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一

生活是從零開始的。

金甲一早起來，便發現了問題。

首先是四周靜得出奇。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能隱約地感覺到自己均勻的呼吸——這表明我還活著。金甲想。怎么回事呢?以前還沒有等你起來，周圍就鬧開了鍋似的，把人給吵醒。金甲住在一個菜市場附近。每天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菜販子就在市場里進行交易了。吆喝聲、車鈴聲、討價還價聲、歌聲笑聲嘈雜在一處，雜亂無章地涌來，撞擊著耳膜，猶如發生了5級地震，床板都篤篤直響。

我不得不起床。金甲無可奈何地說了N次。

金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到生疼，這又不是在做夢。金甲覺得很奇怪，抱著棉被癡癡呆呆地，或許是在懷疑自己沒有睡醒，或許是在回憶某些東西，或許是在幻想，誰搞得清楚呢?

我在讀高中的時候，寢室里有位同學很有趣，大熱天的也不洗澡，照樣跟我們一起打籃球、踢足球。那時候學校放月假，一個月休息兩天，高考在即嘛，要補課。補課就像吃夜宵，吃多了肚子會疼的，睡不著覺。這是姚小軍的名言。對，那個同學就叫姚小軍!姚小軍同學從不在學校洗澡，無論春夏秋冬——沒有看見的除外，不能冤枉人家?？赏瑢W們的看法基本上和我一致，都是沒有見過的。當然，我們可以想象姚小軍同學放月假的時候回家洗了澡的，即使他不想洗，他老媽也是會逼著他洗的：至于他究竟有沒有洗，則不大清楚，只能問他本人。

可想而知，寢室里有一位姚小軍同學，那其他的11位同學就遭罪了。那個氣味啊，真是難聞，好比是農村的沼氣池，或者說是一只死了一個月的雞也行。這是比較夸張的說法。比較保守的說法是，我們至少離它3尺，折合是1米的距離，女同學再乘以2。姚小軍同學還有個習慣，就是早上起來后，抱著被子坐在床上?？粗覀兿茨標⒀馈⒚锩ν馀懿悔A，直到我們洗漱完畢，再和我們一起去上課。所以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他那口牙，真的是五顏六色，七彩斑斕，再配上一張醬黑油亮的臉，一頭條分縷析的頭發，兩只綠豆般的眼睛，你真會以為他是剛從非洲旅行回來，或者是哪個原始森林里跑出來的野人。姚小軍同學的綽號就叫“野人”，這是我們全體同學一致討論通過了的，姚小軍同學也默認了。其實，叫他“野人”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他的成績“野”得嚇人。我那時候的作業基本上是他的復制品。姚小軍同學還在全國的大賽上得過獎呢。俗話說，“人不可貌相”，大概就是講姚小軍同學的。后來，姚小軍同學輟學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以后再也沒有見過他。俗話又說，“天妒英才”，大概也是講姚小軍同學的。

干嗎會想起他呢?金甲傻傻地笑著。哦，原來和他是同桌，難怪印象這么深哩!那其他同學呢，還記得嗎？金甲搜遍了腦袋里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找出半個影子來。金甲自言自語，管他同學不同學的，不管怎么著，臉還是要洗的，班還是要上的，我不是姚小軍同學呀，我是金甲，呵呵!

陽光透過茶色玻璃射進這個十平方米的單身公寓，灰塵像蝴蝶一樣在跳舞，又像是這深秋的一枚枚落葉在飛翔。

二

7：50的時候，金甲照例去等6路公交車?？善婀值氖?，大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一輛車也沒有，商店沒開門。旅店沒開門，飯館沒開門，銀行沒開門，凡是有門的都緊閉著。打烊了一般，沒門的保持著沉默。

一切都很安靜，靜得出奇，這是讓金甲感到意外的。平常的話，等公交車的可謂是人山人海，有好幾次，公交車的門都被擠破了；有好幾次，金甲的錢包被扒了：有好幾次，金甲是懸在空中到達上班的地方——N維電腦程序設計中心。這一次。他是一個人等車。從某個意義上來說，金甲是幸運的，因為沒有人跟他搶占有限的資源。然而他是走路去公司的，因為車是不會來的了，金甲憑直覺這么認為。

