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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田朵朵的心目中,幸福有兩層含義:一層是現在時的,一個人對自己的生活還算滿意,除了偶爾出門旅游,再也不想去別的地方,就像她的表姐王小璐;幸福的第二層含義是將來時,你對眼下的生活雖然不滿意,但還有可能改變,也就是說還有希望。一個人,尤其一個女人,第一層次上的滿意沒達到不算悲慘,畢竟你還有別的可能,還有希望,哪天嫁了個好兒郎或者家里的男人突然飛黃騰達,也許是自己買體育彩票中了頭獎,灰姑娘從此變公主,這種故事現實生活中雖然不多但不是絕對沒有。如果一個人連改變自己現狀的可能性都沒有了,那才算是不幸呢。
所以,田朵朵認為自己還算是一個幸福的女人。這并不是說她對自己眼下的生活有多么滿意。不是。事實是她對自己眼下的生活非常不滿意。作為一個寫字樓里的小職員,一個外人眼里的白領,田朵朵一直認為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其實非常不理想。年過三十還沒有自己的家,沒有累了可以把肩膀靠上去的丈夫,沒有小寶貝喊媽咪,房子是租的,私家車可望而不可即,工作也不穩(wěn)定,大學畢業(yè)到現在已經換了六個工作,跟她一些在權力部門甚至在報社、電視臺、大學里工作的同學相比,收入也矮了一大截。田朵朵認為自己是一個幸福女人的理由是,她認為自己還有理想,還有改變目前這種生活狀態(tài)的可能性。從這種意義上講,她認為自己不但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還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一個樂觀主義者為什么不應該得到幸福呢?
樂觀主義者田朵朵這個周一的早晨卻有點兒難過。為什么?因為劉總發(fā)火了,火氣很大,拍了桌子,就差罵人了。
一個月前由田朵朵創(chuàng)意,公司影視部策劃了一部電視劇《百煉成鋼》,三十集,以某部屬大鋼廠平爐轉轉爐為背景,反映東北老工業(yè)基地改造的艱難與突破。劉總計劃把鋼廠拉進來投資,同時也可以爭取有關方面的支持。目前工業(yè)題材的電視劇不多,這種主旋律的內容,電視臺那邊容易爭取播出,拍好了上中央一套、八套,得個飛天獎也不是沒有可能。對于公司來說,社會效益有了,最主要的是能有經濟效益。公司有了效益,個人有了業(yè)績,還愁沒房子沒車嗎?我就不明白你們這么多天都干嗎去了,一個月了,一點進展都沒有?!
田朵朵的難過在于,她就是劉總指定的這個項目的負責人,而且這一個月來確實沒有什么進展,沒什么收獲。準確地講,也不能說沒有收獲。收獲是屢次碰壁。這個項目最大的難點在于拉鋼廠投資。有了投資,找人編劇甚至想辦法播出,都不難。能說田朵朵沒想辦法找鋼廠公關嗎?不能。為了這個項目,田朵朵硬著頭皮去找在報社當記者的同學馮小軍。馮小軍是她的初戀情人,當年倆人沒成是田朵朵眼眶太高,最終把馮小軍甩了。馮記者多年跑工業(yè),跟鋼廠熟悉,當過全省十佳,牛著呢。幸好田朵朵的魅力還沒完全消失,馮小軍挺給面子,出面請鋼廠的宣傳部長周士金喝茶,連單都親自埋了。周士金看上去對這部電視劇倒也有興趣,但問題是投資千八百萬這樣的大事,總經理說了算。據他所知,這么大的投資總經理也不可能一個人做主,要上董事會的。你們先把策劃書拿來,我負責呈交。
田朵朵熬了兩個晚上把已經寫好的策劃書按周士金的意思重新改過,又請馮小軍潤色了一遍。再打電話找馮小軍,想把策劃書交到周士金手里,馮小軍在電話里說他去廣州臨時采訪,估計十天半個月回不來,讓她直接去找周士金。田朵朵不是怕見官的那種膽小女人,給馮小軍打電話也是不想隔著鍋臺上炕,讓馮小軍以為她過河拆橋。放下電話,田朵朵直接找了周士金。也許是頭幾天的茶香還沒散盡,也許是周士金對這個創(chuàng)意真有些意思,周部長很爽快,讓她第二天帶了策劃書直接去辦公室找他。直到這時候,一切都還順利。但多年的社會經驗告訴她,越是開頭順利的事情可能越一波三折,切不可盲目樂觀。
結果呢,盡管那天她一大早就去了鋼廠,也找到了宣傳部的辦公室,卻沒能見到周士金本人。中央電視臺突然來了個攝制組采訪鋼廠的污染問題,周部長受命全程陪同,別的事情一概往后推。周部長忙起來,不熟悉的電話一概不接。見不了面光把策劃書留下,田朵朵有些不甘心。這種內容的文字一旦進入公事公辦的程序,什么可能都有,成功的幾率不用說一下子就往零那邊靠近了不少。樹怕剝皮人怕見面,親手遞到周士金的手里是最保險的。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把策劃書交出去,周部長當時就說:“太不巧了,吳總昨天出差去美國,得半個月才能回來。”遇到這種事,田朵朵還能說什么呢?人家又沒說不給你辦事,人家又沒說這個策劃不行,你除了等待,還能做什么?世界上哪有百分之百成功的策劃?你們當頭兒的腦子一熱認為這是個好點子,我田朵朵也不認為差,問題是從創(chuàng)意到成功它不是有距離嗎?不是還得努力嗎?這么大的策劃,張口要人家至少千八百萬的投資,一個月就能搞定?有本事你們自己去辦啊!
有些話是埋在肚子里不能說出來的。劉總氣極敗壞,除了田朵朵這個項目進展不大,肯定還有別的原因。以田朵朵對劉總的認識,在別的事情上砸鍋的可能性最大。公司的全稱叫新北方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除了拍電視劇,也策劃圖書,搞各種演出,幫企業(yè)搞專題片、做企業(yè)文化宣傳,總之凡是跟文化沾上邊又能掙錢的項目都可以納入公司的業(yè)務范圍。除了《百煉成鋼》,頭一陣子劉總最得意的點子是一本書,書名叫《走出國門念大學》。按劉總的說法,現在國內的家長在為子女選擇大學時,越來越以就業(yè)的難易程度做決定,去國外讀大學的好處是非常有可能在當地就業(yè),學費貴了些,但走的是捷徑,反過來說花錢就不能算多。劉總的計劃是選擇十個在國外讀大學的成功典型,出一本書,同時在各地搞講座,把準備考大學的學生家長吸引過來,講座賣票,和書、光盤捆綁著銷售,投入不多,產出樂觀。劉總那幾天臉上放光,肯定是為這個點子興奮的。反過來說,劉總現在發(fā)火,說明那個點子碰了壁。其實一開始田朵朵就想過:這種點子,有關教育機構會沒想過?現在的人想賺錢都想瘋了,這么容易的事會給你留著?想是這樣想,她是沒有機會插嘴的,那個項目交給小蔡做了,她跟小蔡不在一個部,關系一般,她也就懶得問。現在看來,那個策劃泡湯的可能性極大。兩個被劉總極為看重的策劃同時遇阻,劉總發(fā)火也是情有可原吧。
這樣想想,田朵朵的心里就不特別難過了。因為事情不是她一個人搞砸的,在主觀上她也不是沒有努力。她沒有主觀故意。發(fā)火就發(fā)火,大不了拍屁股走人,還能把她怎的?
所以,當表姐王小璐打電話來約她過去吃飯時,她的難過其實已經消失一半了。她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希望剩下的那一半難過和表姐吃過飯后也會消失。
2
作為一個第一種意義上的幸福的女人,表姐王小璐經常請?zhí)锒涠涑燥垺M跣¤醇蘖艘粋€好丈夫。在財政廳當處長的丈夫雖然不常回家吃飯,相貌平平,但據說在專業(yè)上很有才,馬上就要升局長助理了。一個好丈夫的標志之一是能讓妻子住上好房子。王小璐的家田朵朵去過多次,雖然每去一次在心理上都是一種刺激,她還是愿意去。一個樂觀主義者,不能這么一點挑戰(zhàn)都接受不了。她愿意把這種刺激當成動力。再說表姐家的飯也確實好吃,可以幫助田朵朵定期加強營養(yǎng)、改善伙食。田朵朵自認為比表姐長得漂亮,學歷、能力都不差,還沒有大房子只不過是運氣不夠或者機會還沒到罷了,這也是她抗打擊能力比較強的原因。
按照約好的時間,田朵朵準時下樓。在電梯里她看見小蔡嘟著臉一聲不吭,好像在印證她剛才的猜測,沒準劉總也跟她發(fā)過火了。小蔡是外地人,大學畢業(yè)沒回原籍,在省城漂著,據說也是做過好多家單位的,新近剛從一家廣告公司過來。田朵朵跟她不熟,公司開會時在一個會議室坐著,聽過她一次發(fā)言。人長得還行,有一股嫵媚勁兒,就是說話時有一股海蠣子味兒,老家應該是海邊兒的。小蔡也看見她在電梯里,雖然臉上的表情沒變,但確實沖她輕輕地點了下頭。田朵朵感覺到了小蔡的友好,她立即挺胸收腹,昂起頭,綻放給她一個微笑。田朵朵的微笑是有魅力的,她在鏡子里自己端詳過多少次。如果她的微笑能讓小蔡心情好一些,她愿意沖她多笑幾次。
王小璐的白色寶來已經在樓前小廣場上等她。幸福女人王小璐三年前就已經加入有車一族,加油、擦車、交保險這一類事她一概不用管,有她丈夫的司機代勞,她只負責駕駛。田朵朵拉開副駕駛的門,一股清雅的香水味兒迎面而來,是王小璐一直用的牌子:夏奈爾五號。徐小鳳正在唱“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森林它一叢叢,我找不到他的行蹤,只看到那樹搖風”。王小璐喜歡徐小鳳,她讓徐小鳳小聲唱,有些興奮地告訴田朵朵:“澳大利亞的簽證下來了,下個星期就出發(fā)。”
王小璐要去澳大利亞培訓,這是上次吃飯時就說過的。隔行如隔山,田朵朵和表姐不在一個行當里,不理解搞財會的表姐要去南半球那個叫堪培拉的城市學習什么,她的英文半了磕嘰的,連田朵朵的一半都趕不上,難道澳大利亞人會用中文講課?田朵朵對澳大利亞了解不多,上中學時一次地理考試,她把悉尼錯填成了澳大利亞的首都。她還知道那個叫悉尼的城市跟北京爭過奧運會的主辦權。關于澳大利亞,她也就知道這些。表姐要去澳大利亞,對田朵朵是好事,反正她每次出差、出國回來總要給她這個表妹帶禮物。澳大利亞有什么特產?綿羊油?袋鼠?
