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雪來得沒有任何預兆,成群結(jié)隊的雪花下得極有耐心,眨眼間,大地就成了塊發(fā)酵的白饅頭,沿著鐵軌慢慢抬升。列車上的廣播聲嘶力竭,耐心地向旅客們說著抱歉,解釋著不得不停車的客觀原因,他焦慮不安地跺著腳,嘴里發(fā)出估計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咒罵聲。
夜晚仿佛停在一塊毛玻璃后面,遲遲不肯降臨。這種百年不遇的鬼天氣竟讓自己給趕上了,他真不知道,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好在這時候,震耳欲聾的喧嘩聲終于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億萬只飛翔的蜜蜂。他搖了搖腦袋,終于確信那些嗡嗡聲,只不過是無所事事的旅客們制造的聲音。想想也是,這時候如果再不制造出點聲音,那么簡直形同牢籠。車窗上水漬橫流,他用手擦拭,手心一陣發(fā)麻,接著。手臂上又滾過一陣涼意,仿佛那不是一面雙,層玻璃,而是一面生冷的鋼鐵。車窗外。一輪氤氳的燈光在暴雪里搖是,像一個凍傷的老者。他又擦拭了一遍車窗,逼仄的月臺,空無一人,白雪覆蓋著的“安達”。依稀可辨。
安達。這個名字真不錯,或許是一個市,也或許是一個縣。
他從包里拿出旅行手冊,仔細查找這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點。他看到了大連,大連所在的圓圈旁邊有一道橫線,下面寫著“2002年10月”;向上,他看到了沈陽,沈陽所在的圓圈旁邊也有一道橫線,下面寫著“2003年4月”;繼續(xù)向上,他看到了哈爾濱,屬于哈爾濱的那個圓圈還是新的,旁邊什么也沒有寫。他似乎不能原諒自己的過失,急忙掏出筆。在圓圈旁邊重重地畫了道橫線。就在他準備寫上幾個字的時候,耳畔忽然響起了熟悉的呻吟,這一次,他終于確信:這是、自己的耳鳴。
他老是耳鳴。
2
他知道,寫作是件苦差;尤其是對于像他這樣還不十分出名的作家來說,寫作幾乎等同于沙漠上的漫長旅行。事實上,實踐已經(jīng)證明,他根本就不應該再居家寫作,而應該去做一些立竿見影的事情。再過兩個月。妻子就要分娩了,現(xiàn)在的生育同生病一樣,費用貴得驚人。這還沒生呢,幾千元現(xiàn)金就交給醫(yī)院了,查來查去還是那幾樣內(nèi)容。要命的是妻子還胎位不正,按照醫(yī)生的指點,妻子做了無數(shù)次保健操,但小家伙還是不肯大頭朝下,仿佛是在訓練自己的耐心。后來好不容易給挪正了,但不久之后,小家伙又故態(tài)復萌,連醫(yī)生也感到莫名其妙,甚至解釋不清具體原因。他終于懷疑起妻子的胎教,莫非小家伙是已經(jīng)知道,他們租住的房子靠近鐵道。喧鬧、嘈雜、有始無終——總之,是一個非常不利于胎兒生長與發(fā)育的惡劣環(huán)境——因此不肯輕易降生?
