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馬珠江

那叫陳夢思的女孩真的就跟著李霞來了：穿著白色短袖襯衣，外露的手臂白皙無瑕，似乎是半透明的；長發如瀑似練般披在肩上，在燈光下閃著光；標致的鵝蛋臉，嫩白里透出些羞紅；長長的睫毛半遮著一雙雖不很大卻十分明亮的眸子，目光清澈恬靜；薄薄的嘴唇未施膏露，卻鮮艷欲滴，讓人頓生一親芳澤的沖動。

第九章年少輕狂心被塵染

沉默了一陣，何曉月突然輕輕吟哦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別離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李南輝一怔，大笑道：“你風華正茂，有遠人可懷，工作順心，銀銅不缺，不該有這種感慨啊！”

何曉月卻道：“你喜歡《紅樓夢》嗎？”

“說實話，有點討厭，雖然寫得確實很好，但滿紙的風花雪月、靡靡之音，我只看了一小半就沒再看下去。水平有限，實在不能領會曹老先生的精髓。其實想來曹老先生本是要寫一個類似《西廂記》的愛情故事，順便揭露一些社會現象，復雜人性，偏偏后人要牽強附會地把它上升到一個似乎無人能企及的政治歷史的高度。”

“總算找到了一個知音。”何曉月撫掌道，“與許多朋友一談起《紅樓夢》，一個一個都推崇不已，還把報刊上某些‘紅學’研究者的評價給我朗誦一通，簡直氣煞我了！”

二人大笑了一陣，都無睡意，又把話題扯到唐宋文人的身上。

李南輝道：“我本來很喜歡咱們的同鄉蘇大學士，可自讀了他一首《江城子》后，心里就很不舒服了。明明自己新老婆病重不能去奠祭，偏偏要強做思舊般，說什么‘不思量，自難忘’。”

“喜新不厭舊，”何曉月調侃道，“這才是好男人嘛！我每吃‘東坡肉’心里就特別暢快。”

李南輝大笑道：“果真是新時代了，你現在是不是也喜歡我這新，卻未忘家里那舊呢？”

何曉月“呸”道：“也不好好照照鏡子！”嘴里說著，心里卻道，“小冤家，你已經在折磨我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好，這就照。”李南輝真的站起身走到穿衣鏡前，轉了個圈，“雖然不在高大魁梧之列，但齒白唇紅面如玉，眉濃目亮蘊精光，不胖不瘦，亦算玉樹臨風，英俊倜儻啊！哎呀，我從沒在鏡子里照過全身，今晚經你提醒一照，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如此俊美，可千萬莫負了我這顆天下少有的頭顱啊！”

何曉月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

李南輝又道：“很好笑嗎？有李白的浪漫，有杜甫的深沉，有蘇軾的豪放，有柳永的雋永，有納蘭容若的專注，縱非美男子，也是真男人啊！”

何曉月早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才擠出幾個字道：“得啦！李宋玉，李潘安！”

李南輝爽笑了幾聲又長嘆著大聲道：“明天還要上班呢，休息了吧！”說罷笑著走了出去，心里卻在想，李南輝啊李南輝，你真就壯志消磨，想得過且過嗎？

因為工作勤苦出色，李南輝每個月的獎金都不少，最多的一個月還拿了三千多，而且在整個二公司都頗有了些名氣。這就更增加了他的壓力，不容許自己有半點差池，而且更加努力地充實自己。但他心里又頗為憂郁，當初為了不給李小蘭一家留下一個不務正業的印象，才努力求職，可是現在他與李小蘭之間，可能要出問題了。整整一個月沒回星光村，李南輝心里其實還是十分牽掛李小蘭的。心里想著，便覺得自己實在心胸狹窄，太過分了一點，應該問個清楚。想著，就決定馬上回星光村，還特地為李小蘭買了一套高檔冬裙。

李小蘭見到他，依然首先給他煮一碗香噴噴的面條，然后自己又一聲不吭地坐在一邊織毛衣——她好像永遠都有織不完的毛衣似的。李南輝自認識她以來，就常見到她在織毛衣，不分季節。

“我買了一套冬裝。”吃過面條，李南輝坐到李小蘭對面，訕訕地笑道，“試一試吧！”

