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徽宗初年,煙花三月的揚(yáng)州,有一處熱鬧非凡的青樓,因為那兒有個絕色舞女蓮兒,大家就叫它舞樓。
蓮兒的舞,像半空中迎風(fēng)翩然的蝴蝶,飄動的蝶翼裙帶出陣陣香氣,讓人癡迷。那些王孫公子慕名而來,紛紛拜倒在這蝶翼裙下。老鴇也樂得合不攏嘴,每日只看到白花花的銀子從別人的錢袋里飛進(jìn)自己的口袋。
打雜的小女傭蕓兒也愛極了蓮兒的舞,每次只要蓮兒一跳舞,蕓兒就丟下手里所有的活兒偷偷跑去看。雖然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但是蕓兒還是能把那些動作記得一清二楚。到了夜半無人,她便偷偷地在后院的池塘邊跳舞。像蓮兒一樣跳舞,月光映照著她嬌柔軟綿的肢體,雖然沒有蝶翼裙,蕓兒的舞蹈還是很動人。
每當(dāng)她舞完,都能聽到一個清脆而響亮的掌聲。那掌聲雖然孤獨,卻很真切。蕓兒這時候便對著池塘對面的人盈盈一笑,好似一個舞娘熟練地結(jié)束了表演,在向觀眾道謝。那是她唯一的觀眾——打雜工傻哥。
蕓兒已在這舞樓里呆了整整十年。五歲時父母雙亡,她被叔叔以二兩銀子賣進(jìn)來以后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十年來看過了多少春花秋月,容顏老去,可是蕓兒還是熱切地希望她能夠像蓮兒一樣站在臺上光芒四射,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蕓兒心里明白,她能歌善舞,才貌俱佳,但她有一個天生的缺陷:沒有頭發(fā)。
沒有頭發(fā)的女人,和妖怪何異?哪個男人會喜歡呢?
蕓兒十五歲了。豆蔻年華,但沒有一個男人正眼瞧她一下。她就這樣每天重復(fù)著那些粗重而又瑣碎的工作,打掃茅廁、洗衣服、掃地……
她的身上沒有蓮兒那樣的香氣,只有一股令人厭惡的惡臭。那惡臭來自于頭上,禿頂?shù)乃L著瘡。
這里所有的人只有傻哥不嫌棄她,總是偷偷地幫她干活。傻哥也是個孤兒,遭遇也許比蕓兒還要凄慘,但是他從來也不向人說,蕓兒從來沒有聽到過他說話。傻哥沒有名字,所以人們叫他傻哥。蕓兒來的第一天,傻哥就在這里干活了。老鴇把一部分粗重的工作交給蕓兒去做,傻哥就手把手地教她,一直教到她都會了。
蕓兒不知道傻哥多大了,也不知道傻哥從哪里來。傻哥也不問蕓兒多大了,也不問她生日是哪一天。只是在每年的七月七晚上,擺一樣?xùn)|西在她房門口。雖然這些東西并不值錢,但是蕓兒卻將它們視若珍寶。
可是今年的七月七,蕓兒什么也沒有收到。
她有點失望,一個人坐在柴房的草垛上發(fā)呆。她想也許傻哥開始討厭自己了,她是不是越長越丑了?想到這里,蕓兒害怕了,她匆匆地跑到院子里的池塘邊,對著水面仔細(xì)地照。
月色下,蕓兒看不清楚,她又將臉湊近了水面一些。水面忽然泛起一陣漣漪,涼風(fēng)掠過,吹走了她包在頭上的發(fā)巾。
“我的頭巾……”蕓兒忙伸手去抓,但那頭巾卻一直飄啊飄的飄出了舞樓的圍墻。蕓兒惶恐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腦袋。她害怕有人看見自己光禿的頭皮,她聽見過旁人的嘲笑聲。可是,指縫間有奇怪的感覺,她纖長的手指被什么東西纏繞住了。
竟然是頭發(fā)!
蕓兒驚愕地看著手中的縷縷青絲,探頭朝池塘的水面張望。那是一張全然陌生而美麗的臉孔,她從來不敢幻想這個美麗臉孔是屬于自己的。
“別看了,那就是你!”突然假山石上傳來一陣咯咯的嬌笑,蕓兒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頭發(fā)長及腳踝的女子半坐在假山石上。她的頭發(fā)烏黑而明亮,像流水一般灑落在假山石上。
蕓兒驚訝地看著這個長發(fā)女子:“你是誰?”
