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甲骨文“冊”字說起

目前我國發(fā)現(xiàn)的最早簡牘是戰(zhàn)國時期(公元前475年——公元前221年)曾國(今天中國中部的湖北省隨縣、棗陽一帶)曾侯乙墓出土的竹簡。關于中國出現(xiàn)簡牘的時間上限，許多學者認為不遲于商代。雖然還沒有得到考古發(fā)現(xiàn)的證實，但是從甲骨文中的“冊”等字的字形分析，從當時的書寫工具、氣候條件以及后世一些文獻記載等方面加以考察，學界認為簡牘出現(xiàn)的時代不會晚于甲骨。比如李學勤先生就說：早在有關殷商的文獻和商代甲骨文中，已經(jīng)有了典冊的蹤跡，知道那時人們已利用竹木制簡，用繩編連成冊。但是，筆者認為，通過分析已知的文獻和出土材料，尚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證明簡牘的出現(xiàn)時代不晚于商代的甲骨文。

在主張早在殷商就已經(jīng)有了簡牘的觀點中，最主要和有力的證據(jù)就是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出現(xiàn)的“冊”字，也是被引用最多的。甲骨文中的“冊”寫法，一般為四條豎線(多為兩長兩短間隔排列，中間一不封口的橢圓形曲線串聯(lián))。北京大學的全勝利撰文《論簡牘不晚于甲骨的出現(xiàn)》中說它“象征著一捆竹簡”，理由是漢代許慎《說文》對“冊”的解釋：象其札，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又說：古文冊從竹。而“典”字，《說文》云：五帝之書也，從冊，在兀上，尊閣之也。莊都說，典。大冊也。古文典從竹。仝文說，典為大冊，而冊與策通。典，冊，都從竹，說明在甲骨文的使用年代，竹簡同樣通行于世。

這里要明確三個問題：1、《說文解字》的成書年代是東漢；2、《說文解字》研究的文字對象是小篆；3、小篆與甲骨文的關系。《說文解字》寫于漢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年)到安帝建光元年(121年)之間，距離甲骨文盛行的武丁時期(約前1250—前1192年)有差不多1300年的時間。而商周時期的可靠文獻資料極其匱乏，又不像我們今天有大量的考古發(fā)現(xiàn)，對于文字的理解和研究就只能依靠青銅器上的金文、春秋戰(zhàn)國時的歷史文獻(如“六經(jīng)”)以及“賢者的口傳及其身之所習”和傳說等(尚沒有證據(jù)顯示許慎曾經(jīng)接觸過甲骨文)，再加上后來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應該說，對于甲骨文，許慎的研究條件是非常有限的，孔子在修訂《春秋》時尚且遇到“文獻不足”和訛誤等問題，更何況許慎呢?

古文字在經(jīng)歷了上千年的演變后，不論是字形、讀音還是字義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所以必須慎重對待。春秋戰(zhàn)國時期正是中國社會、思想和文化大動蕩時期，舊的制度、禮儀遭到?jīng)_擊和破壞，新的思想層出不窮。新舊思想在這種動蕩中不斷重組更新，反映到文字上，便是從字形到字義的一系列變化，并且由于列國并立而使這種變化更加錯綜復雜，直到秦始皇統(tǒng)一文字為秦小篆，很多字已經(jīng)脫離了本義。當然，甲骨文畢竟是后來金文和小篆的淵源，事實也證明，雖然以小篆為主體，《說文》對于研究甲骨文仍然有著極大的啟發(fā)和參考價值，是歷代研究甲骨文的學者必須參考的著作。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說文》一書不存在錯誤，其“六書”理論對于甲骨文的研究也不是完全適用的。研究表明，小篆中的形聲字在甲骨文時代往往是會意字，甲骨文中有的字有幾種寫法，在“六書”中分屬于不同的類別；又如，關于簡牘的編綸，《說文》僅言“二編”，而從武威出土竹木簡實物來看，可以有一至五道編綸，等等。所以，對待《說文》的正確態(tài)度應該是客觀而慎重，不能脫離具體的時代語境而盲從。