妻子是一名保險推銷員,這個職業(yè),似乎適合任何一個認得字的人。好在妻子大半年做下來,終于小有所成。整個小區(qū)沒買保險的家庭主婦,現(xiàn)在都成了妻子的顧客,妻子也因此從他們的保險費里。領(lǐng)取了一批又一批應得的提成:然而妻子分娩在即,保險是跑不成了,像她們這個層次的保險員,一旦在家?guī)Ш⒆樱偷扔谧詣愚o職。妻子顯然比他更為焦慮,但對于他一直以來的無所事事,卻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始終不聞不問。他似乎也樂得如此,彼此相安無事,在鐵道邊一間租來的屋子里各忙各的,包括:性。
當然他不是那種喜歡亂來的人。自打妻子懷孕之后,他們的性生活就徹底地停了。每次一開始他都興致勃勃,但一接觸對妻子滾圓的肚子,他就想起那個戴眼鏡的醫(yī)生。醫(yī)生義正詞嚴地、三番五次地向他發(fā)出告誡,仿佛篤定了他是個性欲旺盛的人。真他媽的過分!但過分歸過分,一想到醫(yī)生的告誡他就軟了下來,渾身抖作一團,同時開始持久的耳鳴。耳朵里仿佛鉆進了億萬只蜜蜂,一面在集體飛翔,一面集體發(fā)出嗡嗡的叫聲,持續(xù)的時間為三到五分鐘。
妻子似乎更在意醫(yī)生的告誡,仿佛忘了他們不僅應該睡覺,而且還應該適當?shù)刈鰫邸J聦嵣铣硕亲永锏暮⒆?,妻子似乎對一切都不再關(guān)心,包括未來的生活。包括他的耳鳴。他幾乎可以斷定,妻子根本就不知道,他還有耳鳴這個毛病。耳鳴是毛病嗎?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對醫(yī)院一直心存排斥,也一直不肯去看醫(yī)生。
表面上,他的小家庭是幸福的,祥和,安寧。至少不像那些忙碌的鄰居,今天摜碗,明天摔盆,隔三岔五的,總要鬧出一些動靜。
終于在一天夜里,他發(fā)現(xiàn)妻子的身體在輕微地顫動,同時發(fā)出鴿子似的呻吟。他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終于明白他已經(jīng)成了妻子的手指,聽上去,妻子的手指似乎比他更為管用。他感到自己的心成了一坨生冷的鋼鐵,麻木的身軀在孤島一樣的黑暗里沉陷。他大睜著眼睛,聽著遠去的列車碾壓著鐵軌,發(fā)出巨大的轟鳴。他不自覺地捂緊了耳朵,更深地縮進被窩,但沒有出聲。他知道,他不能出聲。他不能確信妻子是否知道他已經(jīng)醒來,他只是聽見妻子的呻吟忽然改變了節(jié)奏,長一聲、短一聲,仿佛是在為列車鳴笛送行。
妻子的呻吟聲讓他感到了驚悸。他沒有想到,妻子的手指竟然也可以制造出這樣美妙的聲音。這時候的他或許應該有一絲羞愧,短暫的羞愧,也應該還有一絲憤怒,屈辱的憤怒,但是那一晚。他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仿佛是回到了那些遠去的單身的日子,置身于某個黑暗中的錄像廳,屏住呼吸,看那些搔首弄姿的半裸的女人,下身支起小帳篷。他偷偷地摸了摸下身,但那一刻,他的下身竟是軟軟的,沒有一絲精神。他悄悄地小心地撥弄了一下,但它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呆住了。仔細一想,耷拉著的這個海綿體似乎已經(jīng)老得很了,似乎已經(jīng)多日沒有反應了,然而,這怎么可能?這個令人沮喪的事實,比聽見妻子的呻吟更讓他吃驚。
他捂住耳朵,試圖阻止那些飛翔的聲音,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不久之后,除了蜜蜂,還間歇性地鉆進了妻子的呻吟。躺在床上,他忽然覺得身邊的這個女人竟是這么陌生,而自己對于妻子的意義已經(jīng)終結(jié)了,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他想過離婚然而他不愿意離婚,在他看來,女人和女人都是一樣的,他實在沒有足夠的耐心。
事實上除了出門旅行,一直以來,他對任何事情都失去了耐心。每年他總要出門一到兩次,東邊到過崇明島,南邊到過???,西北邊到過巴丹吉林。事實上他有限的稿費也只能供他一年出門一到兩次,收成不好的年頭,他就得省吃儉用,否則幾乎難以成行。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努力踐行著自己的計劃,好在妻子早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行為準則和生活方式,也從不過問他的私事。雖然,有時候,那未必都是私事。
其實這一年,他本不應該出門。這一年。他的母親得了尿毒癥。醫(yī)生告訴他們,必須立即為母親做透析,否則,至多,只能維持六個月的生命。他靠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木然地看著苦大仇深的病患以及匆匆而過的醫(yī)生。他的初戀女友,在他27歲那年,死于尿毒癥。他覺得,也許,這就是他的命,盡管有些難以置信。
他兄弟姐妹六個,圍成了一圈,然而沒有人率先同意為母親做透析。面對每年十余萬元的龐大的治療費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率先同意。他看著呻吟的母親,嘔吐的母親,骨瘦如柴的母親,忽然跪倒在地大放悲聲。把我送回老家吧,母親有氣無力地說,醫(yī)院看不好要死的病,我不怪你們就是了?;厝?
