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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花

2008-01-01 00:00:00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8年2期

有段時間,學生們都非常喜歡拔河比賽。尤其是繩子中間的紅布突破界線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大張旗鼓,名正言順地,壓在了另外一些不該壓的人身上。

劉勇從魏紅身上爬起來后,就給女孩子送了個外號。

那是一九八九年,兩個人正在甜城師范學校讀書。晚上十點后,劉勇就對同寢室的男生透露說,魏紅的一對奶,割下來可以裝一籮筐。

本來是個“熄燈黃段子”,卻不小心比“植樹造林”之類的紅頭文件還傳達得快。那一陣,全校學生見到魏紅,都像剛跟她建立了單線聯系的美國間諜一樣。

只有魏紅蒙在鼓里,不曉得別人在背后,已經直接叫她“一籮筐”了。

下午五點以后的自由鍛煉課,女孩子依然在練習沖刺一百米。跑道邊的好多人,嘴里卻發出奇怪的尖叫。別人跑起來,也就是一個人在跑;魏紅跑起來,卻像兩個人在跑。不是身材有多胖,是胸前仿佛掛了育兒袋,裝了個小袋鼠似的,臉上也跟袋鼠媽媽一樣,有種放心不下風吹草動的警惕。

魏紅的同桌孫青實在看不過意了,擠過去把魏紅拉出來,說,還是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吧,別脹大家眼睛了。

在孫青的記憶里,魏紅當天的臉蛋,像極了她們小時候佩戴的紅領巾。甚至,比紅領巾還灼眼睛。魏紅曉得真相后就說,狗日的劉勇。

從此魏紅走路便有了點蝦公的樣子,說話時目光斜斜從下面往上面瞄人,自由鍛煉課也基本不參加了。她本來就穿著緊身的胸衣,現在又加纏了五圈白布。

白布比胸衣的力道大了很多。

這個工作自然落在了同桌兼下鋪的孫青身上,孫青每天在蚊帳里幫魏紅做這個事時,魏紅都要說,奇怪啊,我一直隱瞞得很好的,還是被那個龜兒子發現了。魏紅有時候還說,你真好啊,無憂無慮。

魏紅說著這些東一钅郎頭西一棒槌的話,孫青跟沒聽到一樣,從來不搭白。

兩個女孩子去洗澡時,都自覺走進女生澡堂的最深處。在朦朧的水汽中,大家早已經把對方的那對東西,瞄了個七七八八。盡管兩個人都有點害羞地,用屁股朝著對面檔里的對方。

魏紅的那對奶,像正在生長期的冬瓜,結結實實掛在她一米六一的身體上,恍惚一看,女孩子的腰際線上面,就只剩了它們,在半明半暗的澡堂里,閃爍著來歷不明的熒光。

孫青一直以為,魏紅跟自己一樣,彼此心照不宣但尊重傳統含蓄的美德,并沒有仔細偷看對方。不想兩個人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出來的時候,魏紅卻痞著臉,湊到孫青耳朵面前,悄悄說,雙排扣。

這個閨中密友的玩笑,讓孫青當場就哭了,好幾天不跟魏紅說話。

魏紅母親早逝,父親當時在伊拉克做勞務輸出,偶爾給她寄點比中國的香皂塊頭大很多,香氣也復雜很多的伊拉克香皂回來,讓做女兒的拿來聯絡老師和同學的感情。魏紅曾經送過三塊給孫青,孫青當了“雙排扣”的當天晚上,就退還了兩塊給魏紅。

另外一塊已經化成了泡沫,帶走了孫青身上無數的油汗。

孫青說,我用了的那塊香皂,算是過去纏白布的勞務費。以后,你還是自力更生吧。

學校后面有個玻璃廠,是老師們獎金的來源,極受學校的重視。廠和學校之間,沒有用圍墻隔開,里面的百來個人一日三餐都到學生食堂吃飯。玻璃廠的女孩子都用當時流行的美粉,把臉擦得像豆腐一樣。玻璃廠的男孩子,則用牛仔褲把屁股搞得像個壽桃。玻璃廠的女孩子從來不用眼睛看這些穿著蔥綠桃紅化纖春秋衣即將步瓦爾瓦娜后塵的男師范生。玻璃廠的男孩子,卻總用眼睛瞟女師范生,不管英雄的出處。男師范生們也就用眼睛瞟玻璃廠的女孩子,算作報復。女師范生們便舉例給男生們說明,玻璃廠的女孩子,都是當初學校的最后幾名。說完了,也用眼睛瞟玻璃廠的男孩子,報復上面再加一個報復。

報復讓彼此嘗到了快樂。學生和工人都愛上了食堂。

在這個飯菜大張旗鼓蒸騰,激情悄無聲息燃燒的地方,玻璃廠有個男孩子,總把一個笑容準確無誤送到魏紅的眼睛里。只要魏紅在他十米視線范圍之內,他就會穿過無數目光的明槍暗箭,對著她啟齒一笑。

笑的里面,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男孩子長得極像費翔,在人群的罅隙里,魏紅發現他的牙齒比自己外公的假牙還漂亮。

魏紅便在課堂和寢室里,思念起了這個比假牙還漂亮的真牙。魏紅的真牙,也就不知不覺總露在外面,像在暗中跟“費翔”比美一樣。

那一陣魏紅的“一籮筐”,幾乎真的要脹大成“一籮筐”了。晚上做夢,也總夢見用籮筐去舀魚,舀得褲子衣服都濕淋淋的。她又送了幾塊伊拉克的香皂給孫青,打了自己的嘴巴,道了歉,孫青才重拾舊業,每天早晨廣播一響,就讓魏紅從上鋪滑到她的蚊帳里面來,幫她管束越來越不聽話的乳房。

幫忙勒胸的孫青,開始感到了力不從心,總是氣喘吁吁,小聲喊累。魏紅笑了笑,連句鼓勵和安慰的話,也忘記了給孫青。她的心里,老在盤算著另外一些事情。

那些事情魏紅很快就調查清楚了。男同學,男校工愛擠在報架欄看《參考消息》,“費翔”的愛好卻與眾不同。每天晚飯的時候,“費翔”都要端著碗,一個人踅到花花綠綠的黑板報前,邊看邊吃。魏紅也就立馬尾隨去了,也端著搪瓷碗,在黑板報前,邊吃邊看。“費翔”看的是黑板報,魏紅看的,卻是“費翔”。

那個深秋的傍晚,天邊有點未褪盡的橙色。魏紅覺得,一切都跟童話里描述的背景,一模一樣。等到別的人逐漸散去后,魏紅就故意繞到了男孩子跟前,用奧妮啤酒香波的氣味,默默地侵略他。男孩子看得很入神,沒有抬頭。魏紅想了想,就輕輕挨過去,漸漸擦著了他的肩膀,又用了自己的皮膚,再次侵略他。

“費翔”終于吃了一驚,轉過頭來,叫道,原來是你。

魏紅就學著《廬山戀》里女主人公的樣子,頭一偏,說,未必你認識我。

“費翔”就說,認識呀。

女孩子就笑了,確定食堂里那些無數的啟齒一笑,得到了驗證。

魏紅說,看來,我名氣很大咯。

“費翔”也笑了,露出比假牙還漂亮的真牙,怪怪地說,當然咯,一籮筐嘛。

上晚自習的時候,魏紅把劉勇請了出來。在教室外面半明半暗的樓道上,魏紅像電視里那些黑社會一樣,仰著臉,乜斜著眼睛,冷冷對男孩子說,咱們到學校外面去談談。

劉勇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學校運動會的十項全能冠軍,雖然鼻子上架了副假玳瑁眼鏡,個頭卻整整比魏紅高了一個半頭。早餐的時候,二兩的老面饅頭他要吃四個。屬于經常找女生借飯票,借了也從來沒人要他歸還的那種人。

劉勇當場就同意了去學校外面。兩個人都孤膽英雄似的,不告訴任何人。連孫青都沒有。

學校的圍墻外面,環著一圈小路,小路的外面,又環著大片灌木林。小路和灌木林在月光下面,顯得很清白很自在。

魏紅剛把劉勇帶到小路上,男孩子就開口了。他說,其實魏紅,我一直想找機會給你道歉……男孩子的話還沒有完,魏紅就母老虎一樣沖了上來,往他臉上狠狠打了一拳。

目標正中劉勇的鼻梁。

兩行咸腥的液體立馬流進了男孩子的嘴里。魏紅咬牙切齒地說,龜兒子。劉勇抹了鼻子下面的鮮血,說,打了人,還罵人干什么!魏紅就說,老子罵了人,還要打人。劉勇就說,你試試看,不要以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還手。魏紅就說,老子已經不想活了,管你還不還手。

魏紅說完,想到那個“費翔”,就再次沖了上去,想再次打劉勇的鼻子。劉勇就一把捏了她的手,說,你瘋了,你瘋了。魏紅就用嘴狠狠咬了劉勇的手。劉勇痛得再次撒了手,說魏紅,你真的瘋了。

魏紅不說話,在月光下再次向著劉勇撲來。劉勇情急之間,也撲上去,抱住了魏紅。魏紅的整個身子,連同一雙手臂,都在劉勇緊緊的環抱中掙扎著,兩個人相互抵抗了一會兒,才發現劉勇的手臂,正好箍在了魏紅那個“一籮筐”的上面。

“一籮筐”很綿很軟,很溫很暖。劉勇隔了衣服,雙手也像嬰兒掉進了襁褓。

兩個人愣了一下,魏紅就罵了起來,流氓,流氓!罵聲在清白自在的月夜,顯得格外清白自在。劉勇驚慌起來,左右看了看,一著急,就把自己的嘴,堵在了魏紅的嘴上。

魏紅罵不出聲音了,劉勇卻覺得,整個世界都徹底啞了。

那天晚上的月光看見,劉勇后來把魏紅扔進了小路旁的灌木叢,壓倒在草地上,兇猛地撕碎了女孩子層層包裹的胸衣。男孩子急吼吼地,扯出兩個白花花的肥大乳房,一秒鐘不等,就把自己的頭直接埋在了上面。劉勇哭了。

事情發生在短短二十幾秒。

來不及反應的魏紅,一片混沌中終于清醒了過來,還想再次大喊流氓,卻突然發現,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她好像已經等了幾輩子了。

魏紅張了張嘴,發出的卻是一種奇怪的,類似于呻吟的聲音。

后來的日子,魏紅和劉勇多次相約著,在別人上晚自習的時候,溜出校門,在同樣的地點,同樣清白自在的月光下,做了同樣急吼吼的事情。

劉勇同樣在魏紅的奇怪聲音中,無聲地流著眼淚。

每個節奏和動作,都是第一個夜晚的重演。兩個人卻樂此不疲,直奔主題,幾乎沒有一句對白。魏紅從小做作業,最討厭的就是重復,把生字抄寫成認識的字之類。現在這個事情重復了很多遍,魏紅竟然還想重復,永遠熬不熟似的。那段時間,她在打飯或者下課的時候,總是撞過劉勇身邊,就迅速塞給男孩子一張紙條,紙條上用鋼筆畫了個大大的“?”號。男孩子也就在再次撞過她的時候,塞給她一個紙條,紙條上同樣用鋼筆,畫了個大大的“!”號。

魏紅就曉得了,劉勇也跟她一樣,愛上了這個重復。

這個重復讓魏紅那一陣的床鋪,經常在半夜篩糠一樣地抖。下鋪的孫青,一睜眼就被帳頂上落下的灰塵迷了眼睛。

孫青說,魏紅,你發羊癲瘋啦。孫青還說,你睡覺再不老實,我就不收你的香皂了。

魏紅明里暗里給孫青道了好多次歉,孫青的帳頂,還是三不知在暗夜里落下灰塵。

有一天晚上,孫青卯著勁沒有睡覺,手里逮著手電筒,等待著那個帳頂落下的灰塵。等了一夜,沒有動靜,第二天想不等了,那個魏紅卻又在上面,無聲地篩起了糠。孫青一著急,黑燈瞎火就順著梯子上了魏紅的床鋪。雖然沒有手電筒,借著窗口透進的路燈光,孫青也能看見魏紅閉著眼睛,仰躺著,正在使勁揉捏自己已經徹底解放了的“一籮筐”。

那是幽暗夜里,油汪汪的饕餮盛宴。

孫青剛要張嘴尖叫,魏紅就捂住了她的嘴巴。女孩子小聲哀告說,求你了。

孫青在學校后面的柑橘林里,非常肯定地下結論,說魏紅做壞事了。魏紅矢口否認。在柑橘葉濃烈的香氣里,這否認竟顯得不太真切。

孫青說,不要騙我了。我媽媽做過赤腳醫生,她厚厚一本《婦科大全》,我從七歲起就慢慢在偷看。好多看不懂的地方,我重復看了好幾遍。這兩年我終于看懂了。你一翹尾巴,我就知道你拉的是什么稀。

說話的女孩子清瘦嬌小,皮膚白皙透明,薄薄的嘴唇不擦口紅而艷麗,數九寒冬也天天灌涼水,有點像老輩人說的肺癆美女,讓人憐惜。只是五官的位置,擺出了一種超越年齡的風水,說話有點擠眉弄眼,沾染了母親那輩人的怨毒。她擠在人群中時,不夠自信顯出的膽怯,讓別人把她看作一個思想和身體都很好盤的少女。只有魏紅曉得,孫青每次都能對學生干部,甚至學校領導的變動,提前做出非常準確的預測。

她有點像原始部落里的老人,不參加一切活動,單單窩在角落里打瞌睡,等著別人出了事來尋求幫助。別人不說上五籮筐的好話,她還垂著眼皮裝老年癡呆。

魏紅就氣短地說,那……那《婦科大全》,究竟說了什么呢?

孫青就嚇唬她,說《婦科大全》說女孩子要是不懂得怎樣科學地談戀愛,就有可能染上癌癥。

魏紅一聽就著急了,拉著孫青在柑橘林里轉著圈圈,靠了這個樹樁又靠那個樹樁,靠得背上全是樹皮和灰塵,繞著彎子說話,下著套子,使勁套《婦科大全》里的知識。孫青見她那樣,就說半截,露半截,說說又停停,又總停在關鍵的地方。搞得魏紅最后著急了,一把掐了孫青的胳膊,說孫青,反正我自摸已經被你抓住了。你要是發誓,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

孫青立馬就眸子閃亮,親昵地,同樣用了麻將里的詞語,保證說曉得魏紅自摸,也絕不來暗杠。也就是說,她會給魏紅保密的,直到生命的盡頭。孫青要魏紅相信她跟她的友誼,還有她的人格,等等。

這些話每個女孩子從小到大都對小伙伴說過無數次。孫青也不例外。雖然詞語空洞,語氣卻極其堅定,很容易讓人把自己和對方跟世上其他人區別開。魏紅在這些詞語的鼓勵下,就一口氣把她和劉勇之間的所有,全盤托給了孫青。

說完,女孩子竟突然發現,要是沒有一個人聽她的故事,再憋下去,她肯定就要瘋了。人家孫青簡直是及時雨,救了她。就像武俠片里被人輸了很多內功的人,不打幾拳出去,內功就要在身體里逆施妄行,相互搏斗了。

盡管劉勇輸入的,并不是內功,而是一些別的,難以啟齒的東西。

魏紅說,孫青,謝謝你,我講出了自己的隱私,反而快樂多了。你不曉得,自從我跟劉勇發生關系后,我感到有多孤獨。有時候走在路上,覺得自己像孫悟空一樣,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跟誰都不搭界。這種滋味真難受啊。

孫青就說,這才怪哉。你談戀愛了,有人罩著了,應該不孤獨了嘛。

話音落了,女孩子卻突然發現,她自個兒竟奇怪地陷進了某種巨大的孤獨之中。那,自己為什么要說出剛才的話?那些話又是什么意思?而且,說著那些話之前,她全身的每個細胞,是被魏紅的故事和細節,激發得很熱鬧,很暖和的。

孫青搖了搖頭,想,眨眼就是冰窖了。

這天以后,魏紅和孫青之間,多了個內容。那就是魏紅和劉勇約會以后,孫青和魏紅也要約會一次。魏紅和劉勇是在月光下的草地上,孫青和魏紅是在陽光中的柑橘林。魏紅和劉勇約會的時候沒有語言,孫青和魏紅約會的時候,全是語言。