甲骨文“冊”字中的豎線一定是竹簡或木牘的象形嗎?未必。它很可能指的是加工過的甲骨，包括龜甲、豬牛等動物的肩胛骨和肋骨等。由于龜甲和獸骨長短不一，因此，甲骨文“冊”字中的幾條豎線才有長有短。如果是竹簡，則很容易整飭為等長，又何必強調(diào)長短的區(qū)別呢?其實，甲骨文中的“冊”字當指“龜冊”。或者叫“甲骨書”，是將龜甲片或者獸骨穿編起來便于閱讀和保存的樣子，類似于后來的竹簡。在出土的甲骨實物中，新石器時代后崗一期文化中就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卜骨和穿孔龜甲。殷虛出土的甲骨，有貫穿的，有套札的，有疊放的，其中有3片、4片、5片的，都長短不齊，與“冊”所象之形合。殷墟第一二七坑未經(jīng)翻擾的整坑的甲骨共一萬七千余片。其中完整的龜甲約三百版，全部經(jīng)過綴合后的總數(shù)約為四百五十個整甲。很多龜甲穿孔，可以編串成冊。

弄清楚了“冊”，所謂“大冊”的“典”也就明白了。全文又引《墨子兼愛》中“……以其所書于竹帛……”，《周易》中有“方版”一詞以及“孔子從來沒有提起過甲骨文”而判斷說：“《墨子》一書雖然出現(xiàn)于周朝，但是竹簡的使用，應該早于墨子的年代”。“可以推測周以前也有木牘存在”，“孔子沒有提及甲骨，是因為他沒有見到過，或者他見到的史料里也沒有記載的緣故”。“早于墨子的年代”是早于墨子的生活年代，還是早于“《墨子》一書出現(xiàn)的周朝”?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問題。的確，從“……以其所書于竹帛……”可以看出，竹簡的產(chǎn)生一定早于墨子生活的年代，但墨子(前468—前376)和孔子(前551—前479)都是春秋末期人，離武王克商(約前1046)尚有大約600年，怎么能肯定竹簡就一定出現(xiàn)在西周之前?《周易》傳為周文王所做，孔子修訂。從內(nèi)容上看，周文王之說不足信，《周易》應該是出現(xiàn)于西周晚期。即便是“早于周朝”，商代也享國約600年時間，而甲骨文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可以上溯到比殷墟還要早1200年以上的龍山文化晚期，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000年的裴里崗文化，如何證明“早于周朝”就一定要早上600—1200年?至于文章提到的學校和教材，作者提到了一塊“師徒二人共同完成的”甲骨。郭沫若也提到，殷墟“有一個骨片上有五行字，重復地刻著從甲子到癸丑十天的干支表，其中一行字跡特別工整，其余四行則歪斜不齊，顯然是初學者的習刻。這個骨片是文字教學的實物”。《簡》文推斷“此前應該也有用作教材的簡牘”。理由是“竹子與木頭，甲骨就比較珍貴，要依靠方國的進貢，不可能隨便使用”。這里有一個常識錯誤，甲、骨是兩回事，龜甲的確“比較珍貴，要依靠方國的進貢”。而由于畜牧業(yè)的發(fā)展，獸骨則幾乎是“隨手可得”，十分普通。而且，既然甲骨“珍貴”，又怎么舍得拿來讓初學者練習呢?

雖然我們尚不能肯定地說甲骨文時代甚至之前沒有簡牘的出現(xiàn)(哪怕是個別的、短暫的現(xiàn)象)，但是，在沒有可靠的實物和文獻的情況下，只能存疑。最后，筆者不揣淺陋，談一點自己的膚淺認識。我認為，簡牘的出現(xiàn)可能會是在西周中晚期到東周早期之間，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天子權(quán)威的逐步削弱，思想文化的逐步活躍和進步。文字使用范圍逐漸擴大出現(xiàn)的。甲骨文中的“冊”字。本義是指串編的龜甲或者獸骨，但隨著甲骨逐步退出歷史舞臺，簡牘的取而代之，而專指簡牘了。其實，“冊”的最初形態(tài)是“龜冊”，竹簡和木牘是對其的模擬和完善。至于這個觀點是否正確，或者具體產(chǎn)生的時代，還有待于更多考古資料的發(fā)現(xiàn)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