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次無意的行走,卻有意外收獲。曲徑之后別有洞天,原來校園旁邊的綠竹幽徑,是通向附近一個釣魚村的。
坐在湖邊,面臨綠水,遙望青山,空氣濾盡了塵囂似的清新著。“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到我不喜歡。
來這里釣魚的,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各據一方,獨自垂釣。得者,平靜的笑,并不大喜;不得者,也是一臉的安詳,并不急,明天再來。看久了,便覺得這些老者個個都仙風道骨似的脫俗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愛地很。
接下來的每天,只要沒課,我都要跑這來坐坐。將魚餌垂下去,把魚竿插石縫里,捧一本好書,靜靜地看,釣不釣得到魚并不在意。偶爾釣到了,就送給旁人,或者重新放回湖里。或許就因為這樣,整個釣魚村里的人都對我很好。
我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別人眼中的一道風景。
那是個春欲走還留的一天,看書看得正入神,有個聲音在旁邊提醒著:“魚兒咬鉤了,魚兒咬鉤了呢!”浮子果然好像在動,我連忙擱了書去收魚竿,稀里嘩啦地收上來一看,魚餌早沒了,魚卻沒有上鉤。
“呵,這里的魚兒聰明著呢,常將我的魚餌當成盤中餐,卻不肯上鉤,哪有那么容易就釣到了……”邊說邊抬頭看說話的人,看到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你是新來的?以前好像沒有見過你。”
“哦,不,我不是來釣魚的。”他笑笑,悠閑地立著,氣宇軒昂,居高臨下地俯望著我。
這個看起來有點滄桑有點成熟的男子很隨便地往我身邊一站,就已經吹皺了一湖春水。
突然有一種想說又不敢說的心動,落入胸口。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連忙轉望向湖面。
一次不經意的相逢,注定了一生的鐘情,在劫難逃。
漸漸地就熟悉起來,談的內容也多起來。他給了我他的名片,上面印著他的名字:淼。很奇怪的一個名字,我翻了字典,才知道這個字音同“渺”,渺茫的渺。
遇上他,我就成了湖中那條短視的魚,愛情是我面前的魚餌,我來不及猜度握住漁桿的這個人是不是足以托付終身,也沒想過隔著這漣滟水波我又是不是真的看清楚了他,就游過去,咬住了魚餌,心甘情愿作了他的俘虜。
我往釣魚村里頭跑的次數越發的頻繁了。
去的時間并不固定,會隨著當天課程的安排而變動。心里是想見到他、遇到他,但卻不肯告訴他第二天哪時候有課,什么時候能來什么時候不能來。
我耍著頑皮的小心眼,想看看他是不是能把我“捉住”,而他卻總是能在我到達后的幾分鐘內出現在我的面前,臉上帶著那個永恒的氣定神閑的壞笑。
我的惡作劇我的小把戲是瞞不了他的,所以他把握萬分,勝券在握地陪著我玩這個捉迷藏的游戲。當然,贏的永遠是他。
“什么都在你意料之中么?有沒有什么事,是你不能把握的?”我不服氣他永遠運籌帷幄的樣子。
“有。”
“例如?”
“例如……”他頓住了,盯著我,目光灼灼,眼睛里的火花如魔幻的小手,牢牢捉住我的目光,“你知道的。”
莫名其妙的又臉紅,嗔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要知道!”
“呵,是你自己說的,什么都不要知道的,以后可別后悔!”弦外之音,我沒有聽懂。
榮爺爺是魚村里最疼我的一個,可是他對我和淼的戀情卻表現得憂心忡忡:“小雪,聽爺爺的話,離他遠點!這男人不是你所能控制所能應付得來的。”
我有點不開心了,我不愛聽別人說他的壞話。況且,他未婚,我未嫁,感情是兩廂情愿的東西,說什么控制不控制,應付得來應付不來的?
張口欲反駁,轉思榮爺爺也是出于關心才這么說的,就隱忍了,不說話。可是,我的表情已經泄露了我的想法。
榮爺爺搖頭嘆息:“爺爺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看人不會看走眼的。你還年輕,有些事,以后你會懂的,爺爺只是不想你付出太多的代價去學會成熟。”
我說謝謝,然后離開,我還要去赴淼的約會。
在宿舍里換上那條有著美麗流蘇的風情萬種的裙子,還有那尖頭高跟鞋。這不是我要的,我喜歡的是簡單明了的衣飾,可是淼不喜歡,他喜歡我娉娉婷婷的樣子。女為悅己者容,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可是,我是不是愛得沒了自己?
正為紅唇加彩的手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想法而一僵,呆望著鏡中上妝后艷麗的容顏,感覺很陌生——這還是我么?曾經那個年輕得如一片新綠的自己哪去了?