“我是發(fā)妖。”長發(fā)女子忽然身子一飄,已經(jīng)來到了蕓兒的面前。蕓兒慌張地退了一步,警覺地將雙手握在胸前,說:“你要干什么?”
“別怕,我要想傷害你就不會給你頭發(fā)了,是不是?”她的手指不斷纏繞著一縷頭發(fā),身后的發(fā)絲像盛開的花朵一樣在半空中懸浮著,描繪成一朵黑色的蓮花,襯托著她柔軟而輕盈的身體。
蕓兒摸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她說得對,蕓兒應(yīng)該相信她。
“那……你還愿意幫我嗎?”蕓兒試探性地看了看發(fā)妖,她輕盈的身體像浮動在空氣中的柳絮一樣飄蕩著。
發(fā)妖笑了笑,說:“那你想得到什么呢?”
“我想……像蓮兒她們一樣……不,比她們還要好。”蕓兒說得很興奮,好像這一切已經(jīng)是現(xiàn)實,或者她已唾手可得。
“你想做個舞娘?”發(fā)妖揚(yáng)起的眼角帶著笑意,她上下打量蕓兒說:“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不過你要拿一樣等值的東西來交換。”
蕓兒愣住了。她一貧如洗,兩手空空,她能用什么來交換呢?
發(fā)妖說:“比如……你的美貌,你的聲音,或者是你的舞姿……”
“不行,這些我都需要啊。”蕓兒幾近哀求地看著發(fā)妖說:“你幫幫我吧,除了這些我什么都可以給你。”
發(fā)妖咯咯地笑,說:“那你就把你的第一個孩子給我吧。”
“孩子?”蕓兒覺得那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她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孩子。但是發(fā)妖卻說得很肯定:“對,孩子。第一個孩子,給我!”
蕓兒疑惑地看著她說:“我真的會有孩子么?”
發(fā)妖說:“當(dāng)然,你會有很多孩子,所以少一個沒什么。而我是不會有孩子的,所以我要一個孩子。如果答應(yīng),我們就成交。”
蕓兒毫不猶豫地說:“我答應(yīng)。”
二
天亮了,蕓兒猛然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
還在,真的還在!她欣慰地長吁了一口氣,突然外頭傳來了一聲尖叫。蕓兒也跟著走出柴房跑了過去,所有的人都涌向蓮兒的房間。
蓮兒死了!
蕓兒驚愕地看見倒在血泊里的蓮兒,她面色蒼白,大睜著雙眼,十根手指像被什么東西纏繞住了一樣,硬邦邦的根根分明。昔日的美麗被這場驚悚遮蓋無遺!
老鴇跺腳長嘆,卻看不到她有絲毫的憐憫,只是不斷地說道:“這是撞了哪門子邪啊!好不容易生意好一點,又出了這么檔子鬼事,我真是見了鬼了。”
蕓兒的耳畔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這是你的機(jī)會,要好好抓住!”蕓兒猛然一震,上前一步說:“媽媽,我也會跳舞,比她好。”她指著地上的死人,也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恐懼。
“你?”老鴇將信將疑,又好像很驚訝地看著蕓兒。大家的目光也從地上移了上來,蕓兒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披散在身后,映襯著她雪白的肌膚,像一幅動人的寒冬艷梅圖。
“你是光頭……啊,蕓兒啊。”老鴇忽然眉開眼笑,嘖嘖地打量蕓兒說:“我還真沒看出來,真是個美人胚子!你會跳舞么?”
蕓兒點點頭,非常確信地說:“我會跳,比蓮兒跳得好。”
老鴇被蕓兒眼中的堅定鎮(zhèn)服了,突然一揮手喊道:“還不快給蕓兒姑娘準(zhǔn)備房間,沐浴更衣,都愣著干嘛呢!”