徐小鳳低著嗓子還在唱。王小璐一邊駕車一邊問她:“你下周忙不忙?晚上過去替我陪妞妞行嗎?你姐夫三天兩頭在外面喝酒,光是保姆在家我有點兒不放心。”妞妞是王小璐的女兒,七歲,念小學二年級。小丫頭長得算不上漂亮,但從小嬌生慣養(yǎng),彈鋼琴、學舞蹈,氣質很好。田朵朵每次去小丫頭跟她很親近,她也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小外甥女兒。“行啊。只要不出差我就過去。”
說著話王小璐已經在一家酒樓前泊車。田朵朵有些意外:“不在家吃啊?”
王小璐給她一個鬼臉兒:“今天你姐夫請客。”
看她那表情,準是有什么貓膩兒。
到了包房,姐夫果然在。跟姐夫坐在一起的還有一個陌生男人,穿雞心領羊絨衫、打條紋領帶,四十多歲的樣子,看見田朵朵和王小璐進來,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讓田朵朵捕個正著。田朵朵自認為是聰明人,對男人的目光有一種特殊的敏感。看來又是那碼子事兒。啥事兒?還能啥事兒,給老姑娘介紹對象唄。田朵朵的媽是王小璐的老姨,老姨三天兩頭給嫁了好丈夫的外甥女打電話,王小璐就經常積極張羅著。王小璐的張羅意味著姐夫也得配合。好在姐夫雖然貴為處長,對給田朵朵介紹對象的事也還算熱心。顯得不熱心的可能倒是田朵朵自己。田朵朵一直認為至今未嫁是一件很復雜的事,她有自信自己解決,那種拉郎配式的方式,總歸不那么浪漫。不但不浪漫,甚至還有點粗俗,你想想,一對陌生的男女,被人牽著手見了面,表面上客氣著,不會多說什么,但骨子里其實想的沒準兒都是最實用最現實的事:金錢、地位、性。在男人閃爍的目光下,人家心里說不定已經跟你上過床把你壓到身子底下了,那種感覺,有時候是特別的不舒服。但這種不舒服你還不能多說,說多了顯得矯情,顯得不識抬舉,證明你這個老姑娘之所以還沒嫁出去可能真是有毛病。
姐夫給雙方介紹完畢,田朵朵大大方方上前握了手。男人的手瘦、硬,練過功似的,跟她以前接觸過的文化人不太一樣。這種感覺倒讓她對男人有了不錯的第一印象。方家哲,本市國稅局中直分局的科長。妻子和女兒死于夏天的海邊,死于一種有毒的致命的海蜇。田朵朵在晚報上好像看到過這個轟動一時的消息,沒想到這件事有一天會跟自己聯系上。死了妻子女兒的男人讓人同情,但這么快就接受別人的介紹出來找女朋友,讓田朵朵心里又不能不覺著有那么點兒別扭。
看得出來姐夫為這頓飯是下了工夫的,連鮑魚都上了。王小璐不喝酒,田朵朵和姐夫、方家哲三個人喝了一瓶加拿大冰紅。方家哲是姐夫財經學院的校友,他們好像很熟,談論的一些人和事王小璐有時候也能插上一嘴。另一個行當里的事,田朵朵如聽天書,她只好認真研究桌子上的飯菜。一個人吃飯,方便面、快餐飯盒是常事,哪有條件像表姐那樣訂食譜讓保姆做啊。她從方家哲看似不經意間瞥向自己的幾屢目光感覺出這個男人其實一直在觀察她。想到貪吃的女人不會給男人留下好印象,她立即放慢搛菜的速度,盡量讓自己顯得優(yōu)雅、得體,顯得肚子里很有油水,對桌子上的飯菜漫不經心甚至不屑一顧。她為自己的虛假感到可笑。明知道虛假還要繼續(xù)裝下去可能更可笑吧?
吃過飯?zhí)锒涠浣杩谟惺聸]去表姐家。這個晚上她什么事也沒有,就是不想到表姐家面對王小璐和姐夫地詢問。這么大的事,總得給她一個消化的時間吧,她怕表姐問她第一印象。方家哲長得高高大大,身上有一股大男人的氣質。第一印象不錯。正因為不錯,她才不想說。她不想讓自己對婚姻之事顯得很著急的樣子。一個剛剛死了老婆的男人已經能夠給她留下好印象了,想一想從前與她擦肩而過的那些還算優(yōu)秀的男人,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
或許是喝了酒的緣故,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睡夢中一點兒沒有白天經歷的影子,劉總的發(fā)火,酒桌上的寒暄,全被她忘記了。一覺醒來,懶在被窩里,想想頭一天的經歷,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這個女人,心夠大的了。但愿這樣的女人有一個更加運氣的一天。
3
在走廊里看見劉總,田朵朵側過身給他讓路,問一聲早晨好,給他一個微笑。劉總仍舊陰沉著臉,一副心事忡忡、心情不佳的樣子。聽說劉總是二渠道書販子出身,最早是做盜版書的,后來在三好街圖書批發(fā)市場做期刊代理,賣的期刊多了,看豬跑學會了養(yǎng)豬,自己買號做刊物,也出書掙了些錢。現在公司里還有一個書刊部,就是小蔡待的那個部門。投資影視是后來的事,而且據說現在影視部的收入已經遠遠超過了劉總起家的書刊生意。看見她的微笑,劉總的臉一點沒有放晴的意思,但畢竟對她點了一下頭。
田朵朵只希望今天劉總不再發(fā)火。
喝了幾口茶,定了定心,田朵朵準備打電話。給周士金。雖說吳總正在國外,但這種投資的事需要平時的不斷投入,需要熱線聯系。馮小軍已經給她做了鋪墊,下一步她的任務就是跟周士金不斷搞熟,熟到人家能把你的事當事的程度。有機會她想把周士金約出來單獨喝茶。憑直覺,她相信周士金會答應。劉總能出面最好。至少證明她努力了吧。
周士金的辦公室電話沒人接。撥手機,通了,但仍舊不接聽。只好給他的手機留了幾句問候的話。目前這種情況,除了等待,暫時她也沒有別的辦法。
工作沒有進展,卻不好總在辦公室里干坐著,劉總會以為她坐以待斃、消極怠工。想到表姐昨天分手時跟她說要上街購物的事,她給表姐打了電話。王小璐聽到是她,很高興,倆人約好了中午一起出去。
跟王小璐在一起購物,既是一種享受,也是在接受心理上的挑戰(zhàn)。田朵朵不認為表姐比自己長得漂亮,但表姐的身材好,生育過的女人,該鼓的地方都鼓出來了,又不臃腫,應該就是人們說的豐滿吧。這種身材最好選衣服了。好身材加上表姐出手大方,每次跟她上街都是滿載而歸,后備箱里塞得滿滿的。田朵朵雖然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購買欲望,也還是買了幾樣小東西。在花錢這種事上她不想跟表姐攀比。硬著頭皮把錢花出去,當時痛快,回家以后該緊腰帶過日子了,她田朵朵雖不能說一點兒虛榮心沒有,卡里有多少錢自己有數,畢竟得算計著花。活到這個年齡,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還是免了吧。
北半球的晚秋,正是南半球的春天。表姐買的東西都是春夏用品,準備出國時用的,因為剛剛過季,商場里都在打折。慣于花錢的王小璐買起打折商品簡直像不要錢似的,看她不管不顧的樣子,田朵朵有一點神色恍惚,也許因為走路時間長了有些累吧,購物的欲望忽然消失了,興致索然。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起來了。手機響得恰是時候。但打手機的人卻是她不喜歡的。劉總在電話里問她在什么方位。公司來了兩位客人,劉總讓她馬上過去。不,不回公司,去瀟湘酒樓。
剛才還對逛街有些厭倦了的田朵朵,跟表姐分手時竟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覺。說到底是不情愿回去見劉總的面。田朵朵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她看不上劉總那副嘴臉。如果你想給見錢眼開這個成語做一個形象的解釋,你把劉總臉上的表情變化畫出來就行。田朵朵清高是清高,卻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雖然賺錢是公司的目的,但你是文化公司的劉總,總得有點兒文化人的樣子吧,至少樣子得裝裝吧。手上戴著大戒指,白金帶鉆閃閃發(fā)光的,脖子上也拴根鏈子,一看就是暴發(fā)戶,哪有一點兒文化的樣子。但這樣的人就是能發(fā)財,手下雇員清一色大學生,你田朵朵不也得聽人吆來喝去的嗎?
