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蒙今年九歲,是陽光小學三年級的學生。
她爸爸是養豬的,也殺豬。殺了豬不拉到市場上賣,直接送到周圍幾家工廠里。她爸爸和各廠的總務關系都不錯,每斤肉給總務們五毛錢好處。她爸爸今年三十八,大名叫張德榮,但這里除了他老婆叫他張德榮外,其他人都叫他綽號,豬肉榮。
豬肉榮的豬場就在這個山坡上,周圍是茂盛的荔枝林。每天半夜,這片靜謐的山坡就會被豬們尖利的嚎叫叫醒,這是豬肉榮在殺豬了。
小蒙的媽媽叫秋萍,今年二十四歲,長得很漂亮,眼里總是水汪汪的,像狐。秋萍十六歲就開始在金晶電子廠打工,生小蒙休息了兩年,后來又進了這廠。秋萍打工不是為了那一月幾百塊的工資,那點工資還不夠一頭豬錢。秋萍不喜歡豬場里那股味。
見過豬肉榮的人都說,秋萍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秋萍想,不是牛糞,是豬糞。秋萍就為當年的選擇后悔。那時豬肉榮是金晶電子廠的總務,也就是負責后勤,買菜、打飯什么的。秋萍剛出來打工,廠里的生活很艱苦。那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打工人還沒有被《勞動法》保護起來。廠里一日三餐都是空心菜、炒豆芽,偶爾有幾星肉丁。秋萍和打工兄弟姐妹們,卻個個面似菜色。豬肉榮看上了秋萍,于是秋萍每天打飯時,總是能額外得到幾片肉吃。秋萍當然明白這幾片肉背后的用心。當有一次豬肉榮對秋萍說他喜歡她時,秋萍冷笑一聲走了,于是肉片從她飯碗里消失。秋萍愛吃肉,也想吃肉,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餓得不行,就悄悄流淚,這時就想,將來嫁人,不圖他才,不圖他貌,只要一日三餐能管她吃肉就成。她對肉產生了無限向往,而豬肉榮無疑是一個合適的人選。豬肉榮那時三十來歲,比秋萍大了一輪。為了餐餐能有肉吃,秋萍經過一番思想斗爭后就跟了他。后來豬肉榮在工廠的權利之爭中敗下陣來,就選擇養豬。每天騎一輛破單車,到各工廠酒樓去收潲水,在山坡邊蓋了個窩棚養豬。后來發展到自己殺豬。
秋萍又過上了餐餐有肉吃的日子。
小蒙上學的陽光小學就在山坡上的荔枝林里,綠樹掩映下,兩排白鐵搭成的簡易棚就是教室。陽光小學總共有一百多個學生,五個班,一年級到五年級都有,沒有六年級。學生都和小蒙一樣,是這個城市的外來工子弟。老師也是外來工。
小蒙的老師叫九月,湖北人,高中畢業,考上北京一所大學,家里拿不出錢,母親偷偷去賣血,想給兒子湊點學費。九月知道了,抱著母親痛哭,說他不能用母親賣血的錢上學,這樣他會一輩子心里不安的。
母親說,兒呀,不讀書你要干嘛?九月說,我上深圳掙錢養家,邊打工邊自學。果然,第二年開年,九月就來到深圳,找了十四天,沒有找到工作,手中的錢快用完了,也舍不得住旅店,想晚上躲在城邊的山坡上過夜,也不用擔心治安隊查暫住證。
九月往山邊走。南方的小山,被郁郁蔥蔥的植物覆蓋著。九月知道這是南方最常見的植物:荔枝。荔枝林其時花事正濃,遠遠望去,細密的花像是在濃綠的枝葉上漂浮著一層迷蒙的紅霧。在濃密得讓人窒息的紅霧里,九月隱隱看見幾排鐵皮房頂,橫七豎八極不規則地匿在其中。左邊遠處是一排排拔地而起的高樓,像一柄柄利劍直刺蒼天。右邊遠處是一大片工業區,工業區的廠房大都是低層建筑,層層疊疊,仿佛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
一條小徑,光滑、平整。小徑兩邊,是密密麻麻的香蕉樹。遠遠的,便傳來了豬的嚎叫,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撕心裂肺。九月還未從豬的嚎叫里回過神來,又被兇狂的狗叫聲嚇得心驚肉跳。兩只鐵鏈拴著的狼狗,呲牙咧嘴地向九月作狂撲狀。九月嚇得腿肚子發軟,頭皮發麻。九月從小就害怕狗。飛快地跑過豬圈,又走了一會兒,九月聽到了孩子們的讀書聲,這聲音是那么純粹、響亮,那么具有穿透力。
陽光小學。
四個紅漆大字寫得東倒西歪。九月立在學校門前,卻感覺不到陽光。荔枝樹的濃陰遮住了南國黃昏的陽光。九月浸透了汗水的衣衫被風一吹,頓時冰涼冰涼。
九月沒有在山坡上露宿,他找到了陽光小學的校長秦三友。聽九月說想在這里當老師,又看了他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秦三友說,好!好!好!九月就成老師了。秦三友說,我們學?,F在條件是艱苦了點,不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最重要的是有那么多外來工的孩子沒地方讀書,我們這是做了一件利國利民功德無量的大好事。九月并沒有感覺到身上擔子的沉重,也沒有因為校長秦三友的幾句話,就感覺到這份工作的榮光。這是一間黑校,這一點九月很清楚。他沒打算在這里教多久的書,只是想找個暫時的住所,掙點錢,到時再尋一份好一點的工作。這叫騎驢找馬,很多打工人都是這樣子過來的。
九月第一天上課就遇到了麻煩。麻煩是小蒙給的。
上課的前一晚,九月在心里將上課時的開場白想了不下十遍,可當他面對這三十多個孩子時,還沒有說話,臉先紅了,說話就結巴。
九月說,同學們好。
同學們沒有像想象中背著小手,昂著頭大聲說老師好,只是用很陌生的眼光看他,一聲不吭。