公司在第五街區，離金甲的住處不遠，如果走路的話，也就二十分鐘的路程。如果是坐車則要半個鐘頭，這個城市塞車塞得緊。其實，道路暢通無阻的話，走路也不用那么久的，十分鐘就夠了，關鍵是人行道上，地下通道里都是人，人流，但流動的速度相當慢，好像擠牙膏一樣，擠一下就動一下，不擠的話，那么等著好了，等到天黑也還是在人流里。據不完全統計，這個城市有三十幾萬上班族，都要在8：30以前趕著去上班，可以想象那場面，猶如一鍋黏糊糊的粥。所以，相對來講，還是坐公車比較劃算，否則有可能會被擠成一條咸魚。

街上十分靜謐，真空了一樣。以前兩個人走在街上，即便肩挨著肩，講話也要吼著，對方才能聽見，潑婦罵街一樣，不過大家都這么做的話，也就不足為怪了。有的人甚至帶個麥克風，或者擴音器，方便一些，省得走一趟街，又要買潤喉片，這樣很不好。于是，大街上到處回蕩著此起彼伏的聲音，跟賣老鼠藥的差不離。

喂!吃飯了嗎?

喂!吃了!

喂!買的什么菜啊?

喂!豬肝。土豆，黃瓜和雞蛋!

喂!今天下午去搓麻將怎么樣?

喂!好啊!

喂!昨晚的足球賽你看了嗎？

喂!看了，唉呀，你別說，那個腳臭得跟……

喂!喂!喂!……怎么?沒電了?

金甲再也不用帶著喉片上街了，心里輕松了許多，他試著講了句話，“今天天氣真好啊”，很輕地講的，但他聽到了，很清楚地聽到了，不過可惜的是，外面這么空曠，竟然沒有回聲。這是需要改進的地方，金甲想道。

深秋的陽光抹在身上，讓人覺得挺溫暖，但蕭瑟的秋風還是比較涼。讓人感到冬天的腳步近了。金甲不禁打個了激靈，裹緊了外套，甩開膀子大步邁向第五街區。

今天天氣真好啊!

三

金甲趕到公司的時候，正好是8：30。和平常一樣，沒有遲到。公司在寫字樓的86層，坐電梯的話就一會兒工夫。但今天沒有電梯，只好走樓梯。在決定走樓梯上去之前，金甲在思考一個問題：有沒有必要上去?從家里到街上。從街上到大廳，一個人影也沒有，電梯也沒有人負責開。或許可以作這樣的聯想：老板今天不會來上班，同事今天也不會來上班。今天是星期天?不對啊，星期天也是要加班加點的。很顯然，這是一種僥幸心理，總希望老板放假，放長假。這樣很不好。金甲在心里罵自己，再不積極點，年底的獎金就吹了，甚至這個工作也會吹的，甚至工程師這個頭銜都會吹的。所以，不能馬虎大意，得踏踏實實做好本職工作。

上樓梯的時候，也沒有回聲。這樣真的比較糟糕，一點也不真實，需要修改，金甲想道。

大概是六歲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楊樹林里放牛，中午時分，一個人影也沒有，實在很無聊，我就到處找樂子。有一次，我溜進了凌云塔。凌云塔有七層高。門口站著兩頭石牛。但現在左邊的那條牛只剩一只角了。據說是在一個暴風狂雨的夜晚，這頭石牛跑到附近的稻田里偷吃青苗，被雷公發現了，一個霹靂就霹了它一只牛角，它只好乖乖地鎮守在塔旁，看護著埋在寶塔底下的兩只金鴨婆。當然這也是傳說。至于是否真的有，就不得而知了，但很多老人都曾說親眼看見了兩只金鴨婆出來戲水，兩頭牛出來吃草，說得有根有據。跟真的似的，就由不得你不信了。上了年紀的人有一個優勢。就在于說話有分量，你可以不同意，但也無法批駁，一方面是出于尊敬，一方面是年代久遠，無法考證。所以，年輕人在老人家面前，還是畢恭畢敬，謙虛謹慎些比較好、否則要吃大虧的。金甲不時地告誡自己。