他驚訝地看著母親,試圖說服他們共同努力,哪怕到最后,大家一起山窮水盡。然而母親的提議很快就得到了他們的一致響應,他們牽著顫巍巍的母親,他虛弱地看著,久久無法起身。母親的呻吟就這樣鉆進了他的耳里,間或,還夾雜著妻子鴿子一樣的呻吟。
他沒有告訴妻子,母親得了尿毒癥。妻子說過不問他的私事,當然。也包括他的兄弟姐妹,父親和母親。這個季節(jié)他本來不準備旅行,然而第二天一早,他還是收拾起簡單的行李,像往年一樣出了門。
這一次,他去的是哈爾濱。他的計劃是:在有生之年。一年去看一個省。
3
他緊緊地抓著坐椅,點上一支煙,試圖消解自己的耳鳴,試圖讓自己歸于安靜。然而該死的聲音越發(fā)強烈了起來,長一聲,短一聲。他更緊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看著車窗里模糊的自己,眉頭緊鎖,密布皺紋,仿佛死神正在降臨。
車廂里的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聊天、咒罵、打撲克、看報紙、下象棋,等等。許多人都擠在過道里,打聽何時能夠重新啟程。列車員的答復幾乎是二樣的,這一夜,大家都得在車上過夜了’:如果有興致的話,當然也可以下車,去看看這個名叫安達的小城。
人群很快就騷動了起來,有人吹起了口哨,仿佛是在感謝這場空前的暴雪,臉上都是興奮。他看見許多年輕的男人和女人擠下了列車,凌亂的腳步踩碎了他耳畔的聲音。他想了想。終于也站了起來,拎起簡單的行李,很快就淹沒在暴雪之中。沒有傘,然而那些抱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都沒有傘,仿佛帶傘是件很不體面的事情。暴雪從天而降,走在前面的人剎那間就老了。他打了個哆嗦,抱緊了自己。聽見骨頭在陣陣喊冷。
耳鳴不見了!他聽見自己的耳畔,呼嘯著一陣陣凜冽的風。
車站很小,大約只有百分之一個哈爾濱。城市在暴雪里失去了生氣,大街上沒有一個人。他縮著腦袋,啞然地站在出口處,不遠的地方。沿著背風的走廊,擺著一個餛飩攤子,熱氣在檐下的燈光里一個勁地升騰。一把廣告?zhèn)銝|倒西歪地支在雪地里,隨時都有被風卷走的可能。他慢慢地走了過去,攤主期待地看著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又遲遲沒有出聲。他注意到了,這是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的男人,也許,比他大兩到三歲也說不定。媽的,真冷。他看見攤主搓了搓手,自言自語似的嘟嚷了一聲。類似趙本山的那種口音,但不算標準。
那還不回去干嗎?他說,這種天氣,誰有心思吃餛飩。
攤主又搓了搓手,說,還剩最后一碗。反正沒事,也許還有人。
那下給我吧,他說,抓緊。
攤主猶疑了片刻,臉上很快就堆起燦爛的笑容。這鬼天氣,還有的下呢,你信不信?攤主一面說話一面往雪里張望,手卻沒有停。
他瞇著眼睛看了看身前和身后,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沒有人,像是電影里虛構(gòu)的布景。他沒說信也沒說不信,他還真沒有想過雪什么時候能停下來,但看樣子,這樣的暴雪一時半會不可能消停。雪停不下來列車就開不走,想想也的確讓人頭疼。鍋里的熱氣又升上來了,鍋蓋突突突的,霧氣氤氳;看著就讓人暖和,他想,要是不下這么大的雪,一定更受用。
攤主盛餛飩的時候,忽然跑過來一個女人,全身上下都是白的,像是個移動的雪人。雪人停了下來,雪人說,香菜!放點香菜!他看見雪人的嘴里噴出了成團的白霧,一團暴雪砸下來,白霧很快就沒了蹤影。
雪人鉆到廣告?zhèn)阆旅?,一面跺腳,一面拍打身上的積雪。她穿著一件大紅的羽絨衫,下面是一條暗紅色的燈芯絨的褲子,一根馬尾辮在腦袋上晃著,精神抖擻:素面朝天。她收拾完了,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鍋蓋,說,你的?
