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暮春的臨晨,我是被程三叫醒的。
程三住在村西,我住在村南,平時很少遇見。但是因為我是赤腳醫生,于是常常會看到全村的人。他們生了病到我這里來,沒有病也會到我這里來坐坐。春天的時候,他們來時身上落滿柳絮,在溫暖的陽光里被風吹起,像無數的蒲公英。
程三在門外叫我時,天還是黑的。他輕輕地叩著門,開始我以為是一場大風。后來,他也許加重了指力,于是我醒了過來。
站在黑暗中的程三,忽然被我的燈火照著,不自覺地退了一步。于是我發現他背上還背著一個人。黑色的頭發垂在程三的肩上,像一片水草。村莊很靜,遠遠有狗吠聲傳來。風吹得我打了個哆嗦。
程三把肩上的人像放麻袋一樣放在我床前的竹椅上。燈火下,程三的女人像一片葉子,光著腳,很沉地閉著眼睛。我把指頭放在她的鼻下探了探,然后沉著臉說,程三,你這樣黑燈瞎火叫我起來,就為了看你女人睡覺?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程三的臉埋在藥柜的陰影里,著急地搓著手。像一只被玻璃擋住了的蒼蠅。我覺得我完全有理由不高興,于是我繼續陰沉著臉。房間靜得像一口水井,只有風從屋頂上呼呼地刮過。
程三向前踱了幾步,靠近我。于是燈光下我發現程三的臉是蒼白的,不知為什么,我竟然嚇了一跳,想到電視上那些兇殺的事。于是不動聲色地緩了緩臉,怎么回事,程三?
程三低下頭,在我的床下找了雙鞋給他女人穿上。但是,鞋太大,他一扭身后跟就掉了下來,吊在她女人的腳上,晃啊晃,像是兩片風中的樹葉。
昨晚我睡著時,黑暗中我女人用手摸我的臉,還用指頭捻我的耳朵,于是我一翻身將她摁在身下。說到這里,程三的臉上隱出了某種笑意,但見我沒有想笑的意思,于是又停掉。
程三接著道,可能是我想錯了,開始女人還想阻攔,但后來卻忽然歡快地叫,這讓我嚇了一跳,因為她以前從不這樣。于是,我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頭,噓了一聲,讓她不要叫。她果然就沒了聲。我以為她睡了,也沒在意,后來我也睡了過去,因為我明天還要摘豆角。
但睡著睡著,我好像被某種東西叫醒過來,也許是大風,也許是后院的樹葉掉了下來。我忽然就不想睡了,于是我想叫醒我的女人說說話,但是,無任我怎樣叫,她都不醒。我有些慌了,于是就給她穿上衣服背到你這里來了,但是,我忘了給她穿鞋了。程三說的時候,又伸手過去把鞋重新拉了一下,一放手,那鞋又掛在那里,像兩片樹葉,悠悠晃晃。
我用聽筒聽了聽程三女人的心跳,又翻起她的眼睛用手電筒照了照。程三問,怎么樣?我放下手電筒說,你背她到人民醫院去吧,我也不知道。這時候,我發現窗外的天早已白了,清晨的光透明得像是一片水,流過我的屋外。程三背起他女人走時,還順手幫我把門關了起來。
看著地上最終沒有穿在程三女人腳上的兩只鞋,我忽然興味索然,不想睡,也不想開門,也不關燈,就這樣怔怔地坐在床前。
后來,我的門是被劉大推開的。他捧著一碗粥,坐在不久前程三女人躺過的竹椅上。他的粥里埋著一條腌蘿卜。他咬了一口,咯吱咯吱地響。然后說,你知道嗎?今天早上程來財的女人瘋了。說完又把臉埋在碗里喝了一大口的粥。他算定我會大吃一驚,于是氣定神閑地等著我問。
果然,我問了一句,劉大就興頭頭地說了下去。他說,今天早上程來財做了個夢,夢見一條蛇冰冷地纏在他脖子上,越來越緊,于是嚇醒過來。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脖子上架著一把菜刀,菜刀握在他女人的手上。他女人的臉就在他眼睛上面一動也不動,詭異地隱著笑。程來財以為他還陷在夢里,于是動了動身子,然后發現菜刀嵌進了肉里。痛得他一下清醒過來大叫了一聲。
劉大用腌蘿卜把碗底里的米粒撥進嘴里,然后擦了擦嘴說,我就是被這一聲叫驚醒的。等我起來跑過去時,程來財已制服他女人了。他把女人像捆粽子一樣捆了起來扔在床上,我看到他女人時,她好像很開心,舒坦地笑著。于是,我急急找了把草木灰摁在程來財脖子上,還好只傷了一點皮。說完后劉大看著我問,程醫生,你說這是什么緣故?