李小蘭心道：“用得著對一個你認為不知道自重的女子這么好嗎？”所以也不說話，抬起頭冷冷地直望著李南輝。

李南輝本想說一聲“對不起”，一想到那晚見到她與那江西主管的親密勁，現在又那么冷冰冰地望著自己，心頭的火又躥了起來，忍了好久才道：“試一試吧，好幾百哦！”

李小蘭冷聲道：“我可不配穿這么好的東西！”然后又自顧低頭織毛衣，心道：“我哪里是想要你送什么東西給我？我心里想著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嗎？認識你的人不是個個都夸你聰明得很嗎？”

李南輝這時卻已心頭火起，扔下冬裙轉身就走。

李小蘭望著他摔門而去，眼淚直往下流：“李南輝，你心里哪里在乎過我啊？你知道別人是怎么對我的嗎？”

元旦放假后，李南輝也不再回星光村。晚上，黃師過來了，請他和王主任、何曉月及幾位工長、班長一起去吃自助餐。

席間，黃師突然道：“我自成立獨立安裝隊以來，首先是老王立下了汗馬功勞，其次就是小何和在座的諸位。六年的春節，老王都沒回過老家，今年你也該早點回次家啦，把擔子交給小李吧。我們都上歲數了，也該培養年輕人了。”

李南輝一驚，明顯感覺到所有人都以異樣的眼光直盯著他，尤其是王主任。

“小李，你要做好思想準備，”黃師又道，“以后，我們安裝隊深圳這邊老王不在的時候，就要你來掌舵了。”

李南輝趕忙站起身道：“黃師，我……”

黃師示意他坐下，又道：“我知道，你還年輕，但正是該闖的時候。我不會虧待你的。明天去買個手提電話，選個你自己喜歡的號碼吧，費用你和隊里各出一半，以后的電話費每月報銷三百塊。”

李南輝只好點了點頭，坐了下來。

吃過飯回去已經快十一點了，何曉月走進他房間道：“你以后行事說話檢點點，最好別有什么把柄落在王主任手上。”

李南輝問道：“為什么？”

“你是聰明人，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以前也有一個技術員，很有能力，也就因為黃師幾句話，還沒有今晚對你講的那么直白，很快就被王主任擠走了。”

“哦，怕我搶他的位置？”李南輝哈哈大笑，“我沒這個想法，自認也沒這本事。他是黃師的老戰友，又是安裝隊的首席功臣……”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聽財務劉阿姨說，二公司總經理鄭楓有痛腳被黃師抓在手里，才不得不讓黃師成立了獨立安裝隊，而且給了許多優惠政策。王主任以前在老家只是某供銷社的一個干部，黃師也有把柄落在了他手里，才不得不讓他領安裝隊的頭，兩人面和心不和。王主任月薪不低于五千，每個月還有六千塊的活動經費。聽傳聞，王主任的獨生兒子曾染上了毒癮，正在治療，需要很多錢，他不能沒有這份工作。”

李南輝一呆，心想這人際關系怎么就這么復雜啊！卻不做聲。

“你也知道，坐上了王主任那位置，很容易搞錢的。六年多了，黃師自認為對得起他了，總想趕他走，只是苦于沒有找到一個讓他滿意的人頂替。你比以前的誰都更領風騷，連二公司總經理鄭楓都已知道有你這么一號人物了。以后你最好低調點，不要再那么張狂，油嘴滑舌的。”

“哎呀，大不了我走人嘛！”李南輝大聲道，“我現在可不想刻意為了某個目的壓抑自己。”

何曉月嘆了口氣，正色道：“你雖有真本事，過了這個村，未必便能再遇到同樣的店。你畢竟沒有能證明你本事的那一紙文憑，月薪過四五千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然后就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黯然地想，李南輝呀李南輝，你年少輕狂，若不知收斂，還有得苦頭吃。

李南輝躺在床上，想到新的一年又開始了，不禁想到了家，想到了小冰，想到了九泉下的父母親，想到了母親的遺言，自然也想起了李小蘭——她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在與別人約會啊？心里想著，只覺得很想見她。他的壯志固然暫時沒了，但他絕不想讓父母親不安于黃泉之下，而事實上他還是喜歡李小蘭的。想到這里，他一翻身下了床，敲開何曉月的門道：“我想回一下星光村，明天恐怕不能準時過來，你幫我安排一下工作吧。”然后就迅速走了出去，小跑到大路邊，攔下“的士”直奔星光村。