瀟湘酒樓在省政府南門外不遠,是公司吃飯的點兒。田朵朵把買好的小東西塞進手提包,讓表姐一個人繼續(xù)逛,自己坐車直接去赴酒局。
酒樓的包房里,除了兩位客人和劉總,還坐著小蔡。小蔡雖說口音上帶著海蠣子味兒,形象還行,不知道她能不能喝酒。田朵朵酒量一般,這種時候她就希望小蔡是個能喝的,這樣也能減輕她的喝酒壓力。這種場合,劉總叫你來干啥?陪客人。陪客人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陪客人喝好,這點意思她還懂。兩位客人從四川來,聽了一會兒田朵朵聽出點門道,原來對方也是什么傳媒公司的,準備投資一部反映三線人情感生活的電視劇,想在東北找一家合作伙伴。三線這個詞兒現在的年輕人可能知道的不多了,田朵朵聽著卻挺親切,因為她的親大爺就是從東北支援三線去的四川,現在還住成都。有一年田朵朵旅游到成都在大爺家住了幾天,敢情大爺家的左鄰右舍還有不少東北人,都是當年支援三線去的。因為這層關系,田朵朵對兩位客人就有了一份格外的熱情,雖然酒量一般,但酒話跟得不錯,喝酒是七分酒量三分酒話,喝著嘮有意思,沒有人愿意喝悶酒。在田朵朵的印象中,南方人是不能喝酒的,沒想到兩個四川人酒量卻大,漸漸地她的酒量有些頂不住了。但喝酒這事挺怪的,感覺自己不能再喝了只是腦子里的一閃念,不知不覺的,她從被動地喝變?yōu)橹鲃泳雌鹁苼怼L锒涠湫碌焦静痪茫@是頭一次跟劉總在酒桌上喝酒,酒桌上劉總的表情不再是這兩天她看見的一臉陰霾,不但有了笑容,而且劉總笑起來確實比平時好看些。劉總的表情是最好的鼓勵,田朵朵喝得意氣風發(fā),連自己都有些驚訝自己的酒量,她可是從來沒喝過這么多,雖說沒醉,第二天卻頭疼了一整天。
但很快她就要為那天在酒桌上的表現后悔了。為什么?因為她偶爾一次沖動的表現,劉總錯把她當成了能喝酒的人,有了需要陪酒的場合,劉總很少喊小蔡,總是點名讓她去。田朵朵骨子里不是一個愛喝酒的人,她的酒量也確實有限,那天跟四川人喝酒有一種特殊的氣氛和情感在里面,加上那幾天因為找鋼廠投資的事沒有眉目,她也是想在酒桌上好好表現,彌補自己在劉總眼中的進展緩慢,誰會想到自己的表現會讓劉總把她另派了用場呢?
后悔歸后悔,劉總喊她去的時候,她還真沒法再說自己不會喝酒,但她在酒桌上的表現只能越來越讓劉總不滿意,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酒喝多了頭疼難受,而且劉總攛掇她喝酒的那些話她也不愛聽。感覺就是不對勁兒。她田朵朵是公司的文員,不是陪酒的小姐,工作任務沒完成你可以給我臉色看,因為酒喝少了你拿話敲打我,沒道理。
心里這樣想著,難免就流露出來。那晚又是陪酒,幾個吉林來的客人,酒喝得黏,喝完白酒喝啤酒,喝得膀胱沒地方,一趟一趟地上廁所放水,回來接著灌。那天是周末,田朵朵頭一天晚上答應了妞妞過去陪她,看看表已經九點鐘,小丫頭肯定困得不像樣了,該罵小姨說話不算話了。田朵朵不想在孩子面前失信,心里急,就不管劉總的暗示和明示,聲明自己將喝“最后一杯”,干完杯中酒,回身穿衣服找包,真的就走了。她沒看見劉總在她走后的表情,但心里多少能想象出來。生氣就生氣吧,當初她到公司來的時候說好的是搞策劃,沒有人跟她說要陪酒。而且,她已經給過劉總幾次面子了,不豁出去一次,這種事永遠沒完。
到了表姐家,妞妞果然沒睡,還在等她。保姆已經給她洗漱過,給田朵朵留下的任務就是“稀罕”。小丫頭往你懷里一拱,小鳥依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爽身粉味兒,那種感覺,讓田朵朵百感交集。什么時候自己也能有這樣的小寶寶啊。
妞妞睡著了,她也就和著妞妞的小床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是周六的早晨,保姆在準備早餐,而姐夫則正在接聽表姐的電話。王小璐三天前已經到了堪培拉,周末不上課,正好可以到悉尼去游覽,此刻她正站在悉尼歌劇院門口,算計著兩邊的時差,估摸家里人該起床了。聽說是媽媽,妞妞搶過電話:“媽媽,小姨摟我睡覺啦,小姨身上可香啦。媽媽,能帶一只袋鼠回來嗎?考拉也行啊!媽媽我昨天月考得了九十九分。”
小孩子說話跳躍太大,但你聽著卻覺得有意思。王小璐在電話里也跟田朵朵說了幾句:“朵朵啥時候你也過來一趟吧,這里很值得看的。”田朵朵心里說你有條件公款坐飛機去,我要去那兒得自己跑步。心里這樣想,沒說出口。國際長途一定很貴,她不想浪費表姐的電話費。
吃過早飯,趁著保姆到廚房收拾的工夫,姐夫漫不經心地問她一句:“方家哲這兩天聯系你沒?”
姐夫的問話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沉吟了一下,實話回答姐夫:“沒有。”這個方家哲,也許是她看錯了。那天見面時他的那種表情,田朵朵自認為是讀懂了的,沒想到分手后人家一次電話都沒來。男人不來電話,她也不會主動打電話去。這種拉郎配的事情,她不想讓自己顯得太掉價兒。姐夫對她的回答好像感覺有些意外:“這家伙,搞什么名堂?等我打電話問他。”
吃完早飯姐夫出去了。姐夫離開家,田朵朵有一種輕松感。以前田朵朵到表姐家,姐夫通常不在家,表姐不在家的時候她還是頭一次來。在所有親屬眼里,表姐嫁的這個丈夫都是金龜婿,田朵朵卻不太以為然。姐夫在他的行當里也許是一個有才華的人,據說是個預算專家,但在田朵朵眼里,他身上的一些缺點卻是田朵朵不能容忍的。姐夫有鼻炎,說話的時候經常伴隨著“吭吭”聲,跟他在一個桌上吃飯,田朵朵有時候會有一種錯覺:姐夫會把鼻子里的臟東西“吭”到桌子上的菜盤子里。也許因為長得一般而且個子矮小的緣故,姐夫對穿著十分在意,衣服都是很貴的名牌,有時候甚至還要往身上灑點香水,香水是男用的,也都是很貴的牌子,并不難聞,但田朵朵卻覺著不舒服。在田朵朵的審美觀里,男人只要干凈就行了,穿得不要太差,要有品位,但太在意修飾,就顯得小氣了,缺少大男人的氣質。不管姐夫將來能當多大的官,就憑他過分打扮自己這一條,田朵朵就不會把他看成是大男人。
妞妞寫完作業(yè),田朵朵帶她到附近的南湖公園玩兒。公園里有不少女人帶著孩子在做游戲,妞妞在一個木頭城堡上爬來爬去,玩得很開心。田朵朵在一邊站都站累了,妞妞還是不肯走。旁邊一個看著女兒在玩的女人跟田朵朵搭話:“你女兒長得好漂亮!”
田朵朵看她一眼,未置可否。過了一會兒,硬把妞妞拉走了。
她的心情忽然變得很糟。
4
周士金答應出來喝茶,田朵朵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劉總。自從在酒桌上被她“閃”了一下,劉總在她面前表情又變得嚴峻起來。嚴峻就嚴峻吧,誰讓鋼廠的事進展不大呢,只要不再讓她當陪酒小姐,她寧可看著他的陰天臉。劉總的臉多云轉晴,去茶館的路上甚至給田朵朵講開了笑話:從前有個張大帥,張大帥當年在咱們這一畝三分地上,霸道得很。有一次在戲園子里聽戲,旁邊一個人忽然打了個噴嚏,把張大帥嚇了一跳。張大帥手一揮:把他給我抓起來,槍斃!一個噴嚏就要把人槍斃,這也太霸道了吧?底下人知道張大帥的脾氣,誰也不敢勸他。他們把那個倒霉蛋兒揪到張大帥跟前兒,死馬當活馬醫(yī),想讓他自己求個情免于一死,誰承想張大帥不但不給面子,還掏出手槍要親自動手。看著打噴嚏的人嚇得尿了褲子,癱到了地上,這時候張大帥卻把手槍收起來了:你嚇我一跳,我也得嚇你一跳!說完揚長而去。
劉總講完,田朵朵卻沒笑出來。她沒覺著有什么可笑的。張大帥的故事遍地都是,劉總挑了這么個段子,不那么簡單吧?