九月不知說什么好。將書翻到要上的那一課,才想起還沒有向同學們介紹一下自己,于是定定神,說,我叫王九月,你們就叫我王老師好了。
同學們還是沒人說話。
九月就說,希望我們能成為好朋友,我們先相互認識一下好嗎?說著走到前排小蒙面前。九月撫摸了一下小蒙的頭,說,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蒙沒有說話,咬著唇,眼直直地盯著九月。
九月就翻看小蒙的書封皮。小蒙卻一把搶過書,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怕九月搶走了似的。九月鬧了個大紅臉,忽然感覺手上一陣刺痛。小蒙用鉛筆在他手上狠狠地扎了一下,九月不由得尖叫一聲。同學們嘩地笑了。小蒙卻緊緊地握著尖尖的鉛筆,盯著九月,對視著。九月和小蒙的目光相交,一瞬間,感覺到了一陣恍惚。小蒙的眼睛仿佛是空洞的,什么都沒有,像兩眼深不可測的井,又仿佛里面裝滿了東西,那是什么東西呢?九月不知道。就這樣,老師和學生的對視足足有三四分鐘,最后是九月敗下陣來。走到講桌前,說,同學們,你們相信老師,我會努力和你們成為好朋友的。
騙子!你們都是騙子。小蒙尖叫。騙子?九月一臉愕然。老師怎么會是騙子呢?你們就是騙子。夏老師騙我們,劉老師騙我們。張老師說喜歡我們的,可是張老師也走了。小蒙說著忽然哭著跑了出去。
你要干嘛,你給我站住。九月大聲叫著追了出去。
小蒙卻沒有停下來,飛快地朝學校后面的山上跑去。小蒙跑得很快,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她伶仃的身子在荔枝樹林里左右跳躍,像一只精靈。
九月緊緊跟在后面,卻怎么也追不上。追出荔枝林,前面的山坡是一片荒地,密密麻麻的狗尾草長滿山坡。九月聞到了狗尾草的清香……九月突然失去了目標,他明明看見小蒙跑進了狗尾草叢的,這一片狗尾草很開闊,他沒有看見小蒙跑出去。
不要躲了,你出來,你不要嚇老師。
九月幾乎帶著哭腔喊。除了山風吹過,汗水生涼,山坡一片寂靜。九月順著小蒙踩倒的狗尾草而去,螞蚱如雨點般往他身上撞。九月在狗尾草叢中四處瘋找。上課的第一天,就弄丟了一個學生,怎么向校長交待?怎么向學生家長交待?九月在狗尾草叢中亂轉,來來回回將狗尾草地趟了個遍,終于在一個凹下去的小坑里找到了小蒙。小蒙像一只小貓,蜷在狗尾草上睡著了。九月看到小蒙的那一刻,淚水就下來了,說不清是激動還是委屈。九月揪起一把狗尾草就向小蒙的身上打去,手揚起,又垂了下來。九月將小蒙抱起,慢慢往學校走去。
九月和一個叫吳小偉的老師住一間宿舍,說是宿舍,還不如說是一個窩。一張高低鐵架床,占據了房間三分之一。一張辦公桌,橫著放在床前,到了晚上,九月和吳小偉各據一邊,埋頭改作業。桌子本來就小,語文、數學、英語本亂七八糟堆在一起。九月吃過晚飯就開始改作業。三十多個學生,八九十本作業。九月一本本認真地改。這哪兒是作業!三年級的小學生,那字寫得,有的連作業本都快撕完了。寫字本上寫著數學作業,數學本上又畫了一些畫。不一會兒九月就覺得頭都大了。吳老師一會兒就將一大堆作業改完了,點了一支煙,躺在床上,滋滋地抽出一屋子的朦朧。九月嗆得連連咳嗽。吳小偉就猛抽兩口,將煙摁滅了,說,剛出來打工吧!
九月抬起頭,說,對。高中畢業?去年畢業的。沒考上?考上了,沒錢讀。九月說。哦!那太可惜了……你還真這么認真地改呀,不把你累死才怪。這點工資!吳小偉說。那怎么改?九月不解地問。吳小偉嘿嘿一笑,說,這個可不好說,做幾天你就明白了。這種學校,連批文都沒有。老師混日子,學生也在混日子。九月不再說話,埋頭改作業。吳小偉說,那你慢慢改罷,我出去轉轉。
九月改作業時,就慢慢地記著那些見了面,但還不認識的學生名字。小蒙的作業寫得工工整整,字跡清秀好看,不像三年級小學生寫出來的,沒有一個污點。
張小蒙。
九月知道這個張小蒙就是今天扎他的小女孩,就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和這個叫小蒙的女孩子早就認識似的。九月又抽出小蒙的數學作業來看。每一題都是對的,作業本一樣的清清爽爽,與眾不同。這個張小蒙,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呢?她為什么要扎我?
吳小偉回來時,九月剛改完全部作業。他抽出煙點了,猛吸一口,說,你真的考上了大學?什么大學?
北大。九月說得輕描淡寫。對于考上大學沒錢上,九月剛開始心里還挺難受,現在已看開了,只要自己爭氣,終是有作為的,不過多走一點彎路罷了。
北大?!吳小偉嗆了一口煙。說,吹牛!對不對?沒想到你這么小也這么能吹。九月紅了臉,也不爭辯。吳小偉說,讓我識破了吧?不過吹點牛是必要的,吹牛又不上稅。你來之前睡上面的張老師就很能吹,那小子,剛來深圳那會兒窮愁潦倒,上個星期天跑去八卦嶺人才大市場,居然蒙了一個外資公司的主管。他那大學文憑還是和我一起花八十塊錢買的哩。當上主管就不一樣了,來這破學校得意得不行,炒了秦老板魷魚。秦老板說你做了一個月不到就走,不結工資。這小子說,不結就不結,幾塊錢,還不夠我三天的工資。深圳這地方就這點好,只要你肯折騰,總有機會的。在這里,你可不要小看了任何一個人,今天你看人家窮得吃飯都沒錢,也許不出三天,他坐上了公司配的小車???,光是我說了,你也說說,有什么打算?
