的聘用合同了,他就是大華紡織的正式一員了。只要他不犯什么錯誤,就在這里干吧,哪里的黃土不埋人呀!他卻不能去想這個問題,一想到這個問題來他就不能入睡了,第二天上班還打不起精神來。關鍵時刻到了,他馬虎不得,他就極力不去想這個問題。
然而,在這茬口上,還是出事了。
二
這天上午,大華紡織有大型的新聞發布活動,市、縣領導,各地客戶等等,還有十多家報紙、電視臺的記者,來來往往,從早上八點到十二點半一直未斷。每過一輛轎車,哪怕里面坐的是個畜生,也必須站在那里規規矩矩地敬禮。他不知道敬了多少個禮。胳膊都敬酸了,就別說那雙腿了。沉得像灌了鉛,挪都挪不動。過去這種情況,老劉頭會過來頂頂崗,讓他到傳達室里歇上幾分鐘,喝上一杯水再上崗。這天不行了,老劉頭也忙得不可開交,開門關門來人登記,沒有一點閑空,他只好硬撐著。
下午開會的人都走了,他累壞了,真累壞了,到傳達室里喝了一缸子水,坐到臺子上休息一下吧。不料,下午從不來坐班的董事長陶其德的專車神不知鬼不覺地開了過來。車鳴喇叭讓老劉頭開電動大門,他才知道壞事了。他親眼目睹過陶其德處罰犯錯誤的職工。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職工,就多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讓陶其德聽到了,二話不說,一擺手上來幾個保安,把那老職工打得嗷嗷哭著直求饒。當時他就想,這輩子可千萬別犯到陶其德的手里,犯到他手里不死也得脫層皮。陶其德的專車來了,他不但沒看見,沒敬禮,還坐在臺子上歇著,陶其德如果看到,可不管你什么理由,穿著旗幟守衛制服坐在臺子上,無論該你的崗,還是不該你的崗,那是絕對不允許的!他嚇壞了,心里怦怦跳著,連忙上崗站好,僥幸地想,陶其德最好沒在車里。陶其德的專車開進廠里很遠了也沒停,這是陶其德沒在車里,正在慶幸,眨眼工夫,車又倒了回來,他的小便頓時失禁了,尿了一褲襠,臺子上濕了一大片。
陶其德氣洶洶地從車上下來,“啪”地一甩車門,晃晃悠悠走到老劉頭傳達室的門口,一腳把門踹開,進去,“呼啦”一把把墻上的門衛制度撕下來,又晃晃悠悠來到他的面前,烏著臉,讓他念第六條。司機和老劉頭一看形勢不好,臉都黃了,連忙上來,二小似的勸陶其德回辦公室喝杯水。陶其德不但不走,罵著扇了司機一巴掌,跺了老劉頭一腳,誰都不敢再勸了。陶其德就站在他面前,仰著臉,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仍舊讓他念第六條。司機和老劉頭就在一邊焦急地使著眼色讓他快點念。他眼里涌出淚來了,卻不知道怎么開口念這個第六條。司機和老劉頭在一邊急出聲來了,他才結結巴巴念了起來。
“第六條:公司主要領導或重要人物進出公司大門時,旗幟守衛必須致敬,否則按廠紀規定處理。”
他眼含淚水念完這第六條,陶其德吐著酒氣,仰哈著臉,閉著眼睛,晃悠著,仍不放過他,說,你小子還會念啊!我還以為你是瞎子看不見字呢!接著,把那張門衛制度摶弄了一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臉上,要他跪下求饒,否則,開除他。
司機和老劉頭又在給他使眼色了,讓他趕快下跪求饒,否則這個飯碗要丟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腿一軟就要給陶其德跪下求饒。這時間,他不知道怎么就激靈打了一個寒戰,腰桿隨之挺得更直了。
老劉頭看出了他的倔勁,上來抱住陶其德說,陶董,咱回吧,這孩子站了好幾個小時了,是累了。
你……你老劉頭別看是廠里的老人,老人算個什么雞巴東西?!我是董事長!我說了算!
陶其德非常憤怒,甩開老劉頭,指著老劉頭的鼻子說,你他媽的……不過是我在這里養的一條狗!一條……條狗!說過,又指著司機的鼻子說,你也是……是我養的一條狗!你們倆都給我……我滾回去,我喊一二三,誰不……不跑步滾回去,我就宰……宰了誰,我……我開始喊了,一、二……
司機和老劉頭連忙跑步回到了各自的崗位,——司機鉆進了陶其德的專車里,老劉頭回了傳達室。
哈哈!小子你看到了嗎?
陶其德轉過臉來,又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這就是我養的狗!你小子也是!廠里的人都是!
我不是!他的臉上滾滿了汗水和淚水。
你……你小子,有……有種!
陶其德大怒了,站在那里拤腰,揚脖,指指點點,晃晃悠悠開始說話了。
你爺爺我今天不想很為難你。陶其德又往上仰了仰臉,眼睛似睜未睜,站著那里繼續晃悠著,說,你爺爺我知道出來混事都不容易,你爺爺我再問你一遍,你給你爺爺我跪,還是不跪?
他仍舊筆直地站在六角臺子上,不跪。
你小子,你不……不跪是吧?
當年你爺爺我出來混時,別說下跪了……腚溝子都給人家舔過……
小子,你知道啥叫腚溝子嗎?
哈哈,就是他媽的屎腚眼子……
陶其德說著,晃晃悠悠轉過身去,撅起自己的肥屁股,指著讓他看,說,小子,你看準了,就是這兒,就是拉屎的這兒,你爺爺我當年舔過的……的,那是剛拉過屎的屎腚眼子!
陶其德晃晃悠悠又轉過身來,說,你小子不信,是不是?
你小子不信,你去問問老劉頭!哈哈!就是眼前的這個老劉頭!你小子信了是不?
你爺爺我當年為了混成人樣,連屎腚眼子都給人家舔了,你爺爺我讓你給我下跪,就這么難?
你這個沒教養的!你爺爺我今天就非讓你跪下,非讓你看看你爺爺我到底有幾……幾只眼睛!
陶其德說著,晃晃悠悠就要上六角臺子想踹他的雙腿,把他踹趴下,不料自己一失足卻摔到臺子沿上了,鼻子也磕出了血,鮮血一會兒就流滿了前胸,摸了一把又弄得滿臉都是。
陶其德愣了一下,繼而更加憤怒了,捏著流血的鼻子大罵著他說,你……你他媽的,千……千萬別讓你爺爺我再看到你!
滾!
你給你爺……爺我滾!
你給我滾……
三
鐘萬民在大華紡織近六個月里,雖然有吃有住,還發了兩身衣服,一棉一單,卻沒領到一分錢的工資。陶其德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他說開除你,你絕對不能再在廠里停留一秒鐘。
工資沒領到一分,他不想就這樣走了。
他情緒低沉,迷茫而又不知所措地去找廠辦主任,要廠辦主任把工資給他結了,他好走人。
他還要用這筆錢還大姨媽家的賬。
廠辦主任是個年齡不超過二十五歲的女孩子,大家私下都叫她花蝴蝶,他不知道為什么,卻感到這個名字很好聽,一點也不委屈誰。花蝴蝶身材高挑,臉盤俊氣,說話也很溫柔。他來到這里上班,第一次看到花蝴蝶就對花蝴蝶很有好感,感覺花蝴蝶面善得像個觀音菩薩。
這天下午陶其德開除他,他來廠辦結他的工資。他和花蝴蝶一搭話,花蝴蝶果真像一個知冷知熱的大姐姐似的,慢聲細語地問事情的經過,他隱忍著屈辱對花蝴蝶說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他突然想哭,想大哭一場,但這絕對不是他哭的地方。花蝴蝶的臉上就綻放著迷人的微笑,吐氣如蘭,和藹可親地對他說,中午廠里有重要客人,陶董喝醉了,你是知道的。這事沒他點頭,誰也不敢辦。這樣吧,你明天上午再來,我領你去找陶董說說。還說天無絕人之路、好地方多的是,云云。
是的。大華紡織沒陶其德一個字,誰也別想弄走一分錢。他想,也只有按花蝴蝶說的明天再來了。
第二天八點,他準時來到了廠辦。花蝴蝶掂著拖把在打掃衛生,他連忙把拖把接過來,幫著花蝴蝶打掃衛生。花蝴蝶把拖把順手給他,就和他說,等陶董來了,我去請示,就能給你結賬了。
他很感激花蝴蝶,拖地拖得更得勁了。辦公室拖好了,他又去拖走廊。什么都做好了,他情緒很不好地坐在廠辦的一個沙發上,胡思亂想著自己怎么會這樣了?慢慢等待著陶其德的到來,同時還有種期盼。期盼陶其德來了后,收回成命,給他個機會,他今后保證再也不敢了。
已經上午十一點多了,眼看就要下班了,陶其德還沒來,他有點急躁了,花蝴蝶的臉上還是綻放著迷人的微笑,走到他的面前,和他說,你再等等,我打打陶董的手機,看看陶董在哪里。
花蝴蝶說過,舉步輕盈,走到一部紅色座機前面打電話,連撥了幾次之后,扭身,一臉無奈地攤開細長的雙手和他說,你先走人吧,陶董關著機,聯系不上。之后又說,我一定想著你這個事情,等陶董回來了,我立馬找他,保證解決好你的問題。你把你的聯系電話留給我,我辦好了就立馬通知你。
真的要走了呀!他忍不住眼睛里盈滿了淚水,把表兄的手機號碼說給了花蝴蝶。
然而,那天之后,一個禮拜過去了,花蝴蝶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難道這一個禮拜陶其德都沒在家?這怎么可能!
是不是花蝴蝶把他的事情給忘了?