他搖了搖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搖頭,似乎來自于自身的慣性。是的,慣性,一定是慣性。
攤主看了他一眼,不過沒有出聲。攤主的目光讓他感到很不自在,攤主的目光里有見怪不怪,大約還有一些譏諷。他不傻,他一眼就看了出來。胡思亂想的當兒,他聽見雪人說,你聾啦?香菜!放點香菜!餛飩盛上來了,蔥花浮了一層,油花漂在上面。他吃力地移開眼睛,肚子忽然大叫了一聲。
他看了一眼攤主,攤主的目光躲閃著。笑容像是要掉下來。他又看了一眼漫天大雪,雪花飛舞著,一地厚厚的鹽。
“拓荒牛路。”一塊路牌在風雪里搖擺,像個虛弱的稻草人。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雪地里:慢慢地打量著這個名叫安達的北方小城。走到金牛路的時候,他感到風和雪在身后推搡著他,踉踉蹌蹌的,走不穩(wěn)。那些和他一起下車的人很快就開始回頭,這么大的雪,連走路都困難,哪還有心情看風景?他低著頭,一團雪鉆進脖子里,風像是在骨頭里拉鋸,真冷。
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小城安達幾乎沒有什么高層建筑,最高的,至多也只有五層樓,這可比他所在的合肥舒服多了,人的目光都是彎的。看出去五百米,仿佛就看到了世界的盡頭。他想停下來歇一口氣,或許可以找一個背風的地方。緩一緩再走。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看見不遠的前方,有一處尖塔和飛拱。突兀地頂在風雪里,隱約還有陣陣鈴聲,在耳畔不規(guī)地打著呼哨。教堂!他差點就叫了出來,一股寒風灌進他的嘴里,一陣猛烈的咳嗽。
他不是信徒,然而他去過合肥的教堂,也許是好奇,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總之,他去過就是了。但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一想專門去看一座陌生的異鄉(xiāng)的教堂。也許,他想,里面會有一個善解人意的神甫,和一批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壁畫。如果有可能,他想跪在神甫面前禱告,企求上帝保佑他的母親,好人一生平安。他還想為自己即將出世的孩子祈禱,順利降生,健康成長。
現(xiàn)在,他終于有了明確的目標。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鼓舞著他,頂風冒雪,繼續(xù)前行。他仿佛看見了神甫的樣子,須眉皆白,雙目有神,臉上爬滿慈祥的笑容。也許在冥冥之中,神甫早就在等著他了,這樣一個暴雪的夜晚:他們一定可以推心置腹,彼此信任。他應該可以據(jù)此寫一篇小說,如夢似幻,寓言似的那種,說不準還能一炮走紅?!跋氲竭@一點他備感溫暖,很快就精神飽滿,力氣大增。
風雪加緊。他感到寒風直接穿過了他的胸口,心窩里堵著一塊生冷而尖銳的冰。周周沒有多少燈光,小城似乎已經(jīng)冬眠了,迎面沒有遇見一個人。這時候他忽然想到了林沖,一時間,孤單莫名。他掖了掖肩上的行李,抬頭,教堂的圓頂還在前方聳立,飛拱若隱若現(xiàn),尖塔面無表情。
他終于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意外的是。馬路對面居然亮著紅燈。他向四廚看了看,一路上,幾乎沒有車輛能夠順利通行。最后他還是停了下來,準備等紅燈過去。他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紅燈一直亮著,仿佛是凍僵了,再也無法更換。他于是開始繞道,這真是個奇怪的決定,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他恐怕也是凍壞了,完全可以想象,交通法規(guī)還不至于如此深入人心。