語言的碎片彌漫在柑橘林里,跟柑橘葉的濃香糾纏在一起,兩個人臉蛋都紅撲撲的,恍若夢囈一般。

開始的時候,發出聲音的還只是魏紅。孫青吞咽著口水,努力管束自己,要做一個世上最好的傾聽者,連咳嗽都消滅在了喉嚨,不打攪正在用回憶重新經歷月夜和草地的對方,不提出那些在《婦科大全》上得不到解決,期待在魏紅這里能搞到答案的事情。魏紅卻因為回憶得太投入,完全忘記了旁邊還坐著一個孫青。魏紅說著,神經質地哭泣和歡笑著,手也在“一籮筐”上面胡亂抓撓著,仿佛自己的手,就是劉勇的手。搞得孫青的臉,也像紅領巾一樣灼眼睛。而真的眼睛,也確實灼灼的,想離開魏紅,又舍不得離開魏紅。

魏紅在有一個黃昏徹底忘記了跟自己坐在柑橘樹林里的是孫青,她回憶到動情處,竟然扯過孫青,狠狠吻了起來。孫青推開她,“呸呸”往地上吐了兩泡口水,說你花癡呀,連我都親。魏紅就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她只是要演示一下,劉勇是怎樣親她的。孫青就訕訕地說,是呀,你要不演示一下,我還真不曉得親嘴有這么多道道。我小時候玩過家家的游戲,跟一個男孩子也親過。四片嘴唇死死貼在一起,誰也不把嘴張開一條縫,跟捏餃子皮似的,到今天,我還能回憶起他鼻涕的臭氣。

兩個女孩子就笑了起來。笑完,卻發現慢慢暗下來的柑橘林里,只有她們四只眼睛狼一樣,閃著奇怪的精光。魏紅怔了半晌,幽幽說道,孫青,我們都變壞了。孫青沒有做聲,卻感到一股暖流,在身體里面由下而上,升騰了起來。

孫青突然說,反正我也變壞了,那就讓我也親你一下吧。

其時冬天恰好來了,魏紅和孫青便學著別的女生,也一個勁喊冷,要求合鋪睡覺。

魏紅的床鋪上堆滿了兩個人的換洗衣服,孫青的帳頂也不再掉灰塵了。兩個人合蓋著一床被窩,在另外八個女生的眼皮子下面,把她們所知道的男女之事,都做盡了。

實際上,她們更像兩個礦工,彼此挖的卻是對方的地盤,慢了,淺了,少了,都會吃虧。

她們也不再去黃昏的柑橘林。

白天到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臉蛋,都是紅撲撲的。眼睛既疲倦,又奇怪地精神。魏紅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著劉勇。孫青的眼睛,也不自覺地開始搜索起劉勇。兩個人再次同床共枕的時候,都奇怪地覺得,對方就是劉勇。

劉勇搭著板凳寫黑板報的時候,孫青就故意走過去,在他的胳肢窩下面細細讀著那些粉筆字,鼻孔卻悄無聲息,大張旗鼓地,吸收著男孩子嘴唇縫里漏下來的一點點口氣。

劉勇在食堂排隊買飯的時候,孫青也故意走過去,求他代買。女孩子把搪瓷碗和塑料飯票遞給劉勇的時候,總是不經意地,胳膊就撞上了男孩子的胳膊。孫青的胳膊棉花糖似的,劉勇的胳膊石雕一樣。這個石雕是完全靠棉花糖對比出來的。孫青驚訝地發現,臉上還有點小男孩圓潤的劉勇,其實已經真正擁有了成熟男人的,有棱有廓的身材。

孫青又感到,一股暖流從下至上,升騰起來。

事情到了這里,孫青才驚訝地發現,現在的劉勇,跟過去她心中的劉勇,是兩個人了。她和魏紅之間無數低低的傾訴,默默的重演,仿佛讓她一步步走進了劉勇的最深處,跟劉勇成了很親近,很親近的人。

最深最親近處,奢靡繁華,而白天劉勇淡漠的眼神,無知的背影,竟然如此讓人悵惘。

劉勇成了魏紅和孫青共同的王子,但劉勇卻只在魏紅面前還原成了王子。在孫青那里,他還是把自己裝成一只青蛙。

想到這里,孫青不由對劉勇恨上心來,像所有怨婦恨一個負心人一樣。何況,孫青一直感到,自己的智商,遠遠在魏紅之上。書上總說女人的聰明最重要,孫青心里罵著“放屁”。她這樣清醒白醒的人,卻從小到大都是生活舞臺上的群眾演員,喊聲“鬼子進村了”就必須跑下臺的角色,連在家里的飯桌上,也要把魚頭魚肚子讓給弟弟妹妹。

這樣連帶地,孫青又恨起了魏紅。

晚上二人游戲的時候,孫青就使出了暗勁,把魏紅那個“一籮筐”掐出了些赤橙黃綠青藍紫。魏紅咬著牙,沒有叫出聲來,也沒有對孫青產生意見。白天看孫青的時候,反而多包了一汪脈脈的東西在眼睛里。這讓她看起來,仿佛美麗了好幾倍。也讓孫青對她的怨恨,增加了好幾倍。

有個星期五,魏紅因為姑媽重感冒,提前回去做護士了。孫青便在晚自習黑暗的樓道上,也學了當初的魏紅,仰起臉,約請劉勇單獨出去談談。

劉勇問她談什么事,孫青說是關于魏紅的,重要的大事。劉勇便疑惑而順從地,跟著孫青,來到了月光下的草地上。

那時已是春天,孫青穿著一件男式運動夾克,通肩通臂的四條白杠在暗夜里也很刺眼,拉鏈嚴絲合縫拉到了下巴。曠野里有不知名的鳥兒遠遠叫了兩聲。孫青站了幾秒鐘,就突頭突腦對男孩子說,劉勇,魏紅托我送個禮物給你。劉勇剛問什么禮物。孫青就一把拉開了夾克的拉鏈,撲過來說,劉勇,我愛你。

孫青的拉鏈里面,什么都沒有穿。劉勇猛不丁摟了個這樣雪白的身子,著實嚇了一大跳。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沒有辦法推開孫青了。

女孩子像一條蟒蛇盤在劉勇懷里,哭了起來。

劉勇說,孫青,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孫青就說,你跟魏紅就可能?

劉勇就說,我跟魏紅沒有什么。學校規定嚴得很,談戀愛要被處分的。孫青就說,少來這套,魏紅把你的一舉一動都告訴我了,前天親嘴你還嫌她有口臭呢。劉勇聽了,就嚇了一跳,嘆了口氣,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沉默著把手繞到后腰,氣喘吁吁剝著孫青的十個指頭,說,放開我,快,有人要過來了,快。

孫青才不管這些呢,執意不放劉勇的腰,卻抽泣著問,是不是她有“一籮筐”,你就不要我?劉勇便生氣地說,無聊。你非要這樣認為,也可以。

劉勇沒有把孫青的表白告訴魏紅。

孫青也暗自跟自己打賭,劉勇說不出口。尤其是,她雪白的身體,他到底還是慌亂地摟了,慌亂地推了。對于一個男孩子來說,就像黃泥巴滾進了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再說,即使講出來,哪個又不會認為,這是在剽竊外國小說的情節呢。

女孩子眉眼細小,胸部平坦,偶爾穿母親淘汰的老藍布列寧服去聽課,一年四季只在冬天擦香香,而且只擦五毛錢一盒的蛤蜊油。傻瓜都能斷定,她不是那種能干出聳人聽聞事情的人。

這樣的好女孩子,好到怯生生的樣子,誰會相信,她有膽量“送貨上門”?

孫青安靜地看著那個夜晚以后的劉勇,像掌握了這個世界底牌的人。劉勇卻慌亂地回避著孫青,在田徑場上擲鉛球的他,因為孫青的在場,差點砸到十米開外的觀眾。

好像脫光了衣服,哭著說“我愛你”的,不是孫青,正是他自己。

孫青同樣安靜地看著魏紅。魏紅果然一無所知,逮到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機會,照樣眉眼放光地,瞅瞅四周,說,我跟你講嘛……我跟你講嘛……昨天,嘻嘻,那個龜兒……嘻嘻,笑死人了……

說得孫青的心,像被凌遲處死的身體,千刀萬剮。一刀,兩刀,狗日的,這成千上萬刀,遲早要反彈回來,割到你自己身上。

孫青用了毅力堅持著,每個細節她都聽得很認真,聽不清楚時,還打斷對方,要求重新復述一遍,像不如意的男人故意仔細品燒刀子酒一樣,痛并快樂著。

魏紅說,喂,你怎么啦,怎么齜牙咧嘴的?孫青卻說,我肚子疼。孫青說完,就真的像患了急性痢疾的人一樣,往廁所的方向跑了去。臨走,她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魏紅,你成祥林嫂了。

魏紅委屈極了,是你要聽的嘛。

魏紅原本并不多話,這大約跟她母親死后,不得不寄居在一輩子未嫁的姑媽家有關。姑媽是永遠的姑娘心態,仿佛沒醒到自己其實是魏紅的長輩。為老要尊貴的。她不懂。一開始就跟三歲的魏紅搶外地工作的弟弟,也就是魏紅的父親寄回來的大白兔奶糖。后來又為五歲的魏紅分配了大掃除和攪拌滾沸粥鍋等重任。對八歲就有了萌芽乳核的女孩子更是大聲叫罵,早曉得你也是個騷×。叫得街坊鄰居從此看魏紅的目光,都有點怪異。十二歲以后,侄女更是成了她所有對立面的象征。姑媽罵魏紅,已經不再是罵她一個人,是罵所有妨礙了她一輩子幸福的女人。

呸,不要以為你年輕,那個東西大,老子就怕你。老子一輩子不沾男人,照樣是一條好漢。

姑媽的眼睛,放射線般錯亂幽深,不在世界之內似的。

魏紅每次寫信訴苦,父親都要批評她心胸狹窄,不體諒姑媽。那時魏爸爸還沒有得到去伊拉克的機會,今天在甘肅,明天在新疆,世上仿佛有修不完的鐵路,神龍見首不見尾。女孩子收到回信,往往已經事過三秋,用沉默和厚臉皮抵抗過了一切。再說,父親是技術員,寫信也是那么技術,生怕姑媽看到了似的。父親能有什么建設性的意見,出現在很久以后的信紙上呢。所以,通過傾訴和孫青成了貼心豆瓣的魏紅,就有了多年便秘一朝疏通的感覺。

終于有個人,如此專注,如此長時間地,傾聽她心中最隱秘的聲音。

她們都是看著瓊瑤的書,長出身體的曲線的。魏紅細細描述跟劉勇的身體交流,只是慌亂的驚喜,驚喜的慌亂,不由自主的東西。當她排泄了這些不得不排泄的東西后,遠兜遠轉,還是轉到了那代人共同的,最大的夢想,愛情上面。

實際上,十九歲的劉勇從來沒有說過愛。甚至問到的時候,也裝酷,呵斥魏紅,男人不興說這些的。魏紅卻比照瓊瑤的小說,自己給劉勇安了不少這樣的話。

這一安,就不可收拾。魏紅馳騁在想象中,越跑越遠。安到瓊瑤的男主角都要甘拜下風的地步。

有一瞬間,她情不自禁在孫青面前掉下淚來,為臆想中,感天動地,曠古爍今的愛情。

孫青冷冷問,他說了嗎?他真是這樣說的?他真的說過,世上所有別的女人,在他眼里都是狗屎,送上門來都不要,剝光衣服也不過是半扇豬肉?

是啊,是啊,他真的這樣說了。孫青啊,我覺得,我真的遇到了可以托付生命的男人。

魏紅又在幻想中,自我感動得哭了起來。孫青卻拍拍屁股上的灰塵,冷靜地離開了柑橘林。

愛情比性交,更傷害孫青。

不出兩天,孫青就逮到了單獨跟劉勇說話的機會。男孩子到化學實驗室去拿遺落的課本,女孩子堵在了實驗樓前的一條小路上。地點選擇很好,是茂密爬山虎墻夾在兩側的那一截,墻上點綴著五顏六色的喇叭花。碧綠的爬山虎和艷麗的喇叭花,超過了他們的頭頂。

女孩子說,既然我是半扇豬肉,那你就吃下去。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劉勇轉身想走。

我在說,是砣屎你也要吃下去。

什么意思啊?

你是三歲以后,唯一看過我身體的男人。你要對我負責。

原來你是說這個。嗤,關我什么事?

我活該,我下賤,是不是?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我已經搞忘記了……

劉勇不再是運動會上,吸引了所有異性目光的十項全能冠軍了,他一米八的身高好像比一米六的孫青還矮。

你忘記,我可化成灰都不能忘記。我從小就發了誓,誰看了我,誰就必須要我。

你……你講不講道理啊……說橫話了嘛……

就是橫話又怎樣!就是不講道理又怎樣!孫青說,眼光惡狠狠的。

多少年來,女孩子在家里是“賠錢貨”,在鎮中學的某些表格里,被尊稱為“農民子女”。她蓬著韋編三絕的勁頭,終于鯉魚跳龍門,擠進了吃皇糧的隊伍。在甜城師范,還是被老師摸著頭,親切地說,這個“鄉下來的小丫頭”,精靈著呢。這個世界要依照道理來,過去十幾年的暗夜被窩眼淚,算是白流了。孫青哪里咽得下這口氣。一個笨拙得像企鵝的縣城女生,憑什么要比她得到更多。

她恨一切生來就有非農村戶口的女人。尤其是有乳房的。大乳房的。

你不要也得要。孫青接著補充了一句。四目相對,含義萬千。

兩個人正對恃著,魏紅卻遠遠走了過來,臉笑得像番茄,喂,你們在那里干什么?

魏紅最近整天傻樂著,除了劉勇,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鵝卵石也看成了一朵花。即使在報架欄前遇到喊過她“一籮筐”的“費翔”,也不計前嫌,友好地傻樂著。一次兩次地,搞得“費翔”也回報她似的,看了她的身影就哼,我一見你就笑……

那會兒,劉勇得了救星一般,馬上靠到了魏紅身邊。哦,我們在說晚上的聯歡會怎樣擺板凳。

小伙子說完,下意識輕摟了下魏紅的肩膀,表示他們是一伙的。密不透風,銅墻鐵壁的一伙。劉勇的眼睛,怯怯看著孫青冷靜的眼睛。盡管他還沒考慮好,是不是畢業時要找個理由,申請跟魏紅分在一個學校。

誰也不曉得,他在那些月光下的草地上,頭埋在魏紅乳房山中時,心里總覺得快感之外,還藏著一個巨大的害怕。身體里仿佛缽兒鐃兒一起亂敲,又仿佛肋骨全被人抽掉了,人成了汪洋上面的一根谷草,只有狂風暴雨般的抽動,才能掩飾他的害怕。他害怕些什么,自己也不明了,只是這害怕,讓他一時難以把魏紅帶回家,硬氣地宣布,這是我的女朋友。

孫青卻趁他恍惚的當兒,豎了拇指說,好樣的。

劉勇家里有一個比他小一歲半的弟弟,因為早產體弱,備受全家疼愛,七八歲時,還天天含著媽媽的奶頭睡覺。夜里說夢話,也是滿口“奶奶奶”地亂喊。弟弟十歲生日的那天,大家問他有什么愿望,他卻說,想一輩子吃媽媽的奶。這句話讓劉勇媽媽徹底醒悟過來,兒子長大了,不能再含著自己的奶頭睡覺了,繼續含下去,就永遠都戒不掉了。

做媽媽的學了書本里面那些好媽媽的樣子,口氣十分強硬地,在小兒子的生日宴席上,當著丈夫和大兒子的面,宣布從此取消他含著自己奶頭睡覺的資格,要把小兒子培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哪曉得這個決定卻惹來了劉勇弟弟三天三夜的哭泣,第四天止住后,男孩子逢人就撲上去,嚷著要吃奶。即使劉勇媽媽后來出于無奈,重新讓他含著奶頭睡覺,也于事無補。

這個習慣一直沿襲到今天。劉勇的父母從此把小兒子關在了家里,不要他去上學。他一上學,就要去吃所有女教師和女同學的奶。那些稍微有點曲線的女人,這么多年來,沒有一個人敢到劉勇家里來串門。

劉勇跟魏紅無意好上以后,常常覺得自己就是另外一個弟弟。他除了用“一籮筐”來評價過魏紅的奶,還用很多跟乳房八竿子打不著的灶具,文具或者小吃的名字,來命名了好些女生的乳房。每個都有點抓住精髓的味道。這個特長讓他在男生中的人際關系,顯得出奇地好。只有他曉得,自己辱罵輕蔑著乳房,看女人的第一眼,卻全是落在人家的胸口上。

即使對媽媽和老師,也是這樣。

孫青有一個夜晚突然想起了學生中傳說很久的,劉勇的這個嗜好,就主動把頭伸進上鋪的蚊帳腳,探頭問魏紅,劉勇給她安了什么外號。那之前的幾天,孫青一直神經質地躲避著魏紅,包括她的身體,她的傾訴。孫青總裝作自己很忙,或者很累的樣子,不讓魏紅靠近她。魏紅正納悶著呢,現在黑暗中傳來孫青的發問,聲音低低的,幽幽的,氣息直沖女孩子脖子,她高興得真想一把把對方捉上來。

上來,上來我就講。

噓,小聲點。不上來,你講。

上來嘛,人家好久沒有跟你抱抱了。

噓,小聲點,現在又不是冬天,抱什么。

上來。

不,不上來。是朋友就快說。

好,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啊。

當然不生氣。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來。

嘻嘻,的確是這樣。

快說,不要賣關子了。是朋友就快說。

好,我說了。

快說。

他說……嘻嘻……他說你是……白板。

什么?