還是說登塔的事吧。我拾著臺階，一級一級地爬，每踏一步，灰塵就像蝴蝶一樣地散開了，飛到自己的鼻孔里，有一股腐楊木的味道，歷史的，沉重的，嗆鼻的。同時，塔里的回聲很大，鐃，鈸，罄，鑼都來了，開水陸道場似的，一直縈繞在塔里，空靈，彌散，凄惋，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就像深更半夜走在路上，有一種聲音一直跟著你走，你一定會下意識地認為那是鬼在跟著你。不過。那時候我可沒想過這么多，我只想爬上去，看一看，如此而已，所以我沒感到害怕，雖然現在想起還有點心驚肉跳的。爬到最頂層的時候，我已經是滿頭大汗，腿也發軟了?？晌液芨吲d，因為我發現站在七層的塔頂上看風景，與站在楊樹林里是完全不相同的。我看到了我家的那頭大水牛，正在泥塘里打滾。我看到了楊樹林里的樹梢是平平整整的，像一塊綠油油的禾苗。我看到了樹梢以上和樹梢以外的空間，比較模糊、淡遠，但令人振奮。畢竟一個六歲的小男孩的高度跟七層塔的高度相差幾十倍，目所能及的地方也相差幾十倍，甚至更多。我還看到自家的屋頂，青色的瓦，屋檐下掛著一串白色的蘿卜條，那是母親做的。看累了，我本打算在塔頂上睡個午覺，但終究還是下來了，一則怕牛跑丟，爸爸會打屁股；二則塔頂上風比較大，萬一睡著了，風把我給吹了下去，不摔死才怪呢。我當時就這么想的。

86層是7層的十幾倍，雖然從6歲長到了33歲，也有五倍之多。可腿還是腿，會酸的，金甲累了。當他爬到第50層的時候，十分懊悔，早知道這樣，電梯還是要的，習慣了的東西突然間改變會讓人適應不了。金甲數了一下，每一層的臺階數是30級。86層就是2580級，再乘以2，就是5160級，也就是說，金甲打個來回要走5160級臺階，需要一個鐘頭左右的時間，這是金甲沒有想到的?？茖W有科學的好處和用途，縮短了距離，改變了時空，提高了生活水平和質量。認識了許多世界的奧秘，等等，但金甲總是覺得科學帶給他的只有幻想和虛無，一切都是設計好了的圈套，然后要你鉆。科學是個陰謀，金甲想。

四

我在讀大學的時候，學計算機。學計算機是我的理想。我有一臺電腦，從開學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電腦，天天和它泡在一起，因為在上面可以上課，可以做作業，可以和朋友聊天，可以看小說，可以訂餐，可以買水……一切皆有可能!于是，我在四年大學期間，從來沒出過寢室一步，而今過得也蠻好。想到這一點，我就高興。我學的是計算機編程，很有趣。面對一大堆紛繁復雜的數據和語言，隨便整理一下，就變成了自己的東西，或者說它們是奴隸，要它怎么辦就怎么辦，它不會違抗，只會服從。這一點是值得我驕傲的地方，可也不夠厚道，因為這樣的話，我就成了設計陷阱的人了，讓別人去鉆，然后看他們耍猴似的表演，這是個陰謀。