何曉月穿著睡衣走出來，望著李南輝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才慢慢地回到房間，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了，只覺心里惆悵不已：“莫非，我愛上了他？”她的腦里突然泛起的這句話，頓時讓她大驚失色。

一下車，眼前的情景令李南輝頓時氣炸了：李小蘭正和那江西主管靠在路邊的欄桿上親熱地談笑著。

李小蘭沒想到這么晚了李南輝還打的回星光村，呆了呆，輕聲叫道：“南輝！”

李南輝也不應她，飛快地轉身又攔下了那正要開走的“的士”，回工地去了，心里發誓再也不要想李小蘭，更不再去找她，偶爾相逢了，也一笑而過！

早上起來見到李南輝，何曉月倒是大吃了一驚，奇道：“怎么，回來得這么早啊！”

李南輝淡淡地笑了一笑，突然問道：“喂，告訴我，你們女人是不是都水性楊花的？”

何曉月“啐”道：“怎么？愛人跟人走啦？”

李南輝卻又不理她，也不接她的話，徑直去給幾個工長、班長分配任務。

接下來的幾天，李南輝一空就與何曉月討論唐詩、宋詞、元曲，不時發幾句傷感的牢騷。何曉月不時冷冷地道：“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這天晚上，何曉月又讀起了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李南輝只聽得肝腸欲斷，先是想到了雙親，繼而又想到了田瑤雪。哎，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就算有仙靈鬼怪，人鬼殊途，又豈是那么容易就見得到的！僥幸夢里相遇，那又如何？唯有淚千行！耳里聽著，心里想著，竟然淚如雨下，不能自制，直驚得何曉月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整個安裝隊里的人都謠傳，李南輝和何曉月在拍拖了。

李南輝聞言大驚，忿忿地道：“真是豈有此理！”

何曉月卻不說話，心里想，難道我就不配你嗎？我們拍拖又怎么啦？

黃師也打電話對李南輝道：“小李，你和小何都還年輕，她是訂了婚的，現在工作那么忙，你們就別老是呆在辦公室里了，尤其是你！”

又過了幾天，隊里一臺價值過萬的大焊機被盜。王主任很是發了一通火，開會時狠狠地批評李南輝，說他平時只顧感月傷懷，沒抓好管理和及時進行好安全憂患意識訓導，扣罰獎金1000塊，其他幾個工長、班長各罰200塊，相關員工也各罰50塊。

事后沒多久，黃師又打電話問李南輝：“小李，你怎么不把公司開會傳達的任務具體安排下去呢？”接著，黃師又不時打電話來指責他一些連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的所謂過失，王主任當然不失時機地不時公開或私下大罵他的許多不是。

李南輝心里本來就很亂，短短的不到一個月時間，又無中生有發生了那么多這樣那樣的事，覺得再呆下去也已經沒什么意思了。于是領了當月工資后，也不要作為風險金被壓的幾千塊錢了，打電話給黃師道：“黃師，我要走了！”

黃師在電話上大聲道：“為什么？就因為我批評了你幾次？”

李南輝輕聲道：“不，我有急事要回老家，對不起！”然后就掛了電話，又去向何曉月辭行。

何曉月一驚，說：“你不是說笑吧？”

“是真的。”李南輝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往外走，“有機會再見！”然后又禮貌地打了個電話給王主任。

何曉月一直把他送到大路邊，幽幽地道：“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再見？”

李南輝奇道：“你這話可真是奇怪了，我又沒死，怎么不能再見啊？”頓了頓又道，“喂，如果與男朋友分手了，可要記得來找我哦！”說罷哈哈大笑。

何曉月沒有笑，也沒有“呸”他，怔怔地道：“你輕狂任性，個性偏激，經不起挫折，還望好自為之！”然后就轉身走了，但走得很慢。

李南輝呆了一陣，望著何曉月遠去的背影又大聲道：“記住，我是包工頭，有機會就介紹工程給我做。我再也不想仰人鼻息了！”