麻將里面的白板……嘻嘻……嘻嘻……

哦……

孫青沒笑,愣了半晌,驀地縮回到自己床上,想這個“白板”,比魏紅的“雙排扣”還惡毒十分。想來是他抱了她以后說的?不用問了,肯定是抱了她以后說的。他是在總結對她的感受呢。

這個時候,魏紅已經悄悄摸下來,鉆進孫青蚊帳說,你生氣啦?孫青卻突然大聲說,你要不要人睡覺啊!嚇了魏紅一跳。馬上,旁邊的幾個床鋪都有聲音傳了出來,魏紅,你要不要人睡覺啊,像蚊子一樣嗡嗡半天了。有什么要緊的話,明天說不行嗎。我們忍了很久了。

魏紅沒趣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孫青卻一夜沒睡,眼淚流了停,停了流。

在農村的時候,她一直因為沒有胸部,覺得自己是村里最高貴的少女。

這幾年,孫青在一切不得不出個人節目的場合,總是選擇女中音獨唱《小草》。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孫青每次唱來,都有一種哀愁型的自信。這一次,孫青卻有點哽咽,幾次唱不下去,覺得小草被人家的膠鞋、皮鞋踩了,稀爛得不成樣子。

他們那個師范學校,在全省以文娛活動聞名。每月有全校性的文藝演出,每周各班也有聯歡活動。輪到班級活動的那個晚上,一般只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參加。不少人趁著這機會,去看電影,電視連續劇,當然,也有像魏紅劉勇那樣,偷偷溜出去約會的。

實際上,魏紅劉勇的戀情,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機密。早有不少人猜到了內情。大家都站在激素的制高點,一點眼風就能將心比心地,把別人猜個通體透亮,何況魏紅的目光,總是舍不得離開劉勇。同學一起上勞動課,大家還有意把他們兩個人攛掇到一組,讓男孩子有機會為女孩子鋤草,澆水。享受這個浪漫待遇的,當然也不止他們兩個。一群馬上就要走上工作崗位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中,至少有百分之五的人,已經暗托終生。另外的人只是把他們事情,當味精放在生活中,沒事拿出來調侃兩句。

甜城師范跟所有師范一樣寬容,連校長也睜只眼,閉只眼。每年畢業分配,只要有人遞上合適的借口,他也假裝不曉得真相,不鑿穿,暗中撮合了不少小戀人分到一個學校。

孫青卻在唱著《小草》,瞄著魏紅的空位子時,突然決定,她死也不閉上這只眼。絕不閉上。

這主意讓她長長舒了口氣。

孫青“點水”揭發朋友的過程,顯示了她思維的縝密。

那是一個下雨的星期天早晨,孫青舉著一把灰色的尼龍傘,來到甜城長途客運站,登上了一輛渾身濺滿了泥點的公共汽車。車窗外撲面而來的濕潤空氣,讓女孩子的心情無比涼爽。

中午以后,孫青在鄰縣的縣城下了車,找到郵電局,尋到角落里一位戴著老花鏡的老頭子,在昏暗的光線中,遞給他一張紙條。代人寫信的老頭子看了紙條,抬起頭來,剛要發話,孫青卻把十塊錢擺在了小條桌上。平時老頭子代寫這幾個字,宰人家也不過收兩三塊錢。

老頭子控制了自己的嘴,低下花白的頭,用毛筆小楷,吃力地,認真地寫了起來——

本月二十五日晚上九點,貴單位東門外五百米遠的灌木林里,將有大事情發生。請各位領導即時挽救危機,并切記,不得走漏半點風聲,以免有更大的事情發生。

老頭子剛寫完,孫青就一把搶了過來,飛快走出了郵電局。她穿過幾條街道,找了個僻靜處,把早準備好的信封拿了出來,一把裝進去。信紙上有幾個未干的字,被她弄糊了。

孫青又走了兩條街,終于選擇了個簇新的路邊郵箱,把信封塞了進去。信封上的地址,是用報紙上剪下的字拼成的。信封的右上角,貼的不是一張平信的郵票,而是幾張面值不等的,總額五元的郵票,足夠發好幾封掛號信了。孫青先前試過,這樣的信,郵局還是會讓它享受掛號信待遇,萬無一失送到收信人手中的。所有的環節上,女孩子都小心地戴著從母親那里弄來的醫用乳膠手套。

這些,全是她看《敵營十八年》之類的片子,啟發出來的。

那封信后來的確讓收信人,也就是孫青他們的校長,一個喜歡在冬天圍著圍巾,戴著圓眼鏡,把自己打扮成“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中年男人,好幾天吃不好,睡不著。孫青發信的那天,是十五號,校長在十九號就收到了。六天的時間,足夠他對此事做出判斷,他卻一直無法判斷。尤其是信紙后面,被心慌的孫青無意暈染不清的,倒數第五六七三個字,更是把他的壓力翻了倍。后來,消瘦了的校長不得不把最齊心的一名副校長和教導主任招來,瞞著一直跟他對著干的另外兩個副校長,召開了小范圍的緊急會議。沒想到,他的兩個貼心豆瓣跟他一樣恐慌和無助。

幾個小時關門閉縫的竊竊私語,三個人都猜到殺人放火,安放爆破雷管之類的事情上面。那個老處女教導主任甚至還提出了特務在小樹林里接頭,或者發報的另類想象。總之,三個人最后都認為,他們沒有辦法擔當這個事情,一定要把它交給文教局和公安局來處理。

大家永遠無法得知,劉勇和魏紅在灌木林交媾的情景,是如何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了甜城所有人的竊竊私語里面。

總有那么一些人,是公安局相干成員的姑表舅姨,又總有些人,跟文教局和師范學校的領導是姑表舅姨。這些姑表舅姨,又總有自己的姑表舅姨。姑表舅姨當然還有姑表舅姨。甜城的人際關系像地底的番薯藤,盤根錯節,舉一反三。從最初對此隱私有一定責任感的姑表舅姨,到最后八竿子打不著,可以任性地滿街大聲宣講的姑表舅姨,兩個人的這樁丑事,傳播普及的時間,沒有超過三天。盡管領導了行動的公安局副局長,曾經告誡大家,對這件用高射炮打蚊子的笑話,要嚴格保密。

當天晚上,公安局動用了二十三個武裝到牙齒的警力,埋伏在灌木林周圍,是面對群眾小范圍暴動的陣勢。外圍還有文教局和師范校的若干人員,做接應工作。沒想到最后看到的,卻是月光下面兩個一絲不掛,死死糾纏的青春胴體。

所有講述,傳播,夸大事實的人,都抓住了當晚的要害。那個沒有廉恥的女孩子,長著一對超過了大家從電影,電視,小說,或者睡夢里得來的任何經驗的乳房。那個乳房被參與行動的幾十個人,主要是男人,一覽無遺。也就是說,那個乳房在廣大正直的人們面前,扯掉了最后一塊遮羞布。

甜城最有名的詩人狗子在想象中,描述魏紅的乳房是月光下直直挺立,裝滿了彈藥,即將發射的兩枚導彈。狗子說,所有人看見它的一瞬間,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狗子盡情發揮著一個詩人專業水準的想象,盡管他也是道聽途說,甜城人在后來的講述中,卻大多莫名奇妙地采用了這個版本。

流言很少提及劉勇。誰也不知道,當一聲斷喝:“干什么”之后,幾條公安的黑影撲上去,給鯉魚打挺坐起來呆呆發愣的裸體魏紅裹上警服時,另外幾個黑洞洞的槍眼,卻比著男孩子的腦袋,要一絲不掛的他,雙手抱頭,背對大家,蹲在草地上。像電視里掃黃行動中落網的那些犯罪分子一樣。沒有人想到要給他裹上衣服。他鼓脹著肩背肌和臀大肌的白花花的背影,在大家的腳底下,發著抖。他自己推測起來,也覺得是個猥瑣的笑話。

劉勇終于曉得,自己二十年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在那個夜晚,像流水一樣,一去不回頭了。

劉勇后來到底靠體育運動積淀下來的毅力,控制住了發抖。他鼓起勇氣,回頭罵了句,魏紅,你哭個雞巴,未必我是強奸你的!他一罵完,就有人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

是一只穿三接頭牛皮鞋的腳,來自那個對事情的嚴重性極其失望的公安局副局長。

副局長踢完就對即時圍上來的,魏紅他們的校長吼道,你個龜兒,以為老子閑得無聊啊,以后這些事情,最好內部解決。

流言是事情發生的第二天下午,傳播到玻璃廠的“費翔”那里的。

“費翔”的真名叫張強,在校辦玻璃廠干的是洗瓶子的工作。這是玻璃廠最簡單,工資最低的工作,除了張強之外,其他人都是三十五歲以上的中年婦女。女工們每天一邊在池子邊刷著剛出爐的瓶子,一邊講甜城發生的最新奇聞。張強聽到魏紅事件的一瞬間,不小心刷破了一個瓶子,弄得一手的鮮血淋淋。小伙子甩了血,急切問大家,你們說的,是不是那個“一籮筐”?大家沒有回答他,卻黃里黃氣地笑話他,你是不是來神了?張強沒有回答,繼續追問魏紅是不是就是那個“一籮筐”,大家還是自顧自笑著,講著,沒有人回答他。張強卻突然覺得,自己的全身,真的有點“來神”了。

小伙子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他臉上的輪廓,在半明半暗的塑料工棚下,看起來比真的費翔還完美。過去,見了他卻沒有跟他說過話的女孩子,都會在夢里重新見到他。跟他說過話的,卻從此以后再也不會夢見他。玻璃廠的女孩子都說,張強生得憨,認字認半邊。漢語里面大部分的字,只上過小學二年級的張強,喜歡用半邊結構來稱呼它們。有時是蒙對了,有時卻惹得廠里的女工一邊抱著肚子笑,一邊追著他,打得他滿地找牙。有一次他把“劈頭蓋臉”念成“刀頭羊臉”,害得一個孕婦笑得當場見了紅,差點流產。大家都叮囑他說,要是開追悼會,你老兄最好在嘴上貼塊狗皮膏藥。

張強從小死了父親,母親后來又癱瘓在床,男孩子是靠吃政府和千家的補貼長大的。他雖然因為念錯別字,總在玻璃廠被女人打,在社會上,卻沒有一個男人碰過他。當然小時候也有因為樣子太好看,差點被修理的經歷的,他卻不等別人動手,就主動跪倒在地,磕頭作揖,山呼對方“大哥大爺”之類,甚至有一次還發明了一個詞語,喊別人“總統祖宗”,搞得甜城一幫子愛打架的人,從此都只想把他當作標準的保護對象。實際上,張強從小到大,就使勁在往一切打架、賭博的場合鉆,天天盼著血能濺點在自己身上。這是男孩子內心的一個理想。他覺得,只有真正的江湖,才能夠鍛煉出真正的男子漢。

張強問過很多人,江湖究竟在哪里?沒有一個人能夠給他準確的答案。他一有空就擠進麻將室,臺球房,歌舞廳,一切可能發生點驚天動地事情的地方,期望能夠找到江湖的核心位置。甜城混社會的人都認識他,不少人跟他稱兄道弟,可是每次有點實質行動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通知他參加。有幾次他運氣好,在歌舞廳里親眼看見了別人打群架,其中的幾個人還把來歷不明的手槍掏了出來,沖天放了幾炮。張強驚喜地撲了過去,感到自己終于找到了黑社會,可是那些人卻一腳就把他踹開了,吹吹手槍,眨眼跑出甜城,從此只把身影定格在了公安局的通緝令上。

那些拿著手槍的人逃跑前,都罵他說,老子干正事呢,你娃娃少來添麻煩。其實那些人都跟他年紀相仿,二十掛零的樣子,沒有一個人個子比他高,有一個還是張強的小學同學。

張強很生氣,不明白江湖為什么永遠排斥他,不讓他上正席。

生氣完了,張強還是擠回女人堆里,跟著她們一起傳播流言,張家長,李家短地扯是非。女人們罵著,打著他,不像男人們拍著胸脯,說要保護他。他卻總覺得,在女人堆里,還是比在男人堆里安全十倍。

女人堆是他的歡喜,男人堆是一個人的理想所在。張強自由游走在兩個群體之間。其中最大的閃光點,是在跟女人們調笑的時候,就勢撲騰兩下她們的胸口。那些胸口都軟軟的,暖暖的,跟童年記憶中母親的胸口一模一樣。現今癱瘓在床的母親,卻只剩了一對皮囊子,冰冷掛在胸前。

他總像被唐僧畫了緊箍圈一樣,恭順地離母親一米之遠,好像母親是糯米紙做的,一碰就化。

張強這天在別人比畫、描述魏紅乳房的時候,也慣性一樣,裝瘋賣傻地斜過身子,隔著兩個人,還有一層襯衣,蜻蜓點水般,飛快捏了一個四十五歲女人的奶。那女人萬事不對張強垮臉,給了他勇氣。張強說,比你的還大嗎?那女人就夸張地尖叫了一聲,大笑著站起來,作勢要開打,潑他瓶子里的水說,二流子,早曉得最壞的,就是你。張強卻一邊躲閃,一邊抹了濕潤的臉,還有手上的余血,偷了個瞬間,悶悶地想,那個魏紅,真的就是經常見面的“一籮筐”嗎?