九月說,先教完這學期,暑假時再去找工作。老家哪兒的?吳小偉問。湖北???。保康!快到神家架了吧,那可是山區,我知道,是個窮地方。吳小偉從床下摸出蚊香點上。于是小小的宿舍里就迷漫著一股怪怪的香味。
九月躺在床上想心事。這學校,看來是不能待下去的,星期天有時間就出去找工作。不能讓自己的青春和夢想都寄托在這破學校呀。
睡不著?下鋪的吳小偉說。睡不著。九月說。過幾天就適應了……今天你被學生扎了?九月說,我沒有想到她會扎我。
這個張小蒙,你是他扎的第四個老師。張老師來上課的第一天也被她扎過,扎了就跑。張老師不像你,他跑得多快呀,小蒙還沒跑十步就被他抓了回來,罰她站,站了一上午,問她錯了沒,她硬是不承認,中午還站,一直站到下午放學,她就是不說一聲錯。擰她的耳朵她也不叫一聲,就那么瞪著你看。張老師最后只好認輸。你猜張老師怎么說?他說他后來都不敢看張小蒙的眼,說她的眼有點邪乎,看了就發暈。你還別說,他這一說,其他老師偷偷地看小蒙的眼,都說這小孩怪怪的,可她的成績卻出奇地好。
九月就想起了小蒙的眼,九月感覺恍惚起來,他的靈魂就飛越了千山萬水,飛到了那個在山村的小學,他看見他是一個小學生,背著手坐在教室里,可一恍惚間,那個小學生就變成了小蒙……
小蒙邊給欄里的小豬撒飼料邊想著九月老師。小蒙覺得這個老師不一樣。怎么個不一樣法呢?難道就因為她扎了他沒生氣,還把她從山坡上抱了回來?還是……總是,這個老師就是不一樣。
小蒙,你個蓑女,還不快點喂豬仔。豬肉榮吼道。
晚上十點過,媽媽秋萍還沒有回來,豬肉榮的脾氣就壞了。見欄里的仔豬們餓得團團轉,小蒙還站在那里發呆,臉上掛著癡癡的笑。豬肉榮看見小蒙這樣的笑就氣不打一處來。這笑和秋萍的笑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秋萍嫁給豬肉榮后,是從未對他這樣笑過的,可是去年夏天,秋萍經常就這樣笑,有時吃飯時也這樣笑呆了。豬肉榮說,老婆你笑啥?
秋萍說,我笑了嗎?我沒笑。豬肉榮說,還沒笑,都快笑出聲了。秋萍就收起笑容。豬肉榮說,你笑起來真好看。秋萍說,我笑不起來,每天聞這臭烘烘的豬屎味,頭都大了,還有心情笑?豬肉榮說,那我們不喂豬了。秋萍冷笑一聲:豬肉榮不喂豬?那你能干嘛!豬肉榮說,在市場里賣肉呀。秋萍說,你就只會和豬打交道。后來,秋萍晚上就經常不回來,秋萍說,廠里趕貨,加班很晚,不敢一個人回來。豬肉榮說,那晚上我去接你下班。秋萍說,不用了,你一天到晚也夠累的。豬肉榮心里流過一陣溫暖。
豬肉榮那天送肉到秋萍廠里,順便問總務,你們廠總是加班吧?總務說,不會呀最多加到九點。豬肉榮心里就明白了。晚上讓小蒙看家,他偷偷守在秋萍廠門口。八點不到,廠里就下班了。豬肉榮看見秋萍和一個戴眼鏡的男子一道出來,兩人有說有笑的。豬肉榮這時倒是沒有發作,走上去叫了聲老婆。第二天,豬肉榮通過總務的關系,讓廠里炒了那個眼鏡。那以后,秋萍有一段時間失魂落魄的。秋萍又回到了這個家。只是,少有笑容了。
小蒙你看著豬。豬肉榮說,我去接你媽媽下班。
小蒙瞪了一眼豬肉榮,什么也沒說,將飼料一瓢一瓢往食槽倒。豬們便不再叫了,擠在一塊兒吃得哼哼嘰嘰。豬肉榮一走,小蒙將一袋精飼料全倒在食槽里。吃。我讓你們吃。撐死你們。小蒙狠狠地將瓢砸在一頭小豬的頭上,小豬尖叫一聲,又不管不顧地搶食。小蒙用瓢一陣瘋打,打著打著,淚就出來了。小蒙蹲在地上,抱頭大哭??蘩哿耍涂恐i欄睡著了。
小蒙是被豬肉榮和秋萍的吵架聲驚醒的。
她揉揉眼,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呼”的一聲,一個喂豬的鐵盆就飛了過來,“咣當”,落在小蒙身邊,滾得老遠。豬們受了驚,哼哼起來。
你變態!小蒙聽見媽媽帶著哭腔尖叫。我變態?你個騷貨,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干什么?我和同事說句話都不成?同事?那么多女同事你不同她們說,非要往男人堆里扎。張德榮我嫁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我們離婚。
小蒙撿起地上的豬食盆,走到豬欄外面的房子里。猛地將盆往地上一摔,尖叫:不要吵了。煩死了。
小蒙不喜歡這個家,在家里找不到歡樂,每天上學,才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她喜歡陽光小學,喜歡老師。喜歡那綠得發黑的荔枝樹。學校里沒有家里那難聞的豬屎味,學校里沒有爸爸媽媽的吵架聲??墒抢蠋熆偸遣幌矚g小蒙,小蒙很傷心,也很自卑。
第二天,小蒙上學時,心事重重。小蒙想,昨天扎了老師,老師會不會再也不喜歡我了。她有一點害怕見到老師。上課時,九月沒有批評她,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沒發生??墒蔷旁碌难酃庠谒哪樕现皇悄敲戳镆幌戮碗x開了。小蒙就傷心起來??磥砝蠋熓遣粫矚g我了,他連我的氣都懶得生,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小蒙于是將頭埋在桌子上,想引起九月注意。九月不明白這個叫張小蒙的學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本想今天在布置作業時要好好表揚一下她的,可現在,這個叫張小蒙的學生,上課時居然睡覺。九月真有點失望。
九月走到小蒙面前,敲了敲桌子,說,張小蒙。小蒙還是不動,想,九月老師終于注意我了。張小蒙同學,上課時間不要睡覺。小蒙還是不理九月。九月用手摸了摸小蒙的頭,說,你生病了嗎……還好,沒發燒。小蒙這才抬起頭。小蒙的嘴角泛出一絲得意的笑。老師,我頭痛。小蒙說。頭痛?九月說,那你睡吧,下課了回家去,讓你媽媽帶你去看醫生。
老師,我媽媽天天上班沒時間。那你爸爸呢?我爸爸也沒時間。老師,你帶我去好嗎?小蒙說。
報告老師,張小蒙撒謊。她爸爸就是下面喂豬的。一個胖乎乎的學生站起來揭穿她的謊言,小胖子說,張小蒙撒謊,她根本沒病。誰說謊了?我就是有病。你就沒病,上課前你還和我們蕩秋千呢。
小蒙的謊話被揭穿,抓起筆就朝小胖子扔去。
晚上放學后,九月獨自跑到那片長滿了狗尾草的山坡上發呆。這樣的學校,這樣的學生,九月沒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第二天,吳小偉去了八卦嶺人才大市場。九月在宿舍里睡了半天,覺得太無聊,便到工業區轉,漫無目的的??匆娨患夜に嚻窂S門口擠滿了人搶表,也擠進去搶了一張表來填。
老鄉,這廠招什么工?一女孩問九月。九月說我也不知道。一會兒,表發完了,還有幾十個沒有搶到表的,在廠門口心有不甘地轉了半天才散去。九月這才看見貼在廠門口的招工啟事,原來是招十名熟練彩繪工。拿到表的填好后就一個個進去面試了,一會兒,有人一臉興奮的出來,有人出來時則是一臉的失落。
老鄉你怎么不填表?還是剛才問九月的女孩。我不會彩繪,連彩繪是什么都不知道。九月說。那你這張表……給你吧?九月將表給了女孩。說,你是熟練工?女孩說,我也沒做過彩繪。
女孩填了表,進去面試了。九月覺得好笑,想反正沒事,就等著看這女孩能不能聘上。不到十分鐘,女孩一臉春風的出來了。見九月還在門口,說,嗨!