何曉月雖已經走遠了，但李南輝說的每一個字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道：“只要能幫上你，我自會不遺余力！”繼而又不禁記起了泰戈爾那首《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回到星光村，正好碰到宋明勇。因為公司調班沒事干，早早就放了假，正想找房租住。李南輝于是就讓了一間給他住，這樣正好，少支出一點房租費。

收拾了一陣，宋明勇突然問起李小蘭的事。李南輝只是淡淡地笑，只字不語。

“你也真是的，人家談朋友，快的幾天就住到了一起，慢的也不會超過兩個月吧。而你呢，不說以前，就說你們確定關系以后吧，到現在已經大半年了，恐怕手也沒拉過吧？就更不用說親嘴或其他的了！”

“神經病！”李南輝笑道，“你以為是你啊！”

“哎呀，南輝，說起來你還是有大本事的人，我問你，現在是什么時代了？不試著相處，怎么知道能不能一起過一輩子？”

李南輝一怔，不禁又想到李小蘭，莫非真是自己思想保守，不解風情？一晚沒睡好，翻來覆去覺得自己不分青紅皂白就亂發脾氣，實在有點過分，決定還是去看看李小蘭。

第二天中午在路上剛好碰到李小蘭，但李小蘭也不跟他打招呼，好像沒看見他一般，自顧往前走。

李南輝大聲叫道：“小蘭！”

“什么事？”李小蘭站住，李南輝差點撞到她身上。

“我……”李南輝一陣慌亂，頓了好一陣才道，“晚上如果不加班，我請你吃飯，好嗎？”

“請我吃飯？”李小蘭直瞪著他，自我解嘲般地笑道，“不怕辱沒了你嗎？”然后就飛快地走了。

李南輝自討沒趣，呆站了一陣，心想，誰是誰非已經不重要了，還是死心算了吧。

一時間，因為無所事事，李南輝又開始迷戀酒與賭了。不想竟然在本地人阿東家里的賭桌上結識了一個派出所的干警，大家當面尊他“楊Sir”，背后都叫他老楊。這老楊后來還幫了他不少忙，讓他心里感慨不已。

老楊第一次幫他是因為宋明勇。宋明勇打臺球時與人發生了爭執，結果動起手來，被抓到治安室，后來又送到派出所。負責處理這件事的兩個干警之一的就是老楊。被宋明勇打了的那人有點后臺，沒怎么挨打卻偏偏說傷了筋動了骨，住進了醫院，要宋明勇賠償醫藥費五千多塊。更麻煩的是宋明勇沒有辦暫住證，又沒有工作，被老楊和另一干警稱作是典型的“三無人員”，說事情結束后要把他遣送外地收容所。

當晚，李南輝就去找阿東，阿東便幫他約了老楊。老楊也不推辭，在“香圓酒家”與李南輝見了一面。李南輝送了一條“555”另加一瓶“紅酒”給他，請求他公正處理。老楊早已在賭桌上與李南輝見過幾次，東西是收下了，卻不表態，酒足飯飽后又邀李南輝參加他的賭局。李南輝自不好拒絕。

在巡邏車上，老楊問道：“你身上的錢夠嗎？”

李南輝忙道：“有四千多，應該差不多吧。”

老楊道：“我今天值班，沒回家，沒帶多少錢。到時我們兩人合伙，贏了五五分。”卻只字不提輸了怎么辦。

李南輝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依然含笑道：“好。”心里卻恨之不已，暗想若你這樣的警務人員多了，咱們老百姓可就苦了。

賭了兩個多小時，好在運氣不太差，居然還贏了一千多點，老楊也說話算話，分了500塊給李南輝，然后道：“你跟我回派出所接你朋友回去，明天下午三點半準時到所里結案。”

放了宋明勇出來，老楊又用巡邏車送他們回到住處，臨走時道：“以后有什么事，盡管給個電話，我能幫的一定幫。”