這樣很不好，金甲認為。

大學四年是怎么過去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感覺很快，坐過山車一樣，一眨眼的工夫就玩完了。沒有人通知你，也沒有人提醒你，而自己是壓根不曉得有這回事的。然后我就畢業了，很順利地找到了工作，也就是現在我工作的地方，搞電腦編程?，F在世界上很需要這種人才。我們的生活過于復雜。便會有人(其實是像我一樣的電腦工程師)要把生活簡單化，程式化，取得驚人的一致。才更有前途。準確地說，這是老板們的設想，也符合人們的心愿。所以，我們的這個工作還是蠻有意義的，至少現在很火。我也干得正起勁，又提職又加薪，老板相當看重我的。我還準備找個女朋友呢，這是最近才有的想法，比較奇特，跟編程來講，就顯得復雜多了，所以我一直沒有考慮過?；蛘呖梢院唵蔚卣f，對付一個女人，比對付一臺電腦，對付生活，對付整個世界都難。而且難得多。也許，這是不對的。可我是這么認為的。沒辦法，習慣了計算機的語言，總以為自己說的話都會完全依照自己的心愿去完成。有個怪人說了，夢是愿望的達成。也就是說，人們的一些愿望如果在現實中滿足不了，那就只能依靠夢了。夢是一個很神奇的拉丁神燈，它會滿足你所有的愿望。讓你飄飄欲仙，醉生夢死。然而這一切都是假的，自己給自己造的一個面具，見不了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我的意思是，程序是愿望的達成。首先要聲明，這是真的，可以變成現實的，不像夢。讓人空歡喜一場。程序雖然是在電腦上操作，是一個虛幻的平臺，但我深信人們是可以在這個平臺上大展拳腳的，并且能夠完全滿足自己的愿望。有的人喜歡在現實生活中撒謊，那是道德的問題。而我，在程序的界面上，是絕對真誠的，這一點很多人可以作證，比如我的老板，否則，我也不會設計出那么多完美的程序來，也不會得那么多獎?，F在只差一個諾貝爾獎了。這是令我深感遺憾的地方。只有對電腦真誠，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這跟人們通常所說的“為所欲為”不同，后者是以權力和金錢為附麗，而前者則是一種友誼，真誠的友誼。我命令電腦，然后電腦也命令我：我在電腦里設計了程序，電腦也在我人腦里安置了程序。如果說我的程序是個陷阱——當然我是不同意的——那我自然是陷阱的陷阱。如果說我的工作是讓生活程序化、簡單化、模式化——這一點我還是承認的——那我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比較復雜。說得較為簡單的話，那便是我所獲得工作和心理的自由，是以付出更多方面的自由為代價的?；蛟S有人還是不懂，可是我已經說得再簡單不過了。習慣了計算機枯燥、呆板的程序語言，自己的口語竟然退化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我甚至忘記了在讀大學時還寫過小說，這一點讓我感到驚訝。

既然我知道了語言的妙處，就多說幾句罷，主要是想弄點有文氣的東西出來，挖掘自己的潛力，這一點我還是有把握的，

生活就像這爬樓梯一樣的，每上一級感覺就會不同。你會很累，越來越累，但又不得不爬，因為希望在最頂層，在向你招手。原始的欲望和責任推動著你向前進，向前進，即便兩腿已經灌滿了鉛，滿頭都是汗，心率升高幾倍。然而這些都是表面的，關鍵是你得到了心理上的滿足，有一種成就感，雖然這種成就感的背后是一條充滿艱辛、淚水、委屈可是光榮的荊棘路。我想，人總是要有點理想的，于是總要進取，于是就要爬樓梯。這是一種積極的正面的說法。另外一種說法就比較“不穿衣服”的了，但人們稱之為真理，可見也是正確的。人們是這樣說的，有些人，具體地說是一些不好的人，總喜歡溜須爬桿，一級一級地爬。那才是真正的爬，四肢著地，頭朝上，舌頭伸出來，還兩邊搖晃。對，就是這樣子，千萬別懷疑我描寫的是某種動物，我才沒那么好的想象力呢!我很多的同事就是這樣的，一個一個爬上去了，只剩我一個在基層當老大，第一工程師。當然，我也有想不通的時候，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心安理得的，畢竟我的雙手不習慣撐在地上，我的舌頭也卷不起來，這是生理因素決定的，和別的沒有關系，我一直這樣固執地認為。我說了，生活就像爬樓梯，而不是坐電梯，前者是具有文學意義和修辭價值的，后者則不具備可比性。是一個陰謀，是對樓梯的程序化、扭曲化的表現：跟抽象派畫家的作品一樣，不是生活的本質，而是一種創造，科學的創造，然而多半是個陷阱，讓人們——安逸、浮躁的人們——去鉆，然后帶他們去86樓，去天堂，