不算加班費,還要三千塊哪!他再也存不住氣了,又去大華紡織找花蝴蝶,花蝴蝶面對他的到來還是那樣迷人地笑著,雙手搭握在胸腹前,像蒙娜麗莎。廠辦沒開水了,花蝴蝶就到其它辦公室里給他倒來了一杯茶,飄著花蝴蝶身上迷人的安娜蘇香水味。花蝴蝶和他解釋說,你看看,多不湊巧!陶董一直沒回來,手機也一直關著,你還是回家等吧。你放心,工資、加班費,絕對不會少你一分錢。
鐘萬民再也找不出別的理由,只好非常喪氣地走了。
鐘萬民從大華紡織搬出來,自然是搬回了大姨媽家里,仍舊和表兄住在一塊,別的沒地方。他還沒找到新的工作,又不想白吃白住在大姨媽家里。大姨媽家是做建材生意的,生意很火爆,忙得家都顧不上,他就跟著表兄去幫大姨媽。大姨媽勸他,要他長期留下來幫大姨媽做事,大姨媽給他開工資,可他不想這樣做。這樣做,他心里不舒服。他打算把大華紡織欠他的工資討回來再說。
鐘萬民每次去大華紡織討工資,都是表兄陪著。
最后一次去大華紡織討工資,花蝴蝶說的仍舊是那一套,表兄實在看不下去了,突然站出來非常憤怒地指著花蝴蝶的鼻子說,你丫兒在撒謊!花蝴蝶剛才還微笑著像個觀音菩薩,被大表兄一罵,扭臉變成了個潑婦,矢口否認鐘萬民曾在這里做過保衛,非常嚴厲地說他們再在這里胡鬧就打110了。
話不能再往下說了,這明擺著大華紡織在賴賬,他們的狗屁陶董也肯定在家,這個婊子花蝴蝶是在給狗日的姓陶的擋駕。
表兄為了替他出這口惡氣,討回個公道,不和花蝴蝶理論什么了,扯著他就去找陶其德。
陶其德非常好找,見到寫著“董事長”牌子的辦公室就進,肯定沒錯。
他倆看到這個牌子推門進去了。陶其德正好在沙發上和一個二十多歲細條白凈的女孩子聊天,聊得非常親熱。那個女孩子見王基銘和鐘萬民進門了,就滿面羞紅地站起來和陶其德分開了。
陶其德見兩個陌生人闖了進來,立馬瞪起一雙牛眼,大喊大叫著說,你們是干什么的?干什么的!怎么闖進來的?!
表兄毫無懼色,有條有理和陶其德說鐘萬民工資的事,表兄剛說了沒幾句,進來幾個氣勢洶洶的壯年漢子,清一色的藍色保安服,沒有一個熟臉,陶其德一個手勢,這些人轟上來抓住他倆就往死里打。要不是他倆人高馬大,還有點力氣,逃得快,老劉頭又迅速給他倆打開大門,非讓他們打死。
他倆不但讓大華紡織的保安這樣打了一頓,表兄的手機也沒了,新買的,三千多塊。他就想,肯定是被他們這幫狗娘養的掏了去。
四
表兄的手機這樣沒了,兩人又被人家狠狠打了一頓,打得還不輕。
表兄腰上挨了好幾棍,胸口發悶,臉上紫了兩大塊,眼圈也被打黑了,嘴角上還流著鮮紅的血絲,渾身疼得齜牙咧嘴,連罵人都顧不上了;他挨得也不輕,臉上雖然沒有明顯的傷痕,右小腿肚子像是被人剝了肉,左胳膊也像被扭沒了,木木的,也疼痛難忍,強忍著不語。
表兄疼得終于叫出了聲音,哎喲哎喲的,他攙扶著表兄爬上公共汽車卻不敢看表兄一眼。自己被打成這個樣子無所謂了,表兄因了他的事手機沒了,還被打成這個樣子,心里的滋味無法言表。
他在客車上,坐在表兄的一邊,氣得心口突突跳著,老在想著這下工資是要不來了,又挨了打,怎么辦?媽的!放把火把大華紡織燒了個狗日的!怎么放這把火?想來想去頭都想大了,想空了,也沒想出用什么辦法來放這把火,心里的火氣卻越想越大了。大有此火不點,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之狀。
回到大姨媽家,表兄脫光衣服趴在床上,讓他看看那些狗娘養的都打到他哪里了,怎么這么疼!表兄身上這里青一塊那里紫一塊,尤其腰間,輕輕一觸摸,都疼得表兄大叫不止,他心里的火氣又狂燃了一層。問問表兄是不是和大姨媽說說,是不是去醫院看看大夫,別傷了內臟,表兄趴在那里咬著牙苦笑笑,說,弟弟,沒什么,皮外傷,皮外傷,躺躺就好了。
他一扭臉,淚水卻不自覺地流下來了:一定要把大華紡織火燒了,否則對不起自己和表兄。
他擦了一把眼睛,又開始想怎么點這把火了,想了一陣子,無論怎么想,把腦袋想大了,想空了,想成了一鍋豆腐渣,還是想不出來用什么辦法來點這把火燒掉大華紡織,他就開始學抽煙了。
煙是表兄的,白將軍,在茶幾上放著,他伸手拿過來哆嗦著雙手抽出一支來,點上就抽。他學著表兄平時抽煙的樣子深深吸了一口,立時被嗆得兩眼流淚,嗓子眼里也像被火燎了,燎得他直咳嗽,他還是硬硬地抽完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支煙。
次日,他爬起來和表兄說去學校一趟,看看學校能否再給找份保安工作。
表兄知道他說的學校是“魯智深武校”。鐘萬民已經去了好幾趟了,這個學校明面上是鐘萬民的娘家,實際上是一個只講收錢不說事兒的主兒,一錘子買賣,表兄又不好直言。
他穿好衣服洗了把臉,走到趴著睡的表兄的床前說了一聲我走了,就要往外走,表兄要起來送送他,卻哎喲一聲像岔了氣似的,腰疼得怎么也直不起來,擺擺手讓他走。
他遲疑了,看著表兄疼痛難忍的樣子,就說,哥,你還是去醫院看看吧,還這么疼!
表兄硬撐著對他說,沒事,皮外傷,你走你的吧,躺躺就好了。
他頓時被表兄的行為感動得兩眼淚水,再不走就要掉下來了,一扭臉走了。
他心里放不下表兄,走到一部公用電話跟前,連忙給大姨媽掛了個電話,和大姨媽說了他們昨天去大華紡織討工資挨打的事,說表兄的傷勢很重,勸他去醫院他也不去。
這天,鐘萬民回來得非常晚,是夜間十點多回來的,渾身汽油味,還興奮得不得了,像撿到了一個金元寶,想和表兄好好說說的欲望非常大,推了推門,門卻鎖著。
他以為是表兄把自己鎖在屋里睡覺,便開鎖進屋,拉開燈;明如白晝的日光燈下卻見不到表兄的半點影子。
他怔怔地看著表兄空了的床鋪,感覺大事不好了,連忙往醫院里跑。
他跑到醫院里找了外科病房找內科病房,終于找到了表兄。
表兄傷得的確不輕,摘掉了一個脾。手術雖然非常順利,人卻像死了半個。
早上,大姨媽接到鐘萬民的電話就來家了,看到床上的兒子傷成這樣,就打“110”報了案。
報案后,大華紡織反應非常迅速,以最快的速度乖乖地送來了三萬塊錢的醫療費,還有他的工資(竟然還有一千三百元的加班費),企盼私了此事。大華紡織財大氣粗,董事長陶其德又是市政協委員、縣政協常委,又是縣工商聯副秘書長,身兼數職,地位顯赫,大姨父和大姨媽都是生意場上的人,得罪不起。聽大姨夫的話音——只要大華紡織的賠償還能說得過去,私了的可能性非常大,大姨媽極力反對。
大姨夫把他的工資和加班費點給他,他看著這些錢,都是一張張嶄新的百元人民幣,淚都流下來了,心中的仇恨,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又膨脹了許多許多,讓他無法估量它的大小。
他要陪表兄,大姨媽不讓他陪,醒來的表兄擺著手也不讓他陪。大姨媽守著大姨夫和他說,萬民,你去睡吧。明天一早,你在家里等著,讓你姨父領你到公安局做筆錄,有幾,你就說幾,絕對不能少說了,咱不能饒了這些狗日的。他只好悻悻地回來了。
回來后,鐘萬民孤獨地躺倒床上,死死地閉上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直烙餅。
五
鐘萬民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沒睡著。他看看墻上的石英鐘還差一刻鐘就七點了,連忙起來了,到衛生間洗了把臉,出門看看還沒有大姨夫的半點影子,就坐在床上抽表兄的白將軍。
表兄的白將軍,再也不像他第一次抽時那樣又辣又嗆了。他慢慢吸下了第一支,又接上了第二支,大姨夫來了,他暈暈糊糊都不知道自己抽了幾支。
大姨夫進屋趕著煙說,還沒吃吧?
他說,沒,姨父。
大姨夫就說,那就走吧。
鐘萬民也不知道大姨夫是帶他去吃早飯,還是帶他去公安局做筆錄,大姨夫說走,他就跟在大姨夫屁股后面像踩高蹺一樣深一腳淺一腳走著;他猜道,這是抽煙抽醉了。
大姨夫扭臉看著他蠟黃的那張小臉,虛飄的雙腿,立馬站住了,很驚慌地問,萬民,你是不是也被他們打壞了?
沒,姨父。
沒被打壞,你走路怎么這個樣子?
不知道,姨父。他不想和大姨夫說實話。
還能不能走路?
能,姨父。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大姨夫一想這小子肯定是餓的,餓壞了。
大姨夫不再繼續領著他往前走了,就近找了一個早餐地攤,是賣小籠蒸包和糊辣湯的。坐下,和鐘萬民吃早飯。鐘萬民吃了一籠小蒸包,喝了兩碗糊辣湯,才感到踩高蹺的那種感覺一點也沒有了。
大姨夫問鐘萬民,還吃不?
鐘萬民說,不吃了,姨父。
大姨夫王德本接著問鐘萬民說,吃飽了?