九月也說,嗨!聘上了?聘上了。女孩說,不過不是彩繪,是倉管。人事小姐見我字寫得好,問我什么學歷,我說高中,她問我懂不懂電腦做表,我說會一點。她就讓我做倉管了。
九月說,恭喜你。女孩說,說來還要感謝你呢,沒你這張表,我連廠門都進不去。要不我請你喝糖水。九月說,這……
嗨,什么這呀那的。你叫什么名字。九月說,王九月。你呢?我叫小萌!小蒙?!怎么?我的一個學生也叫小蒙。這么巧……你是老師?九月臉紅了一下,說,也說不上,一個外來工子弟學校,工資少,環境也很差。小萌說,慢慢來,會找到好工作的。
從糖水店里出來時,九月知道了原來這個女孩叫小萌,而不是小蒙。
和小萌邂逅,讓九月在這個禮拜六有了好心情。
回學校路過豬肉榮的豬圈,兩只狼狗又狂叫。九月嚇得遠遠地不敢過去,只聽見小蒙罵狗。狗的聲音低下來。小蒙從里面出來,見是九月,愣了一下,臉上綻開了一朵淺淺的笑,像一朵紫荊花。但這花兒只是開了一瞬。小蒙沒叫老師,垂下了頭。
九月心情好,回到學校也無聊,就說,張小蒙,怎么老師來了也不請進去坐坐?
小蒙還是低垂著頭,顯然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
誰呀!小蒙的媽媽秋萍今天沒上班,前天和豬肉榮吵架后,就賭氣不上班了。聽見小蒙和人說話,便從房里出來??匆娋旁拢汇丁?/p>
我是小蒙的老師。九月說。
哦,是老師呀!秋萍臉上有了笑。說,小蒙,還不快讓老師進來坐坐。又說,你看這地方,又亂又臟,連個立腳的地方都沒有。
九月繞過兩只不再有敵意的狗,進了小蒙家。
請問……小蒙的爸爸媽媽不在家嗎?九月接過秋萍遞來的水,沒有喝。
秋萍說,我是小蒙的媽媽,他爸爸進飼料去了。
你是……小蒙的媽媽?九月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看上去還那么年輕漂亮的女子,居然是小蒙的媽媽。九月就有了一絲不自在。
秋萍問小蒙在學校的表現。九月見小蒙站在一旁,十分緊張的樣子,笑了笑說,小蒙在學校很聽話,成績也很好。字寫得是班上最漂亮的。趕得上五年級學生的字。秋萍說那就好。正說著,豬肉榮背一袋精飼料回來了。將飼料往地上一扔,冷眼瞅著九月,看得九月心里直發毛。豬肉榮一句話也沒說,摸了把鐵鍬就鉆進豬圈鏟豬糞。九月說,那我走了。剛走到屋旁,就聽見里面傳來了“咣當”一聲響。又聽見秋萍尖叫,豬肉榮你發什么神經,人家是小蒙的老師……
這天九月在上課,突然看見站在鐵皮教室外的小萌,一時慌得不知講課了,讓學生們自習,就跑出教室。
小萌說,這就是你們學校?九月說,校長說了這只是暫時的,他正在弄批文,批文下來了就要蓋學校,要辦得正正規規的。小萌說,這是地下黑校,就不怕被查了,到時你也要受牽連的。九月說,不會吧,這些孩子總要有個讀書的地方。小萌說,跟你說不清。
我們校長和村里頭頭們關系很好的,應沒有問題。
小萌說,我真沒有想到,你們的學校會是這樣的。你去上課吧。小萌說她還要上班,說著就走了。
這一天,九月心神不定。下午上數學課時,九月發現小蒙又沒有聽講,低頭在紙上畫著什么。九月第一次對小蒙發脾氣了,九月說張小蒙你站起來,小蒙坐著一動不動。九月就過去將小蒙扯起來,九月說你在干什么?小蒙說沒干什么。九月就搶過了小蒙在畫的紙,紙上畫了一個人正在黑板前講課。九月將小蒙的畫撕得粉碎,說,同學們,你們上課不聽講,對得起你們的爸爸媽媽嗎?爸爸媽媽在工廠里加班加點掙點錢,在菜場里買菜,張小蒙你的爸爸媽媽還要喂豬掙錢,他們把辛苦掙來的血汗錢拿來供你們讀書,可是你們卻不懂得珍惜……九月說了一大通,感覺心里好受了一點,才說,張小蒙你坐下。
小蒙卻站著不動。九月說,讓你坐下你聽見沒有,還要我請你不成。小蒙還是不坐。九月說那好,從今以后你就站著上課。第二堂課,小蒙果然就站著。九月說張小蒙你怎么不坐下?小蒙說,你說讓我站著上課。九月說,張小蒙同學,算我求你了,你別鬧了好嗎?請你坐下聽課。小蒙這才坐下。
放學后,九月心情差到極點,感覺一團破絮堵在胸口,飯也不吃,去了那片長滿狗尾草的山坡。站在山坡上,沖著山下工業區的方向,像狼一樣嚎叫起來,嚎了幾聲,九月倒在狗尾草里,淚水就出來了。
九月沒想到小蒙會跟在他身后。九月哭過之后感覺心里好受多了,起身想走,就發現了小蒙。九月嚇了一跳,說小蒙、你怎么在這里?小蒙說,老師,你哭了。九月忙拿手背抹淚。老師你別哭,小蒙以后聽話,再不惹老師生氣了。九月說,老師不是生你的氣,老師今天也不對,老師心情不好,不該拿你出氣。
小蒙的臉上就有了笑,小蒙的笑像一朵狗尾草,在夕陽下開得毛絨絨的。
小蒙說,老師你不會走吧!九月說……老師不走。見小蒙不大相信,又說怎么,不相信老師?那我們拉勾。和小蒙走出那片長滿了狗尾草的山坡時,九月心中的不快已一掃而光。