似乎為了彌補因為繞道延誤了的行程,他加快了步子,盡量向前佝僂起腰身。這時候:積雪已經(jīng)埋到了他的腳踝,每邁出一步,都需要付出一些力氣。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在合肥,雪飄下來就化了,仿佛一個家教嚴格的良家女子,始終不肯在合肥過夜。這一年合肥甚至沒有下雪,冬天也即將過去。他一邊走一邊想著自己居住多年的那所搖晃在鐵道邊的老房子,要是合肥下這么大的雪。他一定已經(jīng)無處安身。他還想起了臨行之前,《普洱江湖》的姚美美給他打了個電話,讓他寫一寫他的旅行,或者他的城市?!八某鞘?”他在電話里笑了一下,考慮到不錯的稿費,他還是答應試試。但他還沒有想好怎么寫合肥這座城市,甚至不知道,這座城市和他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他同樣不知道,自己這么喜歡出門,究竟是因為異域的風景,還是因為能夠一個人安靜地想事。他想。也許,兼而有之。
一出門,他就抽掉了手機上的電池。這一招,他是從電影里學來的。這樣一來,他就始終不在服務區(qū),仿佛也不在這個人世。這樣的感覺讓他興奮莫名。
他沒有再留意教堂的位置。如果他不想搖晃的蝸居,不想姚美美約寫的稿子,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他只是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困難,腿像灌了鉛似的,每一步,都需要付出吃奶的力氣。他很想回頭,但大雪完全覆蓋住了小城,他根本就辨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在這時候、迎面走來兩個人,他終于停下了疲憊的步子,雪水很快就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想擦,然而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朦朧中,他仿佛看見一抹鮮艷的紅色,在自己的眼前畫了道弧線。
4
那一年,他剛剛結(jié)婚。也正是從那一年開始,他喜歡上了出門旅行,一個人。
妻子沒有固定的工作,一開始就沒有。那時候,他剛剛辭去工作,專門在家埋頭寫作。有一段時間,他經(jīng)常在附近的一家酒吧里泡著,虛度光陰,盡情揮霍,但他美其名曰體驗生活。妻子當時在酒吧里做服務生,乖巧而聽話,看上去,像一個惹人憐愛的高中生,讓她喝酒她就喝酒,讓她唱歌她就唱歌。她那么喜歡唱歌,劉若英的歌,時常唱得淚如雨下,渾然忘我。他慢慢地喜歡上了她,而她也在他筆下的小說里,看到了未來的美妙生活。她的家在遙遠的鄉(xiāng)下,家境寒涼。幾近窘迫。他們于是很自然地同居了,仿佛兩個在孤島上相依為命的人,惟一的活路就是相互取暖。
他感到過暖么?他不知道,也許有過。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就稀里糊涂地結(jié)婚了。而婚姻仿佛也正是他所想要的,那么漫長的一生,一個人實在難以走完。
婚后,他再也沒有聽她唱過歌。
婚后,她再也沒有看過他的小說。
但他們,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甚至沒有彼此埋怨過什么。
他時常一個人黯然神傷。到底是誰錯了?他想,也許,誰都沒有錯。
5
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小床上,身上重重的,似乎蓋著好幾床被子。房間不大,大約只在二十個平米,床正對著門,在床與門之間。豎著一根煙囪一樣的爐子。右手,是一方桌子,上面擺著一面小鏡子,一把小梳子,一卷衛(wèi)生紙。一堆散開的零食(葡萄干、牛肉干之類)和一堆零亂的雜志。他恍惚記得自己是去看教堂的,但眼前的一切,顯然不是教堂,而是一個女人居住的屋子。他剛想坐起來,就聽見一個女聲說,你醒啦?