鐘萬民說,吃飽了,姨父。
鐘萬民站起來打了一個飽嗝,大姨夫才走過去埋單。
大姨夫付過賬之后,就邊走邊和鐘萬民交代說,到那邊什么話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不該怎么說,或者說不準,就不要說。要他把這些話千萬記到心里,別出了差錯。鐘萬民知道大姨夫說的那邊指的是那里,一直仔細聽著大姨夫說話。他覺著大姨夫說的這句話他該點點頭了,就點點頭。
后來,鐘萬民就想,到了那里,他也不用怎么說,他實話實說就行。
大姨夫后來又叮囑鐘萬民說,我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
鐘萬民說,記住了,姨父。
大姨夫就解釋說,現在的人,都很黑。不該說的就千萬不要說,該說的一句也不能少說;說過的話別忘了看看人家給你記上了沒有,記上的是不是你說的那些話;如果記的不是你說的那些話,你就要求他們給你改過來,他們什么時候改的和你說的一字不差了,和你經歷的一點也不差了,叫你簽字,你再簽字。這事,姨父只能領你去,不能插任何言。
鐘萬民就歪頭看著大姨夫,直點頭。
大姨夫像自言自語,又和他說,陶其德不是個一般人物,他是縣里的紅人,社會知名人士,有著我們不知道的多大的一個社會圈子,上有大領導罩著,下有黑社會幫著。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和這樣的人打官司不步步謹慎,該贏的官司輸了,也是完全可能的。我們要是把該說的話少說了一句,說錯了一句,如果被人家揪住了,被人鉆了空子,那樣,我們就啞巴吃黃連了。
他們兩個剛踏進公安局的大門,鐘萬民就看到一個身著便服的干巴老頭在院子里捧著一個茶杯在等人似的,見他們進來了,連忙迎上來和大姨夫非常親熱地說,老王,你來了,咱們這邊說話。
大姨夫就和鐘萬民說,你在這里等著,我看邱局長找我什么事。
鐘萬民看著大姨夫被邱局長領進一間辦公室之后,一屁股坐在公安局院子里的花池上看螞蟻上樹。他看膩了,大姨夫還沒有出來,他想他是來做筆錄的,大姨夫怎么把這事給忘了?
大約半個小時以后,大姨夫和邱局長一塊從110辦公室里出來了。兩人都客氣異常,邱局長握了握大姨夫的手說,老王,我還有個黨組會,就不送你們了。大姨夫說,好!邱局長就上了一輛警車,“呼”一陣風從他們身邊開過去了。
邱局長的車跑得沒影了,那股風把鐘萬民掃得還渾身涼颼颼的,甚至有些疼。
大姨夫毫無氣力地說,我們走吧。
鐘萬民滿臉不明白地問大姨夫說,不筆錄了?
大姨夫低著頭顫抖著雙手點上一支煙說,不了。
大姨夫深吸一口煙,接著和鐘萬民無奈地小聲地說,認倒霉吧。
大姨夫和他出了公安局的大門,又和他說,孩子,你回家吧,我去門市上看看。
大姨夫說過,臉陰霾,從屁股兜里掏出五百元錢塞給了他,身體虛晃了幾晃,上了一輛乳白色的出租車走了。
鐘萬民看著遠去的那輛乳白色的出租車,一臉的迷惑。
從公安局里出來,鐘萬民沒有回家,他心里想著表兄的傷勢,直接去了醫院病房。
鐘萬民走到表兄的病房門口,大姨媽扶著墻角正在打手機,鐘萬民一聽大姨媽氣呼呼的說話聲,就知道大姨媽是在和大姨夫通電話。大姨媽非常憤怒,眼睛氣大了,臉也氣紫了,說,錢上他們怎么說?讓我們開價?我們不缺這樣的錢!打人犯法,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要因為他們有幾個臭錢就目無王法了!想拿錢買斷這場官司,在老娘這里,他沒這個門!說罷,大姨媽就把手機掛了,之后問鐘萬民,你姨父領你去公安局遇見什么人了?鐘萬民謹慎地和大姨媽說,我姨父叫他邱局長。大姨媽沒話了,搖晃著回到病房里一屁股坐到兒子的病床上,雙手撐膝,臉色像被鬼抹畫了似的發暗。鐘萬民知道大姨媽的脾氣,如果不是病房里還有其他的病人,兒子的傷勢又這么嚴重,大姨媽會在病房里蹦上一陣子的,不把心里的火氣蹦出來,是不會罷休的。大姨媽真是氣壞了,又撥通了手機走出了病房。
表兄看到鐘萬民來看他了,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又閉上了。
護士進來查體溫了,鐘萬民把體溫表接過來塞到了大姨兄的腋下,五分鐘之后鐘萬民把大姨兄的體溫表取出來一看,嚇了一跳:38.1℃!
這是發高燒呀!
鐘萬民拿著體溫表急急忙忙地去找大姨媽,他找了一陣子沒找到大姨媽在哪里打電話,就去找醫生;醫生不在,他看到了那個送體溫表的護士,就焦急萬分地和那個護士說,我表哥發燒!38.1℃!
護士笑了,說,這是術后反應,超不過38.5℃,原則上不作任何處理,你讓病人多喝點白開水。
鐘萬民放心了,回病房拿起暖壺來,給大姨兄倒了一大杯白開水。暖壺里倒出這杯白開水,空了。鐘萬民就問了問臨床的病人醫院的茶水爐子在哪兒,問準了,拿起空暖壺就去打開水。
醫院的茶水爐子在最西邊,再往西就是醫院的西柵欄墻了,鐘萬民往柵欄墻那邊一看,不禁呆住了!大姨媽蹲在那里捧著臉“嗚嗚”地哭,非常傷心地哭,鐘萬民心里一抽,淚水立時涌了出來。
他要是不把那大華紡織點了,他是誰也對不起啊!
鐘萬民一邊灌著水,一邊繼續琢磨怎么把大華紡織點火,水溢出了暖壺他也沒看到。
大姨媽眼睛紅腫,臉色非常難看地回病房來了,鐘萬民不敢正眼看大姨媽,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耷拉著腦袋站著和大姨媽撒謊說,姨,一家公司要面試我,我想去看看。行的話,我這些天就不回來了。
大姨媽瞪著通紅的眼睛狐疑地上下看了鐘萬民一眼,也沒說別的,擺擺手讓鐘萬民走了。
鐘萬民出醫院的大門回家把母親生前的那幾件衣服裝進一個包里,扛起來又放下裝了一件他的上衣和一雙半新不舊的球鞋,出門,掏出大姨夫給他的錢,買了五盒白將軍裝進包里,搭上一輛去馬家鎮的公共汽車就去了馬家鎮。他要到馬家鎮圍著大華紡織轉一轉,觀察一下從哪里下手把大華紡織燒掉。
鐘萬民想,這兩天說什么也要把這把火點了,燒掉大華紡織,無論結果如何。
鐘萬民豁上了。
六
鐘萬民在大華紡織的外圍轉了幾圈,仔細看了四周。火燒大華紡織的點火點,他選擇了一號庫房和原棉垛。一是,一號庫房里是紡好的棉紗,原棉垛是裸露的,每天這里還停幾輛滿裝棉紗和棉花的汽車;二是,一號庫房和原棉垛靠近廠外的一條生產小路,小路的東側是個不小的楊樹林,扔出汽油瓶,點燃大火后往東跑,跑出楊樹林就是一條貫通南北的省道,隨便搭上一輛南來北往的什么車就能跑掉;即使跑不掉,爬到任何一棵楊樹也很難被人發現。危險系數小,成功率大。再說,一號庫房和原棉垛距他看定的最佳投擲點不足三十米,輕松地把點燃的汽油瓶扔過去,不怕大華紡織燃不起一場沖天大火來。
昨天晚上,鐘萬民之所以回去的那么晚,是他坐著客車從武校回來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一個極好的點火的方法——往大華紡織投擲汽油瓶,讓汽油瓶燃燒點燃一場沖天大火,燒掉大華紡織。
那時間,他手里握著一個喝空了的礦泉水瓶子,他拿著瓶子看著,靈感一會兒就來了。汽油遇明火即燃,這是常識。鐘萬民就想,在礦泉水瓶子里裝滿汽油,再捆扎上幾個鞭炮,點燃鞭炮,炸裂礦泉水瓶子并引燃瓶中的汽油,這個方法是否實現?答案是肯定的!鐘萬民興奮壞了,下了車,又買了兩瓶礦泉水、買了鞭炮、買了汽油等。只要他能想到制造汽油瓶的東西,他都買了。他把這些東西裝進一個一套三的黑色塑料袋里,扎好,找了一個僻凈的地攤,默默地吃了半斤豬肉水餃。飯后,天色已經很晚了,夜色深沉,看不見東西,他又去一家小百貨門市買了一支微型手電筒,裝進黑色塑料袋里,提著這些東西就來到了城北蠻荒的北河溝,試制汽油瓶。
鐘萬民沒有立時就做,而是非常郁悶地坐在河堤上,看著遠處村莊的燈火,聽著遙遠的狗吠聲,想著這些年來親臨的一樁樁揪心的事情,一口一口,慢慢喝著礦泉水,喝得雙眼淚蒙蒙的。兩瓶礦泉水喝空了,他才站起來,擦了把眼睛,打開手電筒,用嘴銜著,把這三個空瓶子一一裝上了汽油。之后,他拿起一個裝滿汽油的礦泉水瓶子,利索而又狠狠地在上面纏上了十多個大鞭炮,把捻子連接起來,仔細看一番,感覺這樣好了,然后吸著一支煙,用煙點著了鞭炮上的捻子,在手上嘶嘶地燃著,快要爆炸了,就把這個汽油瓶扔了出去。鞭炮在空中炸響了,卻沒有炸開汽油瓶子,汽油自然也就沒有燃燒起來。汽油應該是遇到火花就會轟然燃燒起來的,怎么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
他跑過去看了看,是汽油瓶上的幾個鞭炮沒有炸響,爆炸力小了,瓶子被炸開的裂縫使汽油溢出量和沒在最佳時間里溢出來,喪失了汽油燃燒的最佳機會。他蹲在地上正專心想這件事情,不知道一個什么人跑著過來,吼叫著“干什么的!干什么的!”把他嚇得渾身一哆嗦。這個人不知道他干什么的,他更不知道這個人是干什么的,怕對自己不利,收拾起東西,抱起來,順著河堤飛也似的往東大跑。
他跑了足足半個小時,感到安全了,坐下來繼續試制汽油瓶。
第二個汽油瓶,他打著手電仔細檢查了每個鞭炮的捻子飽滿度,根據飽滿度確定了鞭炮的質量,然后改進了鞭炮的捆綁方法,點燃后扔出去了至少五十米,爆炸得非常成功。鞭炮一響,先是一條火花四射的火龍,接著一個大火球在空中炸開,大小不一的火苗,天女散花般地從空中落了下來,瞬間映紅了整個河面,非常壯觀,其氣勢比他預想的不知好了多少倍。這樣的效果,瞬間引起大華紡織一場大火,沒有問題。
接著,他又開始試驗第三個汽油瓶。
第三個汽油瓶比第二個汽油瓶爆炸得更加成功!
