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本刊社長周嶺以紅學家及央視版《紅樓夢》編劇的身份參與遴選演員并給鄧婕、陳曉旭、歐陽奮強、張莉等全體演職員講課;同時應邀給北影版《紅樓夢》的全體演職員講課。此次重拍《紅樓夢》,周嶺社長被禮聘為顧問,并出任“紅樓夢中人”海選全國總決賽評委。今年春節期間,從初一到初七,北京衛視播出了周嶺社長主講的“七品紅樓”。為饗讀者,本刊獨家敦請周嶺社長將“七品紅樓”中的部分內容重新結撰,在本刊“格調人生”欄目連載。
一“雀金裘”與“鳧靨裘”

《紅樓夢》中的服裝有裙、襖、衫、褲、袍、褂、抹胸、兜肚、坎肩、披風、斗篷等,亦有鶴氅、鶉衣、猩袍、鷹膀褂、琵琶襟、窄裉襖等生動名色。顧其名,想其式,把卷賞讀,如在目前。
更有兩件名為“裘”的新奇之物,一名“雀金裘”, 一名“鳧靨裘”,原為賈母珍藏,后來分別給了寶玉和寶琴。
寶玉的一件,不慎后襟子上被火迸了一下,燒了一個洞,又不敢讓老太太、太太知道,由睛雯抱病連夜補好,這就是膾炙人口的段落“晴雯補裘”。
為何雀金裘如此之難補?原來雀金裘是用孔雀金線織成。所謂孔雀金線,是孔雀毛線加金縷拈成的勻細金線。閃著孔雀藍的羽毛已很眩目,再加上金線點綴,更顯“金翠輝煌,碧彩閃爍”。
作者為收真真假假、撲朔迷離之效,故意將雀金裘說成是俄羅斯國的舶來貨。實際上,中國古代早有以孔雀尾羽捻線編織衣物的特殊工藝。明代詩人吳梅村《望江南》詞十八首之一云:“江南好,機杼奪天工。孔雀裝花云燦爛,冰蠶吐鳳霧綃空,新樣小團龍。”清代葉夢珠《閱世編》卷八云:“昔年花緞惟絲織成華者加以錦繡,而所織之錦大率皆金縷為之,取其光耀而已。今有孔雀毛織入緞內,名曰毛錦,花更華麗,每匹不過十二尺,值銀五十余兩。”
寶琴的“鳧靨裘”,則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 關于“鳧靨裘”,有幾點要注意。首先,何謂“鳧靨”?“鳧”指野鴨,“靨”即頰部。野鴨面頰本就不大,多少塊這樣的皮毛才能縫制成一件大衣?正如《天工開物·裘》所云:“飛禽之中,有取鷹腹、雁脅毳毛,殺生盈萬,乃得一裘。” 由此可見“鳧靨裘”的珍稀貴重。
第二,鳧靨裘是什么顏色?眾所周知,野鴨頭部呈閃綠色,所以做出來的這件衣服整體上也應是閃綠色的一件衣服。清代秦福亭《聞見瓣香錄》丁集記載:“鴨頭裘,熟鴨頭綠毛皮縫為裘,翠光閃爍,艷麗異常”。琉璃世界,粉妝銀砌,寶琴身披鳧靨裘,站在雪地里,身后丫鬟抱著一只花瓶,里面一枝紅梅與之相映成趣,無怪乎眾人都說“就象老太太屋里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然而遺憾的是,以寶琴立雪為題材的畫作全部畫錯了!無一例外,都把寶琴身穿的鳧靨裘畫成了大紅披風。試想,茫茫白雪之中,寶琴穿一件紅斗篷,旁邊丫鬟捧一支紅梅花,豈不是犯了色?而寶琴著綠斗篷,在雪景中與紅梅相襯,顏色的層次躍然而出,才是曹雪芹的審美高度!
第三,斗篷和披風有什么區別?斗篷是披在肩上的無袖長外衣,因外形與古鐘相似,故又稱“一口鐘”,與今天名為披風的外衣類似,是清代外出常用的一種服裝。清代名為披風的衣服,卻與斗篷完全不同,是一種有袖的衣服。這種披風古稱“褙子”,宋代用作婦女常服,兩腋下開長衩,多為直領;明代用作婦女禮服,演變為前后各兩片的大袖寬身式樣。披風去半袖則成半臂,去全袖則成背心,與后世所謂無袖披肩外衣之披風迥不相類。
二、質地與色彩
王熙鳳出場時身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縷金”亦稱“片金”或“扁金”,是一種窄片狀真金線。“百蝶穿花”是用金線在紅緞上織成的紋飾圖案。“裉”指上衣腋下的接縫部,“窄裉”就是收腰。“襖”是裾長過膝的大襖。