那個夜晚以后的魏紅和劉勇,被學校冷處理了幾天。不是刻意而為,是學校的主要領導對他們的處理意見,發生了分歧。

建國以來,甜城師范女生宿舍的蚊帳里,也有幾次在晚自習空巢時,傳出了男生的聲音。那聲音當然不是一個人常態下的聲音。之后,根據時代的大勢,當事人分別接受了開除,或者留校察看等處分。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的一個夜晚,大家跑到禮堂搞五四聯歡活動,女生宿舍的某個床下,又出現了一雙42碼的黑色再生塑料涼鞋。女管理員看到它時,比看到“一雙繡花鞋”還要恐怖地,尖叫著跑出了宿舍大門。結果當事人也不過是受了個警告處分。原因是大家在電影電視里,已經看了越來越多的,女人床前的男人鞋子。

這次的這件事情,卻很不一樣。參加了討論的幾個校長和老處女教導主任,都覺得魏紅的那對東西,太出人意外了,有點壓倒事情別的方面,搶風頭的意思。它扯掉的,仿佛是師范校所有女人的遮羞布。甚至世界上所有女人的遮羞布。

這個臉丟得太大了,卻沒有一個人主動說出來。從理論上講,它跟討論的事情無關,提出來討論,就顯得沒有領導水平了。

老處女主任一口咬定,要堅決開除,斬草除根。另外幾個男人雖然覺得合情合理,卻沒有人舉手贊同。像十八歲要出門遠行的孩子一樣,大家心里竟有點什么東西弄丟了的感覺。

致力于修煉儒雅氣質的正校長后來說,治病救人才是目的,兩個孩子平時表現都不錯。我請示下文教局再決定。

老處女卻說,要是不開除,我怎么還有臉在這個學校教書。今天早上出去買菜,菜場的男人都亂瞟我……我……某個地方。

她終于沒有具體說明,大家卻曉得人家瞟的是她哪里。幾個男人一齊轉了頭,也瞟了眼那個寸草不生的地方。校長說,瞟你干什么,又不是你,甜城人腦殼短路了吧。

說完,男人才醒到,甜城人根本就沒有短路。

接下來的幾天,領導們的爭論仍然在密閉而熱烈地進行,詳細內容不得而知,學校的教學秩序穩定正常,師生們說話都比平時更溫文爾雅,更客氣,臉頰卻呈現出兩團統一的粉紅。課間十分鐘和午休時間,聚在萬年青叢中竊竊私語的人堆增多了,堆里每個人的眼睛,都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魏紅和劉勇卻看不見這一切,他們被關在不同的辦公室里,分別寫檢查。兩個教勞動課的有閑老師獄卒一樣看管著他們,吃飯,睡覺,都不允許回到宿舍。

沒有見面的魏紅和劉勇,那幾天都不約而同地心慌,在辦公室巨大的藤條沙發上,怎么也睡不著。紊亂的心跳折磨人通宵,兩個人都以為自己從此患上了心臟病。

第三天的時候,魏紅面前的一摞信紙,沒有寫下只言片語,給她端飯來的勞動老師,一個靠頂替進入了教師隊伍的中年婦女,把瓷碗往她面前一杵,說,怪不得寫不出來,都是你這個狐貍精,把人家一個好好的小伙子毀了。魏紅驚訝地看了老師一眼。老師就說,不消看我,劉勇全都交代了,自始至終都是你勾引他,強迫他的。人家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哪里吃得住你那一套。女教師恨恨地看著魏紅的胸部,我要有你這樣的妹妹,早一刀割了。她沒有說“殺了”或者“砍了”。

女教師說完,就“砰”地把門帶上走了。

魏紅有點驚訝,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合不上嘴,想了半天,外加一整夜,想得眼淚黢黢的,最后,卻在信紙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是我勾引強迫劉勇的,開除我吧。

幾天后,接了通知到學校領人的姑媽,捏著這張紙,哈哈大笑。早曉得你會有這一天的,我早曉得了。哈哈哈。

姑媽的笑聲突兀而尖利,像夜半的貓頭鷹,魏紅和師范校的領導們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個時候,劉勇的媽媽卻從另外一個辦公室瘋子樣沖了進來,扯了魏紅的頭發就把她的頭往墻上撞。學校的領導們一齊沖上來,眼明手快阻止了她。魏紅的頭發,卻留了一纂在劉媽媽手上。

呸,劉媽媽拖著校長的擁抱,跳起來,把一口唾沫吐在了女孩子臉上,什么玩意兒,還想做老子的兒媳婦!

魏紅的姑媽卻在旁邊快活地笑了。

實際上,劉勇最后也選擇了離開學校。

在領導們討論是不是對劉勇從輕處理,留校察看的時候,小伙子突然后悔了起來。他發現自己為了不開除,把責任一股腦兒推到魏紅身上,其實是物理課上說的無用功。冷靜下來的他盤算出,自己選擇不離開,日子會比離開了的魏紅還難過。目光會把他剁碎,口水會把他淹死。即使堅持到畢業,他的去向,也很可能就是離甜城最遠的云嶺小學。那里歷來是師范校的發配充軍基地。據說云嶺的教師,買包鹽巴也要走五十里的山路。每年分去,每年跑光。

劉勇寫了個自動退學申請,接過申請的校長,臉笑得像番茄。

校長瀟灑地揮揮手說,小伙子,祝你好運。劉勇卻說,你以為你是毛主席呀,搞什么“揮手之間”。弄得校長干咳了兩聲。

劉勇在家里待了段時間。那段時間,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洗臉水熱了點,也要發火。劉媽媽兩口子先人一樣供著他,倒好像犯了錯誤退學的是他們。自從劉勇弟弟腦殼短路了以后,劉勇在這個家里,早就成了先人。表面看起來,噓寒問暖和時間,都耗在弟弟那頭,劉勇卻曉得,實質性的東西,全在他這里。男孩子一個星期不回家,父母就會巴巴跑到師范校來送冰糖燒蹄花,他最愛吃的菜。劉勇啃蹄花的時候,父母都端坐在學校花園深處的石頭凳子上,雙手撫著膝蓋,咽著口水看著他。

劉勇有天早上把一碗金貴的牛肉面摔在地上,成功嚇走一刻不停關心他的母親后,決定只身去廣東,尋找新的前程。

那幾年,甜城最前衛的事情,并不是在草地上發生男女關系,而是“跑路”。就是不要戶口,不要檔案,甚至不跟親戚朋友打聲招呼,就跑到南方去淘金。劉勇他們的老師,都已經“跑路”好幾個了。

師范學校的年輕老師,定期就要蒸發一個。這給劉勇壯了膽。他看著窗外茂密的桉樹,聽著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不由得興奮地從床上爬了起來,搓著手,把以后幾十年的路,全盤計劃好了。他決定的第一步,就是去投奔正在南方畫“菜畫”的一個老師。“菜畫”是美院畢業的人,對那些瓶瓶罐罐,牌坊匾額上花草人物的統稱。這個時候,劉媽媽卻把孫青領進了劉勇的臥室。劉媽媽說,同學來看你了。

劉勇剛要開口說話,劉勇弟弟卻從媽媽身后鉆了出來,一把掀開孫青的藕荷色的確良襯衣,腦袋鉆進去,亂拱著,像電影里被強盜塞進麻袋的受害者一樣,在狹小的襯衣里面拼命掙扎。

孫青尖叫一聲,差點倒在地上。劉媽媽眼明手快撲過來,把兒子從女孩子的襯衣里拖了出來,又眼明手快地,扇了小兒子兩個耳光。你這個瘟喪!

孫青臉紅得像關公,淚水欲落未落。劉勇卻“哈哈”大笑起來。

笑了一會,男孩子命令他的母親說,把二娃帶到舅舅家去,中午之前不要回來。

劉媽媽站著沒動,猶豫著,跟孫青交換了一個目光。其實見劉勇之前,聰明的孫青已經跟劉媽媽在廚房竊竊私語了半天,逗出了劉媽媽的眼淚,掏出了劉媽媽的請求,都是好同學,這段時間你就多開導開導他吧,這個傻兒啊,吃了女同學的虧,還什么都不愿意跟父母說。孫青當然打了包票,說自己會經常來。

實際上,孫青是劉勇出事后,唯一來看他的人。連劉勇的親舅舅都沒有來過。劉媽媽看孫青的目光,就有了點依賴和哀求的意思。

劉勇不得不再次對母親吼了聲,去呀,我們有重要事情要談。

劉媽媽只好依依不舍地,跟孫青告了別,死拖硬拽走了小兒子。兩室一廳的大門“砰”地關上了。劉勇隨即把自己臥室的門也關上了。劉勇說,孫青,是你龜兒去揭發的。

孫青把頭一昂,江姐一樣,說,不是我。

劉勇說,不是你,還有誰?

孫青說,我怎么知道是誰?你們那么張揚,生怕全世界不曉得似的。

劉勇停了兩秒,好像同意了孫青的看法,那你認為是誰,老子絕不放過她。

孫青又把頭一昂,反正不是我。

真的!劉勇問。孫青就說,如果是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劉勇不做聲了,在屋里慢慢走了一圈,聲音低了點,怎樣可以證明,你不會害我?

孫青便走近了兩步,撇開劉勇的問題,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現在把責任全推到魏紅頭上,人家不會再跟你了。劉勇吃了一驚,學校的老師出賣我了。孫青不回答他,卻接著說,我愿意退學,討口都陪著你,照顧你,一起混社會。等你以后找到合適的女孩子了,我就離開你。孫青說得非常平靜,像當初問劉勇要借幾兩飯票的口氣。

劉勇又吃了一驚,你在寫瓊瑤小說呀?

孫青就又平靜地說,我可以永遠不回去。

劉勇吃驚地看著她,半天才說,那你父母……孫青就說,我這輩子,只追求愛情。

劉勇聽了,愕然幾秒。突然間,他把床前桌子上的茶杯,鋼筆,還有一本《小說月報》雜志,一把掃到了地上,大聲說,比老子還自私!你還沒有問過,我愿不愿意呢,你想強奸我嗎!

劉勇顧自喊完,不待被暴雨激打的花兒一樣懵懂的,還沒回過神來的孫青回答,就沖過來,一把把孫青撂倒在了地上,扯開她襯衣的扣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咬了她一口。

那一口正咬在孫青“雙排扣”中的一顆上,兩圈牙印子環繞著女孩子小小的乳頭,像甲骨文里表示太陽的那個字。

孫青一把抱住劉勇的腦袋,疼得齜牙咧嘴地笑了。

魏紅抹了眼淚,借口要收拾東西,搪塞著姑媽,刻意在學校延宕了幾天才走。

學校到處是眼睛,可這千百雙眼睛,卻好像抵不上姑媽一雙放射線樣錯亂的眼睛。

女孩子大哭了幾場之后,又跑到那個出事地點坐了半天。坐得一直偷偷監視她的老處女教導主任,都放心不下了,不得不現身出來,捏著《獄中書簡》,囁嚅著告訴魏紅,只有這本書,才可以幫她戰勝世界上的一切困難。

魏紅沒有伸手接《獄中書簡》,卻惡狠狠說,放心吧,我會活到參加你追悼會那天的。魏紅說完就走了,方向是學校的大門。她的步子很有彈性,充滿了當時流行的快三步神韻。老處女教導主任看著她的背影,搖搖頭斷定,女孩子真的丟了。

這天以后魏紅就像換了個人,臉皮比城墻還厚,膽子大得可以包天。她拆了胸口的白布和緊身胸衣,拖著碩大無比的乳房,沉默地,沒事人一樣,用剩下的飯菜票去食堂打飯,用剩下的水票去澡堂洗澡。除了不去教室坐著熬那幾十分鐘的課外,魏紅那幾天的生活,跟一般學生沒有兩樣。學校的千來號人看見她,都會閃出一條肅穆的通道。通道的兩邊,有嚴肅的,驚詫的,訕笑的臉。那些臉既盯著她,也盯著她顫巍巍的巨大乳房。

千拖萬拖,三天后,老處女還是來找魏紅了。你的手續已經辦好了,為了你的未來,我們只上報文教局,不打算在學生中宣布你的處分了。魏紅就說,宣不宣布,哪個不曉得嗎?女人不回答她,卻接著說,你還是不要再在這里影響教學秩序了。她告訴魏紅,這幾天,沒有一個學生把作業做對,也沒有一個老師認真備課。魏紅就冷冷說,你們這些良家婦女,也太容易興奮了。

魏紅臨走的那天傍晚,突然想起了“費翔”。她想這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其實是那口比真牙還漂亮的假牙。現在想起這個人,竟奇怪地,覺得他是自己最親近的人。連遠在伊拉克的父親都不能比。呵,父親已經用很多年的時間,把自己變成了沒有血肉的匯款,信紙,或者照片之類。“費翔”卻觸手可及。其實他跟她,不過是“一見你就笑”的緣分。

魏紅收拾了自己,還搽了點夜市上買的,沒有生產廠家的磚紅色胭脂,刻意躲到學校黑板報旁邊的一個假山洞里,待了兩個多小時。一直等到那個“費翔”出現了為止。

“費翔”吃著飯,依然很費力地,看著黑板報。半天才看完一小塊地方。魏紅很久沒偷看他了。沒想到,“費翔”的頭發還是那么鬈曲,眼珠還是那么黑漆漆的。女孩子像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人一樣,濕了眼眶。

魏紅逮了個沒人的機會,一頭撞出來,杵在“費翔”面前,很堅定地說,我想跟你睡覺。“費翔”嚇得把搪瓷碗“哐當”一聲,打翻在了地上。魏紅看他這樣,就補充了一句,我已經跟別人睡過了,不要你負責。

張強呆了半天,才說,果……果然是你……我……我早就猜到了。

魏紅不理他,繼續問,要不要,不要就沒有機會了。

張強呆了片刻,就神經質地,從地上揀起搪瓷碗,激動而又驚慌地,扒了兩口碗底沒有拋灑干凈的剩飯在嘴里,含糊地說,好,好,我也不要你負責,不要。

魏紅哪里曉得,自從她出事后,張強白天跟同事探討她的墮落細節,晚上卻在夢里跑著追她。有時候是黃燦燦的油菜地,有時候是黑黢黢的小樹林。

張強直接就把魏紅帶回了自己的家。

說是家,魏紅的印象中,其實是一個燈光昏暗的倉庫。那個十幾平米的屋子曲徑通幽,重重疊疊,堆滿了東西。這些東西都收納在各種各樣的紙箱子里。紙箱子的身世,由它上面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漢字暴露了出來。大多是煙酒的包裝。紅塔山,五糧液都有,沒聽說過名字,沒有生產廠家的也不少。另外的就很全面了,從內衣褲到車床零件,一應俱全。紙箱子全都是破的,根本掩不住里面雜七雜八的東西,卻又破得恰好讓人無法看清里面的東西。

兩個人穿過紙箱夾成的狹小過道,來到房子的深處,一米九的張強突然像折斷了的甘蔗一樣,半跪在了地上。張強說,媽,我帶女娃娃回來睡覺了。深處的角落里就傳出一個“咯咯”的,小女孩一樣的笑聲。那個被張強稱為“媽媽”的聲音就說,好,好,好兒子,好有板眼喲,快去睡,快去睡。說完,又“咯咯”笑了起來。

那天晚上,魏紅和張強睡在閣樓上,下面是無數的紙箱子和張強癱瘓的老媽。女人“丁零當啷”的聲音,在夜半定時響起,每隔一個小時就提醒到,兒子,咯咯,不要累著了啊。咯咯。

實際上,張強根本就沒有學會累著,他除了胡亂地啃著魏紅的胸口之外,幾乎什么事情都不會做。魏紅手把手教他,他也學不會。也就是說,張強完全跟費翔不搭邊。而且,他跟他“倉庫”的氣味,都讓人想嘔吐。

魏紅摸著對方魚鱗一樣的后背,問他多久沒洗澡了,張強就說,不記得了。魏紅真是很奇怪,如果不是深入了虎穴,女孩子一直覺得,張強特別白皙,特別干凈。

早晨起來,女孩子滿身都是牙印子和口水臭。

魏紅走出張強家的時候,直接就去了甜城的農資公司門面。她的姑媽總在那里買“毒鼠強”,她說人家不賣假藥,牌子最最正宗。

魏紅姑媽住的房子,是魏紅爺爺留下的祖宅,解放前一個糖商的宅子,解放后卻住進了五家人。魏家是其中之一。一圈瓦屋,環著一個大大的青石板鋪成的院落,是“一家煨湯五家香”的格局,姑媽卻歷來不怎么和鄰居打交道,跟人有仇似的。有時候狹路相逢,別人不得不招呼她,她也憋著聲音,石板縫里艱難擠出樣,答應別人。鄰居們私下給了她一個外號,變豬叫。自從魏紅出事以后,姑媽的氣色卻陡然好了起來,也不變豬叫了,有時候還主動地,大聲大氣地招呼鄰居,像那種揀到了巨額現金,又不能說出來的人。大家在她的臉上找到了某種勇氣,終于有好事者試探提到了魏紅的事情。姑媽卻“哈哈”一笑,干脆挑破了,搬了個小篾凳,在院子里扯了攤子,大張旗鼓講了起來。姑媽說,看她狗日的再回來時,還敢不敢洋崴崴的。

姑媽講話的中心思想是,我早料到她有今天,三歲就看出來了。鄰居們卻表現得厚道些,打聽魏紅墮落細節的前頭,都有個引子,勸姑媽治病救人,浪子回頭金不換之類。如果姑媽不點頭,鄰居們就反復勸說她。寬容。善良。積德。她還小。等等。勸說的空隙,海綿吸水一樣,批判吸收那個月光下草地上的故事。體現了建國以來,該院子最感人的鄰居之情。姑媽和鄰居,都奇怪地,對這種勸說、打聽和講述,有一種癡迷的傾向。反反復復,喋喋不休。那幾天,另外四家的所有女人和少數男人,午飯前,晚飯后,葵花向太陽一樣圍著姑媽。有的還硬要送蠶豆或者腌菜給姑媽。姑媽說不喜歡吃,別人直接就用手指搛了點,利落地放進她的嘴里說,吃了要死人呀。

像說自己的姑表舅姨一樣,輕微嗔怒。

魏紅背著紅艷艷的花布被子,拎著紙仿的皮箱子到家時,姑媽正和一堆鄰居坐在院子里,織著毛衣,說著悄悄話。姑媽看了她一眼,沒有馬上理她,鄰居們卻集體閉了嘴,屏聲靜氣地看著她。

魏紅的目光和大家短暫交鋒了兩秒,姑媽才說,喲,終于回來了。魏紅也不答話,縮了身子,就一個人匆匆走進了屋里。

姑媽隨后趕了過來,魏紅已經躺在了自己床上。天氣并不冷,女孩子卻裹著厚厚的棉被,閉著眼睛。她的手里,攥著個紙包,上面寫著“毒鼠強”。

姑媽說,你好有功勞嗎?回來就攤尸,也不去煮飯。過去的魏紅,一回來就承擔了所有的家務。

魏紅也不睜開眼睛,懶懶說,我不想吃。

姑媽就說,你不吃,我要吃。

魏紅就說,那你自己煮嘛。

姑媽就近前一步,叉了腰,脖子上青筋鼓脹著,大聲說,我偏要你煮。這個家不允許吃白食。

魏紅就說,我不吃白食了。以后,沒有人吃白食了。

姑媽就說,起來說清楚,起來,以后不吃了,未必你要短命了。

魏紅就張開眼睛,眼里一汪淚水,說,是的,我要短命了。以后,再不給你添麻煩了。

姑媽見了淚水,吃了一驚,退后兩步,沉思半晌,卻更生氣地說,不要用貓尿來嚇我,也不要用短命來哄我。實話跟你講,老子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起來,煮飯去。

魏紅不理她,把臉轉向了床的里面。

姑媽更生氣了,上來一把掀了魏紅的被子,扯了魏紅的膀子就死命拉,起來,起來,不要遇到點事,就跟老子裝孬。起來!起來!