九月送小蒙回家,秋萍不在,豬肉榮坐在門口小桌前喝酒,顯然小蒙這時沒有回家他也不著急。看見小蒙,劈頭就罵你這個蓑女,又跑到哪……見了小蒙身后的九月,將話咽了回去。說,老師來了,吃飯沒有,喝一杯?九月說,不了。豬肉榮說,是不是小蒙又惹什么禍了?九月說不、不,您的女兒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成績也很好。
見豬肉榮不是太歡迎他,便說,您慢喝,我走了。
九月沒有再去找過小萌。他又拿了一個月工資,這次他沒有給家里寄錢,而是到山下工業區報了電腦培訓班。他想好了,這陽光小學長不了,教完這學期,暑假時再找工作。九月知道,像他這樣沒有文憑又沒有一技之長,是不能好高騖遠的。學一點電腦基礎知識,也許能找一份倉管或者儲干做做。
這天上課,九月發現居然有好幾個學生沒有來上課。九月也不知道他們的家在哪里。中午時,九月去問校長。秦三友長嘆一聲說,這事我知道了。不僅你這個班,一年級、三年級都有,一共有十來個哩。
九月說,他們怎么都退學了哩?秦三友說,這種事在我們這樣的學校是經常會有的。山下的普雅電子廠遷到蘇州去了,工人愿去的跟去了,不愿去的就另找工作。退學的都是普雅打工人的子女。九月聽了,半天說不出話來。秦三友說,小王還有什么事嗎?九月說,校長,我們的批文能下來嗎?現在政府查地下學校查得很兇。報紙上經常有這樣的報道哩。秦三友說,馬上就會下來了,下學期就能有正式批文了。我手中的錢是不夠投資辦校的,我現在正在和一個老板談合資的事,學校建好之前我們還得這樣辦,總不能讓這些外來工的子女們沒學上吧。
一下子走了幾個學生,每天九月看著那幾張空空的桌椅,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要不是在這樣的學校教書,九月怎么也不會想到這經濟如此發達的地方,還有這樣的學校。這樣想時,九月對自己從事的工作就有了一種使命感。
吳小偉總是說秦三友滿口胡說,說他根本沒有去辦什么批文,也沒有找什么人合資。九月說,不會吧!我看秦校長不像在撒謊。吳小偉說,你真是天真。
吳小偉還是邊打工邊找工作,還真讓他給找到了。那個星期天,九月見吳小偉回來時一臉得意,就知道他是找到工作了。吳小偉說,哥們,走,上館子去,我請客。吳小偉請了學校的另外五個老師,在湘客情包了個單間。叫了一桌子菜。吳小偉說,深圳這地方真他媽好呀,只要你肯折騰,總是能搞出名堂來的。
一個老師問吳小偉,你找到啥好工作了。
吳小偉說,暫時保密。不過我可以透露一點,如果做得好,半年下來我就發了。
于是紛紛給吳小偉敬酒。大家說了許多祝福的話。九月心里卻酸酸的,說不清是羨慕吳小偉,還是為了學校的那些學生。
吳小偉走后不到十天,又回來了一次。遞給九月的名片上印著天龍生命茶連鎖經營公司經理。九月說,都當上經理了。吳小偉說,我這是才開始呢。于是給九月講了一通連鎖經營,又是畫金字塔又是比劃數學公式。九月說吳小偉,十天不見,你變化很大。吳小偉說,是嗎?你說說都有哪些變化。九月說,你變得很能說了,記得你講課是東扯西拉不著邊際的。吳小偉說,這都是公司培訓出來的。要不你也跟我去做,我的上線才做了半年,現在都做上銀牌經理了。要是做到鉆石經理,一個月能賺三四萬呢。九月說,那么多?九月不大相信。另一個姓李的老師說,什么連鎖經營,不就是傳銷么?吳小偉說,你不懂,我們這和傳銷是不一樣的。這次吳小偉來,帶走了陽光小學的一個老師。九月不知道什么是傳銷,但他覺得吳小偉說的賺錢那么容易,總是有點不太可能的。
一晃進入了南國的五月,進入了臺風肆虐的季節。天氣預報說有臺風從沿海登陸。臺風中心要經過深圳。電視上已打出黃色風暴警告。學校也早早地停了課。一大早秦三友就慌忙叫老師們加固校舍。風還沒有來,天空中只有一些散淡的云,一點也看不出臺風要降臨的樣子。幾個老師懶懶地將校舍四周的木棒什么的清理著。九月拿了鐵錘釘著飛起的石棉瓦。說,我還沒有見過刮臺風呢。心里倒有了一點點的興奮。
秦三友急赤白臉地說,你們磨蹭什么?九月說。秦校長,刮臺風是不是很好玩?好玩。臺風來了你就知道了。釘好點。劉老師是見過臺風的,說,秦校長,臺風真要從咱們這兒過,釘了也白釘。
秦三友呆了呆,嘆口氣說,但愿這次不靈。每次報臺風要來,從來就沒來過,真來了也沒說得那么邪乎。
忙了一上午。天空還是老樣子,風還是那么輕,只是風帶來的海腥味比早上要濃,空氣濕濕的。秦三友圍著學校轉圈,口里念念有詞。九月聽見秦三友念的是菩薩保佑。心里就笑秦三友,好歹也是一個校長,還這么迷信。秦三友轉完圈,對老師們說,這次臺風說不定真的要來,你們今天晚上就不要在學校里住了,這里不安全,風真來了,會將咱們的棚子掀上天。你們都到鎮上去住,有老鄉的去找老鄉擠一擠,沒老鄉的到鎮上找間十元店住一晚。說著秦三友就騎著他的女式摩托下山了。老師們也都走了。
九月沒地方去,就呆在了宿舍里。劉老師說,王老師你不下山?九月說,我就在這里,住店又要花十塊錢哩!劉老師說,你不怕臺風?九月說,我正想看看臺風。劉老師就走了。走了有十多步,又喊,王老師,我看你還是下山吧!臺風可不是好玩的,去年刮臺風鎮上就死了好幾個人。十塊錢哪兒不能掙?