一個大火球在空中炸開,頓時火苗四射,落在河面上竟然是一片火海。這樣的效果,每個火苗就是一個火種,點燃大華紡織一場大火,更是沒有問題了。
這第三個汽油瓶爆炸成功,是把鞭炮重疊捆綁在汽油瓶的半周,鞭炮又同時爆炸帶來的效果。
用這種方法制造汽油瓶在他看來已經很經典了,點燃一場沖天大火,燒掉大華紡織,絕對沒問題。
鐘萬民為他的成功高興壞了。情不自禁地在河堤上唱起了刀郎翻唱的歌曲《打起手鼓唱起歌》。
鐘萬民在大華紡織的外圍,選擇好了汽油瓶投擲點之后,他想,點不了大華紡織這場大火,燒不掉大華紡織,報不了仇,他絕不離開馬家鎮半步,除非他失手被擒,或者意外死掉。
馬家鎮今天是大集。趕大集的人來車往,甚是熱鬧,處處人歡馬叫。尤其街面那些門市上的音響,沒有一家不播放流行歌曲的。飄懸在馬家鎮上空的流行歌曲,不是誓言唱的《求佛》,就是謝軍唱的《那一夜》,當然也有鐘萬民不怎么熟悉的其他歌曲。
鐘萬民原本是不喜歡湊熱鬧的,但是,他的復仇計劃已經進入了實質性的實施階段,他就要替自己和他的表兄向大華紡織討回個公道了,心情特別的好。
七
中午,鐘萬民在馬家鎮最好的一家羊肉湯館——“李氏羊湯館”,要了兩個菜,一個涼拌羊雜,一個大燉羊乳;又要了三瓶啤酒,坐在一個旮旯里,一邊吃著喝著,一邊大睜著眼睛,看著不遠處的幾個警察吃羊雜。他雖然不認識這幾個警察,但他能想到他們是馬家鎮派出所的警察。
鐘萬民心意已絕,吃了他有史以來這頓最豐盛的午餐之后,就要去準備火燒大華紡織的事情了,心里倒也靜了許多許多,這頓飯也就吃得有滋有味了。
鐘萬民慢慢喝著啤酒,心想,火燒大華紡織一旦失手被擒,收拾他的肯定是這幫警察。
鐘萬民想到了叔叔鐘志偉。
自從叔叔獨自去大姨媽家勸他回家之后,他就再也沒見過叔叔。上武校時,他想和叔叔說說,沒這個信心和勇氣;到大華紡織旗幟衛士這個晦氣的崗位上,他也曾想和叔叔聯系一下,也沒這個信心和勇氣。后來,和表兄到大華紡織討工資挨了打,他想,都混到這份上了,再不和叔叔聯系,就玩完了。當他碼足勇氣去縣公安局刑偵大隊找叔叔。叔叔的辦公室里,一個白臉的警察惡聲惡氣地對他說,他不在這里了!他繼續問白臉警察,不在這里去了哪里,旁邊一個警察笑著搭話說,下鄉鎮去了,兩個月了吧。叔叔在刑偵大隊干得好好的,不犯錯誤怎么會下鄉鎮?他的頭“嗡”的一聲就大了,淚水也流了下來,叔叔怎么和他一樣這么倒霉呀!他不愿意再給叔叔添亂了,但愿叔叔的厄運早早過去,也就沒再打聽叔叔去了哪個鄉鎮,在鄉鎮做什么。他看著眼前的這幾位警察,非常想知道叔叔現在在哪個鄉鎮,是不是在派出所工作,是不是像他們一樣也這么瀟灑地來鎮上吃羊雜?
還有,如果叔叔還是警察,他犯在叔叔的手里,叔叔會不會……
親友都知道叔叔是一根筋,人民警察賦予他的神圣職責,他是永遠也不會背叛的,哪怕面對的是親爹親娘。他實在不敢再想下去了,這太殘酷了,他端起一大杯啤酒一仰臉“咕咚”一口喝下去了。
鐘萬民這樣吃著,看著,想著,一瓶啤酒就這樣喝下去了。
鐘萬民要喝第二瓶啤酒時,三個非常熟悉的影子闖進了他的視野里。他一下想起來了,這是他在魯智深武校學習時的三個同學。他們三個整天形影不離。那個留小平頭的是頭,很老謀深算的樣子,叫李顯偉;那個留著短碎發的叫齊之強,一身蠻力,腦海里肯定也記得那一個的名字,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不過,在武校里,這個人的作為留給他的印象是:如果在抗日戰爭時期,第一個當漢奸、叛徒的中國人,肯定就是這個人。想到這里,他突然想起來了,這個人叫包玉生。
這三個人年齡都比他大,至少比他大三四歲,甚至更大。他和他們在武校里一塊學習的時候,尤其那個包玉生,游手好閑,招惹是非,他時常把他想象成叔叔抓捕的對象。叔叔那有力的雙臂,夾住他項頸,隨便一擰,都會把他的狗頭擰下來當球踢。
這三個大爺進李氏羊湯館,原本要了和幾個警察緊挨著的那張桌子,包玉生一眼看到鐘萬民在旮旯里喝酒,立馬拉著李顯偉哄涌了過來,拉過椅子來,斜對著他,一屁股坐下,翹起二郎腿,手捏盤子里的羊雜,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有明顯的挑釁意味。
包玉生冷言冷語地說,萬民,你不是在大華守紅旗,怎么跑這里喝起酒來了?
鐘萬民不把他的挑釁當回事兒,坐在那里,穩住神,很仗義地站起來,大叫著羊湯館店的老板說,老板!我幾個哥哥來了,趕快給我再上四個拿手的好菜和一捆啤酒來!
鐘萬民接著很大方地和他們說,既然遇上了,今個兒我請哥哥們!
好!在一邊坐著沒有言語的李顯偉,是他們的頭,顯然備受感染,說,暢快!我喜歡!喜歡!
李顯偉一擺手,羊湯館的老板過來了,他和老板說,這位兄弟的單,我埋了!說過,毫不含糊地掏出兩張一百元的票子遞給老板,之后說,再來兩捆啤酒!青啤!
鐘萬民突然感到了一股溫暖,幾瓶啤酒下肚,更感到溫暖了,就和李顯偉一一說了自己怎么被大華紡織開除了,又怎么被大華紡織的人打了,表兄被打壞了一個脾的事情。李顯偉問他說,什么時間的事情。他說是前天。李顯偉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的,說,這些人渣,爺爺最看不起了!
鐘萬民喝多了,被李顯偉弄到家里睡了。酒醒之后,一看天已經黑了,想好今天要做的事情就這樣耽誤了,后悔不迭。起身要走,李顯偉問他去哪里,他說回家,李顯偉指了指墻上的石英鐘,他一看,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猶豫了。李顯偉問他還吃東西不,他說不了,李顯偉就拉上他說,走,弄錢去。他不知道黑天半夜的還能弄什么錢,懵懵懂懂,頭有些沉地跟著李顯偉來到院子里,才發現李顯偉的手里多了幾樣東西,一個編織袋,一把彈弓和一個強光手電筒,還有一小袋什么東西,他沒看清楚。
李顯偉把這幾樣東西放到摩托車的后備箱里,馱上鐘萬民一溜煙上了大街。他們來到十字路口上,齊之強和包玉生也出現在了,雖然他還不知道這是去做什么,心里卻熱血沸騰了起來。
哥幾個的摩托車一加油門,順著南北大街往南大竄,來到了一個村莊后面的樹林里。這個村莊距馬家鎮少說也得有20里路,叫什么村莊,都弄不準。這是一片楊樹林,楊樹的葉子已經很大了,但很嫩,微風吹著,嘩嘩啦啦,透著一種暖暖的稚嫩和清香。他們把摩托車的火熄了,各自從后備箱里拿出彈弓、手電筒什么的。鐘萬民終于明白了,李顯偉他們是來打鳥的。
這天夜里,鐘萬民是開眼界了。李顯偉、齊之強、包玉生,個個都是神彈弓手,他們的手電筒往樹上一照,彈弓一舉,“噗”一聲,樹上的鳥兒就“撲嗒”一聲掉下來了,沒誰失手過。
這“噗、噗”的聲音,像打在陶其德那肥厚胸膛上,鐘萬民跟在他們屁股后面看著,很過癮。
李顯偉讓鐘萬民也試試。李顯偉的手電筒往樹上照了幾照,說照著了一只大斑鳩,讓他舉彈弓打,他舉著彈弓瞄來瞄去,也沒看到那只大斑鳩在哪個樹叉上的哪個位置。他看準了一個地方,黑糊糊的,想必就是那只大斑鳩了,拉彈弓打過去,那只大斑鳩卻從另一個樹杈“撲啦”一聲飛了。
包玉生看著飛了的大斑鳩,大叫著說,偉哥,八塊錢沒了,不能讓他試了!
這一夜,他們轉了四個村莊的樹林子,至少打了四十只斑鳩,一百多只麻雀。進了兩個村莊,又打了7只大野貓,每只野貓有四五斤重。包玉生提了提很沉的編織袋子說,發財了哈!