魏紅被活活扯了起來,手膀子生痛。她一把推了姑媽,說,逼什么,逼什么,你等了十幾年,多等一會都不行嗎?她狠狠剜了姑媽一眼,退后兩步,深深吸了口氣,突然又冒出兩行淚,把“毒鼠強”一撕,仰頭就往嘴里倒。姑媽也不示弱,馬上撲過來,還是一根筋地,非抓她去做飯不可。偏要你做。偏要。魏紅身子一歪,鼠藥竟都飄散在了地上。

姑媽搶過紙袋一看,尖叫一聲,劈頭蓋臉就給魏紅打了過來。你想害老子。你想讓老子沒辦法跟你爸爸交代。你狗日的,好會下毒手喲。

姑媽依然劈頭蓋臉打著,發瘋了一樣。這是姑媽第一次打魏紅。過去的十幾年,她不過是用語言傷害魏紅。像匕首,像投槍。魏紅卻覺得,那種隱痛,鈍痛,卻遠沒有這肉體的銳痛讓人清醒。女孩子在拳打腳踢中,享受了好一會,卻突然冷靜了下來,下決心一般,一把推開了姑媽,大聲說,好,魏老大,魏老姑娘,要想我不死,除非你把我爸爸寄給我的,讓你代為保管的五萬塊錢,還給我。我超過十八歲了,可以不要監護人了。從此后,是死是活,都跟你沒關系了。

姑媽愣住了,你怎么曉得有五萬塊錢。魏紅就冷笑說,爸爸怕你不還我,早寫信跟我講了。

姑媽愣了片刻,便哭了起來,邊跑出去邊說,沒有意思啊,親姐弟還是不如親父女啊。

魏紅沖著女人的背影喊,我死前會給爸爸寫信,你私吞我的錢了。你落井下石,把我逼死了!喊得門外埋伏著的鄰居們,全聽見了。大家伸手攔火車樣攔住沖出門檻的姑媽,都說,砍了樹林子吧,免得老鴰叫。

十一

魏紅在甜城邊一間農民的兩層樓房里,租了個房間,安下身來。房東是一對七十多歲的老人,眼睛瞇著睜著一個模樣,隨便跟誰說話,都吵架一樣。時間長了,魏紅才曉得他們耳朵背了。老兩口幾乎閉門不出,整天打著瞌睡看電視,又住在城市邊緣,完全沒有機會聽到關于魏紅的任何竊竊私語。即使能聽到,也可能根本不感興趣。這一點,從兩位老人根本不注意魏紅與眾不同的胸部,就能感覺到。即使女孩子那個東西偶爾露了崢嶸,顫顫巍巍在面前晃動,人家也只顧咳嗽喘氣,懶得管它。老人們總喊她,伢貓兒,該你燒水了。

“伢貓兒”是甜城土話中的昵稱,專門用來喊吃奶的嬰兒。

老人們實際是幫在廣東打工的兒子媳婦照看房子的,萬事就淡然些,不像周圍有些房東,立了早睡早起,恕不待客之類的規矩。魏紅住樓上,另外兩間暫時沒有租出去。女孩子從院子里的樓梯上樓,并不打攪下面生活著的老人。陰天或者下雨的時候,魏紅透過窗戶,看著外面菜地里各種蔬菜,呼吸著蔬菜地里,人尿糞肥的清香,總恍惚以為,自己一個人居住在世外桃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夏天來了。魏紅盤算著她在師范校的同學,包括最要好,卻從此失了音訊的孫青都已經畢業,定了分配去向,卻并不覺得嫉妒,或者羨慕。一點感覺都沒有。女孩子的臉色重新紅潤了起來,只在思緒轉換到某個人的身上時,會發一會兒白。不過,這白也不足以阻擋她很干脆地把自己的頭腦電視遙控一樣,迅速轉換了頻道。

魏紅覺得自己像卡式錄音機里被洗干凈了的磁帶。這種感覺真好。她上街買了一些花布,做了幾件低胸的連衣裙。就是電影,電視里面經常見到,甜城,甚至北京上海都要十幾年后,才會流行起來的那種樣式。

魏紅去買布的時候,有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追在她的后面,喊她“梭葉子”,也就是甜城土話中,跟不該睡覺的男人睡了覺的女人,魏紅卻微微一笑,像人家喊“林青霞來了”一樣矜持而得意。即使后來量體裁衣,在裁縫鋪量胸圍時,順便被男裁縫摸了兩把,魏紅也一點不害羞,反而大聲說,要摸就回去摸你媽。害羞的就只剩了男人。魏紅重新出現在甜城街頭的前幾天,好多女人都對鄰居說,呸,我一看那個梭葉子,氣得飯都吃不下了。我要是她,早跳江死了。

她們不曉得,自己吃不下的飯,卻被家里精神振奮的丈夫或者兒子,目光熠熠地消滅了。

魏紅那一陣穿著自制的西式連衣裙,胸前抱了床棉被似的,每天在甜城的幾條主要街道,走個七八上十回。就像那些無所事事的二流子一樣,東游西逛。實際上,魏紅的確是過上了二流子一樣的生活,不過因為她入道不深,走的路線和姿勢,都顯示出了一種刻意。真正的二流子應該是像夏天的風一樣自由,或是像電視劇《排球女將》里那個著名的“幻影游動”一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何況,女孩子的后頭,總跟著七八上十個泥猴一樣,嘻嘻笑著的小孩子,她倒仿佛有了點出巡皇帝的味道。

這個味道很快就被大多數人接收到了。這支奇怪的隊伍,開頭的時候自然非常引人注目,也磁鐵一樣,吸引著目光,瓦片,或者口水。到了后來,大約是一個星期以后,魏紅身后的小孩子和兩側的目光、瓦片和口水,都有了逐漸減少的傾向。第三個星期,魏紅再在街上逡巡的時候,真正算獨身一人了,有的正在平房門口織毛衣,納鞋底的女人,卻把小板凳端了,轉身消失進屋子去了。

那個甜城,千百年來以盛產白糖和蜜餞聞名。過去,城外江里過的都是運糖船。現在,城里有點規模和檔次的建筑,都是解放前糖商留下的宅子。城外的丘陵,是成片成片的甘蔗林。城內的居民,也大多遺傳了祖先甜甜的長相。彎彎的恭順的眉,翹翹的上揚的嘴。尤其是女孩子,不管外表優劣,眼角眉梢,都帶了點內媚的功夫似的。

魏紅雖然不算大美女,卻也沒脫甜城甜妹子的外形,可是不曉得為什么,只要她在這個空氣都帶點甜味的街上一走,大家卻越來越感覺到了冷。一種肅殺的冷。仿佛五黃六月,襲來了西伯利亞的寒流。

連暗地里商量著,要在夜路上輪奸魏紅的一群老牌的二流子,也慢慢喪失了伏擊她的興趣。甚至背后,他們也不再說那些與魏紅有關,實際是幻想中的細節,來刺激,撫慰自己。其實,魏紅從重新出現開始,就一直管束著自己,像最有魅力,最端莊的那些甜城女人一樣,整天笑著,抿嘴不暴露牙齒,或者,把牙齒只暴露到八顆就打住。

魏紅溫婉地笑著。在去豆花莊吃早飯時。去茶館喝茶時。去百貨公司的玻璃柜臺上照自己的影子時。去護城河上的石拱橋上斜倚著看夕陽時。去西瓜攤前東摸西搞消磨時間時。去夜市的麻辣燙攤子前吃得滿嘴流油時。

魏紅對所有人笑,所有人卻迅速移開了目光,假裝不再關注她。大家說著甜城最新出現的緋聞逸事,卻每個人都在心里盤點清楚了,這個魏梭葉子,一個月置辦了五條連衣裙,條條都比照了甜城地下鐳射小電影里,那個叫麥當娜的女人穿的衣服。

魏紅溢滿笑意的瞳孔里,有一天下午卻出現了張強的影子。張強一見她就問,聽說你有錢了。

十二

張強是刻意來尋找魏紅的,魏紅的眼睛卻先捉到了張強。

那個時候,張強正在一個西瓜攤子前蹲著,啃打折的倒瓤西瓜,啃得半個臉紅紅的,都是西瓜汁,人家魏紅還是把他認了出來。魏紅低下身子,說,是你嗎?張強就馬上站了起來,問她是不是有錢了。

張強自從跟魏紅睡了一次后,突然就覺得,自己什么都不害怕了。像一輩子在沼澤地里謹慎尋路的人,一瞬間發現,自己已經踏上了堅實的土地。可是,這種感覺和這個女孩子,卻驚鴻一瞥地,又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小伙子不得不繼續先前在夢里追魏紅的事情。還是跟過去一樣,總追不上,醒來卻不跟過去一樣了,是非常非常的難受,天塌下來一般。張強不曉得,這個就是傳說中的“單相思”了。他只是天天下了班,就滿街找魏紅。默默地走,東張西望,卻不屑于跟任何人講。過去的他,是包不住任何話的。看見他作蠱正經的深沉和悵惘的人,都沖他開玩笑,張強,你每天在街上亂走,走草啊。張強就說,是啊,我就是在走草。不管大家笑得東倒西歪。

“走草”在甜城話里,是“狗發情了,到處亂竄”的意思。

那是魏紅失蹤了的幾個月。張強甚至找到了魏紅的姑媽,卻差點被對方一壺開水燙了個終身殘廢。當然,小伙子的一雙長腿救了自己。后來,張強找著找著,沒找到魏紅,自己的媽媽卻突然病了。張強下班后,就不能天天滿城找魏紅了。張強只能窩在醫院病房角落的凳子上,趁打盹的時候,繼續找魏紅。而魏紅,卻又出現在甜城了。再后來,張強的媽媽病得更厲害了,單位都同意他專職照顧媽媽了,他的前來探病的同事們,卻在病房里說起魏紅有了五萬塊錢的事情。張強就想,自己媽媽那個肚皮脹痛,也就是被醫生稱為肝癌晚期的病,可能有救了。他決定繼續找魏紅,找她借錢,救自己的媽媽。

張強就是這樣一個人,不懂得迂回,不懂得敘述前因后果,不懂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張強什么都不說,在得到魏紅肯定的回答后,張強就直奔主題,我需要錢。魏紅就說,要好多?張強就說,越多越好。魏紅就說,好,我留點生活費,其余的都給你。

幾個月后,當張強把只花了一千塊的四萬多元存折還給魏紅時,女孩子才曉得,張強借錢,是為了救自己的母親。可惜做媽媽的無福,只享受了魏紅提供幫助的幾天光陰而已。

張強在魏紅屋里,窩在她的懷中,哭得鼻涕眼淚,弄了女孩子一身。張強哭完,就對魏紅說,魏紅,我從此以后,就是孤兒了,我們耍朋友吧。魏紅卻說,不。

張強再次哀求,魏紅又說了“不”。

女孩子言出必行,當天沒要張強碰自己一個指頭,也沒有退掉房子搬到張強家去住。魏紅說,張強,其實我們可以結拜姐弟,互相罩著。張強卻說,你比我小哇。魏紅就說,管它大小,從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弟弟。張強還要反駁,一抬頭,看見魏紅冷靜嚴肅的眼神,一言九鼎的大將似的,便張口結舌,什么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出來了。

魏紅從此做起了專職的二流子。

那個時候,甜城二流子的構成,主要有以下幾種。好吃懶做卻喜歡高消費,看不起百來塊正經工資的啃老族;家里沒有門路,無法找到工作的待業青年;有點前科,或者跟黑社會脫不了千絲萬縷聯系,只能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的人;天生喜歡偷雞摸狗,永遠徘徊在違法與犯罪交界點的人。等等。其實,二流子的類型,并不是鐵板定釘的,有的橫跨幾種類型,有的以某種類型為主,偶爾卻客串一下別的類型。不過,無論哪種類型,其混跡的場所,卻基本一樣——煙霧繚繞,老千云集的麻將社。邊喝茶邊欣賞《十八摸》的茶館。每支舞曲中間熄燈兩分鐘的歌舞廳。半夜十二點以后經常被憤怒的鄰居踢破大門的卡拉0K房。花五塊錢就可以二十四小時循環看六部三級片的地下鐳射小電影院。

魏紅最愛去的,卻是臺球桌子邊上。

甜城的二流子,已經紛紛認可了一種新的賭博方式。那就是用臺球賭博。靈活,隨意,還鍛煉著身體,同時,也不像麻將桌子那樣,定期被公安機關整頓,罰款。賭資的大小和規矩,完全由賭博雙方當場協定。下至一塊兩塊錢一盤,上卻不封頂。付給桌子租用費,不過是零頭而已。尤其是,這種賭博就在街頭巷尾,賭起來,一到高潮處,看客總會層層圍上幾圈。贏的光彩,輸的失落,都戲劇化地擴大了好多倍,不能讓人不喜歡它。

魏紅在一幢三層樓的舊式紅磚樓房前,懸鈴木的陰影深處,跟一個剛出茅廬的小二流子賭了一盤后,就愛上了這種生活。

那天,魏紅偶然經過那里,一個十四五歲,上嘴皮覆蓋著一層絨毛的男孩子就愣頭愣腦對她喊道,一籮筐,敢不敢跟我賭一盤。男孩子捏著臺球桿,一個人站在臺球桌子邊,周圍空無一人。

正是夏日的午后,知了聲嘶力竭的叫聲,讓甜城的背街,顯得如此寂靜。魏紅看著對方搖晃的左腿,仰起的下頜,想也沒想,就說,你媽才不敢。

那是魏紅平生第一次打臺球。小男孩簡單教給了她規則后,魏紅就把她在臺球方面的驚人天賦,表現了出來。魏紅想打哪個球,就能命中哪個球。想讓哪個球進哪個筐,那個球就別想進另外的筐。實際上,魏紅也可能并不具有什么天賦,她只是在低下身子,瞄準某個球的時候,把全世界都搞忘記了。把自己,把臺球,都搞忘記了。她只有一根筋的思維,一根筋的目標。而且,這目標中,透著說不出的狠勁。狗日的,跟老子進!