九月說,我看看,風真大了我就去住店。
學校里只有九月一個人,他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對于即將到來的臺風,他倒是沒有一點的害怕。一個人在學校周圍走了幾圈,沒什么意思,想到這一刮臺風,小蒙住的那個棚子更夠嗆,也不知她爸爸媽媽有沒有做準備,于是就去了豬肉榮的豬場。遠遠的那狗還是亂叫,卻沒有人出來喝住狗。九月就繞過狗,喊,小蒙,張小蒙。
張小蒙聽出是九月老師的聲音,從豬圈里跑出來。也不喊老師,只是笑。
九月說,你爸爸媽媽不在家?
就聽見了秋萍在里面說,小蒙,誰呀。探出頭來,臉上綻開了笑,說,是老師呀。九月就進了院子,豬肉榮正在用鐵絲加固豬欄頂棚。見了九月也不打招呼。
九月說,要刮臺風了,來看看你們這里要不要幫忙。秋萍說那太好了,我手勁小,鐵絲擰不緊,你來幫把手吧。九月就幫豬肉榮加固棚頂。秋萍喊小蒙來遞鐵絲和木棒,說,我去做中午飯,老師中午就在這里吃飯。豬肉榮見秋萍走了,才說,多謝老師。九月說,這有什么好謝的。又說,小蒙真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孩子,在我們這樣的學校讀書真是害了她。
豬肉榮說,有么辦法?我也想過讓他上公辦的學校??晒k學校要提前一年辦學位申請,還要有家長的工作單位開的證明,就這還不一定能上了,還要交好幾千的插班費,還要看學校有沒有空的學位,就真空出來十幾個學位,也輪不上我們的孩子。再說我們這喂豬,也是不允許的,不定什么時候就查了。
九月說也是,其實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豬肉榮說,就說這臺風,一到這幾個月,一年總要來這么三四次的,每一次都是提心吊膽。
說說做做,將棚頂都加固了。那邊秋萍也叫吃飯了。九月推辭,秋萍說,王老師你要不在這里吃飯就是瞧不起我們。我們是臟了一點,可吃住還是干凈的。
九月說你說哪里話了。
吃飯時,豬肉榮是離不了酒的。九月拗不過,也喝了兩杯。秋萍今天的心情特別好,不時給九月夾菜。小蒙一聲不吭,埋頭吃飯。
秋萍給九月敬酒,先干了,說,真的要謝謝王老師,我們家小蒙,以前總是惹老師生氣,回到家里也是板著個臉。自從你來了,小蒙懂事多了,回家就寫作業,寫完作業就幫她爸爸做點事。
九月是說不過秋萍的,左一杯右一杯,就有點暈了。回到學校時,感覺得這風大了起來,空氣像是水洗過,濕淋淋的。九月倒床就睡了過去。
九月是被樹枝拍打鐵皮屋頂發出的巨大聲響驚醒的。九月暗叫了一聲不好,酒意全無。翻身下床想開門看個究竟,門才開了一道逢,一股巨大的推力將九月推到床上。狂風夾著釘子一樣的雨直撲小屋。風像一條見逢就鉆的毒蛇,直躥進九月的肚子里。九月緊閉了嘴,感覺兩個腮幫子在向后飛跑,仿佛掙脫韁繩的野馬。桌子上的作業本、茶杯、書一股腦兒的撲面飛來。九月低頭頂風使勁將門關上,作業本失去了風的力量,像斷翅的鳥,一只只栽倒在地上。九月去拉電燈,停電了。摸著黑將作業本摸了起來。作業本都浸了水。床上也是濕漉漉的。
九月站在鐵皮房里,屋頂的荔枝樹枝不要命地往鐵皮屋頂上撞,像發了瘋的野牛,要將這屋子掀翻才肯罷休。九月看不見外面的情景,只聽見風聲雨聲和遠處汽車防盜器的尖叫聲混成一片。風一陣比一陣緊。不時有荔枝樹折斷,“呼”的飛出老遠,“咚”地一聲撞到了鐵皮屋上,鐵皮屋一陣哆嗦,仿佛要被連根拔起。九月這才開始后怕,知道了臺風可不是好玩的。又想,這樣的風雨,也不知小蒙她們的豬場會不會有事。支起耳朵在黑暗中聽外面的情況。風雨肆虐了將近半個小時,聽著風聲漸漸小了。九月小心翼翼地將門開了一道縫,頂著風朝外瞄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天地間仿佛只有風雨聲和他的存在。九月關好門,暗暗地祈禱著。九月知道了人為什么會對神迷信,那是人在面對災難而又無能為力時的無助。
風雨足足肆虐了兩個小時。臺風過去了,外面只有零星的一點雨聲,和偶爾一根折斷的樹枝掉在地上的聲音。九月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說了聲謝天謝地。跑出屋外,外面這時也亮了許多,地上到外是荔枝樹的枝葉。九月又去看教室,一間教室的鐵皮屋頂已被掀開一半。九月站在教室前,感覺心里酸酸的?;氐椒坷铮采蠞皲蹁醯囊菜恢诖采习l呆,就聽見有人敲門。九月說,誰呀。外面人說,王老師嗎?我是秋萍,小蒙的媽媽。九月慌忙開了門,見小蒙的媽媽打著手電,身邊站著小蒙。
九月心里一驚,說,出什么事了?