五

當金甲氣喘吁吁地爬上86樓時，已經9：40了。

跟心里想的一樣(可金甲不敢承認)，辦公室里一個人影也沒有。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金甲特地去老板的辦公室看了看，沒人，心里的石頭才落了下來。他回到自己的電腦前，撫摸著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辦公用品，油然而生一種憐愛，仿佛是面對自己的孩子一般。十多年了，3700多個工作日，都是和這些東西打交道，感情自不必說。而此時此刻，金甲所能感覺到的。比憐愛更多的是厭惡，來自內心深處的厭惡。如果把一件工作當作飯碗一樣去做，無異于吃飯時在飯碗里扒出一條蚯蚓、其厭惡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墒?，如果不為工作而工作的話，那么飯碗是不可能有的，而扒出一條蚯蚓這樣的機會都沒有了。這不是什么喪氣的話，這是事實。其實，很多道理人們都是懂得的，只是不想承認罷了。比如自由，誰不想要自由?可誰又真的得到了自由?恐怕沒有罷。但不承認是一方面，事實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才會有科學、才會有電腦。才會有程序來解決這些矛盾。很多時候，金甲一直認為自己的工作是很偉大的，是為人們爭取自由的，是神圣的，說起來有些宗教的意味，可金甲并不信教。雖則一個人有點信仰是高尚的，但金甲認為信仰這東西跟自己編程沒多大區別，反正是百分之百相信，閉上眼睛都相信的，于是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我奶奶是信佛的。虔誠得不得了。早上起來要上香，晚上睡覺前也要上香，遇到諸佛菩薩的忌日的時候，還要誦經，上貢果，隆重得很。據說，觀音菩薩有三個日子要記清：生日、忌日、成佛日。所以，光為觀音菩薩買貢果都要三次。另外，還有文殊菩薩、地藏王菩薩、彌勒佛等等。奶奶專門有一個本子，上面記載著這些大小菩薩的生日、忌日什么的，一長串，一年來忙乎得不行。可老人家很樂意，照她的說法是消除了孽障，死后可以去往西方凈土，

小時候，奶奶常跟我講三世因果經，我聽不懂，現在仍然是不懂。人家小朋友的奶奶講的是故事，是傳奇，我奶奶講的是佛經，所以到現在我都是神經兮兮的(我不是在誹謗宗教，別誤會)。所以，腦子里總有個別的什么東西纏繞著我，一直不肯離去，而我又不知道怎么辦。有高人說這是慧根，就類似于武俠小說中的任督二脈，打通了的話便可以天下無敵，而我便可以成佛了。這一點，我一直不敢相信，但奶奶的良苦用心，我還是能夠理解的，

奶奶從不殺生，夏天蚊子多得可以咬死一條牛的時候，奶奶也只是拿著一把蒲扇輕輕地搖一搖，從不和別人一樣，一掌打下去，便見紅了。奶奶說，他們會得到報應的。直到現在，我也不敢用手打蚊子，生怕晚上等我睡著了，它們會化作鬼魂來咬掉我的鼻子，幸虧現在有了滅蚊片和殺蚊劑，不必自己親自動手了，心理壓力也少了許多，否則我真見了佛祖也說不定。不過，奶奶現在又有了新的說法，說是即便不是親手殺死的，也要把罪過算在你的頭上，因為你動了這個念頭。借工具(外力)殺死它們，罪過不僅有，而且更重(可見宗教也是與時俱進的)。這就好比一個人不殺生，但想要吃雞，于是拜托鄰居殺了，然后再吃。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殺的，可雞死了這是個事實，而這個事實是你自己指使別人干的，因此就有罪。這就好比是主犯和從犯的關系。我不知道這樣說有沒有說清楚，反正我是覺得很復雜的，因為如果一件很平常的事，一定要牽扯到前世、今生和來世的話，那再平常也都平常不了了。我甚至在想，奶奶已經是80歲的人了，竟然還能夠參透其中的奧妙，比起我來，實在高明得多了：而奶奶是個文盲，不像我，是念過大學的。