穩,準,狠,魏紅的球風,完全不像剛出爐的新手,尤其,是個胸前拖著包袱的女性新手。那對沉重的東西,在女孩子瞄準,擊球的時候,仿佛化成了一縷青煙,飛上了高天。

男孩子輸了一盤后,很不服氣,要求繼續賭。沒想到這要求,在后來的時間里,卻不斷被他重復了起來。

甜城人都叫這男孩子“黑娃”,不僅因為他皮膚黑,還因為人家一出江湖,就把甜城好多臺球高手都“黑”掉了。男孩子對臺球的迷戀,讓他在初二下學期就死活不愿再回到教室上課,搞得他的父母,有段時間也要死要活的。黑娃技術好,卻并沒贏到多少錢。大家都說,鬼才跟你賭,還不如直接搶我錢包算了。黑娃就退而求其次,只要求跟他一起賭的人,輸了付臺子錢就可以了。黑娃身上從來沒有進過一分錢,完全是“干賭”,打打免費臺球而已。他恨鐵不成鋼的父母除了給他一口飯吃,一個窩睡覺外,并不給他錢。三伏天也不讓他有能力買根冰棒。他們總說,你不是黑娃嗎?你的臺球桿子怎么就黑不來錢?黑娃不理他們,每天照樣早出晚歸,找人打臺球。他后來實際成了別人的陪練,好多人開始進入賭博生涯前,都說,先找黑娃練好了手藝再說。他們說的練好了,是十盤能贏黑娃兩三盤,就可以混江湖了。可是這天,黑娃氣得跟魏紅賭了幾十盤,比到太陽落了西山,竟一盤也沒有贏魏紅。

兩個人打到二十八盤的時候,黑娃一下子蹲在地上,沮喪地說,魏紅姐姐,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你幫我墊臺子錢嘛,以后還你。魏紅就走過去,拖了他起來說,傻兒,做姐姐的未必還要你付錢。走,我們兩個去喝啤酒,啃麻辣鴨腳板。

魏紅搖晃著大奶子,跟黑娃兩個肩并肩往剛擺出來的夜市攤子上走的時候,卻在黃昏的環城車站上,意外看見了孫青和劉勇。他們各自拎著一個大旅行包,等著坐車去火車站,趕廣州方向的特快。魏紅像早曉得了他們在一起似的,馬上走過去,平靜地說,我都沒逃跑,你們兩個人多勢眾的,還怕什么,還跑什么。說得孫青和劉勇張口結舌,滿臉緋紅。

劉勇的眼睛躲著魏紅的眼睛,在女孩子冰山露出一角的胸部上蹭著。孫青的眼睛,卻在他的眼睛上蹭著。其實,魏紅也是第一次曉得,孫青和劉勇好上了。

女孩子那天一個人喝了八瓶山城啤酒,十幾個麻辣鴨腳板,全讓黑娃啃光了。

十三

劉勇的父母,都是甜城糖酒公司的業務員,在銷大于供的年代,螺螄有肉在肚皮地,暗中積攢了不少灰色收入。即使后來供大于銷了,劉勇的父母也春江水暖鴨先知地,比別人更容易發現市場經濟留給老百姓的小小漏洞。劉家雖然為了未來的美好,也為了不露財,比照該城市最低標準偏高一點點來生活,對掙錢的要求,卻一直沒有別個大。尤其是劉勇弟弟出事后,做父母的多少年就只有一個夢了。那就是長命百歲的劉勇,兒孫滿堂。前途之類的事情,考都沒有考慮過。所以,劉勇提出要去廣東打工后,劉媽媽曾經一個星期瘦了五六斤。

什么也不比把唯一正常的兒子放在眼前看著,來得踏實。

勸說。解釋。哭泣。怒吼。再次勸說。再次不耐煩地解釋。辯論。大聲辯論。引經據典。或者拿旁人現身說法。還是各執己見。上輩人無數的哭泣。下輩人無數的怒吼。旋蕩好幾個月,孫青以女朋友的身份,上躥下跳,穿針引線,撕了縫,縫了又撕。幾個月后,劉勇和孫青還是沖破了親情,決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沒想到,甜城的門檻還沒跨出,就遇到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那天,在去火車站的巴士上面,劉勇因為搶一個座位,跟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吵了起來,最后還打了起來。實際上,這是劉勇平生第一次跟人搶座位。過去,他一見老弱病殘,就主動站起來,走到車門前,假裝自己馬上就要下車的樣子。

孫青冷眼旁觀著吃了火藥似的劉勇,嘴角因說話太多太快堆積了白沫的劉勇,心里有一面冰雪做鏡子一樣,又冷又明亮。她根本不去勸架。她一直平靜地看著劉勇用語言一步步把人家推到了絕境。她還一直平靜地看著劉勇從甩開旅行包的帶子,伸出手跟別人抓扯,到最后跟別人一起,變成了兩個滿臉青紫,鼻孔流血的人。

在乘客們的強烈要求下,巴士開進了最近的派出所。在等待筆錄的時間里,孫青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又仔細分辨了手里的車票,眼里靜靜地,流下了兩行淚水。隔壁房間里傳來的,劉勇和那中年男人各說各有理的爭吵聲,警察的呵斥聲,不知屬于誰的喝水聲,走動聲,拉椅子的聲音,全都讓孫青感到暈眩,好像那是分貝驚人的噪音。

孫青曉得,有什么東西,把劉勇絆在這座城市了。

孫青第一次去劉勇家探望他時,兩個人就完成了師范學校那個夜晚,沒來得及完成的事情。他們幾乎沒有更多的言語,交流全是身體,仿佛這一天對大家來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魏紅的名字,從此后,更是沒有一個人提起。

孫青一邊在學校去混最后一小段時間,以期拿到那張畢業文憑。一邊經常來,專心伺候著劉勇。劉勇的父母每次都知趣地,看狼狗一樣,看管著不懂事的小兒子,并且盡快找個借口,把小兒子帶出門去。回來也假裝不曉得兩個人在家里干了什么。劉勇父母每次在外面捱著時間瞎逛的時候,都感到由衷的快樂。他們曉得,孫青的出現,至少讓處于人生低谷的兒子不會鉆牛角尖了。

生活對女孩子露出前所未有的微笑,如果不是劉勇在床上的怪癖作祟,那幾乎是女孩子理想中的一種生活。

劉勇每次跟孫青親熱的時候,都會狠狠地揪孫青那個“雙排扣”。一邊揪,一邊說,你沒有女人的本錢。你沒有。孫青流著眼淚,揪心痛著,也揪心快樂著,咬著牙,從來不回劉勇一句話。孫青的胸部紅了,腫了,也爛過了,劉勇那種私密時刻不近情理的樣子,卻刀子一樣,刻在了孫青的心里。

孫青回到師范校,常常避開眾人,一個人在公用水管子前,一邊搓衣服,一邊回憶起那個痛,往往獨自流著眼淚,笑出聲來。

孫青覺得,世上真正的愛情,就應該是這樣苦辣辣,再加酸甜甜。

劉勇后來卻并不滿足于用手揪了。他找來一個針管,要往孫青那里面注水。孫青當然是要反對的。女孩子叫著從劉勇的床上滾下來,說劉勇你要害死我呀。男孩子不理會她,還是念叨著,她沒有女人的本錢,老鷹捉小雞一樣,捉了光溜溜的她,把她綁在椅子上,學電視里的情節,塞了雙沒洗的襪子在孫青嘴里,到底是把一針管水,打進了女孩子沒來得及發育的胸部。

手法跟電視里揭露的,給豬肉注水的黑心屠夫,基本一樣。

孫青在襪子后面,悶聲悶氣地喊了點什么。劉勇聽不清。劉勇也不管她,自顧自工作著,好像嚴謹的科研工作者。其實孫青喊的是,劉勇,你龜兒愛的,還是魏紅。

十四

黑娃啃了幾次鴨腳板后,就把他那些什么“蘇秦背劍”、“秦瓊賣馬”、“隔山打牛”之類的絕技,全部教給了魏紅。

那段時間,魏紅一閉上眼睛,面前全是五顏六色的臺球。魏紅一呼嚕睡過去,仍然在和別人比賽臺球。魏紅買了根臺球桿,在她那個狹小的出租小屋里,夜夜揮著,舞著,印在花布窗簾上的影子,最終害得老房東逃了出去,叫來了同村一群拿扁擔的青年。

他們以為魏紅正在跟強盜搏斗呢。

某個白天到來時,大家驚訝地發現,魏紅不僅能指向哪里,打向哪里,還能憑借臺球桌子邊,反彈幾次,迂回命中目標,或者隔著一層,兩層,甚至三五層,直接把球鯉魚躍龍門一樣,越過障礙,直達主題。至于那些反手,背手,單手,甚至聲東擊西,出爾反爾的花花臺球技術,更是掌握得爐火純青。女孩子連續贏了黑娃半個月后,小男孩半真半假撲倒在地,學著武俠電影的樣子,當著眾人,尊稱魏紅為“獨孤求敗”。魏紅“哈哈”笑著,扶起了黑娃,要求對方喊她“魏姐”。

魏紅從那天開始,再也不穿袒胸露乳的衣服了。她選擇了扣子扣到喉嚨的,寬大的男式襯衣。里面不聽話的那堆東西,也用了狠勁,再次拿白布纏了。跟做處女時一樣,想著花樣淡化性別。有些不認識魏紅的人,看著她的板二寸頭發,至少要遲疑兩秒鐘,才能判斷出她是男是女。

接下來的幾個月,魏紅一個一個接待著前來挑戰,跟她用臺球來賭博的人。魏紅像獵豹一樣,永遠只高度關注著五顏六色的球,根本不看對手的臉,也不問對方的名字。魏紅的汗珠,一顆顆淌到臺球桌子上,淹沒在墨綠色的桌布里,常去的臺球桌,后來都有了她的氣味,散發著“到此一游”般的霸道。魏紅有幾次,一天之內連續接待了幾十個挑戰者,累得當場流出了鼻血。魏紅還有一次,累得一只耳朵都聽不見聲音了,世界成了大半個世紀前的默片。

實際上,甜城二流子中稍有點名號的,后來都輪番來較量了一番。較量的結果,自然是魏紅大獲全勝。以至于后來,不跟魏紅打打臺球,就好像有點在甜城混栽了的感覺。有些沒有混到江湖地位的,甚至找人借了錢,巴巴趕來。大家都說,走,給“一籮筐”送錢去了。好像輸過錢給魏紅,才算真正混進了江湖似的。

這種狀況的得來,非常不容易。開始的時候,也有不少人一邊打臺球,一邊吹著口哨,心里偶爾閃進的,還是被魏紅束縛了的那對乳房。來的目的,成了雙重的。口哨的曲子一般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奇怪的是,到了后來,魏紅那沉睡火山似的“一籮筐”,卻變成了一口巨大的濃痰,賭在了他們的嗓子眼兒;又好像是兩塊大大的秤砣,壓在了他們的胸口;更仿佛鋼筋混凝土編成的天羅地網,打盡了他們的腳腳爪爪。

每個人都像痔瘡發作了一樣,站立不安。球是胡亂打了出來,像在比賽輸錢。

有些人輸了以后,抹了臉上不曉得什么時候冒出來的厚厚油汗,非要咬定魏紅使了美人計,堅決不付錢。不僅不付,還三三兩兩圍上來,說要修理魏紅這條美女蛇。

魏紅這個時候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靠了過去,把她看起來已經不肥大的胸部支在最前面,做先頭部隊似的,對著大家。魏紅說,修理就修理嘛,誰怕誰呀。那種態度,讓不少找歪的人都本能地退了一步,好像她手里捏著個新式核武器,專門等著開戰來顯擺。

不管是不是有核武器,有一個人卻堅決不答應。這個人就是張強。

張強自從母親死后,不再看重他那個大集體編制的洗瓶子的工作了。他三天兩頭泡病假,做了魏紅的專職拉拉隊長。為魏紅喝彩,為魏紅吶喊,遇到有人輸了不付錢,張強二話不說,跟黑娃一起,上去就抓抓扯扯的,掏別個的荷包。人家不戀戰,跑了。他們追個一里兩里,追得人家把砍刀亮出來了也不怕,只要人家不把錢掏出來舉在手上白旗一樣搖,就瘋狗一樣不松口,傻得完全不懂世界上有“受傷”、“死亡”這些詞語似的,氣勢壓死人。

張強在風馳電掣的追逐中,終于攀觸到了他那個從小就有的,關于江湖,關于男子漢的理想。他拿錢回來后,總是一邊數給魏紅,一邊熱淚盈眶。旁邊的看客都罵他,你哭個俅,雞巴毛沒長齊的,都把你嚇哭了。賴賬的一般是小二流子,有頭有臉的大二流子,是不這樣混社會的。

只有魏紅對張強的眼淚,不置一詞。

這種追賬情形,其實只是少數現象。女孩子游離在自己的肉身外面,帶著滿臉的血汗苦戰臺球時,甜城的大多數二流子,心里都有了點莫名其妙的震撼,從此再不敢把她看作一個女娃兒家家。尤其是,魏紅每次把賭贏的錢,包括張強和黑娃傻乎乎追回來的錢,不管幾十塊,還是幾百塊,都拿來招待看客和輸家吃飯,自己根本不揣進腰包一分錢,這是甜城那些開口就以“我們男人”打頭的人,都不能完全做到的。甜城的二流子們跟她一起去下館子時,都顯示出了些客氣和拘謹。本來他們是到處蹭飯蹭慣了的,不給飯吃還要翻臉罵娘,說人家不讓他們做社會主義主人翁的。

冬天到來的時候,大家好像真的忘記了魏紅以前鬧出的那些風流事情,也好像搞忘記了,魏紅的外號,叫做“一籮筐”。大家都說,魏姐成“甜城第一槍”了。那個槍,當然說的是臺球桿。

甜城的二流子,是把打麻將,打架和打臺球當事業來看待的,所以一個人臺球打到了第一槍的程度,而且在打架中,也總是不戰而勝,就有點受人尊敬了。有時候,有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躲在街邊,像過去那樣,零星喊魏紅兩聲“梭葉子”,或者“一籮筐”,立馬就會有人沖上去,踹他們兩腳,罵道,再喊,老子撕了你的嘴。這些人,連魏紅都覺得面孔生疏。

那個時候,遠遠的,遠得剛好在視野范圍,遠得剛好要脫離視野范圍的地方,三不知會有一雙紅紅的眼睛,靠了鏡片的掩護,窺視著這一切。這雙眼睛在明清風格的巷子頭。這雙眼睛在人頭濟濟的涼粉攤中。這雙眼睛甚至穿過了公共廁所透氣花格的磚孔。這雙眼睛的后面,有時會冒出另外一雙眼睛。冷得飆寒氣。

孫青說,既然那么想她,還不如直接去找她。劉勇就說,關你什么事,你以為你是誰。

當天晚上,兩個在劉勇父母攛掇下,已經公開同居,只等著年齡到了就領結婚證的年輕人,因為電視里的一項聯合國決議,爭吵了起來。氣得都只吃了一半的飯。好像他們一個是中國的領導人,一個是美國的領導人。十一點以后,關了屬于自己房門,兩個人不吵了,卻打的打,咬的咬,彼此弄出了一身的傷痕,卻彼此都很清醒地選擇了對方脖子以下的地方下手,下口。

第二天起來,劉勇媽媽在早飯的時候提起,要去孫青的家里,找到她的父母,為她因自己的兒子留在甜城做天天打麻將的待業青年,放棄了小學教師的工作而道歉,同時也代表劉家承諾,對女孩子未來的飯碗負責,讓孫青的家里人放心。

兩個人連聲表示了贊同,好像昨夜在枕頭上,剛說了海誓山盟似的。

十五

按照劉媽媽的計劃,劉勇爸爸天天出去送煙送酒,找老領導,老熟人,準備給劉勇找一個穩當的全民所有制工作,徹底把兒子拴在甜城。劉勇的媽媽解釋說,第二步他們才會有精力忙乎孫青的事情。孫青曉得第二步指的是拿了結婚證以后,也不點破,只假裝溫順地,在劉媽媽的引薦下,認識了她的一些老牌友,三不知也跟著劉媽媽,到人家家里去打打麻將,學著像城里女人那樣生活。劉勇卻每次都借口有事,不愿出去見熟人,大家也就不再勉強他,讓他自由活動去。

其實孫青心里明明白白,劉勇是出去找地方打臺球去了。甜城就那么大一點,劉勇雖然不去魏紅為中心的地方打,有意無意的,總是能管窺到對方生活的一豹之斑。

有一次,魏紅跟劉勇還在一個不足一米寬的水巷子里,狹路相逢了。魏紅沒事人一樣,對著劉勇笑了笑,問了聲,喲,沒跑路啊,就側身走了過去。像完全沒有過節的人彼此問“吃了嗎”的口氣。小伙子還是沒有斟酌好,該不該接話,女孩子的淡然,卻讓他感受到了輕蔑。而且,魏紅擠過劉勇身邊時,那熟悉的體味,讓劉勇的身體,過了電流一般。