在清風茶館等了幾分鐘,周部長來了。劉總見到周部長那是滿面春風,恭維的話說了一大堆。原來周部長有一個雅好:寫古體詩。這些年的市報、省報,趕上重大節(jié)日,黨的生日、國慶節(jié)什么的,周部長時常會吟上幾首。劉總是有備而來,變戲法似的從包里掏出一本書,打開看,里面全是周士金這些年寫的詩,劉總不但把詩分門別類重新編排了,而且到印刷廠做出了書樣。劉總書商出身,以前做過書,封面設計、內文編排得不小氣,周士金翻了兩遍,很意外,也很滿意。劉總乘勝追擊,許諾周部長把這本書正式出版:“周部長您對樣書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盡管提,我會找最好的人做。剩下的事就不用您操心了。”
周士金無疑是動心了。看來劉總還不像她想的那樣沒文化。至少人家對文化人的嗜好了解得不淺。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做的樣書,事先竟然一點沒對她透露風聲。這是對她有所保留啊。看著劉總滿臉的笑容,田朵朵輕輕地松了口氣。事情有進展,至少最近劉總不會總陰沉著臉了。
好事成雙。快下班的時候方家哲來了電話,問她晚上有沒有安排。田朵朵沉吟了一下,不想讓自己顯出很急迫、盼望已久的樣子,嘴卻沒把好門,順口就說出了晚上沒事。其實說有安排也并不算撒謊,晚上應該過去陪妞妞的,姐夫總是很晚才回家,妞妞對她的陪伴顯出了十分的依戀,讓她有一種被需要感。被人需要的感覺是很充實的,她愿意摟著妞妞甜絲絲的小身子睡到天亮。但是這個下午,那個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的電話就讓她把妞妞放到了一邊,她在心里有一種對不起小丫頭的感覺。明天吧,明天給她買德芙巧克力。
見面的地點定在美術館對面的一家西餐廳。方家哲讓她定地方,田朵朵對吃的不太在意,也不想過多暴露自己的喜好,就說了句隨便。她以為方家哲會找一個大館子,卻沒想到他會找一家西餐廳。西餐廳的門面不大,只有十幾張桌,客滿,卻挺安靜,坐了一會兒,才感覺出比一般飯店是舒服些。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服務員無聲地穿梭著,食客的交談聲很小,偶爾能聽到刀叉碰撞的清脆的聲響,一定是像她這樣的西餐生手,刀叉用得還不熟練。方家哲左手叉右手刀,牛排在他的手下乖乖地大塊變小塊,食物在緊閉的嘴里文明地咀嚼著,不用擔心他會將唾沫噴進桌子上的飯菜里。也許這就是文明,是中餐館和西餐館的區(qū)別吧。田朵朵有些猜出方家哲的用意了。這個男人想在她面前表現自己有修養(yǎng),至少說明他對她這個約會對象還是在意的。
那頓飯他們吃了不到一個小時。西餐廳不是說話的地方,從餐廳出來,方家哲建議去附近的茶吧,田朵朵說她晚上喝茶會失眠,再說中午剛剛陪鋼廠的周部長喝過茶。
“要不然,到我家里坐坐如何?”方家哲的邀請有些讓她意外。在外面吃飯、喝茶,哪怕是看電影、聽音樂會,以他們認識的速度來說,都很正常,而一旦方家哲邀請她去家里,她的神經就格外緊張起來。去一間陌生的房子,跟一個頭一次單獨見面的男人,尤其是這樣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要是真動了什么非分的念頭,你喊救命都沒人能聽得到。一個自重的女人,避免那種尷尬的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給他提供那種土壤,不讓他有機會動念頭。在公共場合,他的想法、舉動都會有所收斂。想到這里,田朵朵說:“天兒這么好,不冷不熱的,咱們去運河邊上走走吧?”
她的建議既是對方家哲的否定,同時也給了他另外的機會,應該說是不失禮貌吧。方家哲很痛快地同意了:“行啊,我可是挺長時間沒去運河邊上走過了,聽說今年春天新栽了不少樹,空氣一定不錯。”
那個晚上對田朵朵來說既是忐忑的,同時也是甜蜜的。在一個高大男人的陪伴下,一個女人不用再擔心夜路。運河邊光線朦朧,這個時間,基本上只剩下成雙成對談戀愛的人了。路過幾級較陡的石階時,方家哲伸手攙扶了她一下,拉著她的手,就勢握進了他自己的大手里,沒再松開。田朵朵默許了他的試探,兩個人手拉著手,在運河邊一直走到十一點多。晚秋季節(jié),天已經有些冷了,但那天晚上田朵朵卻一點兒沒覺著涼。也許,因為方家哲的手很熱吧?
方家哲送她回到租住的樓房門口,并沒有像她擔心的那樣要求上樓或者吻她。沒有。自從離開運河走上大道,他就松開了田朵朵的手。他的一舉一動既體貼又不讓她覺著唐突,是一個懂得掌握分寸的男人。當然,臨分手時他還是握了她的手,握得很有力,她能夠感覺出他的力量里有一種暗示。
那天晚上,田朵朵失眠了。她是一個很少失眠的人。也許,是中午的茶喝得太多了?她睡不著覺,翻出手機重溫王小璐發(fā)過來的短信。今天的第一條是:悉尼股市有一家公司是妓院,據說自從上市以來這只股票只漲不跌,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第二條是:今晚去悉尼的賭場參觀,親眼看見一個白人賭客不到二十分鐘時間就輸了三千澳元,太可怕了。還有一條是:在街頭買雪糕吃。兩塊錢一支,合人民幣十二塊多,人民幣能和澳元等值就好了。在這兒花錢心里總想著乘六,心疼。
王小璐真不愧是搞財會的出身,玩的時候滿腦子也都是跟錢有關的事情。如果換成她去,興奮點肯定跟王小璐不一樣。
睡不著覺,她想給王小璐回短信聊幾句方家哲。算一算時差,那邊應該是黎明時分。怕短信的聲音提示打擾表姐的睡眠,她把寫好的兩條信息放進了草稿箱。無邊的困意忽然襲來,她緊緊摟著大抱枕,閉上眼睛。
5
一夜無夢。
迎接她的卻是一個比噩夢還慘的早晨。
她還沒起床呢,大學同學王燕就打來電話,問她知不知道馮小軍的事。
“馮小軍的什么事?頭一陣我倒是見過他。他不是去廣州采訪了嗎?沒聽說他有什么事。”
“馮小軍沒了。”
“什么?!”
“馮小軍死了!”
“不可能!”田朵朵的第一反應是王燕在開玩笑。王燕上大學時對馮小軍也有點意思,為此田朵朵一度還跟她有些別扭。
“我怎么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他就是死了!明天舉行告別儀式!”
田朵朵的腦子糨糊糊的,像被棒子打過。快到冬天了,愚人節(jié)早過去了。她從王燕的聲音中聽出了悲傷,開始相信消息是真的。然而,當她放下王燕的電話準備靜下心來想想這件事時,電話接二連三地又響了起來。幾乎全是為馮小軍打來的。一些好多年沒有聯系的同學紛紛打來了電話。馮小軍的死把畢業(yè)了十年的大學同學重新聯系到一起。他們爭相把消息傳遞給田朵朵,因為馮小軍是田朵朵的初戀吧,他們在大學時的故事同學沒有不知道的。雖然兩個人最后沒成,但他們沒有忘記,好像把這樣一個消息傳遞給她是他們的責任。
接了洶涌而來的十幾個電話之后,田朵朵幾乎崩潰了,她給公司打了一個請假電話,然后,把電話線拔掉。她連床都沒起,不吃不喝,就那么躺著。死亡原來如此毫不留情,近在咫尺。頭一陣兒他們還在一起喝茶呢。那個叫廣州的地方,馮小軍,一個五大三粗的正當壯年的男人,他怎么會因為腸穿孔而死?腹痛他為什么不及時去醫(yī)院看病?他這個人,有什么頭疼腦熱的總是挺,從不肯上醫(yī)院,好像他是鐵打的。上大學時家里窮,不舍得花錢,那她可以理解,現在他有單位,看病有醫(yī)療卡,為什么還要這么硬挺?臭毛病怎么就這么難改?他不為自己負責,也得為妻子孩子負責啊。聽說他的妻子是個中學教師,女兒剛剛三歲。如果她田朵朵當初和馮小軍沒有最后分手而是成了一家人,他還會死嗎?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念頭在她的腦子里揮之不去,透視死亡的感覺讓她渾身無力、癱軟。那個曾經擁抱過她的大男孩兒,他的撫摸和親吻因為他生命的消失而重新被喚醒,一切都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她記得他左胳膊上有一道傷疤,是小時候打草時鐮刀割的。夏天他們在一起時她習慣摸著那兒,故意問他疼不疼。他在一個叫廣州的城市最后劇烈地疼了一次,因此而失去生命。今后他再也不會疼了。
第二天早晨,她硬挺著起來,穿了一套黑色的套裝,去殯儀館。黑套裝是她和表姐逛街時買的,當時王小璐還給她潑冷水,說黑色太暗淡,她不應該穿黑的。誰會想到這套衣服會用在馮小軍身上。
告別大廳里只有馮小軍放大的照片,還有一大堆花圈。他的遺體在廣州就地火化了。那個中學女教師,田朵朵是頭一次見她的面。馮小軍的婚禮她別扭著沒去參加。參加過婚禮的同學曾經告訴她,說馮小軍的妻子跟她長得很像,當時她以為是玩笑。現在,當她看見那個同樣穿著黑色套裝的女人悲傷的面孔時,悲痛再次襲擊了她。她是一個有點兒自戀的女人,無數次在鏡子里照見過自己的面容,眼前那個攬著一個小女孩兒的女人就像是她的翻版,只不過個子比她稍微矮了一些,好像她田朵朵還沒長到位。
當一個男人已經死去再也不能復活時,她才確切地領悟到他對自己深刻的愛,這種感覺,幾乎把她擊垮了。
所以,當她聽說劉總把周部長的詩集交給小蔡去做時,她非常麻木地點著頭,表示自己知道了。跟死亡相比,別的事情都已經無所謂。周士金是馮小軍幫她聯系的,一提起周士金的名字她就想起馮小軍,心里免不了難過。做書本來就是書刊部的事,這本詩集原也不是她策劃的,小蔡做就小蔡做,這種事她不會爭。
6
因為馮小軍的死,她和方家哲的關系突飛猛進,這倒是她沒想到的。
在運河邊散步的第二天方家哲找了她一天。電話不通,打到公司說是請假,聯系不上田朵朵,這個男人有些驚慌。作為一個經歷過喪妻、喪女之痛的男人,他現在是一個敏感的人。當他的妻子好不容易請了一周假帶著期末考了雙百的女兒去海邊度假時,他怎么會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妻女?生命中有太多的變故,讓人防不勝防。頭一天晚上是他把田朵朵送回去的,當然,他沒上樓,因為田朵朵不讓他上去,他也沒堅持。他開始后悔自己沒堅持把田朵朵送上去。會不會是在樓道里遇到了壞人?或者,是煤氣中毒?各種可能性在他的腦子里晃來晃去,他什么都做不下去,索性找上門去。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不甘心。
敲開田朵朵的門,見到頭一天晚上還跟他談笑風生的田朵朵時,他知道她生命中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情。一個正當年的同學去世了,悲傷是正常的,但從她悲傷的程度,他能猜出他們之間的關系不一般。當初他聽到妻女雙亡消息時的感受慢慢地重新浮現,他自己的心里難過,也能理解田朵朵的傷慟。這種時候,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但作為一個有親密關系的人,你還必須得說點什么。不要說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那只能讓當事者的情緒陷入哀傷不能自拔。也不能說太高興的事,那會讓對方覺得你無情無義。那就說一些他自己讀過的書吧,雖然是一個收稅的人,但他讀過的書不算少,《三國演義》看過十幾遍,還讀過南懷瑾、黃仁宇,喜歡聽于丹講《論語》。一個人的悲傷會隨著時間變淡,但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需要有人陪伴。
他們約會的地點有時在圖書城,有時在田朵朵住處不遠的北方大學校園里,周末他甚至還讓田朵朵把妞妞帶著,到南湖公園的兒童游樂場玩。一開始田朵朵不出去。她哪兒都不想去。上班時神色恍惚,吃東西索然無味。方家哲從不問她和馮小軍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他只是不斷地跟她說話,當她走神的時候,當她忽然間神色黯淡的時候,他會提起一個什么話題,讓她從一種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強迫她去想另外的事情。
不管他們之間將來會怎樣,等到她從當下糟糕的情緒中走出去時,她會理解并感激他的。他相信。
7
當王小璐從那個叫澳大利亞的國家飛回來時,田朵朵臉上已經偶爾能看見笑容了。盡管,笑得有些滄桑,眼角好像一下子長了不少魚尾紋。
剛剛從南半球飛回來的王小璐,大包小包地買了不少東西,光羊毛被就買了好幾條。從北京轉機,行李超重,罰款交了二百多。田朵朵跟表姐說:“你一個勁兒抱怨東西太貴,東西貴你還買這么多?”
