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前半生我無從參與,她的后半生我奉陪到底。
一
雖然生在貧困的山區,但她自小有著與山區格格不入的性格和與眾不同的天賦,她注定會成為山里的金鳳凰。
她從小就聽說自己是父母抱養的,因此,在過去的十七年歲月里,她認定面前站著的兩位老人是她的仇敵,他們抱養她只是覺得她可憐,所以,她處處與他們作對,不聽他們的話,喜歡任性妄為,自己認為對的,絕對不會征求他們的意見。
因此,三年前一個下著秋雨的黃昏,正在山外讀中學的她,突然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時,眼里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淚水?;氐郊?,看到母親正蹲在父親的棺材前痛不欲生,她甚至沒有一點想法去扶起她的手臂;當父親的棺材離開老屋時,母親抓住棺材不放手,她努力地將母親的手從棺材上移開,然后任母親像一桿秤一樣跌在自己的懷里。
二
母親對她說,父親一生孤苦,老了卻得了一身病,終于還是沒有留住他。她說,媽,你想開點。只一句話,屋里便成了長時間的沉默。
曾經一段時間里,她老想著問一下自己的生世,但每次話到嘴邊,又總覺得她孤苦伶仃的,如果此時問,無疑于掀起她的一塊舊傷疤。因此,她將此問題當作一個夢,永遠留在自己的心里,但她認為她與她之間有著不可抵觸的隔膜,她們在一塊兒,話題少得可憐。只是每次沒錢時,她才會想起她在山區里忙碌奔波的身影。
她對她說,父親臨終前交代了,讓她好好讀書,一定要飛出山區才行,家里不要惦著,沒事別回來,她會每周去一趟城里給她送東西。
她每周六固定過來,這成了父親去世后一個雷打不動的畫面,每次她來時,總是一臉滄桑的樣子,甚至有一次,她的額頭上淌滿了汗水,當她在校門口將一大堆的吃穿用品放在她的面前時,她突然想伸出手去,替她擦掉臉上的汗水,但轉念又縮回了準備伸出去的手。
母親尷尬地看著她,說她又瘦了,一定要多吃點補補身體,外面條件不好,不抵在家里。
當她轉身要走時,她突然發現,她明顯老了,好像一枝樹葉,在秋風中搖曳著凄涼。
三
她很少回家,也不知母親每天在家的行蹤。有一次,她從同學嘴里聽到一些關于母親的消息,她聽后覺得臉沒處擱,父親才去世不久,出了這樣的桃色新聞,對于她來說簡直是一種良心的刺激。
那周五,沒等她過來,她破例回了家??斓郊視r,她就感覺有人在戳自己的脊梁骨,她感到后心涼涼的,搖搖欲墜的感覺油然而生,她心里盤算著,等見到她時,一定會大罵她一頓,替死去的父親。
在低矮的房子前面,她看到了正在挑水的她,母親看到回來的她,眼里幾分驚喜,匆忙跑過來,接過她手里的簡單行李,噓寒問暖的,問她學校冷不冷,然后從爐子里拿出剛烙好的饃給她。
看到她臉上布滿了灰塵,她原來的囂張氣焰撲滅了一半,她努力壓制住自己快要崩出胸口的氣憤,她想,忍忍吧,從風里聽來的故事,沒有根據,還是不信為好,再說了,她不相信她是這樣的人。
晚上時,有人來找母親,母親出去了。她去母親的房間時,竟然發現她在織男人的毛衣,自己家里沒有男人,又沒有至親在身邊,這明擺著是對她人格的挑釁!她氣不打一處來,將那件半成品毛衣撕得粉碎,一屋子的斷線頭驚醒了回到家的她,母親的眼里淌滿了淚水,她坐在床邊,無聲的啜泣著。
四
好大會兒,母親站起身來,對她說,給你說實話吧,你明叔一直在幫咱家,所以,我想著給他織件毛衣,他一個人也不容易,你父親臨終前交代他照顧好咱家,他履行了諾言,我們也不能虧待他。
她不聽解釋,只是一個勁的落淚,最后,她扔給她一句話,家里的事我不管了,隨你的便,只是,你留個面子給我,別讓我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
晚上睡覺時,她賭氣睡在外屋,母親在里屋坐著,屋子里沉悶的很,只有一盞破電燈搖晃著敘述著凄涼,她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夢中她看到許多人正在用手指戳她的頭,她跑啊跑,不知所措。醒來時,卻發現身上多了一層被子,她坐起身來,朝里屋看,母親坐在床上,睡著了。