很久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劉勇像枯干的禾苗淋到了春雨。

當天晚上,劉勇有點瘋狂地要了人家孫青。完事以后,他再次玩起了他們之間的游戲。小伙子猛不丁地捂了孫青的嘴,從床底抽出繩子,綁了赤身裸體的孫青在椅子上。然后,他打開抽屜,拿出注射器,很仔細地往孫青的乳房里面注射了一些膠狀的東西。孫青的乳房立馬變成了一個中等大小的桃子。嘴里塞著襪子的孫青,掙都不掙扎一下,眼里紅紅的,流著血似的,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等到再下一次,劉勇不曉得從哪里搞了個義乳回來,非要孫青戴上,孫青卻哭了起來,堅決不戴。劉勇就說,不戴就滾,不許住在我們家,也不許再在老子面前晃。

孫青把頭捂在被子里,嚶嚶咽咽哭了半天,最終還是戴上了。第二天推開房門,走進客廳的時候,孫青卻害得劉勇的弟弟又挨了打。

孫青羞愧地躲避著劉勇父母,尤其是劉爸爸的目光,低頭扒著碗里的飯,感到自己吃的,顆顆是血,是淚。

春天的時候,魏紅換了個桃樹下面的臺子,繼續擺她的擂臺。每槍擊中目標后,一陣以張強,黑娃引領的歡呼,總是震落一桌的花瓣。墨綠的桌面,粉紅的桃花,忙不迭清理花瓣的張強,氣色出奇地好。

張強正把花瓣丟進簸箕轉身回來,卻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杵在了臺球桌子面前。

劉勇很有備而來地說,魏紅,我們兩個賭一盤。魏紅就說,賭什么?劉勇就說,隨便。魏紅也不再問下去,只嘀咕了一句,隨便什么你都輸,就囑咐黑娃幫忙開球了。

當天的臺球桌子,安在一戶人家的院落里,旁邊看熱鬧的幾個人,都是跟黑娃差不多的半大小伙子,基本不認識劉勇,即使認識,也對劉勇那點破事不感興趣。只有張強曉得劉勇是劉勇。他尋找魏紅那幾個月,順藤摸瓜地摸出了他,還好幾天埋伏在劉勇家不遠處,直到看見對方跟孫青一起手挽手出現了,才放棄了這條線索。

張強咬牙切齒看著劉勇,劉勇渾然不知。挑戰者今天穿了新買的蘿卜褲子,休閑西裝,眼鏡干凈得像只有鏡框,頭發也學香港的四大天王,黑瓦片一樣平均分開,攤在兩邊。

張強又看了看魏紅,魏紅和跟別人比賽時一樣,根本不看對手的臉,眼睛只盯著球,心里有朵蓮花似的。

看得出來,劉勇是擁有了相當的功力后,才來挑戰的。也許他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當天魏紅竟也破天荒地,失了幾個球。但是,當魏紅得分的時候,張強也就破天荒地,驚炸鼓響地歡呼了起來。哦,來菜!來菜嘍!!這是甜城人對送上門的賤女人的稱呼。小伙子的聲音突兀,尖厲,不僅劉勇嚇了一跳,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

又打了幾盤。張強喊了無數個“來菜”。

劉勇敗局已定的時候,惱怒地把臺球桿子一把打在了張強肩膀上,吼道,喊個雞巴!都是你在影響老子。張強還沒反應過來,魏紅卻一把把劉勇的桿子從他手上扯了出來,攔在張強面前說,什么意思,輸了還想打架。劉勇吃了一驚,握著被桿子拉傷的手,問,他是哪個?魏紅就說,哪個?我男人。劉勇愣了一下,就說,男人,不要以為塊頭大,就可以算男人。魏紅就說,那我請教你,哪樣才算男人?魏紅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千堆萬積的輕蔑。劉勇曉得,他出賣她,把責任往女孩子一個人身上推的事情,已經排隊等在她的嘴邊了。

劉勇愣了幾秒,看看面前十幾只冷森森的眼睛,突然就痛苦地嚎叫了一聲,轉過身,瘋子一樣,沖進了臺球老板的房子。

十秒鐘后,劉勇舉著一把菜刀沖了出來,把自己的手放在臺球桌子邊緣,“啪”地一聲,剁下了一截小手指頭。劉勇把血淋淋的菜刀遞給張強,吼道,龜兒,是個男人就剁!

張強沒有接菜刀,他閃到魏紅靜默的背后,哭了。

男孩子的襠部,早已被失控的尿弄濕。

不出一天,劉勇為魏紅剁指頭的事,就傳遍了全城,也最終逼走了孫青。劉勇躺在醫院輸青霉素的時候,哭哭泣泣的劉媽媽把孫青留下的信帶過來時,劉勇看都沒看,三把兩把就撕了。他說,不要哭了,我去找她,保證給你找回來。劉勇媽媽卻說,我哭的,是你的手。

劉勇不理她,這次說到做到,要做一個徹底的男人,誰都攔不住他。手指頭的炎癥還沒有消,小伙子就只身離開了甜城,直奔南方。那是大家共同認可的,孫青最可能的去向。

劉勇這一走,就是三年。

十六

漸漸地,再也沒有人找魏紅打臺球了。

大家像當初說黑娃一樣在背后說魏紅,還不如直接搶我錢包算了。當初說了,大家不練手藝不纏黑娃。現在說了,卻有事無事,都要到魏紅面前晃,天天點卯似的。魏紅走到哪里,哪里就人多,好像她是磁鐵。魏紅沒有辦法,只好拿出所有積蓄,還借了一些二流子的錢,開了個小小的臺球室,自己不打,專在旁邊指導別人打。每盤不管輸贏,也收起了臺子出租費。

魏紅的收費,是同規模小臺球室中最高的,每盤兩元,生意卻好得經常要排隊,不得不通宵達旦營業。大家不把那里看成商業場所,只看成一個幫會,或者一個俱樂部,墻壁縫縫里都藏著武功秘笈,還有江湖義氣。

本來,甜城沒有一個臺球室要送宵夜,魏紅最多應該管管張強和黑娃們的宵夜,但是魏紅在半夜時分卻通知張強說,她要請全部人出去吃麻辣燙。

當天好多人都喝醉了,卷著舌頭,喊“魏姐”總喊不明白。

這天開了頭,就有點收不住尾的樣子,臺球室的顧客們,看客們,都認為跟著魏紅,免費吃喝撒拉,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大部分是十四至四十歲的男性,在社會上閑耍著,被人稱為二流子,其實又沒有干過真正拿得出手的壞事的人。這種人本來就是沙坑里面的蘿卜,帶一句就追幾十里,追到哪,歇到哪。這些人從此以后,就鐵了心,吃定了魏紅。魏紅卻說,利潤本來就應該是他們的。她讓他們安心吃。

再賺了些錢后,魏紅干脆租了臺球室旁邊的一套兩居室,雇了幾個手藝不錯的大媽大嫂,一日三餐為大家提供飯食。臺球室的人輪流去兩居室吃飯,一去幾桌,興旺但不擁擠的樣子。這幾桌剛吃完,下幾桌又換了去。十來桌人吃完了,還有兩桌袖手旁觀的看客要上陣。然后,就是第二頓飯的開始。模式完全是甜城人婚喪嫁娶用慣了的“流水席”,只是桌上不是宴席的三蒸九扣,只是一點家常便飯而已。各種田間賤菜,加一點大鍋做的回鍋肉,螞蟻上樹,魚香肉絲之類的點綴,雖然素淡,比起好多二流子家里的伙食,還好一些。何況這是白吃,何況,張強有時候高興了,還會給大家來點散裝白酒。

張強的權力現在大極了,儼然是魏紅的秘書。有時候,還是魏紅的護花使者,挽著魏紅的手一起走來,跟大家一起吃流水席。魏紅來到的時候,大家都會禮貌地站起來,跟她打個招呼,喊聲“魏姐”。大家已經想不起,自己曾經跟著別人,喊過她“一籮筐”。甚至,有的還跑到她面前,彈了她的乳頭,轉身就跑。

那時的魏紅,穿深色的中山裝已經很久了。她剪著齊刷刷的短發,禿鷲般聳著威嚴的肩膀,黑鴉鴉來吃流水席,大家卻仍然有點不敢瞟她的胸口。

“一籮筐”不顯山,不露水了,那里還像埋著一座休眠的火山。

魏紅卻在這個時候,冷靜地抬起頭來,看著一個個埋頭咀嚼,不敢看她的人。魏紅冷靜地看著,抽著萬寶路或者駱駝牌香煙,一言不發。

這幾乎成為了魏紅的一種功課。張強常常問她,魏姐,吃飯的時候看著人干什么?還不如先吃飽自己,回臺球室再看。魏紅卻說,這里比臺球室看得清楚些。張強就摸著腦殼,說未必臺球室沒開燈,莫名其沙(妙)。

魏紅不管他,撣掉中山裝上面的煙灰,在一片咀嚼、咳嗽和說話聲中,站起來,對她的食客們說,明天還來啊,明天我叫她們買點白鰱,大家喜歡紅燒,還是油炸?大家都說油炸。

那個兩居室,后來被人稱為“紅紅食堂”,成了甜城一幫子人免費吃喝的地方。這幫子人后來又帶來一幫子人,一幫子人再帶來又一幫子人。吃飯的人不再限于臺球室的球友和看客,甜城愿意來吃飯的人,都可以來蹭上一頓。門檻其實是沒有的,奇怪的是,那些小心翼翼過日子的,卻從來不敢跨進這套兩居室。哪怕里面的肉香飄出來,惹了一灣子的清口水。尤其是女人,除了魏紅和那些數量稀少的女二流子,沒有別人來過。

這里成了某類男人的部落,這里越來越顯狹小。

魏紅后來退了兩居室,租了個四合院,還是顯得狹小。唯一奇怪的是,魏紅的錢包,卻不因為開支的增加而顯得狹小。那些前赴后繼來吃飯的人中,后來出現了一些不沖著飯來的人。沖著飯來的人喊著“魏姐”,沖著魏紅來的人,卻進門就嚷嚷,我來吃飯了,我來吃飯了。魏紅每次都叫張強把這樣的人引進旁邊的小耳房,跟她一起同桌吃飯。

他們三兩個小時悶在里面,窸窸窣窣的,也不曉得干些什么。突然間,耳房的門“吱呀”開了,大家抹著嘴上的豬油走了出來,魏紅就對門口的張強說,娃娃,又談成一筆生意了。

不曉得從哪天起,魏紅開始喊張強娃娃了,仿佛回到了小伙子不能擠進大江湖的當初。張強急得咬牙切齒,也沒有辦法。那個時候張強一直站在門外,腰里暗暗別著一把砍刀。

比照香港警匪片中的保鏢來安排自己的生活后,一米九的張強每天像打了強心針,站崗的時候還挺了胸脯,翹著下巴,凝視著天邊很遠處的云彩。

關于生意,張強實在如墜五里之云,只曉得魏紅今天不花一分錢,承包了一間澡堂,明天魏紅又不花一分錢,就承包了一家舞廳。那段時間全國都非常流行承包,甜城的好多服務性營業場所,都被魏紅承包了。這些國營的單位在魏紅沒有接手以前,天天無數人鬧事,也無數人欠賬飛單。甚至有人還組織了“瘸子找紅軍”幫,每天包著黃土高原的白羊肚肚頭巾,一拐一拐地在舞廳里,專門撞那些正經練國標的人。這些地方的客人被嚇跑了大半,要想賺錢,簡直是天方夜譚。

這些無數人中的大多數人,就是四合院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食客。魏紅接過這些生意,也不是為了跟自己的食客們作對,而是就地取才,從食客中選拔了大量的人,去管理這些場所。實在用不上的,就跟在后面,起個哄子,鬧個場子,撐個面子,混點飯吃。有點讓他們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的意思。

有幾個當初在魏紅的白吃桌子上顯得稍具理性和節制,一次也沒有喝醉自己的男人,后來被魏紅委以了重任,其中兩個還當上了副總。這些人憑收入可以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了,可他們還是定期到四合院來蹭大鍋飯吃,說不回“家”吃吃飯,晚上會睡不著。

流水席成了甜城無數男人永恒的“家”。甚至自顧自奔了小康,或者混了一官半職的人,也無事常登三寶殿,過來遍撒“高煙”攀親戚,喊這個大哥,叫那個小舅。

當然,甜城里也有些單位的負責人正處在更年期,個性顯得不近情理,死活撐著,不愿意把經營權讓出來跟魏紅一起發財。即使女孩子后來托了政府官員,三姑六婆去談判,人家也不愿意。魏紅便也有了安排張強帶著人,去把一些跟承包大潮流唱反調的人,屁股上插個三角刀什么的事情。

三角刀用手指掐著,只插進去兩厘米,不至于要命。魏紅說,我這里只有人民內部矛盾。至于外部矛盾,就連張強都很難說清楚了。這要魏紅分公司的那些經理,才說得清。

甜城人不曉得從什么時候,提起魏紅,又把她稱為了“一籮筐”。這個“一籮筐”,就不是那個“一籮筐”了。是說魏紅有把甜城的娛樂服務行業,一網打盡的意義。

甜城人并沒有忘記魏紅那個月光草地的事情,甜城人卻懶得再講這個事情。每個人都覺得,那個魏紅和這個魏紅,好像已經搭不上關系了。

小平同志南巡講話以后,甜城街上的人,一夜之間增加了許多似的。魏紅的手腳,也不僅僅滿足在娛樂場所伸展了。她開始把這個人的棉花轉手給那個人,又把那個人的電視轉手給這個人。再再后來,魏紅就經常出差,帶了張強和黑娃,全國亂跑。每次回來,都要收好幾百張名片。這些名片一個比一個頭銜大,最小的,也是什么環球實業的董事長之類。

魏紅跑出去幾次后,竟不要一點定金,幫市政府的車隊弄回了幾輛紅旗車,還幫甜城弄回了兩所學校。以后的日子,除了男人和原子彈,魏紅好像什么東西都能搞到似的。其間關系的復雜,動作的精細,得要記在電腦上面才行,魏紅卻全部都記在自己的肚子里。她花三四萬元買了一部磚頭樣的大哥大,整天搖下本茨車的車窗,哇里哇啦的,在甜城的大街上,走一路說一路,口里忙得都叼不住煙了。

張強坐在魏紅旁邊,咽咽口水,不明白這個女孩子裝的事情越來越多,身體為什么卻顯得越來越單薄。不仔細在意,人們幾乎忽略了她層層包裹下面,那強龍要出頭的兩坨大肉。

連魏紅自己都搞忘記了。

十七

二十五歲的魏紅有天走進小耳房的時候,竟驚訝地發現,里面坐著一位故人。

魏紅一見到劉勇,就沒事人一樣,大聲武氣地說,你這個龜兒,這些年躲到哪里去了。現在冒出來正好,我這里是四手四腳都忙不過來了。

劉勇看著魏紅,張口結舌,準備了很久的話,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

三年前,劉勇一踏上深圳的土地,就遇到了一個女孩子。女孩子問他住不住店。女孩子說他們家開的旅店,便宜得要命。女孩子得到劉勇的同意后,就叫人用微面把劉勇和劉勇的行李,運到了她說是她家的一個郊區小旅社。房租的確很便宜,但是當天晚上,深夜兩點出現在劉勇房間里的,一絲不掛的女孩子,卻掏走了劉勇身上所有的錢。那是心疼他的母親悄悄塞給他的三千多塊人民幣。

一文不名的劉勇在這里繼續住了段時間,直到女孩子認為他沒有資格住了為止。那段時間,女孩子每晚半夜來臨,童話中的田螺姑娘似的。

女孩子的胸部比魏紅小,比孫青大,一切都像在填補過去兩個女人之間的斷層。

劉勇在那個職業的“雞”身上揉搓著,抽動著,從此打消了尋找孫青的念頭。跟孫青同床共枕的那段時間,小伙子常常在夢中哭醒過來。他總是重復著一個夢,夢見自己跟妖魔鬼怪睡在一起,睜眼擰開臺燈,看見了熟睡中孫青白玉般透明的肌膚,才曉得事情不是夢里那樣糟糕。

劉勇跟那個“雞”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在夢里哭了,卻在每次完事以后,號啕大哭。他哭著想念月光下的青草地。

做“雞”的女孩子每次都在旁邊抽著煙,輕蔑地看著他,肚皮層層疊疊,像產后的中年婦女。

后來的日子,劉勇輾轉在廣東各地,做過業務員,文秘,掮客等若干職業。下班以后,他不像別人那樣上夜校,或者打麻將,他只是穿行在城市,或者鄉鎮的犄角旮旯,尋找著乳房豐滿的煙花女子。