六

金甲沒有打開自己的電腦，只是四周環顧了一下，苦笑著便走了，走樓梯，從第86層到第1層，從天堂到另一個天堂。

我說過，在沒有電腦的時候，我會盡量把話說得文氣一些，盡管看上去比較蹩腳，可我樂意這么做，這才是生活。

說到生活，上樓梯是一種生活，積極進取的生活(四腳爬的那種除外)，下樓梯也是一種生活，落沒下坡的生活。如果說，一個人是為了理想而上樓梯的話，那么下樓梯就是理想的破滅，或者說是理想的升華也可以。說實話，只要是人，誰都是不愿下樓梯的。試著想想，當年上樓梯是多么的困難，幾十萬人過獨木橋，拼死拼活爬了上來，現在又要下去，心里不平衡啊?？墒?，有什么辦法呢?我們不都是在這種失衡的社會中完成人生的輪回嗎?我雖不信輪回，但世間一直在輪回，這是我改變不了的。即使在電腦里能夠實現這種終極的人生，讓人一直沉陷下去，然而在現實當中，我從哪里來，就得回哪里去，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算我不想去，也會有好多人千方百計地弄我去的。畢竟在理想的最高位——天堂——上。沒有永恒，只有曾經擁有。終究會失去的。只是失去的方式不相同而已，有的是自愿，有的是被逼，有的是被陷害，凡此種種，都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在某個時候，必須讓出位置來，給千千萬萬上樓梯者一個機會，一個實現理想的機會，而自己就只能下樓梯了。其實，下樓梯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總結這一生的種種，好的和壞的，成功與失敗?？鞓泛蛡校屏寂c卑鄙，像放電影一樣，每L個臺階就是一個蒙太奇，86層就是2580個蒙太奇。我想，人的一生，如果用2580個鏡頭是完全可以記錄下來的。雖然并不全面，但記住其中最主要的部分就行了，至于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就可以忽略不計了。生活是細節的，而對生活的回憶卻是抽象的，這表明我們大部分的時間在做著一些無用的事情，也就是說做著自己不愿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以致于我們回憶自己的一生時，只記得那些開心的、悲傷的，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

或許，這樣才算是真正的生活：一年一年地過，只需記住其中的一天：一天一天地過，只需記住其中的一時：一時一時地過。只需記住其中的一秒。這就足夠了。當一個人下樓梯回想是自己經歷過的生活時，只需從那感動的一秒，難忘的一時，刻骨銘心的一天中剝離出自己的酸甜苦辣，就足夠了。于是，就有很多人整天無所事事，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像一截木頭漂浮在河里。早上匆忙吃點東西，然后去擠6路車，8：30之前到達公司，接著做重復得不能再重復的工作，編程、制譴陷阱，一句話也不說，在電腦里和一些公式、數字、原理打交道，飛一般地操作鍵盤，再到手指發炎、眼睛紅腫、腰酸背痛、生活不能自理；然后是下班，又要擠6路車，再回到那個十平方的寓所，等著一天的結束，迎接新的一天的開始。

這就是我的生活，木頭一樣的生活。

或許你會覺得我是在抱怨什么，事實上不是的。我只是如實描寫自己，如果真有抱怨的話，我也不會抱怨什么。我也不會抱怨十多年。十多年多長啊，它能夠讓一個程序員變成高級工程師，能夠讓一個寫小說的青年專門制造陰謀，能夠讓生活回復到學?！叭c一線”的模式，直到你退出為止。可是現在我還不想退出，因為我還年輕。我要為自己的理想而奮斗。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今天我就不必來公司報到上班了，因為我明顯地知道公司里沒有人。但是，不上班，我又能去哪里呢?

是啊，我又能去哪里呢?下樓的時候，金甲這樣想。

大廳里依然空空蕩蕩的，電子顯示器在不停地閃爍著，上面顯示：公元2020年lO月28日上午11：05分；天氣：晴。溫度：18℃；星期一；空氣污染指數：400；西北風：3級；下午3：10：08有沙塵暴。上面還有很多信息，包括股市、彩票、足球比賽、籃球比賽、菜譜、音樂、flash等等。不過，后面這些金甲都不感興趣。讓金甲感到困惑的是，顯示器上為什么不標明今天不用上班?以前都要標明的。唉，可見用程序做出來的東西也有錯的時候，回去以后一定要再修改修改，金甲想。當然，還有一種情況是，今天要上班，只是同事們都隱身了——這不可能啊，這項技術還沒有研究出來呢。然而他怎么也沒想明白，只好自個出去了。

今天的天氣真好，金甲想。

七

秋天是個很好的季節，溫度適宜，天地開闊，給人以清爽溫涼的感覺。雖然可以看見冬天在跟你招手，不過沒關系，它招它的手，我反正不過去就是。我要利用這點時間好好地走一走，金甲想。

街面上還是靜謐得近乎荒涼，仿佛是在穿越一座廢棄了幾千年的古城堡，一草一木都散發出安寧、沉靜的底蘊，在瑟瑟秋風中，撲向金甲的臉面。金甲感到一股振奮，好像是在跟歷史對話，跟時空對話——一切都很安靜。

透過商店的櫥窗，金甲看到了琳瑯滿目的商品，在燈光的照射下引誘著來來往往的人們——當然這是以前，現在一個人影也沒有，所以這個陷阱是沒有人鉆的。透過時空的櫥窗，金甲看到了一片海，藍天白云，微波粼粼，春暖花開，在那個海邊有一所房子，住著一個人，站在木屋上看海，看飛鳥，看魚群，看沙灘，從早到晚，一直這么看著，看著、直到海嘯襲擊的那一刻。