他驚訝地蹴起身,才發(fā)現(xiàn)床的另一頭。燈光下,一雙惺忪的眼睛正看著自己。他愣了足有半分鐘的樣子,才明白過來是什么回事。怎么是你?他尷尬地看著雪人,覺得應該笑一下,努力了兩次:臉上的肌肉還是木的。他到底還是坐了起來,一陣清脆的鈴聲傳進他的耳里。他不相信地捂住了耳朵。歪頭一看,繩子上面搖晃著一只藍色的風鈴,清脆的鈴聲像水一樣,回蕩在小小的屋子里。他尷尬地松了手,發(fā)現(xiàn)她正好奇地盯著他,像看一個從天而降的外星人。
他終于笑了一下,她于是也笑了。她笑著說,你這個人真有趣。
謝謝你。他覺得是時候起來了。老賴在人家的床上,也不是個事。她沒有阻止,只是笑著說,來玩的肥?玩也得看看天氣,要是死在安達,那多沒意思。
無所謂的事,他說,死在哪還不都是死?
她抿著嘴笑,說,客死異鄉(xiāng),總不是什么好事。
他沒有做聲?!爱愢l(xiāng)”這個詞把他擊中了,他聽不得“異鄉(xiāng)”這個詞。
她又說;這么晚了,你準備去哪里?
他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也沒地方可去。教堂在哪里?
教堂?她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說,現(xiàn)在去教堂?
他說是。
要不……她猶豫了起來,明天吧?這么晚,你別又
他在低頭穿鞋。鞋子里都是潮的。地上洇著一小攤雪水,她的鞋和他的鞋,都汪在那里。就在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地上擺著兩雙術(shù)屐,一雙大一號,一雙小一號,大一號的上面雕著一頭老虎,小一號的上面則是一只兔子。他忽然靈機一動說,要不我們?nèi)ゴ蜓┱贪?,正好可以穿木?
打雪仗?她不相信地看著他,現(xiàn)在?
是啊。他的腳已經(jīng)伸進了木屐,大小合適,仿佛原本就是為他而準備的。
嗯。她猶豫了幾秒鐘。素面朝天的臉很快就飛滿紅霞,像個興奮的孩子。
他們穿好了木屐,一前一后地踏進了雪地。窗外,成團的雪花依然在一個勁地飛舞,積雪已經(jīng)完全覆蓋住了這座沉睡中的城市。他昂起臉,噗噗。噗噗。雪花劈頭蓋臉地落下來,他雙手接住一團雪花,扔得遠遠的。她跟在他的身后,說,來啊,看我不打死你。
來就來。他率先扔出一團雪,太用力了,差點摔倒在地。
賴皮!她抿著嘴笑,一面躲閃著一面把手里的雪扔了出去。他定定地站著,木屐很快就淹沒在積雪里。她叫了起來。你怎么不躲一下啊,你個傻子!
我不叫傻子,他說,我叫馬多。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安達。她站穩(wěn)了,再次扔出一團雪,說,吳安達。
你也叫安達?這個名字真不錯,安達安達,安全到達。
不是啊,她笑著,你沒看過《射雕英雄傳》吧?