李南輝心里正咒罵著，嘴里卻道：“謝謝，您早點休息！”心想像以前令狐猛、“獨眼龍”之流之所以能囂張一時，就是因為警察隊伍里有這樣的一些渣滓！

第二天結案，雙方都有責任，各處200塊罰款了事。

事后，有什么治安查戶的事遇到小麻煩，李南輝一個電話就搞定，靠的就是老楊。但老楊也就隔三差五地約李南輝參加他的賭局，目的就是要李南輝幫他出底本。要不，就偶爾說手氣不好，派個“馬仔”騎巡邏摩托車向李南輝借個三五百的說沖沖喜。

李南輝心中窩火，但想到老楊偶爾也幫了他一些忙，而且也從不曾獅子大開口，也就忍了。

宋明勇的打架風波平息后的第三天，黃師、王主任在同一天兩次打電話叫他回去，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別計較太多。但他一時心高氣傲，更不想成為別人的眼中釘，就婉言謝絕了。過了兩天龍紹鐘又介紹他去汕頭建安公司上班，月薪兩千三，他也婉言謝絕了。在華南的大半年來，他的月工資最低的時候也有四千七八，最高的時候還領過七千二，與何曉月常一起玩，大手大腳花慣了錢，兩千三豈不是只夠他一個月零花？

李南輝少小離家別校，很快就歷經風雨，不敢輕易回首少年往事；雙親一去，唯小冰是他最大的牽掛；兄姐多窮苦，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幫助了；被喬經理一玩，與李小蘭一戀，一怒之下自動離開華南，突覺人生乏味，壯志全被消磨；又受了老楊的影響，更是性情大變，說話大聲大氣，拿著手提電話裝模作樣，一聽有賭局，不論大小，上！

彭上游與宋明勇都想苦口婆心勸勸他，卻也深知他出道不久就自立門戶，而且混得有聲有色；失意后很快又被華南獨立安裝隊高薪聘為技術老總，也是享有盛名，早已非幾年前初闖深圳的那個李南輝了；與老楊相識后，幫一大幫鄉友輕易解決許多麻煩瑣事，更是讓許多人刮目相看……一句話，大家都認為他李南輝混得很風光，應該從何勸起呢？只好不時在他耳邊道：“南輝，再去接工程干，我們也好跟著沾光！”

李南輝倒也到處張羅談工程，請客吃飯花了不少錢，卻總是沒有成效，辛辛苦苦在華南上班積下的在鄉友眼里很可觀的一筆錢在他的高調生活中很快就所剩無幾了。有時還真打算隨便先找個千兒八百的工作干干，總比只出不進好。可是一碰到熟人，幾聲“李老板”、“李工”又逗起他的萬丈雄心，千般虛榮：“我操，我李南輝是什么人，怎可低三下四去掙那千兒八百的？”雖然有不少從事建筑安裝行業的單位招施工員、技術員，但他縱有滿腹東西，畢竟沒有文憑，沒有技術職稱，招工的先生女士們都雙手一攤：“不好意思！”碰壁多了，也就死心了，干脆不找工作，到處推銷自己是承包工程的，哪怕就接個一千來塊的工程也好，在老鄉、朋友們面前光光面子，可惜事與愿違，依然四處碰壁。

春節前終于有人出高價請李南輝幫幾天忙，120塊錢一天，老板是李斌。李斌請他的原因是他與表弟李洪路接了一家廠房裝修的單包人工工程，他主要負責水電安裝。而那廠里的電氣十分復雜，工期特別緊，又快過年了，他找不到人，才一咬牙開出在許多人心里都認為是天價的價錢請李南輝。李南輝本不想去，因為他深知李斌是地道的小人，可一想到自己已快青黃不接，于是故意擺起了譜，弄足了架子，直到李斌說愿再每天多給30元并求他說就幫幾天，他才裝出一副看在是遠親的份上答應了。但好景不長，只做了三天就出了事，李斌與李洪路當街打了起來，他們的老婆也干上了。