我要是擁有一片那樣的海，該多好啊!金甲想。

我在上大學的時候，曾為聯合國設計了一份“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的方案，其主體框架就是那樣的一片海，一所房子，一個人，簡單得很。可是因為太簡單了，所以沒有被聯合國采納。他們說，全世界的人口這么多，填海造陸都來不及呢，還要在海邊建什么木屋?真是扯淡!最后他們采用了一位叫做reed312411的家伙的方案。那家伙比我浪漫多了，他把房子建在空中，完全利用萬有引力定律，不用任何東西支撐，就跟太空中星球與星球之間的相互關系一樣，房子與房子之間也有這種共生共榮的關系，所以大家相處得都還好。reed312411也一夜之間成了名，被譽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家，比牛頓還牛。不過，僅僅一周的時間，人們發現這是個騙局，是個陰謀，因為空中的房子其他的都好，就是鄰里之間無法交流，這不把人給憋死嗎?住那么高，跳又不能跳，聊天用高音喇叭都不行了，空氣太稀薄。于是人們紛紛給聯合國秘書長打電話，強烈要求把他們弄下來，在地面上就是被擠死，總比住在空中悶死好。大家都是這么認為的。后來，聯合國開始考慮我的方案，認為我的還是蠻有創意的，但終究還是沒用，說是海不填也就算了，問題是去哪弄那么多木頭造房子啊?我認為也是如此，如果是住水泥房子的話，那還不如不去海邊呢，到處都是現成的。我的方案就這么不了了之。

聽說，最近又有人在策劃人類居住地的事情，當然主要是些電腦工程師。他們認為，現在全世界的人口數量早已超過了環境的承載量，于是產生了很多環境問題，諸如五顏六色的霧。五顏六色的水，而花不只有五顏六色的了，只剩一種，叫塑料花，或者說是納米花；到處都是灰塵。到處都是細菌，每天都有人生各種奇怪的病死亡，瘟疫恐怕要到來了……這些問題太嚴重了，因此他們設想，建立一個網絡平臺。用程序把各種問題導向一個好的方面。讓它自我調節，良性發展。這自然是一個天才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話，那真的是功德無量的事情。也就是說。科學在設置陷阱的同時，也在力圖填平這些陷阱，掩蓋自己的陰謀。不管怎么說，這是個好的方案，于是我也參與了。

需要補充的是，建立一個網絡平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用程序來控制難度也不大，關鍵是現實生活中，人們受到了許多限制。比如，不能在大街上亂扔紙屑，瓜子殼，連放屁也是不允許的，有損市容市貌嘛。再比如，你想去河里洗個澡?哎，對不起，為了凈化河水你只能在家里洗。再比如。你本來是想開汽車去旅行的，結果程序告訴你是不成的，你只能走路去，而火車、飛機早已停了。凡此種種都給人們帶來了諸多不便，可大家似乎并沒有多少怨言，畢竟還是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即使自己享用不到了，也該給子孫后代留下一點什么吧。做人不要太自私。還需要補充一下原理，其實很簡單，打個比方，只要在電腦里裝一個殺毒軟件就可以殺毒，對吧?那么，只要在世界范圍內裝上一個程序，跟人們的生活一起運作，那么它便能引導人們走向健康、科學、人性化、可持續發展的道路。簡單吧?就這么簡單，傻子都想得出來!一想到將來人們都可以跟過去一樣過上美好的生活，我就很高興。

不知不覺地，已經是中午12：00了，金甲感到有點餓。早上才吃了片面包，喝了些牛奶。哦，對了，現在的牛奶得放蛋白質才有味，要不就淡得跟白開水差不多了。外面的餐館都沒開門，東西是沒得吃了，金甲很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有想到這一層呢?唉，怪就怪那天夜晚在電腦前編程時，喝了一杯放了辣椒的咖啡，惡心得要命，所以就疏忽了這一層。真該死!