還沒從旅游購物興奮中走出來的王小璐春風滿面,從行李中給田朵朵翻找送給表妹的化妝品,笑自己:“出去之前換了一千澳元現金,當時我們還叮囑同行的男同志,買東西時讓他們摁著我們點兒,別忘了給我們潑冷水,免得我們這些愛花錢的女人一時沖動花冤枉錢,誰能想到澳大利亞的那些免稅店里銀聯卡也能刷?只要你卡里有人民幣,刷完以后按國內當天的匯率計算。這一能刷卡可糟了,喜唰唰喜唰唰,就是一個刷,等收拾行李回國時全傻眼了:行李全體超重,乖乖地交罰款吧!”
王小璐買了一大堆禮品,給妞妞買的最多:袋鼠肉干、桉樹葉糖,還有一只小企鵝毛絨玩具。澳大利亞有一種世界上最小的企鵝,王小璐親眼去見了,稀罕得不得了,在田朵朵面前就提了好幾遍:“朵朵你真應該去看看,那些小企鵝簡直可愛極了,晚上從海上回巢的時候,一只只地從海上冒出來,先回來的小企鵝上了岸并不急著先回家,就在海邊等待,有時候等不耐煩了,還會游進海水里去找。一家子齊了才會排隊回巢,十幾只小企鵝擰搭擰搭排成隊往巢里走的那個樣子,太招人稀罕了,我恨不得抱回來一只。可惜小企鵝眼睛怕光,參觀的時候不讓拍照,要不然,拍些照片回來給你們看也好啊。”
一邊湊熱鬧的妞妞聽了這番話,生氣了:“媽,這么好玩的地方你為什么不帶我去?”
“我是去進修學習的,又不是專門去玩。長大了你自己去吧。你的機會多著呢。”
“是不是大人都有機會去啊?那小姨為什么不去?”
田朵朵說:“小姨也有機會去的,以后我準備嫁一個澳大利亞人。”
“你嫁給澳大利亞人,那方大大怎么辦?”
“我可沒說過一定要嫁給他啊。”
“我知道了,你跟他是光戀愛不結婚,現在時興這個。”
“小丫頭你怎么什么都明白?!”
妞妞的話逗得田朵朵肚子疼。現在的孩子,太精了,早熟,什么都知道。
妞妞的話也提醒了王小璐:“朵朵,你和方家哲怎么樣了?這人還行吧?”
當著妞妞小丫頭的面,田朵朵不想多說,尤其不能說她已經跟方家哲上過床。女人是軟弱的,當她們在現實生活中處處碰壁時,男人的臂膀就是她們最好的依靠。只是,雖然她和方家哲的關系發(fā)展神速,出乎她自己的預料,她卻沒想好他是不是就是自己這輩子可以托付的人。有一些感覺永遠沒法對別人說。方家哲是體貼的,他沒有強迫她,雖然速度快了點兒,但兩個人可以說是水到渠成,讓她不會產生任何抱怨。一個四十多歲曾經做過別人丈夫的男人,他的經驗足以讓他發(fā)現跟他上床的女人已經不是處女,他沒說一句多余的話,沖這一點田朵朵就對他心存感激。至少說明他是個寬厚的男人。他的擁抱和激情讓她有些沉迷,可以忘卻白天工作上的不順利和劉總的臉色。劉總的臉仍舊陰著,小蔡說周士金的詩集三校已經完畢,就等著簽字印刷了,可聽說鋼廠的吳總從美國回來以后并沒有開董事會,而是馬上又去北京部里開會研究進口鐵礦石漲價的事。也不知道周士金在吳總面前的力度有多大。鋼廠的事情進展不大,田朵朵在單位總有一種抬不起頭來的感覺,對劉總布置下來的一些臨時打雜的事情雖然從內心一點兒都不想做,卻還得硬著頭皮應承下來。她在單位一點兒都不快樂。沒有什么值得她高興的事情。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方家哲的寵慣就讓她格外珍惜,成為她生活中少有的亮色。
但是這種亮色卻是籠罩在陰影中的,這也是她不能確定兩個人是否能夠走進婚姻的關鍵。
8
他們的第一次是在方家哲的家里。頭一天在京福華肥牛吃涮羊肉時,方家哲說:“其實我是一個很會做飯的人。包餃子、烙餅,我都行。”
田朵朵笑他:“吹牛吧,你得親自給我包回餃子我才能相信。”
“那有什么!明天晚上下班回來我就給你包餃子,保你吃了這頓還想下頓。”
飯桌上的說笑,說過就算了,田朵朵沒往深處想。沒想到第二天下班時方家哲已經在樓下等她了:“我可是剁好餡、和好面,就等著搟皮包餃子了。”
方家哲的姿態(tài)讓田朵朵無法拒絕,乖乖地上了他的車。方家哲開一輛黑色桑塔納2000,車破,好幾個地方沒了漆,據說是兩萬塊錢買的二手車。車雖然破,總比擠公交車強,一會兒就到了方家哲的家。稅務局統(tǒng)建的住宅樓,外面看挺樸素的。方家哲住四樓,兩室兩廳,裝修得樸素大方。進了屋,田朵朵作漫不經心狀,其實她的眼睛沒放過一絲一毫。畢竟這是一個有過女主人的家,還有過一個公主般的小女兒。北面的房間里有一張單人床,房間里的玩具和鋼琴讓她聯想到一個可愛的小孩兒。女兒像爸,方家哲的女兒長得一定不差。南面的房間里,雙人床頭的墻上有一塊長方形的印跡,通常人們是在那個地方掛結婚照的。看來方家哲對她的到來是精心準備了的,連家里的結婚照都摘下去了。他在乎她,不想她有別的什么聯想。他的體貼和細心讓她感動。整個房間里都看不到一張照片。她的好奇心雖然沒得到滿足,卻也心安。
方家哲果然會包餃子,皮兒搟得飛快,餡兒也咸淡合適,說實話,如果讓田朵朵做,未必比得上他。吃著親手包的餃子,喝著方家哲收藏的紅酒。餃子就酒,越喝越有。那天他們喝了一瓶紅酒。喝過酒他們一起看電視劇。當田朵朵提出天太晚了準備回去時,方家哲張開雙臂抱住了她:“我可是喝了酒的,你不想讓我酒后駕車吧?”
“我自己打車走。”
“我不放心。”
“那你打車送我。”
“還有更省事的辦法。”
“什么?”
“你知道。”
田朵朵當然知道,因為她很快就投降了,被方家哲擁向臥室。積攢了三十多年的女人的激情,一旦釋放起來那是非常暢快也是非常能夠感動男人的。無邊的激情讓她快樂,激情過后,理智上她卻仍舊不能確定自己的真實想法。床頭墻面上那個清晰的長方形印跡讓她想到這張床上躺過的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她從未見過面的女人,她也曾和眼前的這個男人在這個房間里、這張床上翻云覆雨,他們一定愛過。他們的愛對她田朵朵和這個男人的幸福有什么影響?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時,為什么她總要分心?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人經常沒來由地出現在她的腦海里,不分場合和時間,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有時是一種香水味,有時是一件衣裳,一種顏色。田朵朵是一個想象力豐富的女人,闖進腦海中的這種聯想讓她苦惱,卻抑制不住,說不上什么時候就會浮上心頭,甚至他們最親密的時候都會出現幻覺。一旦這種聯想出現了,她的脾氣就開始變壞變糟,如果是跟方家哲在一起,她就會沖他發(fā)脾氣。她的火氣來得莫名其妙,讓人摸不著頭腦。誰能理解一個剛剛還在你懷抱中呻吟,對你微笑的女人轉瞬間冷若冰霜?她已經在方家哲的臉上看到過忍隱的表情,長此以往,他還會忍耐嗎?