所有的人突然間涌向蕓兒,蕓兒變得尊貴不凡,被人簇?fù)碇瘶巧献呷ァV皇O律弮阂琅f冷冷清清地躺在那里。傻哥走過來,扛起還沒有僵硬的尸體,默默地朝后院走去。
一夜之間,蕓兒成了整條煙花巷最紅的花魁。
那些慕名而來的客人幾乎要把舞樓的門檻給踩平了,蕓兒的身價一夜百倍,連看她一眼都要花上二兩銀子。老鴇的眼睛被白花花的銀子閃得幾乎瞎了,下巴也險些笑得脫臼。
時光如梭,蕓兒漸漸厭倦了舞娘的華麗生活,她攢夠了贖身的銀子,她要想辦法離開這里,過自己的生活。
她想到了一個人,他叫胡俊華。
胡俊華偶然一次來到舞樓,就深深地被蕓兒所吸引了。在這眾多的名流公子中,胡俊華也只不過是一個過客。奇怪的是,蕓兒卻從第一眼看見他就深愛上了他。胡俊華并沒有顯赫的家世,也不是位高權(quán)重,但是他的才情,他的真心著實打動了蕓兒。他們漸漸開始眉目傳情,鴻雁傳書。蕓兒想著總有一天胡俊華會帶她離開這個地方,去過幸福的生活。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胡俊華中了探花。他不是一個忘恩負(fù)義的人,也沒有辜負(fù)蕓兒相贈的百兩黃金和她的一片真情。這一天,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從巷口一直排到舞樓門前,蕓兒在閣樓上就看到了胡俊華坐在高頭大馬上英偉不凡的樣子。她從心底里感到甜蜜涌了上來,直涌到喉嚨口。
蕓兒進(jìn)了胡家的大門,做了堂堂正正的探花夫人。以后她的舞只跳給一個人看。胡俊華只有一位年邁的眼盲老母,這位婆婆非但不嫌棄蕓兒,對她也百般疼愛。蕓兒自從進(jìn)了胡家,就真的過上了幸福生活。
蕓兒懷孕了。
她那么愛胡俊華,不愿意把任何一件屬于她和俊華的東西給了別人,更別說是孩子。她每天看著自己的肚子,惶恐與喜悅交織纏繞著她的思緒。她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窗外的柳條飄動,就像舞動的頭發(fā)。她驚恐地想著自己擁有的一切,突然覺得都那么不真實,像是虛幻的。
不久奉皇上召見,胡俊華進(jìn)京做了大學(xué)士。
蕓兒要么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要么就和婆婆一起去廟里燒香念佛,請菩薩保佑她的孩子和俊華。
廟里的卜卦先生總是看著蕓兒進(jìn)來,又出去。他對蕓兒說:“夫人,您眉心間的妖氣很重,看來你是被什么臟東西纏上了。”
蕓兒渾身一顫,感覺從腳指頭到發(fā)絲冰涼冰涼的,她坐下來問:“先生,您有什么法子破解么?”
卜卦先生捋著山羊胡子,略有所思道:“那要看這個妖精的法力如何了。我給您幾張黃符,您把它貼在大門口,妖魔鬼怪就進(jìn)不來。夫人您現(xiàn)在有孕在身,臟東西近不了您的身,只是要您的家人多加小心。”卜卦先生的話讓蕓兒整個人放松了些許,而那幾貼黃符更是像定心丸一樣結(jié)束了她惶恐不安的日子。
三
孩子終于降生了,是一個漂亮的女娃娃。胡俊華還沒有來得及給孩子取名字,就被皇上召進(jìn)宮去,說是要商討抗金大計。可是這一去,胡俊華就再也沒有回來。
蕓兒一直在等,一天,兩天,三天……她開始不安,一直抱著孩子不敢放下來。好像一松手,孩子就會化作一陣輕煙飄散開去。
第四天的時候,突然宮里來人召蕓兒進(jìn)宮,說是胡俊華在宮里突然不適,急著見她。蕓兒想都沒多想就帶著孩子一起進(jìn)宮了,太監(jiān)讓奶娘在殿外候著,帶著蕓兒進(jìn)了偏殿。
那里只有一個男人,一個身穿黃色龍袍的男人,那是皇上。
蕓兒忙跪下來磕頭說:“民婦蕓兒見過皇上。”
皇帝轉(zhuǎn)過身來,細(xì)細(xì)地打量蕓兒,低聲說:“你抬起頭來讓朕仔細(xì)瞧瞧。”
蕓兒就緩緩抬起頭,皇帝威嚴(yán)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開來,說:“起來說話吧。”
蕓兒輕盈起身,急不可耐地問道:“皇上,聽說俊華病了,我想看看他。”
皇帝笑了笑,似乎沒有聽到蕓兒的話,反而說:“都說你的舞跳得好,能夠足踏蓮尖,輕舞如燕,你可愿意為朕跳一支么?”