秋萍說,我們沒事。是小蒙,從刮臺風起就沒睡,只叫著要來看王老師。這不,風一停,就拉著我來了。
九月摸著小蒙的頭說,老師沒事,謝謝你了小蒙。
秋萍進了九月的宿舍,電筒四處照了,說,哎呀,床上全都濕了。九月卻就著電筒的光,將黑暗里沒有摸起來的一些作業本都收了起來,心痛地說,都怪我不好,這些作業本都弄濕了。
秋萍嘆了口氣,說,你真是個好老師,也難怪我們家小蒙那么喜歡你。
兩人正說著,門外傳來了咳嗽聲,是豬肉榮來了。
秋萍不高興地說,你來干什么?豬肉榮不說話。秋萍拉著小蒙就走。走遠了,聽秋萍說,豬肉榮你真的有病。
秋萍才走,秦三友就來了。看見九月在,咦了一聲,也沒問什么,就去看教室。九月說,教室的屋頂被掀了。秦三友一聲不吭地用手電將陽光小學照了個遍,一言不發地發動摩托車下山了。
第二天,報紙上說這次臺風造成了深圳二十年以來最大的一次破壞。沙井鎮一間建筑工地的工棚被臺風掀翻,造成了十六名工人死亡。秦三友罵著娘,帶著四個老師釘著被風掀翻的頂棚。九月做夢也沒有想到小萌會在臺風過后來看他。
九月正在鐵皮屋頂上,聽見站在下面的秦三友喊,王老師,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九月順著梯子下了屋頂,見是小萌。這么久不見,小萌變得洋氣多了,頭發染成了咖啡色,腳上穿著那種小小的巫婆鞋,青春而又朝氣。
看什么,不認識了?九月的臉紅了,低頭搓著手上的泥灰。怎么這么久不去找我,我還以為你走了。小萌說。九月說,我……你不是……你好嗎?小萌說,我當經理助理了。小萌又說,昨天臺風,鎮上死了好幾人,我在報紙上看到這消息,想到你們這破棚子心里不踏實,過來看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小萌還說,九月,我對我們的人事經理說了,介紹你進廠做儲干,經理答應讓你去試試。儲干工資雖不高,可是廠里會送你們去學習,這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
九月說,什么時候?小萌說,現在就去。九月說,現在呀……只有一個月就要放暑假了,教完這學期我再……小萌說,我都跟經理說好了。九月說,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小萌說,你幫過我,沒有你讓出那張表也沒有我的今天,我不想欠你,你給我一個機會還了這份情吧!九月說,就只是為了還一份情么……我走了這些學生怎么辦?小萌說,你還管得了那么多?九月說,我答應了我的學生,不能說話不算數。小萌你先在這里玩一會,我要去釘屋頂了。小萌說,王九月,你會后悔的。小萌說著走了,走了十多步,又轉過身來大聲說,王九月,你記著,我再也不欠你的人情了。小萌說著跑下山,淚水順著臉往下淌。
中午秦三友請大家在鎮上餐館吃飯,安撫老師們。秦三友再一次拍著胸保證,下學期有了批文,到時學校正規了,各位都是學校的元老,我秦三友決不會虧待各位的。又問上午來找九月的是不是他的女朋友,說挺漂亮的。九月說,哪里是女朋友,從前我幫過她一點小忙,她感謝我,給我介紹到一間公司當儲干。秦三友一驚,說,王九月你可是答應了我最少要教一學期的,要不然我是一分工資都不會給你的。九月說,我沒有答應她。秦三友說,真的?握了九月的手說,我將來一定不會虧你的,學校正規了,你就是我的校長助理。又對其他的幾個老師說,你們看看人家王老師,這才是有眼光的人。
晚上,另一個老師問九月,你真的不去當儲干?九月說,不去。你真的相信秦三友的話,要當那個沒影兒的校長助理?九月說,也不是。那你是為啥?九月笑笑,不說話。你有病呀!老師說,這么好的機會。
晚上躺在床上,九月摸出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貼在胸口,想,我真的有病。又想小萌,想到小萌那漂亮的樣子,心里終是涌上了一陣深深的失落。又想小蒙,九月的心尖兒上漫過一絲絲的溫情和滿足。
按照學校的要求,老師們都要進行家訪。九月第一個去了小蒙家。小蒙家好像又發生了戰爭,她媽媽秋萍不在家,地上到處是亂七八糟的酒瓶,豬肉榮赤著上身,將一身肥肉堆在院門口荔枝樹下的一張竹床上,打著呼嚕,身上落了一層蒼蠅也沒動一下。小蒙蹲在水管邊洗衣服。九月叫了聲小蒙,小蒙看見九月,眼圈一紅,淚就下來了。小蒙撲到九月懷里,放聲哭了起來,這是小蒙第一次在九月的面前將自己的感情毫無保留地發泄出來。
你怎么啦小蒙?九月問。
老師……小蒙哭著說了一通,九月才知道,前幾天,小蒙的爸爸媽媽又吵架了,這一次豬肉榮打了秋萍,秋萍收拾衣服走了,說是再也不回來了。秋萍是在夜里走的,豬肉榮發瘋地找秋萍,找了兩天也沒有找到,廠里的人說秋萍這兩天都沒來上班,也沒請假。豬肉榮這兩天也不殺豬,將家里大一點的豬都賣了,只留下十幾頭小豬,全是小蒙在喂它們。豬肉榮每天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就睡在這里一動不動。酒醒后就拿小蒙出氣,九月看見小蒙的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小蒙說是爸爸揪的。九月想弄醒豬肉榮,推了半天,豬肉榮也沒有動靜。九月就說,小蒙,你爸爸要再打你,你就來找老師。
又安慰了小蒙半天,才回到學校。見到校長秦三友在等他。秦三友說,王老師,這學期馬上要結束了,你有什么打算?