賈寶玉出場時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八團”是衣面上緙絲或繡成的八個彩團的圖案。據清末崇彝《道咸以來朝野雜記》記載,八團的位置是:“前后胸各一,左右角各一,前后襟各二。”因“八團”凸出衣面,故云“起花”。“排穗”亦作“排須”,指衣服下緣排綴之穗狀流蘇。“倭”即日本,據《天工開物》記載,“倭緞”原系日本織造,后漳州、泉州等地仿造日本織法制成的緞子也稱“倭緞”。據《大清會典》記載,江寧織造局每年織倭緞六百匹。倭緞在當時只被貴族使用,與平民無緣。
在《紅樓夢》中,丫頭等下人們的通用面料是青緞。“青緞”,即黑緞。如第三回中,一個小丫頭就穿著“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古時婢女衣多青色,唐代白居易《懶放》詩云:“青衣報平旦,呼我起盥櫛。”“掐牙”是指衣服上滾邊內再加一條極細滾條。“背心”是沒有袖子的上衣,相當于今天的坎肩。
除了款式、面料之外,《紅樓夢》中對服裝的色彩搭配也十分考究。“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一回中,鶯兒將自己對配色的見解娓娓道來:“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寶玉問:“松花色配什么?”鶯兒答:“松花配桃紅。”又道:“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松花”是淺黃綠色,配桃紅固然嬌艷,但不夠雅淡。后來寶釵也發表了一番對于色彩的議論:“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從主仆二人的見解中透露出曹雪芹對色彩搭配的審美觀。
《紅樓夢》中描繪服飾色彩的用詞鮮活靈動。其中有以植物得名者,如“海棠紅”、“玫瑰紫”、“桃紅”、“松綠”、“荔色”、“茄色”等;有以動物得名者如“大紅猩猩”、“黑灰鼠”、“鵝黃”等;有以礦物得名者如“赤金”、“銀紅”、“玉色”、“石青”、“寶石藍”等;有以自然物質或狀態得名者如“水紅”、“油綠”、“嬌黃”、“月白”、“秋香色”、“鬼臉青”等等,頗可玩味。
三、古裝與戲服
《紅樓夢》開宗明義“無朝代年紀可考,無地輿邦國可考”,所以書中出現的服飾并未坐實于某一時代。如賈寶玉曾身著“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金蟒狐腋箭袖”等服裝。“箭袖”是古代射者之服,衣服袖身窄小,袖端去其下半部,呈弧形,可覆手背;而同樣是寶玉,“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卻又呈現出明代的特點;至于“小小鷹膀褂”則是在“巴圖魯”坎肩上加出兩個飄逸的寬袖,縱馬馳騁時,猶如小鷹展翅,既實用又時尚,實乃清代獨有的衣服了。

