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朋榮：不贊成政府限價

上世紀80年代，鐘朋榮就開始研究中國的通貨膨脹，并出版了《中國通貨膨脹研究》和《中國漲價風波》等著作。如今，再談漲價話題，他依然旗幟鮮明、見解獨到

二十多年前，因一篇文章被調入中南海工作的鐘朋榮，被樊綱譽為“經濟學界的詩人”，因為他“形象思維特棒，經常能對經濟學的問題、觀點、理論，做出非常精彩的比喻，妙語驚人。”

記者在采訪鐘朋榮之前，拜讀了他的部分著作，感覺他像中國經濟的“排雷者”，通過實務的調研，為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排解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題。他骨子深處那種堅韌執拗，時刻激發他在獨立思考。采訪當天，當記者講到民眾恐懼漲價而冀望政府干預時，他揮動有力的手勢，兩眼直視記者：我不贊成政府干預價格。

“物價上漲”與“通貨膨脹”不是一回事

鐘朋榮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研究中國的通貨膨脹，并在90年代出版了《中國通貨膨脹研究》和《中國漲價風波》兩本書。所以，談及漲價話題，他單刀直入、旗幟鮮明。

《新財經》：7月26日，方便面集體漲價，讓很多人擔心會引發食品行業“多米諾骨牌”效應。對此，您作如何判斷？您是否認為方便面漲價就是中國通脹時代來臨的信號？

鐘朋榮：以我判斷，在方便面漲價之后，國內其他食品價格也會漲，因為食品原料米、面、肉、蛋、油都在漲。不過，漲幅不會大，趨勢也會逐步遞減。但因為方便面漲價就證明中國通脹時代已經來臨，我認為不對。

所謂通貨膨脹，就是貨幣多了、過多的貨幣去追逐有限的商品。現在很多人把物價上漲等同于通貨膨脹，這是不準確的。通貨膨脹就是流通中的貨幣總量膨脹。通貨膨脹與物價上漲是因果關系。一般情況是，先有通貨膨脹，后有物價上漲。物價上漲背后是流通中的貨幣過多，貨幣過多背后是貸款過多，貸款過多背后是放貸軟約束的銀行和用款軟約束的企業。只要后者存在，通脹就在所難免。

而今天我們所遇到的情況是，先有物價上漲，后有流通中的貨幣量增加。物價上漲的原因不是貨幣因素，而是商品成本增加了。成本增加了，價格就會漲，相同的商品交易量就會有更多的交易額，交易額的擴大需要更多的貨幣作為交易媒介。

從今年物價走勢來看，上半年CPI上漲了3.2％，頂多算“溫和的通貨膨脹”。“溫和的通貨膨脹”對經濟發展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如果物價漲幅過大，會導致不合理的收入分配，低收入者的生活水平會因此而下降。所以，我還是堅持穩定物價的方針。

下半年是否漲價，要看貨幣供應量

《新財經》：盡管目前僅是溫和的通貨膨脹，但許多市民仍然對漲價心懷忐忑。在什么都漲、唯有工資不漲的情況下，公眾對方便面漲價的不滿，已超越了方便面本身。對局部漲價的敏感，使更多的人產生了聯想：下一步漲價的商品是什么？您對此作何分析、判斷？

鐘朋榮：這要看貨幣供應控制得怎樣。如果政府、企業持續增加投入，那必然拉高價格。

物價上漲有兩種：一種是需求拉動，另一種是成本推動。到目前為止，我國的物價上漲主要是成本推動，即農產品漲價推動其他相關產品的價格上漲。如果貨幣供應總量和社會總需求得到有效控制，農產品漲價的推動效應會逐步減弱。相反，如果貨幣供應量得不到有效控制，成本推動型的物價上漲就會轉化為需求拉動型的物價上漲。從我國的實際情況看，投資膨脹是導致需求膨脹最主要的因素。控制總需求的膨脹，關鍵在于控制投資。

