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時常不敢正視那個時代,因為我不敢想象在那個社稷飄零,民生慘苦的日子里,會出現那么多色彩斑斕,炫人耳目的奇人偉士。梁啟超、章太炎、劉師培、王國維、魯迅、胡適……這一個個擲地有聲的名字,背后站著的是昂揚的大師。倘若不是讀到他們鮮活的文字,我真懷疑他們存在過,因為他們無論學識還是性情都達到了極致,成了一道道邁不過去的檻。讓我們后輩望塵莫及。
蘇曼殊,正是那個并不遙遠時代的濕潤土壤里,破土而出的一株不算茁壯,甚至有些畸形的幼苗。他在那個時代里掙扎、搖曳、燦爛、黯淡、枯萎。
情僧、詩僧、畫僧、革命僧,人們給和尚蘇曼殊以太多的殊榮。然而,對于這個名字,現代的青年都淡忘了,也許他只屬于風雨飄搖的20世紀初。他以才情、膽識、特行獨立的個性,讓當時人感嘆文采風流皆不能出其左右,直到今天我逼視他的時候,仍覺得他極像是一顆耀眼的流星,瞬間劃過天空,留下了凄美絕倫的光暈。
閱讀蘇曼殊不在于他薄薄的幾本傳世之作和零星的文字及幾幅水墨淡彩,他那半僧半俗的形象、卓爾不群的個性,冷寂的面孔下蘊藏的多彩人生,本身就是極具可讀性的傳奇。
二
“人間花草太匆匆,春未殘時花已空。自是神仙淪小謫,不須惆悵憶芳容。”(《偶成》)這是蘇曼殊寫得較好的一首詩,開頭兩句無疑是他一生的剪影。他多愁的性情恰逢多變的世事,身世凄側動人。
他于1884年生于日本,是其在日經商的父親與日本侍女的私生子,生下不過數月,其生母就棄他而去。6歲時他被父親帶回國,開始讀書啟蒙。族人對異族所生孩子的歧視,使童年的蘇曼殊沒有感到多少家庭的溫情,他在倍受冷漠的環境中一天天長大。
20歲時,他在上海一報社當翻譯,由于失戀苦痛,煩悶難譴,忽覺看破紅塵,只身跑到惠州一個破廟內,投師落發,剃度為僧。“曼殊”兩字就是他的法號。做了和尚后,他又受不了這份清苦,一天趁師父外出化緣,偷了已故師兄的譜牒便走,從此就以一個和尚的身份,孤身一人,芒鞋破缽,浪跡天涯。
他短暫的一生曾積極地參加革命,成為早期同盟會的骨干;曾翻譯、寫詩、寫小說、繪畫;曾到新加坡、爪哇、錫蘭等處,學梵文,研習佛經;曾在南京、長沙、蕪湖、安慶等地當過教員……
他率真爛漫,襟懷灑落,不為物役,癲狂無度,像孩子一樣不諳世事。我們看到的蘇曼殊似乎活得很灑脫,滿是開心。他孑然一身,來去無影,了無牽掛。吃花酒、逛窯子、抽雪茄……還有,身邊的女人總是不斷,
三
其實在他憤世嫉俗,放浪形骸的外表下面,卻是孤獨矛盾著的心。他人雖然風流,骨子里卻是和尚;詩里雖然艷骨難收,心境又時時皈依佛門。終其崎嶇孤傲的一生,佛禪、情愛、革命一直在困頓著他。
作為和尚,自落發為僧后,他一直耽愛佛禪之道。他筆下的理想人生是“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眠”,遠離塵囂,如老僧人定,心若止水。如此看來他應該是不近女色,可偏偏他又是多情種,四處留情,一生幾乎沉溺于情愛之中。傳說他畫畫時,總有身著薄綢,窈窕的女子侍立在旁,紅袖添香。他畫桃花,則直接蘸取女子唇上的胭脂,所以畫幅上的氣氛凄艷逼人,令人難以仰視。愛到深處,他會說“誰知北海吞氈日,不愛英雄愛美人”、“華嚴瀑布高千尺,不及卿卿愛我情”;后悔“恨不相逢未剃時”。看來情與禪都滲透在他的骨髓里,不怪人們都稱之為“情僧”。