廠里又臨時增加了人工費約一萬五千塊的工程，二李都想做。最初他們之所以能接到這單工程，是因為他們各自賄賂了廠里分別主管后勤和基建的兩個主管，剛好工程項目繁瑣，數量不小，才讓他們各分了一杯羹。可這回是單一工程，兩人都想做，而兩個主管又不知如何瓜分，更怕上面知道了懷疑其中有文章，就提出要么給第三方做，要么必須一方讓步。李斌與李洪路自是都想賺錢，不肯相讓。李洪路指責李斌沒良心，這單工程最初就是他牽的線，好心看在兄弟情分上才讓他分了一半；李斌更是說李洪路忘恩負義，說李洪路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而且一直待他不薄，偏偏挖他的墻角云云……結果就當街動上了手，杜小梅咬傷了李洪路老婆張玉春的手；張玉春抓破了杜小梅的臉，罵她不要臉，怕嫁不出去，那么小就跟了大他差不多二十歲的李斌……到了晚上，李斌的弟弟李洪戶叫來了一個叫方勇的人，說方勇是走黑道的，常住在巴登街，很有些料。方勇則帶了兩個人：一個腰間別著一把好像是“五四”手槍之類的東西，另一個拖了把一尺來長的大砍刀。三人闖進李洪路住處，威脅他說若不退出就要砍了他的右手。誰知李洪路的妹夫蒲三電早有耳聞，灌了一瓶“二鍋頭”，也帶了幾個他認識的大哥拿了棍棒闖了上去，雙方相持不下……最后兩方老大達成協議，讓他們兩家明為一家承包，實為二人合作，五五分帳，事情才稍為明朗。但第二天廠里兩個主管聽說他們把事情搞得那么大，心里不安，商量后決定收回全部工程交給別的施工隊做。二人大驚，又請方勇帶人去威脅兩個主管，別人卻不是省油的燈，報了警，嚇得黑道哥們落荒而去，二李卻被抓到了派出所……杜小梅和張玉春到處哭哭啼啼地求人去保出她們的老公，并首先找到了彭上游。彭上游雖恨二李，卻也不能見死不救，答應杜小梅和張玉春去找李南輝想想辦法。

李南輝自知又是白忙了幾天，正沒好氣，也不知發生了那么嚴重的事老楊肯不肯幫，就想拒絕。

彭上游輕聲道：“試一試吧！怎么說我們也該盡盡人事！”

李南輝想想也是，就備了厚禮求老楊。剛好又是經手老楊抓的人，一口答應了，各罰3000塊了事。

眼看著新年又到，李南輝卻已經快是囊中空空了。正嗟嘆時，手提電話響了，是李小冰打來的。

“哥，我臘月二十六就要結婚了。”

李南輝大驚，小冰要結婚了，18歲都不到的妹妹要結婚了！心潮澎湃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側目看到他前不久買回的那盆富貴竹，雖青青的似洋溢著生機，卻在墻角孑然生長著，滿是凄涼和落寞。

“哥，你能趕回來嗎？怎么不說話呀？”李小冰見李南輝不出聲，急了，暗想：“哥，難道，你又出了什么事嗎？”

李南輝這才道：“怎么以前沒聽你說起過？”

頓了好久，李小冰才道：“他叫金和瑜，以前與我都在鄉辦學校讀過書，比我高幾級，我們以前就很熟。他高中畢業后去了珠海，剛回來不久，有人做媒，我們都沒意見。哥，你，你能回來嗎？”

李南輝再次沉默了，心里不停地翻騰著：還不算真正長大的小冰要成家了！還不算長大的小妹要成家了！

小冰見李南輝好久都不出聲，心想一定又發生什么變故了，否則，以李南輝對她的關愛……于是又道：“哥，你不能回來也沒關系。只是也沒聽你說起你與小蘭姐的事了，我，”李小冰哽咽了，“哥，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記住媽媽的話，明年爹三周年的時候，帶個嫂子回來給她和爹上墳。”心中卻在凄凄地想，哥，爹媽一去，我似乎便只有你一個親人，而你又不在我身邊。你知道嗎，我最想的就是你能回來參加我的婚禮啊！

“我知道。”眼淚已經無聲地流出來了，李南輝趕忙道，“成家了，就是大人了，不僅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還要學會好好照顧別人。我……我就不回來了，我為你祈福。你放心，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

“哥。”李小冰已經哭出聲了，“你，也要多保重！”實在也不知說什么好，只能在心里向天祈求，老天，你一定要保佑我哥，我別無所求，只望他能盡快找到一個真心愛他的女孩！然后就掛了電話。