值得關注的是，去年以來，四級政府換屆，新上任的領導年輕力壯、精力旺盛。“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為了政績大上項目，張市長建橋、李市長搞房產，繼續擴大投資，那投資品的價格肯定會上漲，進而會推動整個物價水平的上漲。所以，要預測下半年物價是否上漲或漲多少，要看今后的投資增長率和貨幣供應量。

同時，下半年物價漲幅，還要看工資上漲的情況。假如公務員大幅度增加工資，帶動企業也漲工資，那社會總需求就會增加，物價也會相應上漲。

物價漲幅與股市發展狀況也有關系。如果一方面讓更多的優質公司上市，另一方面引導百姓把更多的錢投到股市，而不是去買車子、房子，對物價穩定也會有好處。因為股市能分流一部分購買力，能減輕商品市場的貨幣流通量和需求壓力。

“拉面限價”是好心沒辦好事

《新財經》：每當物價出現一些波動而讓民眾難以接受時，盼望政府出手的呼聲就會強烈。請問鐘教授，在強大的呼聲面前，政府應當如何順應民意、并讓權力退出市場？

鐘朋榮：我不贊成政府干預價格。比如蘭州拉面限價就完全沒有必要。限價會引發一系列不良后果，最終會導致更大的漲價。因為有限制就會有懲罰，經營者為了避免罰款，就要行賄、就會變相把拉面價格賣得更高，以補回行賄成本。

再說，限價后，政府還得養活更多的人管理拉面漲價一事，增加官員、增加手續，往往會把經濟搞死。今天拉面漲價對拉面限價；明天面包漲價，又對面包限價。漲價的商品越多，限價的工作量也就越大，需要進行價格管理的機構就會越龐大，人員會越來越多，所有的費用最終都要由消費者承擔。

限價的本質就是強迫拉面供應商在原材料漲價的前提下無利甚至虧損供應拉面，其結果只能是大批拉面館關閉，讓市民吃不上拉面。按照這樣的思路做下去，結果就是全面的憑票證供應。80年代初，我為買兩斤豬肉整整排了兩個通宵的隊，就是計劃經濟下限價的結果。因此，限價純屬好心沒辦好事。中國幾十年的計劃經濟就是“限價——生產減少——商品短缺——票證增加”的惡性循環。中國人吃計劃經濟的虧吃夠了。而限價在骨子里就是計劃經濟。解決漲價問題，不能通過限價直接去干預，而應當從源頭去調控，即主要是控制貨幣供應量。

通貨膨脹就是流通中的貨幣過多。貨幣多了要通過兩種方式表現出：一是物價上漲，二是商品短缺。前者叫公開的通貨膨脹，后者叫隱蔽的通貨膨脹。在價格管制的情況下，短缺是通貨膨脹的表現形式。計劃經濟是短缺經濟。之所以長期短缺，一方面，過多的貨幣和需求沒有通過漲價來消化；另一方面，供不應求的信息也沒有通過漲價傳遞給生產者。

《新財經》：方便面的漲價對大多數人的生活似乎可以被忽略，但如果與老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很多商品都漲價，政府應該如何調節？

鐘朋榮：如果僅僅是方便面漲價，對大多數人的生活當然可以忽略不計。但如果較多的食品漲價，就會影響到許多低收入家庭的生活，政府不能不管。所謂管，不是通過限價，而是通過補貼，或專門向低收入家庭供應便宜的糧油、豬肉等辦法。最近中央政府通過財政補貼等辦法大力扶持生豬養殖，加快增加生豬供應，就是一個比較好的辦法。

在物價還在上漲的時候，每個城市都可以通過街道或社區鎖定一批困難戶名單，張榜公布，將補貼落實到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從而保證低收入家庭的生活水平不因食品漲價而下降。國務院決定從7月1日起提高全國企業退休人員基本養老金。用這種方式保證低收入人群基本生活不因漲價而下降，非常好，非常及時。太原市政府對低保對象實行肉價補貼政策，補貼時間從今年5月至12月，補貼標準為城市低保對象每人每月5元，共計40元；農村低保對象每人每月4元，共計32元。這些辦法都比直接限價好。