我想,榮爺爺的話,多多少少都影響到我的心情了吧?甩甩頭,不再去想,我拿了手袋出門。
柔軟的火車座,柔軟的咖啡味道,柔軟的歌聲:“嘴唇還沒張開來,已經互相傷害;約會不曾定下來,就不想期待;電話還沒有掛起來,感情已經腐敗……給我一只眼看你離開,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
突然害怕起來,緊緊地捉著淼的手:“你說,我們會相愛一輩子嗎?還是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怎么了?怎么突然傷感起來?”他沒有正面回答,不露痕跡地轉移了話題。他很聰明,聰明得什么時候都不給對方留下一丁一點的承諾作把柄。
我將頭埋在他懷里,悄悄地流淚。
其實,風中的耳語,我聽得一清二楚;其實,所有的一切,我都懂,只是我假裝不懂。
像他這樣的男子,事業小有成就,長得又不差,身邊怎么會缺乏女人?可是千帆過盡,他總會為一艘停駐吧?我天真的等待有天幸福的光環能罩在我的頭頂。
可是那個有著冰冷陽光的午后,敲碎了所有關于不起眼的小兵穿上水晶鞋作將領的幻想。
他擁著裊娜的她,招搖地從我身邊走過,無視愣在當地呆若木雞的我。他臉上的笑容甚至不曾有一絲慌張的波動,仿佛,我真是個不相干的人,真是街頭的一個陌生人而已。
思想好像被凝固掉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去愛一個人,學會愛以后,我卻要學會放手。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釣魚村的,我對著一湖綠水發呆,什么都記得,單單忘了傷痛是怎么樣的一種感覺。
有時候我們付出真心卻沒有人愿意收留。
他居然還敢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坐到我身邊:“可惜你是畫中人,否則走出畫來看看,那柳絮就成了漫天的雪花,你在這‘獨釣寒江雪’呢。”
怎么可以這樣?他怎么有辦法做得到無動于衷?好像剛才街頭的相遇,輕輕一擦,就會消失,就可以當作沒發生過似的。
我冷冷的拋出一句:“癲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他皺了皺眉:“好啦好啦,不要鬧小孩子脾氣了,乖!”
抬手來替我取撲在臉上的柳絮,我一陣窒息,隨即突兀地往后縮了縮:“別碰我!”
眼前這男人竟戲劇性地從口袋里掏出個首飾盒來,里面躺著一條白金項鏈,墜子是心形的,中間鑲著一粒幽藍得叫人心痛的寶石,一如我看不透的他的心:“下午在商場里買的,送給你。”
真是絕妙的諷刺!原來以為自己有所不同,卻原來在他眼里同樣也是可以用錢來打發的他身邊花叢中的一朵。
怒極反笑,我說:“你不打算解釋點什么嗎?”
“誰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她也知道我是在為別個女人挑禮物,可是她都不在乎。為什么你就不能?”
我就是不能!愛情不允許多選,愛情也不能分享。更看不得他現在一丁點兒愧疚都沒有的理所當然。
我冷笑,接過項鏈,說:“謝謝你送我這么貴重的禮物,我真是受寵若驚了!”然后很瀟灑地一揚手,讓項鏈做了道美麗的拋物線落入漣滟水波中。
他大驚:“你瘋了!”急忙脫了鞋涉水去撈。
我大笑,我終于看到他驚慌失措的樣子!終于打破了他的氣定神閑!但這一切只是為了一條價值不菲的項鏈,而非為了我。
我付出了真心去愛,他卻視我如湖中的魚,在空虛寂寞無聊的時候將我釣起,然后用虛情假意來烹調,視我的癡情如桌上的菜,高興時候動動筷子哄哄我,不高興的時候將我放入冰箱雪藏,到最后大概也是難逃被倒入垃圾桶的命運。
與其等他來施舍情感,倒不如我先下手為強。若不自愛,誰來愛我?
我不能忍受有天他跟我分手,所以,我先跟他分了手。望著他的車子絕塵而去,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結束了。
但真的可以就此結束么?那天以后我竟不能再吃魚,一吃魚就會吐得天翻地覆。這樣的怪病就跟了我三年,直到我畢業。
這是我在這城市里呆的最后一天,我選擇去釣魚村告別昔日自己耿耿于懷的“未曾深愛已無情”的那段戀情。
釣魚村里熟悉的臉孔少了幾張,我問:“榮爺爺,他們都到什么地方去了?”榮爺爺淡淡一笑,不語,只用食指朝天一指。生老病死在這里也是這樣子被安詳地接受。
看到了浮子在隱隱地動,我提醒:“好像有魚兒上鉤了呢。”
“不是的,小雪,只是風吹皺了湖水、水動而線跟著動罷了。你以為是魚兒咬鉤,其實不然,是環境影響了你的判斷而已。等你到我這年紀,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但山仍是山,水仍是水。”
我聞言呆住了:自己苦苦不得其門而出的困局,竟被眼前這睿智的老者三言兩語化去。
離開釣魚村時,我知道,這次,自己是真的走出來了,走出那段青澀的戀情,走出那些寒江獨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