這種疑問埋在心底,沒法兒對任何人說,包括對表姐。
9
不管怎么說,現在的田朵朵還是幸福的,因為她和方家哲之間仍舊有締結婚姻的可能性,前途一片光明。倒是從澳大利亞回來的王小璐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幾次在田朵朵面前火氣沖天,抱怨男人不回家吃飯:“人家澳大利亞的男人,只要是結了婚的,差不多晚上都是回家陪老婆孩子。我原來以為外國男人花天酒地天天晚上泡酒吧什么的,敢情不是那么回事。周末在悉尼的馬路上走,路邊花園里修剪草坪的都是男人,馬路上到處是拖著游艇的汽車,人家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去海上玩樂。你看咱國內的男人,只要稍微有一點兒地位的,哪有在家里吃晚飯的?就你姐夫,我看他都不知道什么叫周末,星期六、星期天比平時還忙!”王小璐不但當著田朵朵的面抱怨,而且故意在“當事人”面前嘮叨,姐夫卻對她的嘮叨充耳不聞,根本就不當回事的樣子,一笑了之,該不回家吃飯還是不回家吃飯,讓王小璐無可奈何。王小璐對男人不滿,卻不可能像男人那樣晚上也不回家吃飯,家里有妞妞,她哪能不管親愛的女兒?她就是不想回家吃飯,頂多也就是在中午,中午妞妞在學校吃營養(yǎng)餐不用她管。
如果不是那天中午跟王小璐一起吃飯,田朵朵還不會發(fā)現劉總和小蔡的秘密。如果她不發(fā)現這個秘密,后來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
有些事情,不知道其實未必是壞事。
表姐約她去一家日本料理吃飯。日本料理在日本領事館附近,在城南,田朵朵公司的寫字樓在城市的北面,整個兒一南轅北轍,但表姐說這里新添了幾道菜非常值得一吃,其中一道是用什么鮮花做成的,可以美容。表姐說好吃的菜那一定就是好吃,田朵朵坐了半個多小時的車去赴午餐約會,她到時表姐已經點好了菜在等她。王小璐來得早,選了一個緊靠里面的位置,正對著門,田朵朵一進來,表姐就看見了向她招手。鮮花菜好看是好看,但吃起來其實沒什么味道,就那么回事,人家表姐吃的是情調。田朵朵和表姐東拉西扯地說著家里的事,兩個人誰也沒喝酒,喝的是飲料。正說著話呢,表姐突然把嘴閉上了,轉而神秘地對田朵朵說:“別回頭。我看新進來的那兩個人,有一個好像是你們那個劉總。”王小璐在田朵朵單位樓下等過表妹,也許對劉總有印象,但田朵朵還是信不過她的眼睛:“不會吧?他怎么會跑這么老遠吃什么日本料理?我們老板是農民,喜歡吃肉,沒聽說他像你似的還吃什么情調。”“別搞錯了,他是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在一起,也許人家故意挑這么遠的地方呢。”“那女的長什么樣?”“個兒挺高,眼睛細長,頭發(fā)燙的是直板,穿皮毛一體的裘皮外套。”“你沒看錯?”“我可不會編故事。”
如果王小璐有可能錯認劉總的話,那她說出這個和劉總在一起吃飯的年輕女人時,田朵朵一下子相信了表姐確實沒認錯人,因為她說的那個年輕女人肯定就是公司書刊部的小蔡。兩個人跑這么遠的地方來吃午餐,那得是什么特殊的關系?最起碼他們是怕見人,怕見熟人。這頓飯?zhí)锒涠涑缘盟魅粺o味兒。她不敢回頭,不敢亂動,怕老板和小蔡看見她雙方都尷尬。吃進嘴里的菜什么滋味兒都沒有,簡直就是硬著頭皮往嘴里送,心里卻是百感交集。怪不得老板把周士金的書交給小蔡做,原來人家已經這么鐵了。公司有應酬陪酒的事老板也不再讓小蔡出面了,人家是陪他一個人的,老板舍不得讓她去陪別人了。那個小蔡,不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一個年輕女人,為了在公司站住腳,就可以把自己出賣給老板嗎?現在的女孩子真是看不透啊。他們終于吃完飯出去了,田朵朵松了一口氣。她讓表姐開車送自己回公司。一下午,老板和小蔡都沒在公司出現。田朵朵不能不浮想聯翩。
田朵朵自己也沒想到,突然窺見的秘密竟然讓她陡然有了一種工作激情。她就不相信一個女人除了出賣自己、靠工作努力在單位就沒有地位。她少有地大白天就給方家哲打電話向他咨詢鋼廠的事。方家哲收稅的單位里就有鋼廠,方家哲說鋼廠今年的經濟形勢非常好,這還沒到年底呢,全年的稅收任務早就完成了,他們現在根本不用上門去收,坐在家里等就行。以前可不是這樣。年頭不好的時候,局里為了完成任務,得跟鋼廠商量借用第二年的指標。方家哲的信息讓田朵朵更加信心倍增。只要鋼廠的經濟形勢好,有錢,她就不信從鋼廠拉不來錢。錢又不是吳某人自己家的,搞電視劇投資又不是沒有回報,想辦法說服他就是。平時她跟方家哲很少談自己公司的事,因為她的詢問,方家哲說:“要不,我找局長做做鋼廠的工作?現在哪個單位多少都還得給稅務局一些面子的。”田朵朵謝絕了他的好意。方家哲只是一個小小的科長,跨過處長去讓他找局長辦事,這事太難為他。而且,以勢壓人,不符合她田朵朵的觀念。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工作給方家哲帶來難處。
田朵朵在某些方面是非常能干的,這也是她敢于三天兩頭跳槽換單位的原因。在工作上她總有一種沒找到歸宿的大材小用了的感覺。她相信自己是能成大事的人。吳總不是還在北京開會嗎?那她就不在家里等了,她也上北京。也許在北京比在市里更容易見到也更容易說服吳總呢。為此她專門找周士金要了吳總的手機號碼。
她在劉總的臉上看到了不信任的表情。劉總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后說,去北京行,但不能坐飛機,只能坐火車。田朵朵心里說連張飛機票都舍不得,太小家子氣了。心里不屑,嘴上卻什么都沒說。反正就是一個晚上的事,火車就火車。
跟方家哲說了去北京的緣由,方家哲很不以為然:“值得為這種事置氣嗎?你在這里都見不到姓吳的,到了北京還能找到他?大海撈針哪?要我說你干脆別在這家公司做了,另找個事吧,穩(wěn)穩(wěn)當當的,不行就考公務員,掙錢可能不算多,穩(wěn)定啊。再過幾年考公務員都沒資格了。”
方家哲的話田朵朵不愛聽,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別以為天底下所有人都想去當公務員。”
話不投機,方家哲不好多說了,趕緊打電話找人幫她訂火車票。
第二天晚上她就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車。臨行前給表姐打電話報告自己的行蹤,王小璐跟方家哲一個意見反對她:“你們那個姓劉的,一看就不地道,你為他這么賣命值得嗎?”
“我不是為他賣命,我是為了證明我自己。”
“那你就證明吧。反正我是不支持你去。不過找個由頭去北京玩幾天也行。”
大冷的天,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如果是為了玩,她寧愿去新疆去西藏。
田朵朵是那種一旦打定了主意誰也勸不動的女人,她想去北京,那就得馬上去,誰也拉不住。
10
火車是夕發(fā)朝至的那種,到北京站時才早晨六點多。田朵朵被人流裹挾著往檢票口走,空氣中彌漫著隔夜的人餿味兒,以及地道里空氣長期不流通滯留下來的難聞的氣味兒。田朵朵屏住呼吸,恨不得一下子從檢票口沖出去,雖然,這么早沖出去其實也不能馬上去找任何人。早晨六點多,可能是一個人睡得正香的時候,她可不想這么早打電話把人吵醒。不禮貌,也不方便。
田朵朵大學時要好的一個女同學叫馮魚兒。馮魚兒后來到北京讀研究生,畢業(yè)留校,嫁了一個外交官。外交官尼爾森遇見東方美女馮魚兒,不但娶了她,而且放棄了自己的外交官職位,改行到北京的一個大學里當教授,講西方政治史,教職之外另有一個職業(yè)是一家跨國公司的駐京代表。他們在東城的一個胡同里租了一套一進的四合院,遛鳥、養(yǎng)金魚,冬天去什剎海滑冰,夏天在藤蘿架下納涼,晚上去長安大戲院聽京劇,日子過得比北京人還北京人。馮魚兒每次打電話,總是不忘邀請?zhí)锒涠涞剿乃暮显嚎纯矗@次臨行前田朵朵給她打電話,馮魚兒非常高興:“干脆你就住我這兒得了,老尼回歐洲了,過一個星期才能回來呢,我一個人正悶得慌。”
現在,出了火車站的田朵朵正準備到馮魚兒家去,但她覺得現在去人家里太早,不禮貌。雖說她和馮魚兒曾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畢竟中間隔著十年的光陰。幸好她的老外丈夫不在家,要是老尼在家,死活她是不會過去住的。
田朵朵在北京站前面的一家肯德基店一邊吃早餐一邊挨時光,挨到八點鐘,打車去鐘樓附近的馮魚兒家。出租車從大街拐進一條小胡同時,田朵朵以為司機走錯了路:本來就不寬的胡同里,貼著墻根停了不少私家車,剩下的路面勉強夠一輛小車通過,還得是車技好的,換成王小璐那樣的糙手,幾下就得把車碰了。胡同兩邊的房子和墻壁一律灰土土的,看不出來有什么好。她有點兒想不明白馮魚兒怎么會花大價錢住在這樣的地方。等到進了馮魚兒家的兩扇朱門,坐進老同學家舉架極高的客廳里,甚至在四合院里住了幾夜之后,她才能體會出人家四合院和大板樓的區(qū)別。如果說北京城里紅塵滾滾的話,馮魚兒家的小院則是鬧中取靜,真正是大隱隱于市的感覺呢。四合院里的房間已經完全西化了,暖氣、空調、高檔洗浴設施,不比外面大飯店里的生活設施差,難怪老尼會喜歡。高高的院墻擋住了大街上車流的噪音,房檐上鴿子們咕嚕咕嚕的呢喃以及忽然傳來的一陣陣鴿哨聲讓你覺得恍如隔世。馮魚兒說,田朵朵夏天來就更好了,夏天她們可以坐在院子里品茶,紫藤架下的夜空,雖然星星和月亮不如高原上那么明亮,但這是坐在自己家院子里的星星和月亮啊,免去了舟車勞頓,那滋味是不一樣的。
馮魚兒當然知道田朵朵仍舊未嫁,而且也知道馮小軍已經去世,她帶點兒開玩笑的口氣說:“怎么樣?如果你對老外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幫你牽錢,這幾年我已經給好幾個東北姑娘牽成紅線了。”
田朵朵不想跟她說方家哲的事,她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問:“告訴我你跟老尼幸福嗎?跟老外在一起是什么感覺?”