他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這和《射雕英雄傳》有什么關(guān)系?
就知道你沒看過。她得意地趿拉著木屐,安達是蒙古語,蒙語里安達是朋友的意思。
哦?他恍然地摸了摸腦門,《射雕英雄傳》仿佛是這么寫過,但一時間他真的想不起來,也記不確。
他們邊扔邊說著些類似的閑話。他們都穩(wěn)穩(wěn)地站在雪地里,各自成為對方的靶子,不用瞄準都能砸到想砸的位置。后來他便自然地說起了自己的事情。他說他總是耳鳴,總是喜歡出門旅行,他還說起了自己的妻子、患尿毒癥的母親以及即將面世的孩子。她也說起了自己。她說她所在的化工廠很不景氣。她一天忙到晚卻只能拿六百元的工資。她還說自己的男友只知道掙錢,沒有一點生活情趣。白天和她一起在廠里上班,晚上還在火車站擺個小餛飩攤子。他啞啞地笑了起來,眼前閃過攤主的模糊的臉,躲閃著的異樣的眼神。
你笑什么?還笑?砸死你!她擲出了一團雪,似乎真的有些生氣。
他終于笑出了聲來,他說,你就算不怕引狼入室,難道也不怕男朋友生氣?他其實是在心里懷疑,也許她還順便于點別的。
他已經(jīng)生氣了。她嘟著嘴說,你凍壞了,睡在雪地里,我說這么冷的天,你會死的,就讓他幫忙把你抬回去。他就不高興了,說我什么人都救,大概是怪我缺心眼吧。其實,也不是……我會相面的……
他想過了,大約也就是這么回事。他感激地看著她,笑著說,你沒聽說過嗎,男人要是靠得住,母豬也會上樹?
她難堪地笑著,有些害羞的意思。不過,他還是很聽話的,人也老實。什么都是聽我的。
聽你的不好么?
不是不好,就是太平了,你知道嗎?有時候會覺得沒什么意思。
他向天上砸出一團雪花,說,真冷。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沉寂的街道,好半天沒有吭聲。除了噗噗的雪落的聲音,周遭都是靜的,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冷嗎?他啞著嗓子。她嗯了一聲,趿拉著木屐。他不知覺間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涼到骨頭里,仿佛已經(jīng)在雪里站了一個世紀。她掙扎了一下,歪著頭,眼睛看著別處。片刻之后,她的手就安靜了下來,靜得可以聽清她的呼吸。
他們慢慢靠近。他們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他們開始往回走。我們怎么就這樣了?好像很久了似的。她說,要是讓同事看見,我會讓人說死的。
是啊,他緊緊地摟著她,好像是很久了,像對小夫妻。
她推開門。她又關(guān)上了門。他把她輕輕地摟在懷里。他輕輕地解著她的外衣。她沒有掙扎,但身體還是硬的。我適應不了這么快……她掙扎了一下,手按在胸口。說,你倒熟門熟路的。難不成,經(jīng)常干這事?
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褲子。他的下身還是軟軟的,但他的手還是壞壞地繼續(xù)著,說,你要是后悔,現(xiàn)在還來得及。
你有點風度嘛!她抿著嘴唇,紅著臉笑,別搞得跟強奸似的。
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就挺拔了起來,他感到自己的體內(nèi)奔涌著浩大的活力。他松了手,更緊地摟著她,他們的舌頭膠合在一起。
他喘息著,我是第一次。
她喘息著,我也是。
她牽引著他,向床邊移。就在這時候他碰到了風鈴,風鈴悅耳的聲音像他喜歡的《安魂曲》,夜晚一樣安靜,彌漫得沒有邊際……
6
其實,我不叫馬多??吭诖采?,煙火明滅中,他慢悠悠地說,我騙了你,但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沒關(guān)系的。她枕在他的身上,其實我也不叫安達,我叫青禾。吳青禾。
至少姓是真的,他摸著她潮紅的蘋果似的臉蛋,而我連姓都是假的……
你怎么會來這里?她打斷了他的話,似乎對他的名字并不十分在意,這里平時沒幾個外地人,也不是什么旅游勝地,
我想去看看教堂,他答非所問,語氣顯得非常猶疑。
哦。她在被窩里點了點頭,又說,其實教堂都是一樣的。如果你只想禱告,在這里也可以。
他不知道教堂是否都是一樣的,便沒有出聲,她又說,真的,來,我們一起禱告,好不好?