書中人物甚至穿起了戲服。如北靜王水溶與寶玉見面時,頭戴“潔白簪纓銀翅王帽”,身穿“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王帽”又名“堂帽”; 龍袍、蟒袍下端斜向排列的彎曲線條稱“水腳”,水腳之上有波濤翻滾的水浪,水浪之上又立有山石寶物,俗稱為“江牙海水”。除表示吉祥綿續以外,還寓有一統山河、萬世升平之意。“坐龍”是什么?盤成圓形的龍紋統稱“團龍”,其中頭部在上者稱“升龍”,頭部朝下者稱“降龍”,頭部呈正面者稱“正龍”,頭部呈側面者稱“坐龍”。“蟒袍”又名“花衣”,因袍上繡有蟒紋而得名。關于龍、蟒異同,歷來并不明確,一說“五爪為龍,四爪為蟒”,逮及清代,龍、蟒圖案幾乎無甚區別。此外,蟒袍的顏色也很有講究。黃色是皇帝的專屬色,不可僭用,王公百官的蟒袍則多為石青色或藍色,蓋因清代衣面除黃色外,以石青色最為貴重。白蟒袍僅用作戲裝,戲裝有十色蟒,上五色為紅、綠、黃、白、黑,下五色為粉紅、湖色、深藍、紫、古銅或香色。生活中很少有人穿白蟒袍,實實在在的歷史人物只有一人穿過,此人就是阮大鋮。阮大鋮是《桃花扇》里的奸臣,雖品格德行為人不恥,文學才華卻不容小覷,尤其是在戲劇創作領域,頗有建樹。阮大鋮閱師江上,為彰顯形象,不穿官服,而是身著白蟒袍,腰圍綠玉帶。此舉被人譏為倡優排演之場,滅族亡國之象。
四、工藝行家與織造世家

元妃省親之前,新落成的大觀園要配備“妝蟒繡堆、刻絲彈墨并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之類的東西,除此之外,書中還多次提到“緙絲、彈墨、打子、戳紗”等各種各樣的服裝工藝。
“緙絲”亦稱“刻絲”,是用半熟蠶絲作經、彩色熟絲作緯織成各種花紋,花紋和地紋連接處呈現明顯的斷痕,像刀具鏤刻一樣,故得其名。王熙鳳就有多件刻絲衣服。如“石青刻絲灰鼠披風”、“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等等。“彈墨”是以剪紙鏤空圖案覆于織品上,用墨色或其它顏色彈或噴成各種圖案花樣。《紅樓夢》第六十三回中,賈寶玉就“身穿大紅綿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和芳官劃拳。
中國的刺繡藝術歷史悠久,技法精深。常見的刺繡針法有平針繡、搶針繡、拉鎖繡、灑線繡、打子繡等等。“打子”,亦稱“打籽”、“結子”,是傳統刺繡針法之一,要求每一針都要打一個結釘住,繡一針,就結一粒“子”。繡品紋樣美麗、堅固耐用。“戳紗”,又稱“穿紗”、“納紗”,是以紗為底,嚴格按格數眼刺繡。繡品圖案清晰、花紋富于變化,故清代都門竹枝詞云: “金線荷包窄帶懸,戳紗扇絡最鮮妍。”
曹雪芹之所以對于服裝的面料、色彩、款式、工藝如數家珍,是因為淵源有自。從他的曾祖父曹璽開始,到祖父曹寅,再到父輩的曹、曹,三代四人先后擔任江寧織造官達五十七年之久。關于織造的職能,有人說相當于后世的紡織工業部,其實不然。紡織部是負責管理天下所有織業的,而清代的織造府不負責民間織品,只負責皇宮的穿著用度,主要任務是給皇上織龍衣。

江寧即南京,南京作為中國古代織造中心之一,以盛產“云錦”聞名,江寧織造府門樓上就有“鐘山紫氣織為云,淮水清光造為錦”一聯。南京云錦與成都蜀錦、蘇州宋錦、廣西壯錦并稱“中國四大名錦”。云錦的主要品種有“織金”、“庫錦”、“庫緞”、“妝花”四大類。“妝花”,亦稱“妝緞”,《紅樓夢》第五十六回中,甄府的禮單中就有“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織造織成的東西要運入宮里的緞匹庫,現在北京南池子大街有一個胡同叫作“緞庫胡同”,就是當年的緞匹庫所在地。進入緞匹庫以后,很多織物的名字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像“庫錦”,“庫緞”等,都是緣緞匹庫而得名。
魯迅先生對《紅樓夢》有這樣的評價:“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曹雪芹正因為出身于織造世家,自小耳濡目染,才有可能將“聞見”寫成如此“新鮮”的文字;復又因為鴻才河泄卻無晉身之路,所以只好借小說來編織自己“玫瑰色和灰色的夢”。惟其如此,天地間才永存了一部《紅樓夢》。錦衣夜行而竟映照得天地同輝,這倒是曹雪芹也料想不到的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