蕓兒不愿意,她討厭這個又老又霸道的男人,她心里只有胡俊華。
“我……民婦剛生完孩子,恐怕暫時還不能跳。皇上……”
“那就好好休養(yǎng),等到什么時候能跳了,再跳。”皇帝說話的口氣不再柔軟溫和,反而有些強(qiáng)硬,冷冷地扔下一句:“跟那個胡俊華一樣,不識抬舉。”言罷,拂袖而去。
蕓兒腦袋一嗡,突然間知道胡俊華不可能再回來了,她飛快地走出偏殿,從奶娘懷里接過孩子,一路朝胡府狂奔而去。
還沒到街口,就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火光沖天,那火燒得半邊天都紅了。蕓兒沖出人群走到了宅子的門口。火舌燒紅了門口的黃符,化作一道青煙飄散而去。
蕓兒哀怨的聲音沖破了濃煙,劃破天空。
天灰蒙蒙的。蕓兒懷抱著孩子孤獨地坐在海邊的礁石上,任海水打濕她的石榴裙擺,披散的長發(fā)散落在水面上,隨著波浪來來回回地舞動著。
“是我害死了俊華……”她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念叨著這一句,好像她只會說這一句話。
突然身后傳來一個嬌媚的聲音,一邊說話,一邊咯咯地在笑:“可不就是你害了他么?”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蕓兒身后的礁石上,她足尖踏著水面,頭發(fā)飄落在水中,和幾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樣。蕓兒卻再沒有了那種興奮和喜悅,她猛然抱緊孩子,惶恐地退了一步。
發(fā)妖的頭發(fā)像一雙手一樣朝孩子伸了過來,說:“把孩子給我。”
“我不能把她給你,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我只有這個孩子了。”蕓兒哀求著,突然跪了下來,“求求你,把俊華的孩子留給我。”
發(fā)妖固執(zhí)地說:“是你答應(yīng)我的,把孩子給我。”
“我求求你了,除了她我什么都能給你。”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這個孩子。”發(fā)妖的頭發(fā)忽然飄浮起來,像千萬只手伸展在半空中,仿佛隨時都可以奪走那孩子。“你不要忘了,這是我們以前說好的。如果不是你想要違反我們的約定,你還可以繼續(xù)過你榮華富貴的生活,可是你非但不愿意把孩子給我,還千方百計地阻止我。你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孩子也得給我……”
發(fā)妖的一縷頭發(fā)忽然像鐵絲一樣纏繞住了蕓兒的脖子,蕓兒幾乎窒息地昂起頭,懷里的孩子被發(fā)妖一把掠過,突然放聲大哭。
“住手!”一個聲音像銳利的刀鋒一樣切斷了發(fā)妖纏繞蕓兒的頭發(fā)。蕓兒渾身一軟,跌倒在地上,伸手向發(fā)妖喊著:“把孩子還給我。”
孩子卻已經(jīng)被另一個人抱走,他站在海灘上,看起來像一尊石像。
竟然是傻哥!
傻哥怒瞪著雙眼,像寺廟里的十八羅漢。他看起來還和幾年前一樣健壯,只是他下半截肢體已經(jīng)變成了石頭,蕓兒驚愕地望著傻哥。
“你怎么來了?”發(fā)妖滿不在乎地看著傻哥。
傻哥抱著孩子說:“這個孩子是她的,你應(yīng)該把孩子還給她。”
發(fā)妖笑了笑,說:“你不要忘了,你可是我的奴隸。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跟我討價還價?”
蕓兒瞪著眼睛看著傻哥說:“你……你是她的奴隸?”
發(fā)妖狂笑道:“不然你以為你怎么會一夜之間突然長出頭發(fā)!要不是這個傻瓜用他自己做交換,我才懶得理你,也算他運(yùn)氣好,讓他找到我。要知道,我發(fā)妖從來也不做虧本的買賣。”
蕓兒突然明白,原來那一年七月七日的禮物就是傻哥用他自己,換來了她那一頭光鮮靚麗的頭發(fā)。
發(fā)妖要把蕓兒變回禿子,就在發(fā)妖要掠去孩子逃離的一瞬間,蕓兒咬破了自己的舌頭,一口鮮血噴向發(fā)妖。這是那個道士告訴她的,只要發(fā)妖的頭發(fā)沾上鮮血,她就再也變不回去了。于是海邊有一對癡情的男女,還有一個妖婦抱著孩子。他們是石人,但故事卻代代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