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生今天的心情特別好。作為老板,理論上應該是全公司最后一個到達公司的他,哼著連自己都不大清楚的小曲推門進入了自己的辦公室之后,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嚴肅地命令秘書拿來當天全員的出勤記錄,而是一反常態地、用輕松的口吻告訴秘書“今天例外”,繼而將自己鎖在辦公室里。
或許對別人而言,鎖在辦公室意味著埋頭工作或者整理思緒,但梁生卻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這樣恰恰就是為了不工作,因為這樣他才可以不理會那些繁瑣的事物,而盡情享受自己的喜悅。
窗外,各種型號和顏色的汽車川流不息。看著排著長隊在緩慢行駛的車龍,梁生突然覺得這竟然也是一道美麗的風景。
“在這里辦公至少四五年了,這么好的風景我怎么才發現?”雙手背在身后的梁生突然冒出了這個問題。短暫的若有所思之后,自覺比較離奇的他搖搖頭回到了座椅上。
可能是這么長時間以來,自己一直在埋頭工作,沒有時間去欣賞吧。梁生想。
確實,自從五年前從某大型化工企業離職創立這間名為廣州佳豪化工有限公司的企業以來,梁生的心情似乎就再也沒有輕松過,每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最主要的是,由于相對同行而言,佳豪無論是在技術上還是價格上,都沒有任何優勢,這使得梁生的競爭壓力從來都沒有輕過,以至于每次看到窗外的緩慢的車流時,都有一種壓抑感。
不過,今天終于輕松了,懶洋洋地靠在座椅上的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了愜意的笑容。
“今天算是佳豪發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吧。”梁生自言自語道。
原來,昨天晚上,梁生代表佳豪和一個大客戶簽訂了一份高達500萬的供貨協議。
500萬元的協議對于一個大企業而言,可能微不足道,但對于佳豪,這意味著占全年銷售額的1/3多。過去佳豪的訂單數額大多在50萬元以內,如今,突然冒出一個高達500萬元的訂單,也難怪梁生如此忘乎所以。
一想起昨天的500萬元訂單,梁生來了精神,他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樓下新開了家咖啡館,環境不錯。在那里一邊喝著純正的咖啡,一邊感受著美妙的音樂,應該不錯。”主意已定,梁生趕忙收拾好自己的桌子,準備前往,大有迫不及待之勢。
“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要不把曹亮一起帶上吧。”大步走到辦公室門口,梁生突然停了下來,想了想。
“是應該帶上他。說起500萬的訂單,他是最大的功臣”。
說起曹亮,梁生又想起了關于佳豪的很多往事。
在成立佳豪時,由于缺乏足夠的資金,請不起人。因此當時公司的員工大部分都是梁生的親戚朋友以及親戚朋友的親戚朋友等,總之要么是熟人、要么是熟人介紹的熟人,都是一些知根知底的人。在朋友們的鼎力支持下,佳豪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因此對于人員的需求也就源源不斷。而人員的招錄也一直延續著過去的那種朋友介紹模式。
不過,隨著人員的擴大,梁生發現,由于對于職業技能要求越來越高,越來越多新招錄進來的人員顯然不符合工作要求。而且,隨著企業規模的擴大,派系問題越來越嚴重,公司剛成立時那種凝聚力正在逐步消失,內部消耗成本越來越高。
梁生心里非常清楚:佳豪規模擴大后的隱患根源就在于其實施了兩年之久的用人制度。雖然熟人對于不熟悉的人而言,更加令人放心。但這也必然造成了企業內部人情和工作不分的現狀,造成了公司的運營效率低下。
一心想要打破這種局面的梁生想到了社會招聘,力圖通過市場化的招聘尋找真正適合企業發展需要的職業化的員工。
這樣,包括曹亮在內的20名新員工進入了佳豪。本來期望曹亮這批人能夠給佳豪帶來新的氣息,以便解決佳豪目前公私不分、派系林立的局面。然而,梁生卻發現結果卻適得其反:新血液的進入打亂了佳豪原有的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靜,把更多棘手的問題擺到了桌面上。
首先,過去的“關系員工”因為礙于朋友面子,不大愿意主動提及薪酬,相比新入員工往往還沒有來得及工作就開始了與梁生在薪酬、福利、休假等細節上的討價還價,這種員工和老板之間純粹的經濟關系,讓梁生覺得很不適應。在他的傳統意識中,員工應該是先有勞動然后才談報酬的,而且,一直以來,他對員工也不薄,這也是佳豪能夠在過去兩年中得到迅速發展且員工流失率很低的原因。
再者,新招入員工的方式,讓佳豪的眾多老員工提高了警惕,自覺“朋友關系不及一個外人”,并開始了對于新員工的抵制,不給他們提供資源和便利。
老員工的抵制顯然收到了成效。由于業績跟不上,一個月之后,20人就有10提出了辭職,兩個月后,就只剩下了曹亮一人。