李南輝默默地收起電話，往事又直襲上心頭。自他懂事時，最小的姐姐就嫁了人，家里只剩下幼小的李小冰和他與年邁且體弱多病的雙親艱苦度日。李小冰雖小他好幾歲，卻一直很懂事，很小就學會了織毛衣、納布鞋，一家四口人的毛衣、布鞋差不多是李小冰一邊讀書一邊完成的。初中畢業后，剛滿13歲的李南輝因看到父母親的艱難困苦，自動停學了，兩年后才在李小冰的苦勸下重返校園，上了高中。在他剛上高三時，還不到13歲的小冰初中畢業了，堅決放棄上縣重點高中的機會，以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半個家的重擔，以期能減輕雙親的負擔，更一心希望哥哥能考上大學。窮人家的女兒早當家啊！然而，李南輝終是卷入了滾滾的打工洪潮之中……

李南輝翻出存折，還有將近3000塊錢。一咬牙走出房門，找人把手提電話連同號碼廉價地賣了四千多塊錢，給李小冰寄回去了5000塊作嫁妝，也算是寄回他負疚關愛的心！心里不停地道：“小冰，哥哥實在心力交瘁，慚愧難禁，無顏也不敢回家，怕見朋友，怕見九泉下的爹媽，也怕見你和其他兄弟姐妹。只望你能原諒我，哥哥祝福你！”

這天李南輝竟一覺睡過早上十點。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總算起了床，刷了牙一邊洗臉又一邊叫道：“明勇，明勇！”

宋明勇從里間走了出來，操著似是而非的廣東話道：“咩事？”

“找人打麻將。”

“行啦！只不過，我要去接人，沒時間。你自己去找人吧。”

“接人？接誰？”

“剛從家里來的。”

“今天都是臘月二十八了，家里還來人？”

“是啊！沒辦法，我大姐和女朋友。”

“你女朋友？你究竟有多少女朋友啊？”

“這個可是正兒八經的，是我上次回家托人介紹的，她初中畢業后一直呆在家里，已經快過十七歲了。”

李南輝忍不住大笑起來，說：“老牛要吃嫩草！你倒是頗有桃花運。”

“爸媽急得很啦，就想早點甩掉我這包袱，完成任務了事。”宋明勇自己也笑了，頓了頓，正色問道，“你與李小蘭真徹底結束啦？你以前穩重踏實勤勉，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之間就變得浮滑狂蕩。你學東西一點就通，現在說油話也是一套一套的，追女孩卻……哎！”

李南輝一怔，微怒道：“我最討厭朝三暮四的人！”

“什么叫朝三暮四？”宋明勇又好氣又好笑，“這是什么時代？你能抓住她的心，她自然就不會朝三暮四！你呀你，要是我，不要說追了快兩年了，只要是真愛她，不出兩個月就一定搞定她！看她往哪里跑！”

“是嗎？”李南輝心頭一震，“怎么搞定？為什么就不跑了？”

宋明勇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好久才忍住道：“你呀你，還自視聰明呢！我問你，雖然是新時代了，中國人始終就是中國人，女人還是女人！如果飯都熟了，吃到肚子里了，你說，那米它還會不見了嗎？還不老老實實心甘情愿地在你肚里呆著，最終被你消化掉了？女孩還不一樣，她們心里一樣有激情和沖動，甚至渴望！”

李南輝又是一震，想起與李小蘭正式確定戀愛關系后的許多瑣事，莫非自己只是口里說對她如何一往情深？

宋明勇看著他癡癡的樣子，嘆了口氣，輕聲道：“我要走了。可不是我要教你學壞。男人不壞，哪有女人愛？”

宋明勇的新女朋友名叫李霞。高個子，比李小蘭長得更豐滿，一眼看上去誰也不相信她才十七八歲。剛來那兩天還一副淑女狀，第三天起就公然在人前與宋明勇斗嘴調笑了。

宋明勇的大姐老是喋喋不休地贊她如何的乖，可李南輝橫看豎看也看不出她有哪一點乖，于是私下對宋明勇道：“我看，還遠不如前兩任好！”

宋明勇大笑道：“首先，我得告訴你，老弟，你的眼光不行；其次，我再告訴你，各人有各人的口味；飯是用來吃的，不是看的，你沒吃到口，咋知道味道好不好啊？”