僧人理應是參破世間萬象,心外無物,一切皆空,他卻積極人世。他想追求靈魂清凈,卻多與俗家人士為友。對推翻滿清政府的革命,更傾注了極大的熱情。他在東京加入過興中會、光復會、同盟會等革命組織,不遺余力地宣傳起義、暗殺,醉心于宣傳無政府主義的救國思想,他甚至曾一度謀劃刺殺淪為保皇黨的康有為。
佛禪、情愛、革命的矛盾時時牽制蘇曼殊看似自由的形體,處處困擾著他看似沉寂的內心。看來他那風流倜儻,瀟灑不羈都是表象,肉身的疲憊與心靈的孤寂才是他永久的囹圄。
四
也許是性格的緣故,我特別偏愛這類抑郁的才子型作家,固執地感覺他們的文字大多渾然天成,然后妙手偶得,讓人掩卷遐思,唏噓不已。
讀蘇曼殊的文字,更多的時候感覺的是壓抑和靜默,很多糾纏不清的愁緒在他的篇章里淺吟低唱。他的小說都以愛情為主題,愛在這里浪漫而至上:“愛就夠了。我們還要什么?”然而愛又充滿著傷害:“愛的深處就是憂傷”,乃至毀滅。小說的人物都與現實有著難解的矛盾,愛情總被現實擊得七零八碎,注定讓他們只能逃離或死亡,如《斷鴻零雁記》、《碎簪記》、《非夢記》、《焚劍記》……所以里面滲透著悲劇的因子,纏綿悱惻,委婉動人。文章乍看波瀾不驚,平靜里卻透著掙扎的欲望,最終沉寂,無數的感嘆和疑問讓我們回味無窮。
被譽為“民國初年第一部成功之作”的《斷鴻零雁記》就是蘇曼殊小說的代表,是以他與一個日本少女靜子的初戀故事為原型的。小說借三郎寫自己飄零的身世和悲劇性的愛情,講述了兩個幽冥永隔的愛戀之苦,小說在一片悲痛的氣氛中結束,籠罩著一種末世的凄涼、窒息,以及對人的心靈的壓抑。
其實我更喜歡小說背后的蘇曼殊。我是由于蘇曼殊才喜歡他的文字,因為他的文字更喜歡蘇曼殊。而相對他的小說,我更喜歡他的詩。
蘇曼殊是以他的才情作詩,一片真情。一任靈機而發,不假雕琢,佳趣天成。柳亞子評他的詩是:“思想輕盈,文辭自然,音節和諧,是自然流露。”他的詩一方面油壁香車、芳草美人、嬌艷嫵媚,一方面又悟盡情禪、傾心空門、心無旁騖。
我最愛他那首文辭清醇、雋永秀麗的《過西湖》:“春雨樓頭尺八蕭,何時歸春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五
天才通常是短命的,蘇曼殊也不例外。1918年,這個原本風華正茂的曠世奇才,在紅塵中游弋了三十五年后,留下“一切有情,都無掛礙”八個字,然后悄然離世。
他死后葬在杭州西湖孤山北麓的西泠橋南面,西子湖畔的湖光山色伴著他長眠,本來就足夠暗合他浪漫的氣質,沒想到南齊才妓蘇小小的墓卻在西泠橋北面,兩墳遙遙相望。“誰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橋畔兩蘇墳。”一情僧,一才妓,穿越時間的長空,相伴慰藉,都該不再寂寞!
斯人已逝,斷章零落,卷舒卷合之間,多少悲歡離合。縱觀他一生,誠如他自己的描述:“契闊死生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夜闌人靜,燈火昏黃,拂去落在心頭的漫漫煙塵,融入他那凄苦悲愴的紅塵逆旅,感受那一時代的氣息,落寞、孤寂、枯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