“什么感覺?外面人看著我們挺風光,涉外婚姻,國籍也變了,但跟你說實話,文化背景不一樣,兩個人中間永遠隔著點什么,永遠不可能像兩個中國人那樣交流。誰難受誰知道。你知道老尼回歐洲干啥去了?陪他兩個寶貝女兒過圣誕節(jié)去了。老尼說圣誕節(jié)是他們西方人的節(jié)日,咱中國人犯不上跟著湊熱鬧,他準備回來跟我一起過中國人的春節(jié)。聽起來有些荒唐是吧?事實就是這樣。誰知道他看女兒的同時不會捎帶著把前妻也看了?這種事不能較真兒,真較起真兒,那痛苦就多了。反正他過幾天就回來,我就當他去了趟上海、廣州吧。”
“有你這前車之鑒,那我更不能嫁老外了。”
“不過如果你想改變身份,嫁人倒是個捷徑。”
“還是免了吧。我現在不著急嫁人,著急找到我們那兒鋼廠的吳總。”
11
田朵朵辦事心切,聊著聊著就把話題扯到正事兒上。她們有一些共同的同學在北京的部里,當處長的好幾個,有一個竟然已經做到了副司長,有一些權力部門,別看只是個小小的處長,在外省人看來那是都得仰望的。除了她們共同的同學,馮魚兒另有朋友圈子,一是老尼以前當外交官時的朋友,二是她這些年結交的女朋友,這些女朋友,五花八門,有博士、教授,有歌星,也有記者、節(jié)目主持人。這些人都是可能派上用場的。那么咱們來看看這個吳總的社會關系,他最可能住什么地方。大鋼廠在北京都有辦事處,吳總可能住辦事處;他的兒子在北京工業(yè)大學讀博士,他不會住宿舍去吧?但是如果人家兒子是在北京有家的呢?現在多少外地的有錢人,只要孩子到北京來念書,馬上就給孩子在北京買房子,北京的房價漲得這么快,跟這些人有直接的關系。當然吳總住哪兒其實無所謂,只要他人在北京,聯系上他是最主要的。
其實一開始田朵朵也是不想這么興師動眾勞動馮魚兒的,她手里有吳總的電話,以田朵朵的風格,直接打個電話過去就是了,她也確實這么做了。沒想到,周士金給她的電話號碼居然是個空號。她以為自己馬虎記錯了,又查自己記在電話本上的號碼。確確實實沒錯,當時為了有把握,她跟周士金核對過的。她在腦子里迅速考慮錯誤可能出在什么地方,不禁恨起自己的反應遲鈍來。周士金知道小蔡跟她田朵朵其實都是在為拉鋼廠投資的事做工作,但小蔡一直在給周士金做書,周士金不想對不起小蔡讓她田朵朵搶了頭功吧。也許,是劉總在其中起作用?
意外的變故只能更激起田朵朵的勁頭。你們不給我電話,我自己找。我就不信在北京城找不到一個鋼廠的總經理。
她和馮魚兒打了一通電話,最后在《冶金月刊》一個女記者那兒查到了吳總的行蹤:敢情吳總的老伴早就陪兒子到北京來讀書,人家在藍旗營那邊安了家,吳總每次到北京,只要不是特殊情況,藍旗營那邊的家總是要回的。最主要的是,吳總的兒媳婦,就是《冶金月刊》的職員。
當田朵朵三天之后終于跟吳總坐到一張桌子上喝酒的時候,心中有無限感慨。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話說得真是好啊。吳總在市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人物,鋼廠是市里的第一納稅大戶,鋼廠經濟形勢好,連市里的賓館餐館出租車生意都好,以前鋼廠的總經理都是市里的副市長,雖然政企分開以后不再兼了,實際上地位并沒有改變,像田朵朵這樣的人,也只能在電視上看見吳總本人,連周士金那樣的人想見吳總也得事先約定。但鋼廠的位置也只是在市里,到了北京,一個部里的小處長就能請動他。
那天田朵朵在酒桌上表現得非常好,足足喝下去一瓶紅酒,光是跟吳總就連干了三杯。頭一次見面,吳總給她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她沒想到一個整天跟鋼鐵打交道的人竟然還如此文雅,出口成章,古文底子非常了得。原來吳總出身江南,爺爺曾是秀才,家學底子深厚。田朵朵的豪爽顯然也給吳總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要不然怎么會跟她連干三杯呢?臨去赴宴前出面組織飯局的處長特意叮囑,吳總這人平時非常低調,酒也很少喝,有時候根本就是滴酒不沾,要田朵朵勸酒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分寸。
田朵朵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好,吳總把酒喝了,喝得很心甘情愿,到最后竟然問起田朵朵對現在的工作滿意不,如果不滿意,“干脆到我們駐京辦事處來吧,我們這兒正缺你這樣的人才呢。口才好,能喝酒,還有這么多社會關系。”
田朵朵聽了吳總的邀請,心里確實動了一下的,但她很快就讓自己現實起來:還是辦眼前的事吧,酒桌上的話也能當真?
當然,投資的事在酒桌上是不能說的。酒桌上人多嘴雜,只適宜感情投資。而且說實話,以她的身份,她只需做到把劉總引薦給吳總,她不是老板,不可能最后定盤子。把劉總帶到吳總的面前,她的任務就算完成了。說到底,她不是決策人物,至于兩個老總之間最后達成什么樣的協議,她也問不著了。
那天晚上是鋼廠駐京辦事處的車把她和馮魚兒送回家的。吳總也在車上,甚至還下車到四合院里喝了會兒茶。雖然一句話沒多問,但馮魚兒的外籍背景顯然對吳總不會一點兒影響沒有。馮魚兒研究生讀的是中國哲學,兩個人一邊喝茶一邊談起了老莊,入世與出世,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倆人談得自然,沒有絲毫做作,田朵朵聽得懵懵懂懂,倒對吳總確實格外高看了。這人,不是一般戰(zhàn)士。
12
田朵朵在北京又玩了幾天。心里有底,回去可以交差,玩得也放松。馮魚兒帶她去看畫展,泡吧,還帶她參加圣誕派對。北京人也開始過圣誕,有錢有根基的去國外過,一般人在國內跟著瞎鬧哄。她們參加的那個派對里,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國籍五花八門,儼然一聯合國,據馮魚兒說這是她家老尼的社交圈子,也是她和老尼最早認識的地方。毛烘烘的男老外人高馬大,個個喝得醉醺醺的,馮魚兒指著其中幾個告訴田朵朵:“這幾個都是未婚的,有沒有你看上的?”
老外身上體味兒都挺重,香水也蓋不住。田朵朵喝不慣洋酒,直往上反胃。在這種時候,她突然開始想念方家哲。到北京一個多星期了,她只給他打過一次電話,發(fā)過兩次短信,好像不太應該。但他沒主動打電話過來,也有點兒不對頭。
一旦想到這一層,她在北京就待不住了,玩兒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到北京站買張高價票回去了——她給劉總打電話匯報進展時,明顯聽出劉總的興奮,劉總當時就指示了:趕快回來!