包玉生還想再打一個村子,打野貓,李顯偉說,不打了。啟動摩托車,馱上鐘萬民就走。
李顯偉馱著鐘萬民穿田間小路,一溜煙騎到馬家鎮村南的麥地里。
麥田的露水很重,輕輕掃一下麥葉,手就濕了。麥子抽穗了,清清的香味十分迷人。
李顯偉把摩托車火熄了,點上一支煙,抽著,站著等后面的齊之強和包玉生。
他們都到了,李顯偉就和齊之強說,哥們,填填肚子吧。
齊之強就打開摩托車的后背箱,拿出了兩袋德州扒雞和兩瓶白酒。四個人就坐在田埂上,有說有笑地喝著酒,吃著燒雞。李顯偉一邊嚼著燒雞,一邊問鐘萬民說,你說你被大華紡織的人打了,真的假的?鐘萬民站起來擼起左胳膊,拿手電筒照著黢紫的一大塊讓他看,接著又把右褲腿挽上來,讓他看。
李顯偉看得很仔細,還摸了摸。之后說,這些狗娘養的,就他媽的欠修理!
他們吃過喝過,嗷嗷叫著,瘋狂地把摩托車繞到一幢別墅后面,停下,李顯偉舉起彈弓就朝別墅打了過去。接著就聽到嘩啦一聲嘩啦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夜很靜,清脆的響聲傳得很遠。
齊之強和包玉生也不示弱,相繼舉起彈弓打了過去。之后,他們騎起摩托來撒著歡溜了。
鐘萬民改變主意了,他準備和他們在一塊混幾天,再做火燒大華紡織的事情。他想,看他們嫉惡如仇的樣子,到時候肯定會幫他一把,比如接應。
八
第二天六點多,鎮派出所值班民警鐘志偉接到了大華紡織副董王耀民的報警電話,說他家的窗戶玻璃被壞人打了,全打了。民事無大小。鐘志偉接警后,騎上自行車就來到了王耀民的別墅里。
王耀民是大華紡織董事長陶其德的小舅子。
王耀民家二樓的后窗玻璃被人打了,全打了。王耀民一眼紅絲,顯然玻璃事件發生后再也沒睡。王耀民擰著眉毛把他領上二樓,讓他看地上、床上的玻璃渣子。現場保持非常完好。王耀民在一邊又蹦又跳地向他講述玻璃怎么碎了。
昨夜三點多鐘,王耀民正在夢中,二樓后窗的玻璃相繼“嘩啦”幾聲就被人打了。尤其臥室里的這塊窗戶玻璃,竟然破碎到了王耀民的床頭上,王耀民的眉宇間還被碎了的玻璃扎破了一個口子。這個口子雖然不流血了,卻紅腫了起來,王耀民說起來嘶啦嘶啦,很疼的樣子。
鐘志偉在王耀民的房間里仔細轉了一遍,在眾多的碎玻璃里,撿起了一個有撞痕的小玻璃球,看了看,裝進兜里。站在窗口上估摸了一下打玻璃人的位置,下樓,出大門走過去一看,墻外果真有人停留的痕跡,雖說不怎么明顯,還是能看出來的。他順著痕跡攆下去,攆到了麥田里他發現了兩個花冠酒酒瓶子,接著他又找到了兩個空了的德州扒雞包裝袋。距德州扒雞包裝袋不遠的地方,有三輛摩托車插車的印跡、車輪印、四個人的腳印和幾個屁股印。據他多年來積累的經驗,從摩托車印跡上看,一輛是新凌大踏板摩托,兩輛是黃川250摩托;從腳印上看,都是力士鞋,年齡都不超過二十五歲,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從屁股印上看,四個人都精瘦。接著他又看到了幾滴血跡,不,是一片血跡。他心里一驚,連忙蹲下查看。血是從一個編織袋里(有編織袋留下的印跡為證)流出來的。鐘志偉捏起一撮帶有血跡的土來,放在鼻子下仔細聞了聞,斷定這不是人的血跡,點上一支煙,才繼續觀察別的。
鐘志偉在麥田里轉來轉去,又在地上撿起來了一個小玻璃球,捏在手心里看了看,又掏出兜里的那個小玻璃球,雖然顏色不一樣,一紅一綠,大小卻是一樣的。
鐘志偉蹲在麥田的田埂上,細瞇著眼睛看著碧綠的麥田。青波蕩漾,露珠玲瓏剔透,煞是好看。鐘志偉情不自禁地又點上了一支煙,吸完,才站起身來回別墅和王耀民言語了一聲,走了。
鐘志偉沒有回派出所,他騎著自行車“嘩嘩啦啦”上了馬家鎮的新華大街,找了個賣豆漿油條的地攤坐下來吃早餐。也許是上午八九點的緣故,馬家鎮大街上沒幾個行人,清清冷冷,有點蒼涼。
鐘志偉吃了早餐騎著車子來到了“大寶酒樓”的門前,把車子插下,鎖上,就進了酒樓。
“大寶酒樓”有道名菜——“紅燒斑鳩”,純粹的野味,吃著余味無窮。來這里吃紅燒斑鳩的,必須提前預訂,否則很難吃上。酒樓老板不認識鐘志偉,更不知道他是一個警察。不過,酒店老板還是非常客氣地迎過來,問鐘志偉說,老板,你想用點什么?鐘志偉就說還沒想好。鐘志偉說過倚著酒店的吧臺,掏出兜里的那兩個小玻璃球在手心里很神秘地掂來掂去,酒店老板感到很稀奇,伸過腦袋來看,鐘志偉就把小玻璃球攥在手心里不讓老板看了,說,老板,你猜猜我手心里攥的是什么吧?干什么用的?
酒店老板搖搖頭離開,笑笑說,猜不準,猜不準。
鐘志偉就把手打開露出了那個小玻璃球,讓酒店老板看,酒店老板一看,笑噴了,說,我還以為是啥稀罕寶貝哪!這不就是街面上那些小孩子彈著玩的玻璃珠子嘛!
鐘志偉才想到酒店老板是不會知道這種玻璃球還有別的用處,就問起了老板今天有沒有紅燒斑鳩。
酒店老板不怎么肯定地說,應該有吧。有的話,一般都是十點左右才來貨。
鐘志偉不解,忙問酒店的老板說,為什么十點左右才來貨?
酒店老板說,你不想想啊,打鳥的,打了一夜了,得睡一會兒才來賣貨。
鐘志偉抬起胳膊來看了看手表剛剛九點,和老板說,有的話,中午給我留兩只。說過起身走了。
鐘志偉在大街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大寶酒樓那個位置。
鐘志偉沒有進大寶酒樓,而是坐在大寶酒樓對面的一間門市里,吸著煙,眼睛不停地瞟著大寶酒樓的門口。不到十點,一輛新凌大踏板摩托停在了大寶酒樓的門口,車上下來一個吹著口哨的青年人,小平頭,從踏板上提下一大編織袋東西,很沉,滴著血水,進了大寶酒樓。大約十分鐘后,這個青年人從大寶酒樓里出來,踏上摩托車吹著口哨走了。鐘志偉過去若無其事地問酒店的老板這個青年人是誰,老板說是馬家鎮兔子王的兒子李顯偉,來送斑鳩。
這么說,中午的斑鳩我是吃上了。酒店老板“嗯”了一聲,鐘志偉接著又說,千萬給我留著,多留幾只也沒事。酒店老板說沒問題,鐘志偉點上一支煙,吸著走了。
鐘志偉接著在馬家鎮的大街上轉了起來,不到十一點,他心中就有數了。
李顯偉經常和兩個青年人在一塊。這兩個青年人是齊之強和包玉生,是把兄弟。
李顯偉整天騎著的是新凌大踏板摩托,齊之強和包玉生騎的是黃川250摩托。
毫無疑問,昨夜王耀民家的玻璃事件,是他們三個人干的。
他們原來都在大華紡織上班,李顯偉是質檢員,齊之強和包玉生是維修工。后來他們三個都辭職了。有大買賣了,他們就在一塊做上一把買賣,狠狠賺上一筆大錢,比如下鄉收收棉花,倒賣大蒜;沒大買賣了,就弄點亂七八糟的,賺幾個小錢喝酒,比如打鳥,下套逮野兔,河溝里電電魚等。除了喜歡拜師學藝、打個抱不平什么的,也沒干過什么欺男霸女的壞事;一點民憤也沒有。
三年前,齊之強在大華紡織上班的姐姐,被王耀民睡了,睡大了肚子。齊家在馬家鎮雖然是平頭百姓,卻人多勢眾。幾個上年紀的齊家人商量了一下,給王耀民開了個條件,讓王耀民把齊之強的姐姐收為小的,在縣城或者什么地方買一套房子,養她們娘倆一輩子,齊家就不會再過問這檔子事。
然而,王耀民死不認賬,并開除了齊之強的姐姐。齊之強的姐姐承受不了了,給王耀民寫了一封遺書,喝了農藥。不是發現得早,人就沒了。齊之強一怒之下,喊上齊家幾十口人,就要去把王耀民捅了,不是他母親死死地抱著他不放,王耀民怕早就是齊家爺們的刀下鬼了。齊家這么一鬧騰,王耀民撐不住勁了,只好按齊家的條件辦了。王耀民雖然按齊家的條件把事情辦了,但齊家還是倍感窩囊、丟人。
齊之強家攤上了這樣的事情,他們是把兄弟,自然一致對“王”了。
另外,據街上的人說,李顯偉家和大華紡織也有過節。至于是什么樣的過節,鐘志偉沒搞清楚。
鐘志偉不明白的是,三個人怎么成了四個人?這第四個人是干什么的?在里面起著什么樣的作用?