李南輝一怔。

過了大年初五，宋明勇花了幾百塊請胡歸林找他們益豐廠的裝配部主管吃喝玩樂了一番，就把李霞弄進了益豐廠。李霞上班后，宋明勇因為暫時也沒事干，就當起了家庭主男，弄得同樓住的鄉友都取笑他。他反而自以為得意地道：“這模范丈夫不是在結婚后一天兩天，或一年兩年就能當上的，要提前做好磨練準備呀，到時候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一段時間，由于手頭拮據，李南輝也就很少張羅喝酒打牌了，看看書、看看電視、吹吹笛，聊以度日，但就是不想找工作。

這天吃過晚飯突然來了興致，想出去走走，不覺間到了胡歸林的住處。當時屋里有很多人，李霞也在，還有李南輝小學時的同學羅方。大家吹牛聊天，倒也頗有氣氛。

羅方突道：“都二十多歲了，居然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一下，真是窩囊！”

大家都笑了。李南輝接口道：“歸林，你們廠里那么多女孩，你又是堂堂的保安隊長，總有點人緣，給羅方介紹一個嘛！”

胡歸林正要答話，李霞搶著道：“與我同一條拉有個湖南女孩，她會聽還會講我們四川話，我與她很合得來。她常對我說，她有許多朋友是我們四川人，她覺得四川男孩很勤快又體貼人，她以后就要嫁一個四川人呢！”

“那好啊！”胡歸林馬上道，“就把她介紹給羅方吧！”略一頓又道，“你是說哪一個啊？叫什么名字？”

李霞想了想道：“叫陳夢思。”

胡歸林一怔，正色道：“那可是一個真正的靚妹哦！我進過那么多廠，見過的女孩也不知有多少，記憶中還真沒有一個比她更漂亮的。聽說追她的人很多呢！恐怕有點難度。”

李霞站起身道：“她真的跟我很要好，我現在就去叫她來玩。”

羅方心里就癢開了，有些不安地道：“只怕叫不來！”

“你放心。”李霞道，“只不過你得有所表現啊！最起碼，買點吃的總要吧！”然后轉身就走了出去。

那叫陳夢思的女孩真的就跟著李霞來了：穿著白色短袖襯衣，外露的手臂白皙無瑕，似乎是半透明的；長發如瀑似練般披在肩上，在燈光下閃著光；標致的鵝蛋臉，嫩白里透出些羞赧；長長的睫毛半遮著一雙雖不很大卻十分明亮的眸子，目光清澈恬靜；薄薄的嘴唇未施膏露，卻鮮艷欲滴，讓人頓生一親芳澤的沖動。

“果然亮麗！”李南輝不由得暗暗贊道，不期然地又想起了田瑤雪，只覺得又有螞蟻在一點一點地咬噬著自己的心：田瑤雪美得出眾，似非人間凡胎，一般人只敢遠觀，更不敢有絲毫褻瀆之心；陳夢思卻美得溫馨，似乎便是與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鄰居女孩，只想一生關愛她，呵護她，不離不棄。

羅方一見陳夢思真的來了，就馬上出去買了許多吃的回來，還每人買了一聽罐裝可樂。然后胡歸林就與另一個男孩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起了羅方，說他家里境況怎樣好，說他本人是如何能吃苦耐勞又會賺錢……說了一陣也沒新花樣了，胡歸林又轉向李南輝道：“南輝，以前羅方與你同學時，成績可真是好得沒法說，要不是高考前大病了一場，一般本科院校是讀定了啊！”其實他們只是小學同學，羅方也根本就沒讀過高中，李南輝還是含笑點了點頭。

幾個人瞎吹著的時候，李霞就在一旁與陳夢思談起各自的家鄉風土人情。陳夢思聽多言少，偶爾輕笑起來，臉龐就露出兩個小酒窩，燈光盛在小酒窩里，就像玉液瓊漿一般，更是讓人心醉不已。

李南輝心里痛了一陣，不由得又暗暗地想：“這女孩端莊秀麗，不像輕佻之人，怎的就這樣隨便叫人給她介紹男朋友？”

（未完待續。敬請關注第十章：意欲玩情偏生真愛）

責任編輯：宋世安題圖插圖：石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