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惠是我的妻子,確切地說是我的第2任妻子。
我有過一次婚姻,女方叫李芬,我們從小認識,兩家也算世交。結婚不到1年,李芬執意要離婚,理由一:我這人太乏味,同我過1年等于50年;理由二:這座城市太小、讓她窒息,離婚后她要離開,或遠游,或求學。我沒有挽留,因為感情沒有深到非她不行,自尊也不允許。第一次婚姻,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結束了。
和黃惠相識是在一次朋友的聚會上,我離婚3年后。那次聚會很多人都是初次相識,黃惠是我的一個朋友的女朋友的朋友,看起來不過20歲出頭。酒過三巡,有些人的言行開始放肆起來,有人端著酒杯逼黃惠喝酒。我本靜坐一旁,只做觀者,但看到黃惠被那個粗俗的男人連著灌下5杯白酒,臉色已轉白,我一把奪過她的酒杯,說:“下面的我替她喝!”桌上的人都取笑我憐香惜玉,灌酒者也把矛頭轉向了我,視我為公然挑釁者。那晚我被灌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我被不停的門鈴聲驚醒,發現已是中午11點。我忍著劇烈的頭疼打開門,意外地看到門外站著一個年輕姑娘。看到我,她長出一口氣:“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再叫不開門,我就要打110了!”看到我迷惑的眼光,她抿著嘴笑了:“你不記得我了?給人當了半天英雄,反倒把你救的人給忘了呀?你昨晚替我喝了不少酒呢。”她抱著一個瓶子,自己到廚房拿了一個碗出來,暖瓶是空的,她又到廚房燒開水——進進出出非常自然。“這酒傷人厲害著呢。我今天一早就去買了蜂蜜和紅糖來給你解酒。9點我過來,怎么都敲不開門,我還尋思呢,這人是鐵人嗎?喝了那么多酒還能去上班啊?我就找到你的單位,人家說你根本就沒去上班。我不死心,又跑回來——你果真還在家里。”我坐在沙發上,看著她像一只輕快的小鳥一樣飛進飛出,嘴里還不停地嘀咕著,既迷惑又感動——她這一路是怎么打聽來的?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啊!她給我煮了雞蛋面條,又嗔怪地望著我:“你冰箱里怎么只有雞蛋?早知道我就帶飯菜過來了。”看見屋子亂,她挽起衣袖上上下下收拾起來。她像一個可愛的魔術師,凌亂的屋子一會兒就被她整理得干凈有序,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清新的味道。我心里涌進了久違的溫馨,這種感覺很好!
2
黃惠家在農村,中專畢業后留在城里的一家企業當會計,比我小6歲。每天下班后她要去上電腦課、英語課,工作和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非常勤奮。她說:“我不能同她們比,我只能靠自己,多一項能力,就多一點生存的機會。我喜歡這個城市,想一輩子留在這里。”
她嘴里的“她們”是指出生在城里,不用為生計奔波的女孩。我在心里嘆息,人往高處走,在黃惠眼里如此美好的這座城市,到了李芬那里,居然成了拘禁她的牢籠。人之欲望是多么大的不同。
父母不知從哪個渠道知道了黃惠,鄭重地告訴我:農村女孩不能考慮——門不當戶不對,后遺癥非常多。父母的言詞讓我非常反感。我反駁說:“李芬倒門當戶對,結果又怎樣?再說,人家未必看得上我這個離過婚的。”其實我和黃惠只是來往密切——她經常來為我做飯洗衣收拾屋子,作為回報我請她吃飯,我們還只是互有好感。對我曾有過的一次感情經歷,她表示理解,對我偶爾流露出的苦悶,她也給了我很大的慰藉。憑一個男人的感覺,她對我的確熱情甚至過于主動,但我自己對她,卻不能明晰到底是否是男女之愛。她身材瘦小,相貌普通,氣質方面也無我所希望的高雅之處。說我虛榮也好,男人的本性也好,總之,我還不能對她產生愛慕之情。父母的話雖然不順耳,倒也提醒了我,畢竟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感情之事不能太草率。有段時間我開始疏遠黃惠,為了避開她我搬回了父母家,并不再接她的電話,我要認真考慮和她是否真能走到一起。
有一天,單位傳達室打電話通知我,說外面有人找我。我下樓,見大門外站著一個很年輕的陌生小伙子。他問:“你就是林之偉?”我說是。突然,他一拳打在我的鼻梁上,接著又是一拳。頓時我的鼻血噴涌而出。我憤怒地喊:“你神經病啊?為什么打我?”他冷冷地說:“第一拳為黃惠;第二拳為我自己。我和黃惠從初中到中專再到工作,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可是,后來她認識了你。她說你穩重、善良、成熟,對她特別好;她說,你能給她幸福。盡管我很痛苦,但為了黃惠能幸福,我放棄了我們的感情。可是結果呢,你居然拋棄了她!”說著,他扔給我幾頁信紙。