方家哲沒到車站接她。她沒告訴他自己什么時候回來,想給他一個驚喜。下車時才七點,家鄉(xiāng)的早晨比北京要冷許多,雖然才離開一個星期,可周圍的一切看上去總有那么點兒不一樣。樓比北京矮,人比北京少,灰塵也比北京大。街上的行人,看上去灰頭土臉的,一看就沒有北京人的素質高。不知道為什么,田朵朵的心情有點兒不好,有一種失落感在心頭漸漸升起。這種失落感,在她打通了方家哲的電話以后,更加重了。
方家哲的態(tài)度不冷不熱,對她回來好像沒有什么驚喜。他的鼻子囔囔的,聲音跟平時不一樣。一問,原來是感冒了。田朵朵馬上要去看他,他說年底統(tǒng)計數字忙,還得上班,晚上再說。田朵朵只好先去公司見劉總。
公司寫字樓前竟然也站著一棵高大的圣誕樹,圣誕已過,樹上落滿了灰塵,甚至還掛著一個從哪兒刮來的破塑料袋。地面上是剛下過的一場小雪,將將蓋住地皮,沒凍住,和灰塵和在一起,到處都顯得臟兮兮的。
劉總在辦公室里,一邊聽她匯報一邊點頭,他臉上放晴的時候,比平時還是耐看些。好,繼續(xù)跟進,加大力度。公司過新年發(fā)了些東西,你去辦公室領。另外,這是你這次出門的補助,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這是田朵朵到公司以來第一次有幸領到紅包。在此之前她不知道公司里還有這種獎賞方式。不知道小蔡得沒得過紅包。她的腦子里第一個瞬間竟然閃過這樣的念頭。
那天晚上,見到方家哲時,田朵朵一陣心酸。一周不見,方家哲好像老了許多。胡子拉碴,臉像沒洗似的,一副潦倒樣。年底稅務局忙,已經加了好幾個班,感冒了也不好意思請假。家里亂成一片,連床上的被子都沒疊。方家哲平時像是一個利落的人,家里能亂成這樣,田朵朵沒想到。方家哲掙扎著想去收拾屋子,田朵朵把他推到沙發(fā)上坐著,不讓他動,自己下廚房去給他下面條。下面條的時候,不知怎么,她掉下了眼淚。人和人不能比。都是財經學院畢業(yè)的,她的姐夫住大房子,前程似錦,家里有嬌妻幼女,生活上有保姆侍候著,而方家哲不過一個小科長,到了這個年齡還是個科長,這輩子能做到處級干部,那已經算是奇跡了吧。而且他還死了老婆孩子。難道他是個受苦的命?
有些念頭是不能長的,一旦長了,就可能像施足了肥和水的小苗一樣,越長越瘋。田朵朵很吃驚自己的感覺。才一個多星期沒見,眼前這個人就恍然隔世般的不真實起來。他用餐巾紙揩鼻涕的樣子顯得很委瑣,鼻頭通紅,吃面條時涕里吐嚕,吃西餐時的文雅無影無蹤了。這個人,就是她曾經一起上床并讓她心動的男人嗎?她的一輩子就要陪伴這樣一個人過一眼能望見底的生活嗎?
那天晚上田朵朵一點兒食欲沒有,親手做的面條好像也沒什么滋味,她甚至懷疑方家哲說的好吃是給她做的樣子。收拾完東西她又給方家哲煮了姜湯,囑咐他晚上睡覺之前把湯喝掉,然后,她說自己坐了一夜火車,太疲倦,她得回去休息。方家哲沒有像她擔心的那樣挽留她,他說:“我感冒了,別傳染給你,你回去吧。”
他甚至都沒親她一口。
田朵朵不讓他下樓。關門之前,猶豫了一下,她在他的臉上急忙啄了一口。一股大蒜味兒。男人身上有蒜味兒讓人討厭,盡管這是他頭一次在她面前吃生蒜,而且還是在她的勸說下。大蒜殺菌。她說。可是大蒜味兒確實難聞,反胃。人真是怪,一旦想法變了,連氣味都不能容忍了。
田朵朵沒想到,讓她意想不到的一幕,竟然就發(fā)生在她轉身下樓的時候。方家哲住二樓。田朵朵差兩步走到樓門口的時候,從外面進來一個年輕的女人。樓棟的大門是有鎖的,但透明,里外互相都能看見。田朵朵看見那個女人不是用鑰匙而是自己摁密碼開的門,她以為肯定是樓里的住戶。田朵朵沒有方家哲這里的任何鑰匙,每次來,她都是在門口摁20l,然后方家哲給她開門。那個女人年齡好像比田朵朵還小一些,手里捧著束花,還有一個有家樂福字樣的包裝袋,一看就是購物剛回來。田朵朵沒有馬上出樓棟門,而是在門口又站了兩分鐘。這是將會影響她一輩子選擇的兩分鐘。就像她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直感卻又萬分不希望的那樣,那個女人從樓梯上了二樓,摁的是方家哲家的門鈴。
那天晚上她在方家哲家樓下一直站到十一點,直到二樓的燈光徹底熄滅。
因為主動提出和方家哲分手,王小璐把她痛罵了一頓:“現在死了老婆的男人都是香餑餑,你就不能主動點兒?你不是愿意挑戰(zhàn)嗎,連個小丫頭片子你都不敢挑戰(zhàn)啦?”她不但痛罵了田朵朵,而且到田朵朵媽媽那兒告了狀。老太太在電話里也罵她:“你就作吧,不知道好歹,看你這輩子準備找啥樣的?”
田朵朵覺得她們的責罵沒有一點兒道理。又不是她腳踩兩只船,怎么錯還在她呢?方家哲是這種品德的男人,早發(fā)現對她不是壞事。她不認為離開這種男人有什么遺憾。
13
從最初的創(chuàng)意到最后成功簽協議,拉鋼廠投資用去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最后落實的是五百萬。簽協議時是鋼廠的一個副總出的面,吳總又出國了。
電視劇開機的時候,田朵朵給公司打了辭職報告。她不能容忍自己位居小蔡之下。公司人員大調整,有兩位業(yè)績寥寥,被老板炒了魷魚。田朵朵原地踏步。小蔡到影視部當頭兒,正好是田朵朵的頂頭上司。對于公司的安排,田朵朵有充分的理由不滿:是誰先聯系上的周士金?是誰先跟吳總搭上了線?不是她田朵朵嗎?她小蔡不過就是做了周士金的詩集,誰知道那是不是她的主意!小蔡是這部劇的制片人,她請的導演田朵朵還真認識,連三流都算不上,他能拍出什么好劇來?明擺著公司這是省錢呢。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拉來的錢最后其實都落入這種人的腰包,田朵朵覺得自己的付出是荒唐的,根本就不值得。這種任人唯親以掙錢為唯一目的的家族土包子公司,沒好,待下去只能越來越憋氣,趁著老板沒炒她,還是走為上吧。
辭職信遞上去了,劉總出面挽留她,又甩了個不小的紅包,看來也是真心,畢竟田朵朵和那兩個被炒的不同,鋼廠的投資是貨真價實的人民幣。紅包她收下了,錢多了不咬手,再說她認為那是自己應得的。她告訴劉總自己會回去想幾天。其實心里主意早就拿定了:她不是那種別人勸說得了的人。田朵朵除了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她還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這一點她自己也承認。
辭職的事她只告訴了王小璐,讓她跟家里保密,尤其要跟老娘保密。老娘最近血糖不穩(wěn)定,著急上火不得了。她跟老娘謊稱公司派她去北京進修,至少要三個月。中央戲劇學院,學導演,就是出鞏俐和姜文那個中央戲劇學院。公司不是有影視部嗎,準備培養(yǎng)自己當導演。老娘退休前在縣里的中學教化學,對女兒這個行當里的事情一竅不通,只要王小璐不說漏,騙她那是一愣愣的。
王小璐對她的決定直撇嘴:“瘋了你?是不是在北京有人了?要不然怎么能這么不管不顧的?你以為自己十八歲啊,青春少女,想干啥干啥?知道不,方家哲結婚了,人娶了個剛畢業(yè)的研究生,比你歲數還小呢。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將來有你后悔的時候!”
話是這樣說,關鍵時候,她還真得替田朵朵圓謊。
到北京時仍舊是早晨,跟她上次去北京時坐的是一趟車。事先托馮魚兒租了個單間,跟這邊她原先租的房子面積差不多,價錢卻貴了整整三倍。房主要求至少租半年,而且是上打租。田朵朵咬咬牙,應承下來了,讓馮魚兒替她先交了錢。不管怎么說,到北京得有個自己的窩,再不能住馮魚兒那了。她已經想好了,先去新東方報名學英語,一邊學英語一邊看看能不能找個差不多的工作。她的英語在本科同學中算好的,六級輕松過,沒作過弊,沖刺一下也許會有突破,考個雅思分數不至于太低。聽說現在移民一些英語國家并不是想象得那樣難。她沒有太多的錢,搞投資移民不太可能,技術移民還貼邊兒。至于眼下的工作,差不多就行,反正她又沒想在這里長待。北京城太大,空氣又不好,她從沒想過要在這里住一輩子。廣告公司、影視公司,哪怕是當秘書也行。就算什么工作都找不到一分錢不掙,以她這幾年的積蓄,安心地在北京待一年應該不是什么問題。一年以后怎么辦,再說。未婚女人田朵朵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她不信以自己的能力在北京有一年時間會一事無成。她的行囊比上次來的時候重了許多,還有一部分用了火車托運。單身女人的家,就是她重重的行囊。
日子過得很快,一晃兒三個月過去了,田朵朵英語學得很順利,她自己認為是突飛猛進,工作的事卻沒有著落。接觸了幾家,條件都太差,對她來說有如雞肋。除了上課,她經常跟馮魚兒混在一起,馮魚兒發(fā)誓一年之內一定要把她嫁出去,中國人里頭沒合適的,不行就嫁個鬼子吧。只是千萬不要嫁給日本人。馮魚兒的爺爺偽滿洲國時給日本人當過勞工,后來死于日本鬼子的刺刀之下,馮魚兒一家都恨日本人。
田朵朵對馮魚兒的建議未置可否。她對嫁老外一直心存疑慮。如果有機會認識,水到渠成的那種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她現在還沒發(fā)現這樣的苗頭。但是作為一個幸福的女人,作為一個樂觀主義者,田朵朵一直相信自己還是有很多機會的。表姐說澳洲的土著人最早是劃著小舢板去的那塊大陸,當年英國的庫克船長也是駕著船隊去的悉尼,現在飛機已經滿天飛了,神五神六都上天了,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責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女真,本名張穎,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在《當代》、《北京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鄂爾多斯小說精選》、《散文海外版》、《小小說選刊》及一些年度選本選載。曾獲中國圖書獎、遼寧省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中國作協會員,遼寧作協理事,編審,一級作家。就職于遼寧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