新員工的紛紛閃電離職讓梁生百思不得其解,在梁生的記憶中,這可是佳豪自成立以來離職人員最多、離職速度最快的一個時間段。
而恰恰是19個人的紛紛離職,使得梁生開始關注那個惟一留下來的人——曹亮。他現在還清楚記得,當時特意叫秘書拿來了曹亮的檔案和簡歷以及新入職兩個月來的銷售成績。結果還真令人振奮:曹亮兩個月的業績居然都在4萬以上。這個業績對于老員工而言,肯定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但前提是同期進來的19個人都一無所獲。這樣的訊息讓當時的梁生倍感安慰:畢竟精英還是留下來了。
于是就有了梁生現在還記憶猶新的那場與曹亮的對話,因為梁生太想知道為什么了。
“因為公司的環境,大家都走了,你為什么沒走啊?”梁生還記得當時的表情很奇怪,來不及寒暄,劈頭就來了一句。
現在想來,當時這樣的提問方式很唐突,以后要注意了,梁生心里暗想。
“大家都走,我沒走,更說明我與眾不同了。”雖然曹亮的答復現在只能記個大概,但梁生現在還記得曹亮在說出這句話時的詭異表情。那個時候,梁生莫名地想到了“酷”這個字,對這個其貌不揚、體型還有些消瘦的男士欣賞了起來,并在隨后利用一次機會給其諾以高職高薪。為此,梁生甚至不惜和佳豪的元老們鬧起了別扭,即便好幾個銷售能手以離職相威脅,梁生也沒有放棄。
曹亮也不負梁生的重托,一年以后就成為了佳豪的銷售冠軍,并在兩年后的今天,成就了佳豪歷史上的最大一單。
“人物啊,人物啊。真是前途不可限量。”梁生自言自語了起來,并回到了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準備叫曹亮一起去慶祝這個歷史性的500萬大單。
此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進來的正是曹亮,一臉的嚴肅,全然看不到喜悅和笑容。
“說曹操,曹操就到啊。”放下手中的電話,梁生笑著說。
“梁總找我有事?”與公司的其他員工們總是喜好以和梁生稱兄道弟為榮不同,曹亮總是一副職業化的姿態,認為“工作就是工作,要和生活分開”,因此,雖然,經過兩年多的發展,曹亮和梁生關系已經非常親密,但只要在人前,必稱梁生為“梁總”。
“不用擔心,沒事。”看著曹亮一臉的狐疑,梁生用右手食指向下指了指,笑著說,“樓下,輕松一下,慶祝一下昨天的500萬大單。”
梁生突然想到了是曹亮主動來找的自己,于是走到曹亮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差點忘了正事了。你找我什么事情?”
“我……我……我想……”
看著曹亮似說非說、支支吾吾、渾身不自在的樣子,梁生還很疑惑:“快說啊,什么事情啊?”
“說出來啊,有什么為難的,我可以為你出頭。”以為是其他同事干擾了曹亮的工作的梁生,趕緊為曹打氣。在不知不覺中,梁生已經把曹當成了自己最為得力的助手和伙伴。
曹亮拘謹的遞給了梁生一張白紙。
一句“不好意思”之后,曹亮低下了頭,兩眼盯著自己的兩只腳,雙手在身體前面很不自然地搓揉著,那情形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一樣。
“什么?辭職?”梁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巴張得老大,臉部肌肉甚至因為過度驚訝而扭曲了起來。
“為什么?我對你不薄啊!一直把你當作兄弟看待,這你也知道的。”雖然意識到有些失態,但是梁生也顧不得這么多,用明顯帶有憤怒的語氣質問曹亮。
“我也想有自己的事業。我之前做的所有的努力也就是為了要實現我的愿望。”曹亮的眼神一直游離著,不敢正視梁生。
“你的事業在佳豪也可以實現啊。我一直把你當兄弟啊。”梁生極力地向曹亮解釋,希望他能收回辭職的想法。
“這不一樣。無論如何,在佳豪,我永遠都是職員,而你才是老板。”曹亮的這句話,讓梁生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只能無奈地癱坐在座椅上。
不知道曹亮已經出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座椅上多久沒有動彈一下,梁生只知道,現在的心情已經又從原來的谷峰跌回了谷底。
這個時候,張風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還不斷念叨著“不好了,不好了”。
張風是梁生的朋友,也是佳豪最早的創業伙伴之一,當然,現在的身份還是梁生的妹夫,也是佳豪的副總裁。讓他當副總裁,就是因為梁生覺得這人脾氣特別好,非常有人緣。在佳豪這樣一個絕大部分都是“自己人”的企業中,張風的人緣以及創業伙伴的身份有利于其建立起很好的威望,并利用威望來解決很多看來很棘手的問題。
由于張風在佳豪的重要地位以及特有的親情關系,梁生對他一直都很尊重。每次張風一進來,必定會得到梁生的熱情歡迎。不過今天,梁生似乎已然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了精神。
“現在幾點了?”梁生雙目無神,有氣無力地問道。
“十一點半多了。”
“曹亮走了都一個半小時了吧?”