我大致看了幾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信是寫給這個叫周勇的男孩的,在信中黃惠說她深深地愛上了我,我卻沒有任何解釋就離開了她,她非常痛苦,決定遠走他鄉不再回來。周勇說:“所有的人我都打聽過了,她已經辭職不知去向。如果她有什么事,你能負得了責嗎?”我的心情非常復雜:黃惠居然對我有了這樣深的感情,而我竟自私到只考慮自我的感受;那樣一個珍惜機會的女孩為了我辭職遠走,放棄了之前所有的努力。我很感動,也有些內疚。周勇說:“你給我一句話,如果你不要黃惠,那我絕對不讓她再見你,你不能給她幸福,我給!如果你要她,我會盡力幫你找回,從此不在你們的生活中出現!”我無言以對:盡管我心里有潮起云涌,但,我無法做到對一個陌生人談承諾、談感情。我只說:“先把人找回來吧。我和她的事我自己對她說。”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不僅沒有黃惠的消息,周勇也失去音訊。在等待的分分秒秒中,黃惠在我心里的影像一點點清晰起來,讓我越來越深的意識到我在乎她、很在乎她,到最后,已變成強烈的思念和牽掛。男女間的感情非常微妙,像洪水猛獸,越堵越攔,反倒越強烈。黃惠的這次不辭而別,讓我明確了自己對她的愛。
當她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發現她消瘦憔悴了不少。我輕聲說:“你終于回來了!你真傻!何苦這樣難為自己呢?”她撲進我的懷里,哭了。“我以為你不愛我,我除了離開還能怎樣?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你……”我說:“我只怕我是離婚的男人,會配不上你。”
她說:“我父母還有我身邊的朋友都勸我不要找一個離婚的人,都說以我的條件,什么樣的人不能找?可是,我愛的是你這個人,別的我都不在乎!”
以前無意中看到電視里的瓊瑤劇,我都飛快跳過,忍受不了男女主人公的肉麻,但那天和黃惠句句情話,自己說得自然又貼心。戀愛中的男女,恨不能把心都給對方。但,多年后當這個人生場景的真相大白之后,我心里卻只剩下茫然和自嘲!
當我提到周勇時,黃惠露出吃驚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居然找過你?”我苦笑:“他還打了我。”黃惠說:“他一定是特別擔心我——他一直很愛我,我也覺得很對不起他。但是,不管別人怎么看,也不管我怎樣負了周勇,誰都無法從你身邊把我拉走!”
黃惠說她已無處安身。當晚,我帶她回到我的住房,我們同居了。當她躺在我的懷里,一遍遍讓我承諾要一輩子對她好,我可以誠實地回答,那一瞬間我所有的熱情和誓言都是發自肺腑的。所以后來父母強烈反對都沒有動搖我的決心。之間有朋友含沙射影來勸過我:黃惠年齡是小,但并不像外表那么單純,你得防著點。我覺得他多事又可笑:我,一個離過婚的男人,無權無勢,有什么可提防的?
和黃惠結婚前她才帶我回家鄉見她的父母。如今我才明白,一個人的成長是有背景的,只有當他(她)置身那個背景之中,才是最真實的吧。她父親據說年輕時闖過關東,有些見識,我很怕他跟我計較我的離婚身份,并拿我同年輕的周勇比。但他張口問我靠什么謀生?我說只是單位里的一般工作人員。他馬上問:“我女兒跟了你,你能保證她享福嗎?”我有些尷尬,還是很誠懇地回答:“我一定盡力!”他突然冷笑:“哼哼!盡力?我女兒是這個村里的第一個中專生,是我供養出來的。除了我和她娘,她還有兩個兄弟,將來上學、工作、娶親,都得指望她這個當姐的。你說,你光有‘盡力’有什么用?”我無言以對。黃惠沖著他父親大聲說:“你放心,我會給你養老送終,給你買最貴的棺材,把紙錢塞得滿滿的!你不用每次都提醒我。”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憤怒地注視著她父親。老頭猛烈地咳嗽,吐出一口濃痰,脫下一只鞋子對著黃惠猛地扔過去,又臟又重的鞋子砸到她的額頭上,頓時起了一個包。黃惠跳到院子里,像一個地道的潑婦,雙手叉腰,用狠毒而粗俗的語言和她父親對罵起來。這是從小生長在城里的我從未見過的,也是和黃惠相識一年來從未看到過的她的形象。我驚呆了。這次難堪的見面讓我看到了黃惠走出那個家庭之前的面目。我如鯁在喉。事后她哭了很久,一直不停地給我講從小父母對她的輕視、家庭的貧瘠。她傷感地說:“人生有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主——唯有父母和出身,任怎樣努力都翻不了身。”她的哭訴讓我非常感慨,我摒棄了對她之前潑婦形象的反感:一個農村女孩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我們頂住了很多壓力和反對,結婚了。
3
婚姻初始,我們過得溫馨而甜蜜。黃惠非常能干,家務活基本不用我插手。我父母雖然一直對她有微詞,她也盡力盡一個兒媳婦的職責,很少抱怨。但,這樣的時光太短暫了。