鐘志偉了解了很多馬家鎮街上的人,包括李顯偉的左鄰右舍,都說從來沒見過他們四個人在一塊的時候,多少年了,都是他們三個人。這就奇怪了。
鐘志偉這樣在馬家鎮轉了一上午就回派出所了。
鐘志偉按多年的經驗分析,這四個小子,今天夜里有可能繼續折騰王耀民。
鐘志偉吃了午飯和小宋就開始關門睡覺。一氣睡到夜里12點,鐘志偉喊起小宋吃了點東西,各帶了一副手銬,小宋又帶上了警棍,徒步來到王耀民的別墅外面,在一片麥田里選擇了一個點,開始蹲坑。
九
鐘志偉和小宋在王耀民別墅的外圍蹲到黎明三點十七分,一輛消防車的警笛聲呼嘯著從大華紡織直奔馬家鎮東頭。毫無疑問,馬家鎮什么地方失火了,雖然他們蹲坑的地方看不到一點火光。大約五、六分鐘之后,所里的值班電話打過來了,說,大華紡織的陶董,陶其德家里的后窗玻璃被人打了,還被人放了把大火,所長讓他們倆迅速趕往現場。
警令如山倒!鐘志偉問清了位置,連忙趕往陶家。
他們趕到陶家的時候,大火已被熄滅了,印有“大華紡織”的消防車正在撤離。
現場自然已被破壞了,院內雖然一片通明,室內照明卻還沒有恢復,污水還在流淌。鐘志偉看了一眼院子里狼狽不堪的陶家家人,包括哆嗦成團了的兩位七八十歲的老人,猶豫了一下,摁了一下兩用警棍上面的強光手電摁鈕,一道煞白的強光射出,和小宋上了樓。
陶其德家的保姆跟了上來,寸步不離。
這座樓房有環形外廊。外廊寬至少兩米,茶色鋁合金封閉,天藍色的玻璃沒有任何防護。外廊上的玻璃全被打碎了。不用看,火種就是從這里投進來的,點燃了外廊里堆積的易燃物,又向房間蔓延的。主攻目標不難看出是陶其德的臥室。寬大而又豪華的席夢思大床、價格昂貴的紅木櫥柜等易燃物,包括墻上的幾幅油畫,除了仿制品《裸體瑪哈》還裸露在那里,其他的都被燒得面目全非了。
室內燒成這個樣子,如不是陶家人撤離及時,就是救火及時,怕也已葬入火海,魂魄歸西了。
鐘志偉在外廊的泥水里,撿起了一個燒變了形的藍色塑料瓶蓋。他不知道什么原因,這么大的火勢竟然沒有把這個塑料制品化為灰燼。
這是一個礦泉水瓶蓋,鐘志偉問一直跟在他身邊的保姆說,這是你家的東西嗎?保姆說,我家從來不喝礦泉水。鐘志偉一怔,問,你怎么知道這是礦泉水瓶蓋?保姆說,我見過,也喝過。鐘志偉又在鋁合金窗框和窗扇重疊的縫隙里,找到了幾片紙屑,白色的,是印有黑色字跡的書紙。有一片上面印有“馬列”兩字,五號宋體字,他立馬判斷這是鞭炮爆炸后的紙屑,問保姆說,這是你家的嗎?保姆把頭伸過來細細看了看說,不是。他進一步問,肯定嗎?保姆回答說,肯定!他想找到一個完整的鞭炮,摘下臥室墻上的一把劍,扒拉遍了地上的灰燼和泥水,也未找到一個。擊碎王耀民家窗戶玻璃的那種小玻璃球,遍地都是。他捏起一個來,問保姆,這是你家的嗎?保姆回答說,是,孩子玩的。
之后下樓,在客廳里坐下,鐘志偉冷眼瞥了一下這個客廳。這個客廳裝飾的實在是太豪華了,豪華得讓你無法細說。他讓小宋做筆錄,繼續訊問保姆,終于了解了個大概。
昨天中午陶其德喝多了,在家睡了一下午,晚上沒打算出門,7點多鐘突然來了一輛轎車把他接走了。保姆起夜小解(陶家大、小臥室都有衛生間),剛蹲下,就聽到“砰”幾聲,和鞭炮的響聲,外廊上的玻璃稀里嘩啦都碎了,她嚇壞了,提上褲子,出衛生間一看,我的媽耶!外廊上一片火海,瞬間就到室內了,嚇得她嗷嗷大叫,喊醒陶其德的老婆,就往樓下跑……后來想起來了,趕快給廠里打電話救火,她就冒險跑到一樓客廳里給大華紡織值班室打電話。廠里很快來了消防車,把大火撲滅了。
鐘志偉聽保姆這么一說,立馬掏出兜里的那個礦泉水瓶蓋殘骸看著,他明白了。這場大火的火種,是一種自制的汽油燃燒瓶,是用礦泉水瓶改制的,引燃汽油瓶里汽油的,是鞭炮。
這種自制的汽油燃燒瓶,一共三個,一個掉在下面燃燒,其余兩個汽油燃燒瓶都在外廊上燃燒了起來,點燃了外廊上的易燃物,引起了這場大火。
天蒙蒙亮了,派出所的其他民警也紛紛來了,鐘志偉出陶家大院來到房后繼續察看,突然腳下一滑,低頭一看是一個未炸開的、已經被水泡開的大鞭炮。他拿起鞭炮來,鞭炮就在手心里散開了。他認識這種鞭炮。這種鞭炮是小作坊無證加工的。采用的是土制黑火藥。這種土制火藥敏感性強,易燃燒,火星即可點燃,爆燃瞬間溫度可達1000℃以上,制造的鞭炮爆炸時又可產生許多灼熱的炭火固體顆粒,易于點燃其他易燃物品,破壞力強。他立馬斷定引燃汽油燃燒瓶的,絕對是這種鞭炮。
經過仔細地偵查、分析,鐘志偉也肯定這起縱火案絕對還是李顯偉他們所為;他在莊東頭的麥地里找到了他們的足跡和摩托車車輪印等,和昨天在麥田里發現的那些痕跡,沒有多少差別。
但是,據他所掌握的材料來分析,李顯偉、齊之強和包玉生沒有火燒陶家的理由,又不知道那第四個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在他們里面又起著什么作用。
他想,通過王、陶家這兩起玻璃事件,不難看出他們作案針對性極強,尤其他們對陶家,意在滅門,下手毒辣,令人發指;當務之急是迅速向所長匯報,立即組織人員搞清楚這第四個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同時監視他們的一切活動,排查這種鞭炮源。
十
鐘萬民從床上爬起來就要去陶家大院看看,李顯偉瞪他說,找死呀!
鐘萬民知道李顯偉說得很對,這很危險,很危險,但他還是想去看看,看看陶家的房子燒成什么樣子了,燒死陶其德這個烏龜王八蛋了沒有。
昨天夜里,李顯偉他們還在樹林里打鳥,鐘萬民就困得撐不住了。別人在樹林里打鳥,他坐在李顯偉的摩托車上直栽頭。回來,他們幫他把陶家大樓外廊的玻璃打了,又幫他扔進了汽油瓶。汽油瓶在外廊上燃起來的火苗,是那么有氣勢,“呼——”一下,頓時燒紅了外廊,他的困意全消了。他非常興奮地想,汽油瓶如果這樣繼續燒下去,只要沒有什么例外,肯定用不了多久的時間,陶家這座大樓就完他媽的蛋了,要是陶其德這個烏龜王八蛋在里面睡著,燒死這個烏龜王八蛋,那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到家后,鐘萬民不進屋,站在院子里大睜著眼睛望著天,李顯偉說什么也不讓他看。消防車的警笛呼嘯著開進了馬家鎮,李顯偉用腳狠狠踢他幾下,讓他進屋睡覺,他也不去,李顯偉生氣掐著他的胳膊硬把他扯到了屋里,摁倒了床上,他才罷休。他躺在床上怎么能睡得著?他睡不著;翻來覆去一點也睡不著。他就想看到陶家的大火燒起來,燒紅大半個天,映紅馬家鎮每家的窗戶。但是,天明了,也沒有看到這樣的景觀。這絕對是消防車把火撲滅了。即使把火撲滅了,也得有個結果啊,他幾次起來要去看看這個結果,都被李顯偉嚴厲制止了。后來一次,李顯偉陰著臉大怒了,拍著床狠狠罵了他一句,說,就你這種狀態,你不但報不了仇,也會把弟兄們一塊搭進去的!說過,把門從里面“咔嚓”一聲鎖上了,鐘萬民就再也不說看結果的事了。終于聽到李顯偉喊他起床了,墻上的石英鐘卻是上午十點了,他還是比李顯偉搶先一步走出了房子。
李顯偉到院子里的廁所里解手去了,沒人看他了,沒人管他了,他悄悄地打開大門溜了出去。
鐘萬民剛出大門,就聽到李顯偉在喊他,喊聲里不干不凈,聲音很急很惡。他沒有回頭的意思,怕李顯偉攆上來,出大門就向東大跑。他想,他笨得還不至于自投羅網,更不可能把弟兄們也拖累進去。
陶家大院在馬家鎮的東頭勝利大街路南。李顯偉的家在馬家鎮的最西邊,華龍街的最西頭,這樣跑著去陶家大院,還要穿過兩條大街,至少得十分鐘。他跑上勝利大街再也等不及了,一輛出租車擦身而過,他大叫了一聲,出租車倒了回來,他打開門上去坐在了副駕駛座上,接著又打開門下來坐到了后面的排座上,急促地和司機說,去劉莊,去東邊的劉莊。出租車拉上他,一加油門就向東去了。
馬家鎮東邊有個劉莊,他知道。劉莊有他在大華紡織工作時的一個要好的同事,他曾跟著這個同事夜里來過幾次劉莊。他和出租車司機說去劉莊,真正目的是想在去劉莊的路上看一看陶家大樓燒成個什么樣子了。陶家大樓就要進入了他的視野了,興奮得他心口突突跳了起來。然而,沒料到的是,進入他視野里的陶家大樓仍是那么完整和顯赫。除了大樓外廊上的玻璃爛了那么幾塊,有煙熏火燎的痕跡之外,外貼的乳白色大理石還是那么潔白,高聳的紅瓦大屋脊還是那么扎人眼睛,他很失意。汽油瓶燃燒起來的火焰氣勢很大,消防車是在起火至少十分鐘后才趕到的,這么長的時間竟然沒燒掉陶家大樓的一個樓角!他險些在出租車上大叫了起來。他不知道這是哪里出了問題,就把眼睛扭向了一邊。陶家大樓就在眼前了,很多的人在吵吵囔囔、指指點點,他卻再也不想看了,一種極大的失敗沖擊,使他的心口更加突突了。他哆嗦著手掏出一支煙來點上,深深地吸了起來。一大口煙沒咽下去,就嗆得他大咳不止,嗆出了淚水,他心里罵了一句媽的,打開車窗把沒吸完的半支煙扔了出去,心口仍舊那樣突突著。
劉莊距馬家鎮也就五六里路,出租車一會兒就到了劉莊的莊頭上,他的心口仍在突突著,突突得他渾身出汗,突突得他要虛脫了。但心里非常明白,此時絕對不能顯現出什么來,便煞有介事地讓出租車停在莊頭上等著,說一會兒就來。不料,他從車上下來雙腿無力,兩腳像踩在了一個軟綿綿的棉花包上,不是一手抓住了車門,就一頭栽倒了。他想,這絕對是心口突突的原因,卻和司機說腿麻了。
他穩了穩神,試走了幾步,踩棉花包的感覺輕多了,就拖著步子走進了一個小胡同。他想在這個胡同里站著抽上一支煙就回去,雙腿卻軟弱無力,怎么也站不住,就扶著墻根慢慢蹲下,哆嗦著手摸煙。摸出一支煙來點上,一口口穩著吸,慢慢地吸。他這樣吸完了一支煙,心口竟然不再那么突突了。他又點上了一支煙,又吸了一會兒,心口真的不再那么突突了,就拍了拍兩手走出了胡同。他看到出租車還在那里等著,他不走了,對著出租車擺擺手,讓車過來。他怕再踩棉花包,更怕心口再突突。
他回到馬家鎮沒讓出租車送到李顯偉的家門口,就讓車停下了。他付了車費慢騰騰地走到李顯偉的家門口,李顯偉黑著臉站在大門里面非常憤怒地罵著他說,你他媽的滾蛋吧!我已經沒你這個朋友了!