“你還有閑心關心這個啊?告訴你,出大事了。”張風氣急敗壞,“早告訴你,外人不可信了,現在好了,出大問題了。”
“還能有什么大問題啊?”梁生的狀態還是沒有絲毫變化。在他看來,今天曹亮的離開,就是最大的事情。
“剛剛才得到的消息,今天中午有一家新的化工貿易公司要成立了,我們的所有客戶都被請去參加開業慶典了。”
“什么?”梁生“唰”地一下跳了起來,大驚失色的他趕忙打斷了張風的話。
“我問過了,這家名為天翔的公司老板就是曹亮。”張風氣得牙根都癢癢。
這個消息對梁生而言,猶如五雷轟頂。他抓起桌上曹亮的辭職信撕了個粉碎,隨即“哐”的一聲重重一拳砸在了桌上。
此時的曹亮在梁生心里已經由“可惜”轉變成了“可恨”。
盛氣之下的梁生立即和張風一起驅車來到了曹亮的開業慶典場所。
此時已經到中午十二點多了。
在酒店門口,看著佳豪的客戶一個一個地前來趕場,又增加了幾分氣憤的梁生快步走向慶典場所。
看著梁生走過來,穿著筆挺的西服,意氣風發地招呼客人進場的曹亮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不過,短暫失儀之后的曹亮緊接著還是露出了其職業的微笑,快步朝梁生走來。
“你離職也就算了,為什么要把我的客戶也帶走?”未等曹亮來得及說聲“歡迎”,梁生已經沖了過來。
“客戶并不可能永遠是某一家的,只要有競爭,就會有對客戶的爭奪,也就有新客戶的開發和老客戶的流失。”曹亮繼續掛著其職業化的微笑,與幾個小時前的表情大相徑庭。
“你這種做法是不是太損了?”張風憤怒地質疑道。
“我認為我的做法是符合職業道德的。在我離開佳豪之前,我并沒有出賣過佳豪的任何一個客戶資源。相反,就在我離開的前一天,我還協助梁總簽定了佳豪歷史以來最大的一單。”曹亮的回答仍然不緊不慢,寵辱不驚。
自覺木已成舟,再爭執下去不會有什么結果的梁生只能悻悻地轉身離開。
“我早就說了,外面的人遠沒有自己人可信。這回相信了吧?”張風嘟嚕著。
“雖說找自己人,可能沒有直接從市場上招來的人可挑選的余地大,能力強。但是,至少一點,可信,相對好管理。畢竟大家進來以前都是朋友關系,而且,都不希望自己介紹進來的人給自己添麻煩。礙于人情事故,員工之間,員工對于企業,也不會有太出格的事情發生。”張風的牢騷還在繼續。
自己人利于企業的團隊穩定,梁生當然清楚。但是,這一制度的后果必定是“情大于理”和“大鍋飯”,隨著企業規模的擴大,必定會成為企業發展的障礙。
而對于“職業化人才”,由于對于企業的認同遠低于對于薪酬以及自我實現的認同,特別是“曹亮事件”的發生,使得梁生心有余悸。
或許那些著名的大企業以及自主創業才應該是職業化人才的最后歸宿,而像佳豪這樣的中小企業充其量只是其一個跳板吧。對于這樣的現狀,梁生感覺頗為無奈。
那么,佳豪下一步究竟是用自己人還是繼續“職業化人才”試驗呢?梁生突然發現,時隔兩年之后,自己的困惑又回到了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