他覺得這樣挺有趣,于是聽話地坐直了身體。
她也坐了起來,披上了外衣,悅耳的風鈴聲再次響起。閉上眼睛,她說,雙手合十,想象一下,神甫就在這里……
他閉上了眼睛,教堂里舒緩的音樂在他的耳邊響起。他終于看到了慈眉善目的神甫。撫摩著他的頭,他聽見神甫說,孩子,主能寬恕任何人,主也能寬恕你。
他飛了起來。身輕如燕。像一片飛舞的雪,浮游于蒼茫的大地。四周靜極了,他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和她的呼吸。他甚至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時間在慢慢流逝。
……他終于被她叫醒了過來。他茫然地看著她,仿佛他們剛剛見面,一切都還沒有發(fā)生似的。她把手豎在他的眼前搖晃了兩次,他才徹底地醒了,他捉住她冰冷的手,說,謝謝你。他感到自己的聲音像是來自于遙遠的夢里。
不用這么客氣。
他看了一眼風鈴。幾點了?
不知道。她鉆進了被窩,打了個哈欠,要不你看看手機。
他于是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摁了一下紅鍵,屏幕就亮了,有些刺眼。幾秒鐘之后,跳出了一條短信息——
“她早產(chǎn)了,是個死嬰。你在哪里?大姐。”
有事嗎?她縮在被窩里,光潔的臉在他的胸口慢慢磨蹭。
沒事。他等了片刻,屏幕就暗了。他又摁了一下紅鍵,說,天氣預報。
哦,她好奇地問,合肥可在下雪?
晴天,16到26度。合肥現(xiàn)在是很舒服的。
嗯。
你困了?
有點,不過還行。
那,我們再于點什么好呢?
我想想……
想好了告訴我,我還行。
你好討厭啊。她笑著,翻了個身。
那一夜,他們一次次索取,一次次沉淪。逼仄的小床不堪重負,在劇烈的顫抖里發(fā)出不安而絕望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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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輕輕地推開門。她還在被窩里,仿佛在做一個沒有盡頭的夢,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幸福的笑容。
雪停了。陽光噴薄而出。小城安達張著一張大花臉,寒氣襲人,風吹在臉上像一把把生冷的刀子。他裹緊外衣,一路慢慢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小城。風吹響了他手上的風鈴,清脆悅耳的聲音。讓他忍不住停下了步子?;仡^一看,一個男人正向自己奔來,頭上冒著絲絲熱氣。
他笑著,站在原地。
男人似乎愣住了,生生地摁住了步子。他挑釁似的看著彎腰喘氣的男人。好半天之后,又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體。
男人再次奔了過來,他聽見了身后急促的步子。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來吧,他想。
他揉了揉在風中支棱著的耳朵,嗯,沒有耳鳴,無論如何,這都是個好消息。他甚至暗暗地吃了一驚。他重新轉(zhuǎn)過了身來,再次站住了,等待一個受辱的男人即將加之于他的暴力。就在他轉(zhuǎn)身的剎那,他再次看見教堂的尖塔和飛拱,尖塔積雪覆蓋,飛拱下倒掛的冰凌鋒利如刃,眩目的光芒像億萬支箭鏃,齊匝匝地向他射來。他打了個哆嗦,有點疼。
怎么會疼?他木然地看著那個朝自己奔來的男人,忽然淚如雨下,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