造更多的好“紙”來代替“鋼筋水泥”

《新財經》：您認為政府應該如何解決目前房價只漲不跌的問題？

鐘朋榮：控制房價不是要打擊房產公司，而是要管理房價上漲背后的東西。比如，房產成本為何不能公開？關鍵是背后有些不便公開的東西。

要控制房價，一要加大房地產行業反腐力度；二要增加普通房屋供應量；三要轉變觀念，政府和消費者都要轉變觀念，即由“人人有房產”轉變為“人人有房住”。“人人有房產”的觀念脫離實際。我國城市人口越來越多地從農村轉移而來。近年來，我國城市化進程加快，每年有2000多萬人由農民變成市民。

農民變市民有三條途徑：一種是投資進城，二是高考進城，三是打工進城。這三類進城人群中，只有第一類人群進城后可以立即買房，另外兩類進城人群，有的經過一定時期奮斗后才能買房，有的可能永遠都無法買房。城市里永遠會有無產者，他們永遠買不起房。為了解決他們的居住問題，政府應當大力發展廉租房。

最近，國務院專門出臺了解決城市低收入家庭住房困難問題的政策，其要點是大力發展廉租房，對低收入家庭發放租賃補貼。這個政策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有效方法。很好！事實上，對于許多低收入家庭來說，與其貸款做房奴，承受巨大的還款壓力，還不如租房住，將更多的資金用于買股票、買基金等收益更高的投資。

為了解決房價上漲過快的問題，還要減少投資性需求。為此，應當加快發展證券市場，進一步優化上市公司結構，同時，對上市公司要加強監管，真正做到不做假賬、不坑股民，讓百姓放心地把更多的錢投到股市、而不是用來囤房、炒房。更多的投資者由存房變為存“紙”（即股票、債券等金融資產），這樣，對房屋的需求就不會有那么大，房價就不會漲得那么高。

讓大家不要存“鋼筋水泥“，而是要存“紙”，關鍵在于要創造更多的好“紙”，使老百姓有更多的投資選擇，而不是只有到銀行存款這一種選擇。因此，放松金融管制，鼓勵金融創新，是解決購房需求過大、房價上漲過快的一項重要措施。

《新財經》：可存“紙”也是有風險的？

鐘朋榮：如果不斷增加優質上市公司供應，把中國股市變成一個買方市場，即供大于求的市場，股市就不會有那么多泡沫，指數也就不會漲得那么高，股票的真實價值也就能得到合理的體現，存“紙”的風險就會大大減少。

鐘朋榮簡歷

1954年出生于湖北省浠水縣。1976年進湖北外貿學校學習，后留校任教。

1985年進中南財經大學學習，獲碩士學位。1988年進中央辦公廳調研室工作。1994年創辦“北京視野咨詢中心”，現任該中心主任，主持制訂過70多個地市縣發展戰略方案和100多家企業的發展戰略方案。因其在經濟研究方面獨有建樹，與樊綱、魏杰、劉偉被稱為“京城四少”。

記者手記

在聽記者提問時，鐘朋榮閉目鎖眉、神情專注；在回答記者問題時，他目光有力，針鋒相對；可私底下的鐘朋榮，親切隨和、格外真誠淳樸。

當天下午結束采訪，他熱情邀請記者和編輯共進晚餐，并親自開車將我們送到離辦公區僅幾十米遠的飯店。席間他有說有笑，一個勁兒動員我們買股票。當記者為他離開中辦而惋惜時，他仰頭一笑：“現在多好，搞搞研究、炒炒股票，好書看不盡，美景賞不完，日子多滋潤。”

既要讀書，又要行走，我們被鐘朋榮的詩人情懷深深地感染。說實話，在這個燈紅酒綠的飯店，又有多少人會知道，身邊這位衣著樸素、身體瘦削的男人，竟是上世紀80年代中南海最年輕的“資本論”專家，并以提出“私有公用制”、“降低稅負，減少公章”、“讓更多的中國人成為有產者”等觀點而享譽學術界的“京城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