臨走時,母親準備了一大堆的東西給她,送她到村口,用目光送她上路,她回過頭,對她擺擺手,然后像風箏一樣消失在寒風里。
那晚,她在日記里寫道,我是不是對她太殘酷了,她有愛與不愛的權利,雖然父親去世了,但一個女人,如何用自己脆弱的身體承受住外面的風風雨雨,她也需要安慰和支持的……
她不知道,正是因為她,母親拒絕了媒婆的多次登門,也拒絕了一份對她纏綿幾十年的愛情。為了她的成長,母親用一種絕決來挽回一個女孩應有的尊嚴。這些,她懂,卻不知道。
五
高二那年,她稀里糊涂的愛上了同班一個男孩,他們雙雙墜入了愛河。
她很少問女兒的私生活,包括學習在內,在母親的眼里,她是山區里少有的才女,她相信她能夠為家里創造出一份奇跡,這也成為她能夠深深墜入情網卻無人知曉的一個主要原因。
終于,班主任老師發現了她的秘密,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班主任果斷地采取了家訪的態度,背著她,老師走進了她家,將所有事實擺在母親的面前。
她很少出現不冷靜的現象,但那天,他卻破格讓人捎口信給她,晚上必須回家。
空氣沉悶的很,她一臉憔悴的踏上了回家的路,剛進村口,便看見她瘦小的身影在風中搖擺著,母親看見她,不吭聲,只是一個勁地向前走,就這樣,她領著她來到父親的墳前。母親大聲斥責她,從未有過的嚴厲,她讓她跪到父親的墳前,然后拿手打了她,罵她不成器,沒有考上大學便談起了戀愛,母親泣不成聲,最后撲在丈夫的墳塋上大哭起來。
自始至終,她沒有哭一聲,她覺得她沒有資格教訓她,見她如此教訓自己,她沒有忍住胸口的怒火,跳了起來,對她說,她想離家出走,這不是自己的家。
她抬起眼睛瞪著母親,繼續說,事到如今,坦白了吧,我們分開吧,我早已經知道你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你們之所以養我,是因為你們對我們家有愧疚。
她發瘋似的站起來,一把扯住她的手向家里趕,回到家時,她翻箱倒柜地找東西,終于,找到了,她拿出一個領養證摔在她的面前。
她說道,是的,我們不是你們親生的父母,但我們有恩于你們家,十八年前,一男一女流浪到我們山區,并且偷生了一個女孩,他們害怕東窗事發,所以,求我們領養她,當年,他們還立下了領養證明,你可以看一下。
六
她回到學校時,發誓要忘掉以前的他,還答應母親要考上大學。
她臨來時跪在她的面前,請求她寬恕自己的錯,母親一下子抱住了她。她深深地知道,母親之所以隱瞞她的身世,是讓她能夠抬起頭來做人,誰愿意承認自己是一個私生兒。
考上大學那年秋天,母親破例喝了酒,酒后還高興地又唱歌又跳舞的,她對她說,去了大城市,別惦記著家里,她還說村支書家里裝了新電話,她可以打電話回來報個平安。
到學校,正是一個周末,她急匆匆撥通了支書家的電話,支書去叫她母親,她暫時掛了電話等。
她簡單地向她說了路上的見聞,然后她與她約定,每周末黃昏時到支書家里接電話,不接不散,她高興地不得了,逢人都說閨女懂事孝順。
以后的日子里,她每周末向家里打電話匯報自己的學習情況,母親也會認真地聽著,聽完后還煞有介事的指點一下,最后,還不忘了說說家里的收成等等。
以后的日子里,她真的戀愛了,進入了一種奇妙的兩人世界。
又一個周末的黃昏,她與男友在外面瘋跑了一場后,累得不得了,躺在床上,她突然想到忘了給母親回電話。她想想,這么晚了,算了吧,可能母親也早等不及回去啦,她便脫了衣服,準備睡一個大覺洗去一天的疲憊。
但躺下后,她覺得心神不寧,后來,干脆睡不著了。便急匆匆地起來,顫抖著手撥通了支書家的電話,電話通了,那邊是她的聲音,她說,我知道你會打電話過來的,當她得知,為了聽她的電話,她居然在支書家等了五六個鐘頭后,她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
那晚,想起母親滄桑的眼神和孤苦的影子,她在日記中寫道:她的前半生我無從參與,她的后半生我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