結婚一年后,我們生了兒子。孩子入托后,各項開支越來越多。黃惠重新到一家公司上班,工資很低。我在單位拿的也是固定工資。我父母偶爾會來看看孫子,但經濟方面從來沒有給我們幫助。雖然我們的生活不至于捉襟見肘,但黃惠是一個很有計劃性或者說是對人生充滿了設計性的女人:給兒子買鋼琴;換套新房子;買輛車,這些她都規劃到將來的某一年中。可是照我們的收入,再怎么節省都無法實現她的生活目標。她說換了別人家,母憑子貴,公婆對生下孫子的兒媳會捧到天上,不要說照看孫子,給兒子家買車買房都應當。像我父母如此不知好歹,還真少有。如果她早知我父母如此不近人情,一定會重新考慮我們的關系。這話最初只是情緒反應或背地嘀咕給我聽,后來她開始對我大聲抱怨,嘴里還會帶出臟字——這是我最反感也最不能接受的;再到后來當著我父母的面,她會指桑罵槐,使臉色給我父母看。表面上的平靜終于撕破了。起先我還順著她,勸慰她,甚至忍氣吞聲地聽她越來越多的抱怨。我說,城里的父母不像農村那么計較生的是男孩女孩,只要喜歡就不會在乎性別。她立刻不依不饒:“你父母是討厭我還是他們的孫子,你今天非把話給我說明白了。”她那種咄咄逼人同結婚前的善解人意判若兩人,而她也一再聲討,我也不復是婚前那個深情款款的男人了。我也嘆息,對她,對她那個像無底洞一樣的家還有她貪婪又粗魯的父親,我何嘗不是有一肚子的抱怨。她父親借口看外孫經常到城里來住住:一面抱怨我沒有能耐掙大錢,一面又對女兒能真正成為一個城里人而沾沾自喜。忍也好,熬也好,這樣的日子,吵鬧、冷戰、慪氣、無奈,磕磕絆絆,我們過了5年。
直到,我遇見了周勇。
其實我一直記得周勇,他的成全和犧牲,他讓我知道了黃惠對我的愛,這幾年,想起他,反倒能喚起我對黃惠的一絲溫情。結婚前黃惠說周勇決定離開這座傷心的城市,已去了南方。
這個城市本來就小,山不轉水轉,無意中我和他在一個酒桌上相遇了。那天我本不想隨朋友赴酒宴,但一想到回家要面對黃惠的父親,耳朵里要灌滿父女倆粗鄙的語言,我心里充滿了煩躁,索性去了那個酒場。乍見周勇,我有些不自在,但仍然客套地同他打招呼,問他是不是剛從南方回來。他顯出很莫名其妙的樣子:他根本就不認識我了;他也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幾瓶酒下肚,周勇就一直笑:“黃惠啊?黃惠,我想起來了,她是我技校的同學啊——呵呵,她對你,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呢!”這話從他嘴里說出,我怎么聽著這么別扭呢?酒精的作用已經讓他收不住口了:“當年她來找我,讓我以她男朋友的身份找你‘決斗’——呵呵,事后,他還給了我1000塊錢。我不要,都是同學。再說,成人之美的事,好事啊!她硬塞給我呢……”
我的酒,全醒了。
酒桌上依然亂哄哄,有人在高談闊論,有人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表情,即便是周勇,他也絕對沒有意識到,他那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已經讓我內心如晴天霹靂。
我看著他那張笑意盎然的臉,心里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擴大:我被設計了。我的感情被設計了。我的婚姻和人生,也被設計了!我拿起桌上的一個酒瓶對著那張臉砸過去——我聽到有人尖叫,我看到周勇詫異而驚恐的臉,黏稠的血液順著他的頭發流淌下來。
在醫院,黃惠急匆匆趕來,一見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你真是能耐大了,酒喝多了就打人!這下好,把人打進醫院來了。這醫藥費,少說也得上千吧?這個月兒子學鋼琴的錢還沒交;他姥爺還等著拿錢回去買化肥。你到底打的什么人啊?”這時,頭上纏滿了紗布的周勇被朋友扶著走出來,看見我和黃惠,他立刻囔起來:“你他媽的有病啊!你翻哪門子舊賬——當年打你也是你老婆讓打的,和我有屁關系?”
黃惠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那是我們結婚的第7個冬天,也是平生最寒冷的冬天。我和黃惠坐在醫院的走廊長椅上,來來往往的病號從我們面前走過——人病了可以吃藥打針,可是,人的心生病了,是否還能救治?誰來當醫生?怎么動手術?
黃惠哭了。她哽咽著說:“騙了你,我其實也很難受,我自己也冒著很大的風險。可是——”我擺擺手,阻止她說下去。也許,她會有合理的解釋,因為想留在城里,過她夢想中城里人的生活;又或者,因為愛我?但,無論什么解釋,我都不想聽了。
最終,我們要走出醫院,穿過這座城市,回到我們共同的家。可是,我是多么茫然:我不知道,本已斑駁淋漓的生活,是否還能經受住這個人生真相的打擊,我也不知道,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后,我是否還有勇氣打破這第二次婚姻——盡管,它已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