他不相信李顯偉說這樣就這樣了。他耷拉著腦袋不說話,硬著頭皮往里走,李顯偉死活不讓他走進半步。他不氣餒,繼續硬著頭皮往里走,李顯偉大惱了,狠狠罵了他一聲,說,還沒見過你這種狗日的!猛力一膀子把他搡出大門三四米遠,從兜里掏出一張100元的票子扔在門外,又把他的包從院子里扔出來,扔到他的腳下,頭也不回就把大門關上了。
他知道他必須離開這兒了,心里不免有些難過。大姨夫給他的500元錢,花了還不到100元,還不需要別人的錢,撿起他的包扛上,拾起地上的100元錢從門縫里塞進去,說了聲謝謝,含淚離開了。
鐘萬民漫無目標走在馬家鎮的大街上。他走著走著,腳下又開始發飄了,大汗珠子也滾滾而下。原本很寬廣的馬家鎮大街,突然給他的感覺是那樣的窄小和擁擠;人頭攢動,鬼哭狼嚎。他多么希望自己是走在一條人跡罕至的村莊小胡同里啊,可他不是。哪里都是窄小得要把人擠扁,令人窒息。這些似乎又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一種說不上來的孤獨和悲愴,突然沖撞了他,他的淚水涌了出來,不能自已。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再這樣走下去絕對會崩潰了的,會死掉的。
他眼前晃晃蕩蕩地出現了一個小旅館,定眼看看,的確是一個小旅館,很小的一個小旅館。他強打起精神走進這家小旅館,要了個房間,包一扔,躺到床上像死去了一樣再也沒動彈一下。
他盼望自己就這樣死掉,心如死灰地盼望自己就這樣死掉,最好像炊煙一樣被風輕輕一吹就沒了,不給人間留下任何痕跡。他討厭人間!然而,一場熊熊的大火隨著他投擲過去的汽油瓶,瞬間燃燒在了他的面前。火借風勢,大華紡織頓時一片火海。他興奮地跳躍著,歡呼著。他激動得一下醒了,才知原來是一個夢,卻使他想起了病房里的表兄,想起了來到馬家鎮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精神又提起來。
我絕對不能這樣簡單地死掉!他爬起來,在房間里焦急地走動著,不停地在心里說著這句話。
他這樣在房間里走動了一陣子,到衛生間里洗了一把臉,對著自來水管“咕噔咕噔”喝下去了一肚子自來水,他的精神又好了許多。這時間,他感到餓了,真餓,餓得前心貼后心,咕嚕聲都沒有了。他扛起他的包,走出旅館找到一家小餐館,坐在那里一口氣吃了兩大碗炸醬面,精神頭不但更好了,身上也有了力量。沒人幫他了,也沒人再干涉他了,他樂意怎么報仇就可以怎么報仇了。他扛著包站在大街上,四下看了看,扭身走進了一家雜貨門市。
他需要繩子,需要膠布,需要礦泉水瓶子,需要鞭炮,需要汽油,需要……
他想,昨天夜里那把火,既沒有把陶家大樓燒掉,也沒有燒死陶其德,這是無疑的。出現這種結果,是汽油瓶燃燒出了問題,是汽油瓶還存在致命的弱點。這弱點,完全可能是鞭炮炸開汽油瓶時部分汽油炸散了,炸飛了,沒有參與燃燒。他要繼續改裝汽油瓶。他已經想好對策了。他不讓鞭炮炸開引燃汽油瓶了。他要把鞭炮的火藥剝出來,直接貼附到汽油瓶上,封閉好,讓火藥直接燃燒點燃汽油瓶。為了使汽油瓶里的汽油最大限度地燃燒起來,減少跑冒滴漏,他也想到了解決方法。他要在汽油瓶里裝上一定量的棉紗,汽油瓶的外面再纏上一定量的棉紗,汽油瓶即使燃燒壞了,瓶內的汽油外泄沒了,這些棉紗所吸納的汽油量也會很多,燃燒起來的能量和威力也不會小的,點燃一場大火燒掉大華紡織,沒有問題。
除此之外,他計劃增加引燃汽油瓶的鞭炮數量。昨天用的是十頭鞭炮,今天他決定用一百頭鞭炮的火藥來引燃一個汽油瓶。即使汽油瓶的汽油毫無作用,這一百頭鞭炮的火藥也能引燃一場熊熊大火。他不信這樣做出的汽油瓶,燒不掉一個小小的大華紡織!
媽的!絕對能燒掉的!這把火,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爺爺我也放定了!
然而,這家雜貨門市沒有他要的鞭炮,他去了其他門市。他連續走了幾家門市都沒有他要的鞭炮,他就向昨天買鞭炮的那家雜貨門市走去。那是一家很不顯眼的臨街門市,鞭炮很好用,貨也齊全。
進了這家雜貨門市,他買了膠布、塑料桶、手電筒、棉紗、細繩子、刀子、防風打火機等。之后,買了五瓶礦泉水,又指著貨架的鞭炮,讓店老板拿五盤鞭炮。他準備做五個汽油瓶來點燃大華紡織這場大火。這種鞭炮是一百頭一盤,一個汽油瓶用一百頭鞭炮,五個汽油瓶就得五盤這樣的鞭炮。
店老板是一個精瘦的禿頂老頭,個頭矮矮的,流著清水鼻涕,眼皮上有個黃豆大的疤瘌。他要鞭炮時,店老板的眼神突然哆嗦了一下,接著怪異而又多嘴地問他要這么多鞭炮干什么,是不是有大喜事啊?他的腦袋脹脹地疼,懶得說話。店老板見他不吱聲,又轉著彎子和他套近乎,極其熱情地問他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我在馬家鎮這么多年了怎么沒見過你呀,等等。問得很巧妙,也很啰唆,他不耐煩了,一打精神,瞪圓眼睛,掏出一百元,“乒”一聲猛拍了一下柜臺,兇巴巴地說,你管得著嘛你!你賣,還是不賣?!店老板嚇得渾身一哆嗦,陪上一面孔的道歉說,賣,賣,我給你拿,我給你拿。店老板哆哆嗦嗦站在條凳上先把貨架上的四盤拿下來,放在他面前說,你等等,這里不夠了,我去倉庫里拿。
店老板去倉庫里給他拿鞭炮去了,他拿起一盤鞭炮來看。
他看鞭炮的捻子,看捻子的飽滿度,看藥量,扒拉著看,看得很仔細。
他看著看著,突然想到店老板剛才的眼神不對,說話口氣也不對。他感到不妙,立時警覺起來,沒等店老板從倉庫里拿鞭炮出來,抓起拍在柜臺上的一百元,抄起旁一個編織袋,裝上東西提起來,扛上他的包,在門口看了看,一溜煙跑了。
十一
鐘萬民走出這家雜貨店,走了兩百多米回頭看了看,兩個警察進了那家小店。他心里一揪,不敢再在馬家鎮停了,他怕報不了仇就被他們抓了,躲到一處僻靜、沒人的地方換下了上衣,換上了包里的那雙球鞋,很小心地到一家加油站灌了一桶93#汽油,急匆匆抄田間小路進了王村。
王村是個很大的村子,有一千多口人,距大華紡織不足四百米,出村跨過那條東西縣級公路,就是大華紡織的大門,也就是他在大華紡織守衛旗幟的那個大門;繞大門往東走,順大華紡織圍墻轉不到半圈,就是一號倉庫和原棉垛的后墻,再往東穿過那條生產小路就是那片楊樹林了。
他在村子里轉著。一個老漢在街上剃頭,他讓老漢給他剃了個光頭。之后,他買了四袋袋裝曹州燒牛肉、八個大面包、四包伊犁酸奶提著,跳進一個被人廢棄的破院子里。
這座院子里的堂屋西間和東間都已經露天了。他把堂屋的兩扇門板卸下來,扛進屋里放在當門,把編織袋里的東西一一倒在門板上,擺好,坐在地上。他感到餓了,很餓,餓得有些心慌。他坐在那里慢慢地吃了一袋燒牛肉,兩個大面包,喝了一瓶礦泉水。之后,他站起來把母親生前的那幾件衣服從包里拿出來,擺在眼前傻傻地看,看得鼻子發酸,看得兩眼淚水,看得險些號啕大哭起來。他知道,這不是他痛苦、難過、悲傷的地方,他忍著,仔細疊好母親的這幾件生前的衣服,重新裝進包里,狠狠擦了一把眼睛,往另一個門板上一躺,頭枕雙手瞇上了眼皮。他太困太累了,躺在門板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院子里野草叢生,陽光絢爛。那棵碗口粗的棗樹上停滿了唧唧喳喳亂叫的麻雀。露天的正屋脊上一只肥大的白貓靜靜地趴在那里,露著腦袋,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看著他那錚亮的腦袋,“喵喵”直叫。一群小小的黃螞蟻,顛著白白的肚子,在他胳膊上撒歡地嬉戲著,拼命地撕咬著他裸露的皮膚,咬滿了一片片的紅疙瘩。他坐起來,把胳膊上的一只只黃螞蟻捻死,捻碎,捻成末,開始做汽油瓶。