劉勇每次完事后,都號啕大哭。

即使是這樣毫無野心的生活,劉勇也很難有能力保證下去。自從孫青跑了后,男孩子就徹底變了性格,跟什么人說話,都像人家借了他的米,還了他的糠一樣。

認不認識他的人,提到他都說,就是那個腦殼短路的。

這樣的劉勇,在任何單位不超過三個月就會遭到解雇。這樣的劉勇,即使后來去了順德,投奔了在那里畫菜畫,他過去關系最親密的老師,人家也在一個星期以后,把他的鋪蓋卷扔了出來,說,你以為你是天皇老子呀。

常常失業的劉勇有一次在立交橋下睡了兩個月,喝飽了寒風。他從收容所跳窗逃走的那個夜晚,月亮很圓,月光很清白,很自在。他跑著跑著,就在一堆垃圾箱的下面,看見了一團白花花的乳房。

乳房掩藏在黑的白的灰的,當時無法分辨的一堆東西中。乳房隨著一個女人輕微的呻吟晃動著。劉勇什么都沒有想,就撲了上去。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觸摸過女人的乳房了。

一陣天昏地暗,鳥獸濺毛后,回過頭來嘻嘻望著劉勇笑的,竟然是一張骯臟無比的,老瘋子婆的臉。那個女人至少有六十歲,至少有六年沒洗過澡。劉勇慘叫一聲,掙脫對方的抓扯,撒腿就跑了。老瘋子婆揀起他掉下的眼鏡,戴在自己臉上,哈哈大笑。

劉勇跑了很遠,劉勇哭了很久。

這次以后,小伙子打算放下做人的最后一點自尊心,重新回到甜城,去找父母電話中傳說已經功成名就的魏紅。找她以后怎么辦,其實他也很迷茫。但是他曉得,他心里有個聲音,一天天快馬加鞭地,催著他找她。劉勇暗暗決定,如果魏紅不理他,或者羞辱他,他就殺死她,再次逃出甜城。他覺得自己吃過的所有的苦,都是這個女人造成的。她欠他的。

沒想到,魏紅見了他,不僅像月光草地就在昨天一般熟絡,還伸出手,撣了撣劉勇肩頭上的頭皮屑,說,傻兒,你不是穿地攤貨的命。

劉勇吃驚地看著她。

劉勇回來掌管了魏紅的幾家歌舞廳后,女孩子就脫了深藍色的男式毛料西服,重新換上了袒胸露乳的女裝。不過,這些衣服已經不是魏紅自己設計制作的了,而是她從香港、日本甚至巴黎這些地方買回來的。魏紅買的衣服,幾乎都是外國人的晚禮服,是人家晚上開PARTY的時候穿的。魏紅才不管這些呢。她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穿著這些珠光寶氣,性感十足的服裝,甚至在市里舉行的學英模報告大會上,她也鴇兒似的環佩叮當,絲絲掛縷縷地去了。整個甜城都驚訝而諱莫如深地,默默看著她的衣服,以及衣服上面露出來的,半個小山一樣的乳房。

甜城人不曉得該說點什么才好,仿佛該說的,幾年前都說光了。

魏紅也好像忘記了過去的一切,面對新交似的,跟劉勇撒嬌,卷著舌頭說話,像她通常在談判桌上那樣,繃著玩所謂的女性魅力。她開始重新啟用十六七歲時候的不確定語氣,用揚起眉毛瞪圓眼睛的袋鼠表情,看劉勇,張強,甚至一切人。

所有人都有點驚恐地,等待著魏紅嗲勁兒后面的東西。等了很久,好像沒有什么東西,又好像,的確還有什么東西。那一陣,魏紅手下的男人們,都或多或少,瘦了一圈。

魏紅在某個晚霞漫天的時刻,終于拿起自己磚頭一樣的大哥大,命令劉勇吃飽了飯不許到處亂跑,要他在她給他新買的四室一廳里,等她。這樣以后,魏紅就轉過身來,突然地,輕聲地,對幾米遠的張強說,過來,讓我抱抱。

守在辦公室金絲絨窗幔旁邊的張強,吃了一驚,傻子一樣看著魏紅。窗幔已經隔開了外面喧囂的夜市,魏紅在這樣的寂靜中,不得不再次補充了一句,傻兒,過來讓我抱抱。

女孩子說著,一把就把自己晚禮服的肩帶,從肩頭捋了下來。兩汪巨大的,金光燦爛的乳房山,一下子呈現在了男孩子的眼前。

張強抽泣起來,看著魏紅腦袋后面墻上掛著的“優秀企業家”證書,以及女孩子跟各級政府官員合影的花花綠綠的照片,聲音越來越響,腳桿卻像被萬能膠粘住了似的。魏紅就提高聲音說,傻兒,過來嘛,今天以后,就是別人的了。

兩個人都曉得,這個別人,就是新近被魏紅命名為紅紅實業發展公司副總經理的劉勇。

張強“哇”地哭了。為幾年后,再次得到的這個機會。也為幾年后,跟這個機會同時來臨的驚嚇,糊涂等等雜亂的心情。

張強大聲地哭著,流著眼淚和鼻涕,一步步,踉蹌竄到了女孩子跟前。魏紅恨鐵不成鋼地,伸過手去,剛要摟住他,小伙子卻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張強在距離他日思夜想的乳房三步遠的時候,對自己的大腦失去了指揮能力,同時喪失控制,不聽招呼的,還有他的膀胱。

赤裸的魏紅只好蹲下身去,使勁掐起了張強的人中。

女孩子想不明白,為什么張強在關鍵時刻,總是熱尿灑漏一地。

十八

劉勇一直曉得,他跟魏紅,遲早要有重修舊好的一天。他應該是憑著這一天,討到這種生活的。為了這一天,劉勇在繁忙的適應新生活的過程中,天天上床前,也不忘記舉個十五分鐘的啞鈴。他不能讓女孩子把幾年前的全能冠軍看扁了。

蓬著這樣的暗勁,這一天真的來到了,劉勇卻又有了莫名其妙的害怕。跟當初一樣,是所有感覺后面,說不出,抓不住的那種。

劉勇不再是幾個月前睡橋洞的劉勇了。他閃電般地把外面見識過的優雅生活,照搬到了甜城。他喝老火靚湯保養自己,他穿絲綢晨褸,泡玫瑰牛奶浴,他把指甲修剪得比女孩子還圓潤。除了他穿著破夾克回來第一天碰到的張強曉得他的底細,魏紅手下的人都說,看看人家的金絲眼鏡吧,劉總在南方就是做國際生意的,現在不過是念舊情,回來幫助魏總發展壯大而已。

那一天,魏紅推門來劉勇屋里時,還因為張強的事情,臉上的肌肉,糊了糨糊一樣僵硬。劉勇卻在吧臺前面舉著高腳酒杯,轉過身來,兩眼放電,鏡片璀璨地,看著女孩子。魏紅見了,不由得吃了一驚,張了張嘴,一時有點接不上頭的樣子。她沒算到劉勇已經這么快就懂得主動討好她了。女孩子還準備反過來討好他,追求他的。就像那些富婆一樣,給男旦送花,送錢。他把她的權力篡奪了,令她有了踏空的感覺。

魏紅有點不高興了,頓了半晌,想了想,罵了聲“假打”,就沖過去,一把將劉勇的酒杯扯下來,摔在了墻上。

酒杯清脆地響了,紅酒染紅了米色的墻紙。被魏紅搶救過來后的張強從門外沖了進來,看見女孩子正叉了腰,呵斥劉勇說,裝什么裝,給老子打回原形去。魏紅繃了幾個月的小女生情態,終于被她自己一著急一上火,全搞忘記了。魏紅罵完,又轉過身,罵張強說,一搞就暈倒的沒用東西,滾出去,在甜城的地盤上,還沒有人敢害我。

她這樣一頓發泄,兩個男人都有點明白,有點不明白的樣子。后來張強退出去關了門,魏紅叫劉勇過來的聲音,低了一些,卻還像夾著無數根魚刺似的。劉勇訕訕地,過來倒是過來了,手箍上魏紅的腰身,感覺卻是十二萬分的生疏了。

魏紅就帶著被張強暈倒帶出的氣憤,命令劉勇的手的嘴,這里那里運動。劉勇倒是聽話極了,可是一雙手,一張嘴,卻再也不是當初清白月光下的那個了。

劉勇像被程序控制的機器人。

魏紅忍耐了半天,終于憋不住了。她掐了劉勇的手背,氣得推開了對方,大罵起來。一邊罵,一邊還說,給老子雄起,雄起!劉勇卻發現,自己怎么也不能雄起了。

當天折騰到了好幾個小時,兩個人肉搏了好幾個小時,牙齒,指甲,一切不常用的武器,都用上了。半夜的時候,魏紅用高跟鞋狠狠戳了劉勇的肚子和屁股,氣咻咻沖出門來,對張強說,老子不信,還搞不定他。走,回去。明天再來。張強不曉得魏紅經歷了什么,看她臉青白黑,也嚇得不敢做聲了。

這天以后,魏紅每天都要在張強的陪同下,來到劉勇的住處。來的時候是氣勢洶洶,走的時候是火冒萬丈。守在門口的張強,聽見魏紅每一次都在里面,一罵幾個小時,把劉勇的祖宗十八代,用甜城人積累了幾千年的所有骯臟,下流,淫穢的詞語,罵了個遍。張強在外面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也聽得一驚一乍。那個劉勇,卻死了一樣,在里面一聲不吭。

劉勇的確是咬著牙在承受魏紅的辱罵。并不是僅僅為了這一口飯,而是這一口飯,讓他所有的親戚,朋友,同學,都重新把他包圍在了中間。就連當初勸他退學的校長,在街上看見他,也把臉笑得像番茄一樣,遠遠伸出手來,遞給他一根“紅塔山”。這實在是小伙子始料不及的。他本來以為,家鄉再也沒有他的位子了。

劉勇聽著魏紅的辱罵,感到自己是在為一切重新在乎自己的人忍受著的,反而有了點自我犧牲的意思。這樣一想,他的表情就顯得更加冷靜和無動于衷,搞得魏紅最后只好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魏紅說,你這個打不濕,擰不干的東西。

魏紅說完,又氣得穿上衣服,沖走了。從此以后,魏紅就在辱罵劉勇的間隙,三不知還扇劉勇一個耳光。劉勇跟孫青一樣,眼里隱隱要流血似的,嘴里卻什么話也不說。等到魏紅一走,劉勇卻找出女影星們的照片,讓自己一泄千丈,一泄萬丈。

劉勇恨恨地說,老子就是不給你,不給你。

實際上,他就是想給她,也不可能,有什么東西,死死地絆著他了。那一陣劉勇老做噩夢,夢里全是魏紅的乳房。有時候乳房長出了雙手,要箍死他;還有時候乳房會發射霰彈,直接瞄準著他;大多數時候乳頭的中間隱藏著森森的白牙,他來不及喊一聲,就被整個地吞了進去。

魏紅不曉得劉勇的這些夢,看了他金絲眼鏡后面的“熊貓眼”,還執意認為他腎虛了。女孩子找了甜城有名的郎中“萬金油”,開了幾十包草藥,要張強親自煎了,送去給劉勇補腎。劉勇那個時候才第一次著了急,哭喪著臉跑來,用懇求的語氣跟魏紅說話。劉勇說,魏紅,你身邊這么多人,何必就盯著我。你看,張強,李扯火,王打兔,他們都比我強……魏紅就吼道,閉嘴,老子就要你。就要你。

劉勇喝了張強送來的那些草藥后,總感到渾身不得勁。不僅同樣在見到魏紅的時候,被罵被打,就是一個人的時候,也胸悶頭疼,比挨打挨罵還難受些。

劉勇不再喝湯保養自己了,也不再泡玫瑰牛奶浴修指甲了。劉勇明白,他本來沒有病,看樣子卻要被魏紅當成有病的人,醫死了事。

劉勇輾轉反側好幾天,終于決定,為了自己的性命,只能放棄到手的富貴。他收拾了隨身的一些物品,還偽造魏紅的簽名,從銀行取出了十萬塊錢,買了張火車票,打算重新回到南方去。

劉勇準備逃走的那天,魏紅卻突然上門來了。女孩子過去都是天黑以后才來,這天卻莫名奇妙地,提前來了,沒有帶張強,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表情。

魏紅說,劉勇,你好了沒有?劉勇就說,沒有。魏紅就說,你最好給我好起來。劉勇說,恐怕好不起來了。魏紅就提高聲音說,放屁,只要你愿意好起來,就沒有好不起來的。劉勇就說,不要逼我,我真的好不起來了。魏紅就說,龜兒子,你來軟的,老子今天就要你好起來,你信不信。劉勇卻破天荒地嘴硬起來,接了句“不信”。

魏紅說完,就喘起了粗氣,一把捋了自己晚禮服的肩帶,拖著兩個巨大的乳房,眉頭打成個蝴蝶結,一步步逼了過來。

劉勇說,不要過來。他看見女孩子背后的座鐘,已經快要指向趕車時間。再不走,明天就要穿幫了。不要說十萬塊錢,劉勇聽黑娃說,有個故意拖欠魏紅一萬塊錢的人,兩個月前在江邊散步,也掉進了江心的漩渦。劉勇著急了,再次喊著,不要過來,求你了。

劉勇仿佛看見了那列從成都出發,將在甜城停留三分鐘,然后繼續向著廣州進發的火車。轟轟隆隆的節奏,沖鋒號一樣刺激著他。

劉勇卻沒看見,火車的八號車廂中段,一個穿著男式襯衣,理著男式短發,穿著男式球鞋,背著男式挎包,卻有著白皙透明肌膚的人,正看著窗外即將沉入黃昏的田野,丘陵,微微笑著。

劉勇更著急了,又喊了聲,魏紅,真的不要過來,求求你了。

魏紅才不聽他的呢。她大笑一聲,一個魚躍,就把男孩子撲倒在了地上。

魏紅那一對天下無雙的乳房,一瞬之間,堆在了劉勇的上面,變成了一口巨大的濃痰,堵在了他的嗓子眼兒;又好像是兩塊大大的秤砣,壓住了他的胸口;更仿佛鋼筋混凝土編成的天羅地網,打盡了他的腳腳爪爪。

男孩子幾乎要窒息而死了。

狗日的“一籮筐”。劉勇的屁股在地板上蹭來蹭去,換了好幾種姿勢,像在找什么東西似的,最后卻還是重復了一句,狗日的“一籮筐”。

聲音像地殼深處的巖漿翻滾,郁郁悶悶,悠悠遠遠的,卻包裹著巨大的,壓抑的能量。

魏紅厲聲問,你在說什么?劉勇就是不回答,卻從屁股下面使勁扯出一根麻繩,翻過身來,一聲不吭地,迅速地,五花大綁了魏紅,鐵板定釘般,把她縛在了椅子上。嘴里跟孫青一樣,塞了雙襪子。手法是他做盲流期間,別人對他慣用的那種打死個人也解不開的“梅花扣”。

魏紅帶著沉重的椅子,更沉重的乳房,試圖跳起來,反反復復,一雙眼睛睚眥迸裂,像熱鬧的啞劇。劉勇笑了。

小伙子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很混雜,很理不清頭緒的事情。劉勇說,魏紅,再也沒有人看了。說完,他就找出一把菜刀,走過去,一把抓住了魏紅左邊的那個乳房,跟他每次揉搓她的順序,一模一樣。這個時候,一只灰喜鵲卻突然大叫了一聲,撲騰著翅膀,竄離了潛伏已久的窗臺,嚇了劉勇一跳。魏紅嘆了口氣,竟有了點淡淡的失望。

灰喜鵲尖利的身影,飛快插進了遠處層疊生輝,圓潤無比的丘陵之中。

很多年前,劉勇對同寢室的人說,魏紅的一對奶,割下來可以裝一籮筐。

很多年后,孫青握著一把掩藏在挎包里的砍刀,從樓道底層,一步一步,走了上來。

責任編輯 韓新枝

【作者簡介】楨理,女,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原籍四川,現遷居武漢。做過教師,記者,外企高管,時尚雜志特約撰稿人等職業。2004年開始小說創作,出版有長篇小說兩部,另有中篇小說多部散見于各大文學期刊。部分小說被轉載或收入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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