九月說,也沒什么打算,也許找個工廠打工吧。
秦三友說,你是一個好老師,我真的很想你留下來。一切都會好的??墒俏乙仓?,你還年輕,你有你的前程。我只是希望你想一想這些孩子們,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這些孩子們的份上,我希望你留下來。
九月說,批文的事有眉目了嗎?
秦三友說,我也不想瞞著你,我根本弄不到批文??墒俏疫€是希望你能留下來。
九月說你讓我再想想。
晚上,學生們一放學,荔枝林里就空蕩蕩的。九月就會下到豬肉榮的豬場。秋萍從那次出走后,就一直沒有回來過。豬肉榮全沒了心情做事,現在倒是不喝酒了,只在家里睡,天天騎了輛破摩托在外面找秋萍。家里就留下小蒙了,九月就去給小蒙補習一下功課。豬肉榮到了晚上十點左右才回家,這時九月也就告辭了。九月才從小蒙那兒回到學校,看見有人在學校后面一閃而過。九月怕是什么人來偷學校的東西,就追了過去,卻是小蒙的媽媽秋萍。
是你?招呼秋萍進宿舍坐了,說,你跑哪兒去了?你老公到處找你!秋萍說,我知道,我就是要躲著他。小蒙還好吧!九月說,你還好意思問。秋萍說,小蒙她怎么了?九月說,一點也不好。她爸爸心情不好了就打她。秋萍的淚就下來了。
九月說,你這樣躲著算哪回事呢?你們這樣可想過小蒙的感受?你們這樣是對小蒙極不負責的。
秋萍就伏在桌子上哭,肩膀一聳一聳的,弄得九月不知怎么辦才好,遞了毛巾給她。秋萍擦了淚,說,我是要同他離婚的,他總是懷疑我在外面勾引男人,我和男同事說一句話他都要疑神疑鬼的。不怕你笑話,連老師你到我那里去他也要懷疑,說我是想勾引你,你說我可曾勾引過你么?我只是看著你,想到了我剛出來打工時的樣子,我在心里把你當成了我的弟弟。九月說,我也把你當成我姐姐的。秋萍說,那以后我就叫你弟了。九月就喊了一聲姐。
九月說,姐,小蒙怎么辦?你想過小蒙沒有?
說到小蒙,秋萍的淚又下來了。說,我來就是想看一看小蒙,想告訴她,媽媽沒有丟下她。你去幫我將小蒙帶到這里來一下好嗎?
九月就下到豬場。小蒙坐在門口發呆。
九月說,小蒙,你爸爸呢?小蒙不屑地說,他到鎮上去了。九月說,不是才回了的么,又干嘛去了?小蒙說,叫雞去了。九月一愣,說,小蒙你說什么?小蒙說,他去叫雞去了。九月說,小蒙你怎么能這樣說你爸爸?你小小年紀怎么說些這樣的話來。
小蒙說,他親口對我說的。九月說,誰親口對你說的?小蒙說,還有誰,豬肉榮。他每天晚上都要到鎮上去,有時還把雞婆帶到家里來,他對我說,媽媽不要我們了,她就天天換女人。
九月說,不要這樣說話,這樣說話不好,老師不喜歡。又說,小蒙,想不想見媽媽。小蒙說,不想,她都不要我了。九月說,媽媽不會不要你的。我帶你去見媽媽好嗎?你媽媽來看你了,在老師那里等你。
小蒙猶豫了一下,咬著嘴唇,說,我不想見她。
九月勸了小蒙足有十分鐘,小蒙剛有點心動,就聽見摩托車的聲響。不一會,就見豬肉榮騎著摩托車帶個女子上來。九月想說什么,又無從說起,只好走了。見了秋萍,也不好說小蒙不想見她,也不好說豬肉榮召妓的事。只是對秋萍說,你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是離是合,要拿出個決斷來,不然會毀了小蒙的。
沒有等到秋萍和豬肉榮拿出個決斷來,災難就降臨到了小蒙的頭上。
災難源于小蒙的一個電話。
那天晚上,父親豬肉榮又馱了女人到豬場里來。小蒙攔在院門口,不讓那女人進來。豬肉榮喝道,小狗日的,給老子閃開。小蒙不讓。豬肉榮順手一巴掌,就摑在了小蒙的臉上,臉上印上了五個粗大的指痕。那女人就要走,豬肉榮拉了女人的手說,小孩子,別理她。拉著女人進了屋。女人張狂的叫著,豬肉榮大聲地說著污言穢語。小蒙忍無可忍,找了塊石頭砸在窗子上,然后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到了鎮上,就遇見了兩個警察。小蒙就把兩個警察帶回了豬場,而這時,豬肉榮和女人的交易已結束。警察只是將豬肉榮教訓一通后就走了。
警察一走,豬肉榮抓起酒瓶就朝小蒙砸過來。你她媽的還長本事了,敢把警察領到家里來。豬肉榮吼。
酒瓶砸了個空,在地上開了花,散了一地的玻璃。豬肉榮抓起一根棍子說,老子今天就打死你個狗日的。
小蒙嚇得撒腿就往山上跑,小蒙后來就滾到了一條很深的山溝里。
第二天,當九月知道消息趕到醫院時,小蒙已做完了手術,躺在病床上。豬肉榮臉色鐵青,垂著頭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他的頭發在一夜之間白了不少。
九月趕到醫院時,小蒙剛從昏睡中醒來。王老師!九月沒想到小蒙喊的第一個人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王老師。九月輕輕撫摸著小蒙的臉,淚水就大顆大顆地下來了。九月的淚水落到了小蒙的臉上。
小蒙輕聲說:王老師,真的是王老師。王老師你來看我了!小蒙又說,王老師你哭了?老師不哭,小蒙也不哭。
老師不哭,老師不哭!九月說著用胳膊擦淚,淚卻越擦越多。小蒙說,王老師,我怎么看不見你。怎么到處都黑乎乎的呀?九月握了小蒙的手,九月說小蒙你別嚇老師,你看看我是王老師,你看看呀。小蒙你看看,你看看窗外,窗外的陽光多好,陽光像金子一樣,天上有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云……
老師,小蒙眼睛怎么了,小蒙什么也看不見!
小蒙的眼淚下來了。
小蒙的眼睛從此失明了。
責任編輯: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