他的手天生很白,很細,很長,也很軟。音樂老師不止一次說他的手是彈鋼琴的手;母親也不止一次自豪地說他的手是天生握鋼筆的手。他沒跟音樂老師學彈鋼琴,把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從一年級到他休學伺候病重的母親,學習成績一直是全校前五名。老師和母親都看對了,他這雙手天生就是做細活的手。做出來的事情,無論是寫鋼筆字,還是毛筆字都那么娟秀,寫出來的文章錦繡得令老師驚異。
想想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眼前事情只有把汽油瓶做好,燒掉大華紡織,報仇。
他拿起一個鞭炮來,在門板上用利刀切開,捻子放在一個紅塑料袋里,火藥放在一個白塑料袋里。一絲不茍地剝著鞭炮,做著汽油瓶。
入夜了,貓不叫,狗不咬了,村里沉寂了下來。他坐在門板上,抱著雙膝想瞇瞪一下眼睛,想養養神,眼很澀,卻怎么也睡不著。他只好伸腿躺在了門板上,頭枕雙手望著房頂上的星空,胡思亂想了。他計劃兩點開始行動,看了看手表,還有五個多小時。睡不著,他就強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硬睡。他好不容易睡著了,也不知道什么時間睡著的,卻睡死覺了。不是一陣東風驟起,嘩嘩啦啦從屋頂上卷下來一塊塊泥土把他砸醒,什么事就都耽誤了。他醒來,一看手表竟然是凌晨三點多鐘了。他慌了,來不得多想什么,抱上那五個汽油瓶翻過墻,直沖大華紡織一號倉庫和原棉垛的方向而去。他走到半路上又退了回來,他想,做汽油瓶剩下的那多半桶汽油,一旦點火失手,這半桶汽油往身上一澆,火機一打就找到自己的歸宿了。他跳進院子里又拿上了那多半桶汽油。接近一號倉庫和原棉垛的圍墻時,他影影綽綽看到從墻里面鉆出了兩個人,他嚇了一跳,連忙趴下。等那兩人從墻里面又拖出兩大包東西扛到肩上,鉆進楊樹林沒影了,才知虛驚一場。
這兩個人無疑是小偷;掏墻洞偷走了大華紡織倉庫里的東西。
小偷是在一號庫房后面的墻上掏了一個很大的大洞。他看著這個洞心里暗喜。他用不著從墻外往里扔汽油瓶了,扔不準就白費了,他提著汽油桶和汽油瓶從這個大墻洞里鉆了進去。
天的確起風了,東風;星星閃爍著,天空湛藍湛藍。
大華紡織院內,除了紡紗車間的機器“咔嚓咔嚓”在響,一切都靜悄悄的。不用問,那些保安,不是睡覺去了,就是打麻將去了;估計老劉頭也睡死覺了。他用不著留著這多半桶汽油了,毫無驚慌地舉起汽油桶,咬著牙罵著,潑著,流著淚,把汽油潑在原棉垛和旁邊的一輛載滿貨物的卡車上,點燃了三個汽油瓶扔上去,又把剩余的兩個汽油瓶點燃,一個扔進了大敞著門的一號庫房,另一個放在了一輛載滿貨物的卡車油箱上。他做完這些,望著庫房、原棉垛、載滿貨物的卡車燃起的大火,長長舒了一口氣。廠里還沒有什么動靜,他鉆出墻洞,沒爬上選好的那棵大楊樹,大火就染紅了大半個天。消防車拉響警笛的時候,大火已被驟起的東風刮向深處蔓延了。又一輛載滿貨物的卡車著火了,繼而卡車的油箱“砰”的一聲巨響,爆炸了,火焰四起,火借風勢更加猛烈了,呼呼叫著,剛剛啟動的消防車也啞巴了。
大華紡織院內一片火海里,工人從車間里出來四處亂竄,喊叫聲一片,毫無章法。
這大火是無法再救了,絕對無法再救了!
他慢慢從楊樹上下來,躊躇了一下,準備逃離,往東跑了幾步卻停了下來。他想,他還是回王村;母親的衣服還在那座破房子里。他不能把母親的衣服丟在那里,他必須回去。他回到王村那座破院子里,進屋,一腚坐在門板上點上了一支煙,肚子就咕嚕了起來。他感到餓了,三下五去二把剩下的燒牛肉、面包、酸奶全部裝進了肚里,打了個飽嗝疲勞襲來,哈欠不斷。他無意識地往門板上一躺就呼嚕了過去。
他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他一骨碌爬起來,猛然想起當務之急得趕快跑。他慌慌張張地扛上母親生前的那幾身衣服,翻墻出院,就往省道的方向大跑。他跑著跑著,腳步卻慢了下來。
馬集鎮的人,除了李顯偉他們三人之外,沒誰知道這大火是他點的。他想,他沒必要跑到遙遠的什么地方躲藏了。一股棉質的焦糊味吹來,十分嗆人。他扭頭向大華紡織走去。
大華紡織的門口人山人海,個個表情肅穆,扼腕嘆息,他鉆進人群往里面一看,呆了!
大華紡織黑糊糊地的一片廢墟,一號倉庫沒了,二號倉庫也沒了,幾個車間也面目全非,原棉垛,還有其他廠房還在冒著煙,老劉頭一身泥水,癡呆呆地抱著雙膝蹲在這片廢墟里,滿臉淚痕。
大華紡織原本是偌大的縣一棉廠,職工三百多人,固定資產也得有幾百萬。十多年前的一天上午,在這里干了多半輩子的老劉頭弄不明白這一切怎么就成了社會混混陶其德的私有資產!眼下一場大火又使這個工廠化為灰燼,這下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了啊,他老劉頭怎么不傷心落淚哪!
他搭上回城的客車,上去車門就哭了,號啕大哭了,滿滿的一車人,看著他錚亮的腦袋和稚嫩的面孔,沒有人知道他在哭什么。
他回到家渾身無力地推開表兄王基銘的房門,穿著休閑裝的叔叔鐘志偉坐在沙發上耷拉著腦袋,抽煙;見他進來了,站了起來。十多個煙蒂橫七豎八地躺在叔叔鐘志偉的腳下,屋里煙霧彌漫。
他知道叔叔鐘志偉來干什么的。
他把雙手伸給了叔叔鐘志偉,叔叔鐘志偉愣了!繼而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兜里掏出了一副手銬,“咔嚓”一聲把他銬上了。母親生前的那幾件衣服從他肩上的包里散落在了地上,叔叔鐘志偉順手拾起一件來蓋在手銬上,扯著他,說,萬民,走吧……
母親生前的那件衣服是紅色的。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現場點評:
《火焰》的現實主義手法無疑是值得肯定的,關注農村新的社會矛盾,關注弱勢人群的精神訴求。作者顯然注意到了鐘萬民們遇到的物質與精神困境,特別提到了“魯智深武校”的李顯偉他們對鐘萬民的拒絕,這種拒絕里包含著鐘萬民已經被他的同類拋棄了,這斷絕了他的唯一精神寄托。作為一部小說而言,我想僅有對現實的參與和對現實的描述是遠遠不夠的,畢竟小說不同于一般的報告文學,更強調對人存在可能性的探詢。作者特別點到了鐘萬民的叔叔鐘志偉,安排這個人物本義是增強悲劇性的,由于故事中事件的因果關系(討薪不成,表兄被打摘脾)一目了然,這個人最后成了可有可無的人物,藝術效果也大大削弱。一句話,作者在設計結構的時候忽視了對時間的處理,缺少跳躍和懸念;同時作者敘述的聲音過于強勢取代了故事自身的邏輯發展,結尾部分雖將叔侄倆放到一起,本應會產生一種震撼,事實上并不沒有產生這種效果,原因是前文已經交代滿了,對讀者來說事件的結果是意料中的。
對于這類被逼無奈的“報仇”故事確實令人揪心,問題是作為藝術的小說不僅僅在于暴露問題。通過一個悲劇故事感動讀者,最根本的要通過小說藝術探索人生存中的種種可能性,鐘萬民的選擇也許有許多種,報仇是最直接也是最常規的辦法,作者在可能性上放棄了對難度的挑戰,這是非常遺憾的。放火在一般人看來是非理性的,其實在鐘萬民那里倒成了一種理性行為,因為除了預謀之外,這個問題的背后還有著一定的社會基礎,一方面在解釋“逼上梁山”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似乎還有嘲弄法律之嫌,這就是現實主義小說的悖論,反過來會使作者自己無所適從。假如鐘萬民在關鍵時候斷然放棄縱火,看起來是一種認同現實的順從,甚至可看作是一種非理性的荒誕,恰恰能給人帶來更大的震撼,因為鐘萬民說出了千萬個同類存在的意識,而不僅作為一個縱火犯抓起來一斃了事。
點評人:吳長青(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