八

金甲碰見小彎是在1：35。

當時他肚子里呱呱叫，正急得團團轉，忽然，在第六街區的地底下冒出一個紅衣女子，向他款款走來。金甲著實嚇了一大跳，自己原本是沒有想到這一層的，怎么就?但他看到紅衣女子手里有東西吃，也就不想那么多了，徑直跑上去討吃的。

紅衣姑娘，請給點東西給我吃罷，我快餓死了。

紅衣姑娘顯然嚇了一大跳，臉煞時變白了，緊接著又是一陣暈紅，跟身上的紅衣渾然一色了。

我叫小彎，很高興碰到你。

甭管你叫什么，先給點東西給我吃罷。金甲那副惡狼撲食的樣子把紅衣姑娘嚇壞了，但是她很善良，把手上的一塊大餅給了金甲。

你怎么會闖入我的世界?金甲邊吃邊問。

我闖入你的世界?應該是你闖入我的世界才對啊!紅衣姑娘的臉漲得更紅了。

我記得我的世界里是沒有你的。

我的世界里也沒有你的啊。

難道是我的程序出了問題?金甲自忖道。我是電腦工程師。金甲自報家門。

我也是電腦工程師啊。

金甲看了看紅衣姑娘，心里有點兒慌亂。以前專門和電腦玩去了，一直沒有機會看真正的女人(虛擬的女人還是有的，而且很多，所以我網絡上的老婆很多，108個)，現在面前站著一個這么漂亮的女人，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你剛才說你叫小……什么來著?金甲一說出口，便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不長記性呀你。

我叫小彎。紅衣姑娘翹起小嘴，有點兒生氣了。

哦，對不起，我叫金甲。我們好吧，怎么樣?金甲脫口而出。

好什么啊?小彎不解地問(這是天真，千萬別歪想)。

嗯，那個……就我們兩個，一男一女，呃，我們做朋友吧。金甲恐怕是長這么大沒跟女孩子說過話的。

你是說那個意思啊?好啊。小彎的臉紅成了兩個蘋果，散發出迷人的芬芳。

金甲感到很驕傲，仿佛整個世界都是他的了，他勇敢地拉起小彎的手，欣賞街道兩旁櫥窗里商品，真正意義上的逛街。如果逛街僅僅是湊個熱鬧，那么金甲和小彎只能算在談戀愛，而不是逛街。當然、你也可以說，逛街只是個借口，談情說愛才是實質。這也是很有見地的說法，青年男女們不都是這樣的嗎?然而，金甲和小彎究竟算哪一類。就不是那么清楚了。

小彎，你覺得我的世界，不，我們的世界好不好?

好啊，我挺喜歡的。

如果我們兩個一起呆在這里，你愿意嗎?

愿意，當然愿意。

你愛我嗎?

愛。

我也愛你，小彎。我首先喜歡的是你的紅衣服，然后是你的名字，然后是你的大餅。然后是你的手，最后是你的整個心靈。你的心靈就像一只美麗的小鳥，攫住了一截腐朽的木頭，試圖把它從苦海中救贖出來。你飛呀飛呀，越過大海，把木頭放在沙灘上，然后從森林里叨來樹枝、樹葉、搭建了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此，小鳥就和木頭生活在一起。木頭慢慢地復活了，拉著小鳥的手，一起看日出，看潮起潮落?，F在，我拉著你的手，在這里看商品，看街道，看我們的世界。我只想問你一句，我可以吻你嗎?

小彎有些慌啦，眼睛里滿是幸福的淚光，她深情地點了點頭，閉上了雙眼，等著幸福的風暴向她襲來。

下午3：10時，金甲準備獻上他孤單的一吻。

突然，天空陰暗了下來，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到處是叮叮當當的響聲。不好了，沙塵暴來了!金甲忘了今天是有沙塵暴的。城里的水泥森林早已對沙塵暴見怪不怪了，再大也摧毀不了它們。而人們就只得躲在家里，否則便會白白送命，金甲感到不妙。

小彎，我們還是分手罷，呆會沙子會把我們都埋了的。金甲把伸出去的嘴唇收了回來。

好的，那我們再會罷。

再會。

當小彎睜開眼睛目送金甲離去的時候，臉又篩地紅了，原來金甲是光著屁股的。一絲不掛。可以理解，金甲當初真的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邂逅小彎，所以就沒給自己設計衣服了。沒有女人的世界里，男人還用得著穿衣服嗎?金甲每次想起這句話，就覺得好笑，因為他認為這肯定是個陰謀。是個陷阱。

還有一句話，我剛剛想起來：現在的時間是——午夜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