劉大未問這句話前,我的腦子飛快地轉動,回憶所有知道的知識。但是,我被程三女人的事壓住,我本來可以似是而非地說出許多種發瘋的理由,但是,我忽然就都不想說了。于是,我妥協地說,我也不知道。說完后我閉上了嘴,也沒有說程三女人的事。
劉大怔了怔,這讓他未曾想到,也許他以為這個飯后談資是很長的。于是,有一會我們都沒有說話。但是,劉大好像不甘心就這樣折斷這個話題。于是又道,你說這真是奇怪,程來財女人昨天還好好的,我還看見她與程三的女人在河邊洗衣服,兩人又說又笑,看到我還問我女人今天怎么不出來洗東西。
派出所來了兩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女的是個小姑娘,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老是想嚴肅的樣子。他們來時,我的屋里已擠滿了人,因為劉大用我的電話報了案,他聽到我最終沒有禁住口地說了程三女人的事后。于是,懷疑程三與程來財的女人昨天在河邊被什么人下了藥。這一點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就沒有想到。
那個男的坐下后,首先問了我,也許他也看出劉大是非常想說的。但是,他假裝沒看見。聽我說了一遍程三女人的事后,他揮了揮手,讓四周的聲音停下來,然后嚴肅地想了一會,那個小姑娘在紙上認真地寫著。我看到她額前的一縷頭發緩緩地掉了下來,于是她伸手捋了捋,抬頭碰著我看她的眼光,忽然笑了笑。于是我也笑了笑,但是,那個男的抬起頭來,于是我停掉了笑。
那個男的并沒在意,他把目光在人群中轉了一圈。人們的表情好像一下子都被刷了一層油漆,所有的臉都繃得緊緊的。這讓他有些得意,于是他非常滿意地點了一支煙。吸了幾口后,又鎖著眉拿過那小姑娘的本子看了看。然后看著人群問,誰是住在河邊的?
村長的女人作為第二個被問到,有些緊張又有些得意。于是拉了拉身上的紅背心走過來,笑嘻嘻地。笑了一會,見沒有人笑,于是只好一下停掉。那個派出所男的卻反而緩和了臉說,不要緊張,你說說昨天看到程三與程來財的愛人的情況。村長的女人于是又笑起,昨天上午我去樓上曬衣服,看到程三與程來財的愛人在河邊洗衣服。
說到這,其他的女人忽然哄一聲笑了起來,因為在程村還沒有聽到有人把老婆叫愛人的,派出所的同志說她們覺得理所當然,現在村長女人這樣一說,對于她們來說好像忽然把一件身邊的事變成遠得很的一件事。簡直遠得好笑。
村長的女人被大家這樣一笑,忽然就無法把剛才心里想到的仔細說出來,本來她是希望自已說得非常得體的。于是就急匆匆地剎掉話,我看到她們在洗衣服,然后看到劉大在遠處與她們說話,但是太遠,我聽不到她們說什么。聲音就像放在瓶里的水,受不了太陽的熱冒起汽泡,一個一個浮上來,讓人著急。
坐在旁邊很久了的劉大往前跨了一步,他以為會問到他。但是那男的好像要存心忘了他似的,點了支煙,又去問其他人,一個一個地問,偶爾停下嚴肅地想,偶爾翻翻那小姑娘手上的筆記本。搞得所有的人都非常緊張。
當劉大從我屋里倒了一杯水給那男的時,那男的喝了一口后終于把目光轉向他。劉大自已往前靠了靠說,你為什么不問我?很多人都覺得劉大有些過分,因為他口氣強硬得很,我也不禁皺了皺眉。那男的有些意外,一時間也忘了沉臉,隨口就答,那你說說。
藥是我下的。劉大說了這一句后,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
劉大得意地看了眾人一眼,用手拂了一下臉,也許有柳絮粘在上面,也許沒有。然后說,去年我挖地的時候挖到一個瓶子,里面放了塊布,上面寫了一些字,有些認得有些不認得。于是我就把不認得的字一天一個寫在手上,去問程醫生。說到這,他抬頭看了看我恍然大悟的臉,得意地笑了一下,那笑甚至含著溫柔。然而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后來,我終于明白,這是以前一個郎中留下的秘方。這個秘方上的藥配起來吃了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而且無色無味。你說,我每日懷揣這種好東西要不找人試試,簡直會讓人發瘋。那男的沒有想到自已認認真真查著的案情,卻這樣忽然一下被掀了謎底,就像用力提一個箱子,誰知箱子是空的,這種虛讓人踉蹌得難受。
于是他喝了口水后不甘心地說,你說說給她下藥的過程。
昨天我在河邊摘豆角,看到程三與程來財的女人蹲在河邊洗衣服,然后我看到她們白晃晃的腰在太陽下像兩只鵝。于是我就扔了塊土,讓水濺了她們一身。但是,她們并不答理我,還用鼻嗤了一下,這讓我很惱火,因為我就看到過她們對著路過程村的一個男人浪笑。后來我就請她們吃嫩豆角,當然是拌了藥的,這藥放在身上太久,都有點化了,不過效果還行,剛才我給你的水里也加了些了。因為,我還想再試試。還有,自從有了這藥后,我發現有許多事我竟然不能忍受了。
劉大說完后,村東忽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整個暮春的柳絮漫天飛舞。就像下了一場大雪。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起劉大咯吱咯吱嚼蘿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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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點評:
文章以“我”(一個赤腳醫生)的口吻和眼光去關注故事的整個過程,程三半夜背著不醒人事的女人來看病,我無能為力,同時又有一絲悵惘和莫名的感傷,劉大的出現,又告訴“我”程來財的女人發瘋了,劉大的神情分明是在炫耀談資,宣泄一種快感,后來公安的介入使事情增添了嚴肅和凝重的色彩,結果又被劉大的坦白變得虛無和荒誕起來,“我”也與此事有了不可逃脫的責任。
現代心理學常識告訴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點精神疾病,珀斯卡的名言也在提醒我們:“人類必然會瘋狂到這種地步,即使不瘋狂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狂?!痹谠撔≌f中的劉大等人身上明顯地有瘋狂的痕跡,主題又蘊涵著一種后現代的不確定性和荒誕性。
“情節的根本特征是因果關系”,這篇小說在情節的設置上頗費了一番工夫,但是在語言的精到、凝煉方面還須斟酌。
點評人:葉紅(南京師范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
實習編輯: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