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是明清之際的一部長篇白話世情小說。它以百回的篇幅寫了一個兩世惡姻緣的故事。因果報應觀念的滲入,使這部介于《金瓶梅》和《紅樓夢》之間的重要世情小說,經常被人們目為果報小說而加以批評,甚或輕視。
如北京大學55級編的《中國文學史》,認為此書“宣傳因果報應、充滿迷信宿命觀念,價值不高”。1980年張俊在《清代小說史》中認為“《醒世姻緣傳》是一部帶有濃重宿命論色彩的小說,旨在宣揚輪回果報,思想性實無可取;”只有少數學者認為不能簡單否定《醒世姻緣傳》的果報思想,應“進行歷史的美學的分析”。那么,《醒世姻緣傳》的’主題,是不是宣揚果報的迷信思想呢?果報在小說中主要起著怎樣的作用?
因果報應在古代有普遍的民間信仰基礎,作為一種觀念,它很早就進入小說中,成為小說反復使用的敘事模式,明清時期應用更為廣泛。但從大量明清小說的實際情況看,與果報思想有關的小說,大致有兩類:(一)純粹是果報觀念的演繹,此類文字基本上是根據果報觀念的虛假邏輯,去“虛構”(實即杜撰)生活,因而這種“生活”是不真實的,完全是主觀意識的產物。(二)依據果報觀念來組織和解釋現實生活,卻又并不妨害對現實生活進行真實可信的描繪。這類文字在形式上采取因果報應的敘述模式,實質仍是寫實的。從作品內容來看,《醒世姻緣傳》應屬于上面所說的第二類文字。
果報作為組織故事并解釋惡姻緣現象的一種觀念,構成了作品的基本結構框架。在這個大框架之中,含寓的是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內容。小說圍繞晁家和狄家故事,廣泛描寫了當時鄉村和城鎮五光十色的生活狀態,涉及生活領域非常寬廣,從朝廷、衙門、監獄、災荒到宗族、家庭、科舉、教育,各種風俗民情,內容無所不包。各種角色的大小人物,權閹、官吏、衙役、幕賓、農民、仆婢、娼妓、媒婆、僧尼、流氓無賴等,交織在一起,演繹著人生的各種悲歡遭遇,再現了時代生活面貌,也真實反映了當時的各種社會人生問題和矛盾。作者對人物、事件的評價標準也是民間所接受、世俗化了的儒家思想。因此,小說內容所表現出的思想意義已遠遠超出果報觀念的局限,寫實內容中蘊涵著作品的主題。
首先,小說雖然容納了大量可以獨立的小故事,但依然有一條貫穿全文的明晰主線,即兩世惡姻緣故事。前二十二回是前世姻緣,主要內容是山東武城縣晁源與妻妾的矛盾糾葛。晁源在家庭暴富之后,嫌棄發妻計氏,娶娼女小珍哥為妾,并縱妾虐妻,致使計氏被逼自殺。在一次圍獵時,他又殺害了一只仙狐,種下了孽緣的前因。后晁源因與別人妻子通奸而被本夫殺死。二十三回以后是今世姻緣,晁源死后托生列山東繡江縣明水鎮狄家,名狄希陳。仙狐托生到薛家名薛素姐,二人結為婚姻。婚后素姐以各種方式虐待狄希陳,狄希陳則畏妻如虎。狄希陳到北京坐監,又娶計氏托生的童寄姐為妾。小珍哥托生為珍珠作了寄姐的婢女。寄姐逼迫珍珠致其吊死,又時常打罵狄希陳。狄希陳到成都做官,依然不能逃脫妻妾的折磨。后經高僧胡無翳指點,狄希陳虔誦金剛經一萬卷,方“福至禍消,冤除恨解”,故事結束。
小說的姻緣線索清楚,且敘事的重點也在惡姻緣的描寫上。作者在小說《引起》中,一再表示添一個“賢德妻房”對人生的重要性。同時又指出人間多有不和諧婚姻的現實他也對婚姻中的虐待,特別是妻虐夫特別不滿。在小說中,他不厭其煩地用大量篇幅,詳細描寫了素姐打罵狄希陳的各種場面,甚至把索姐的潑悍夸大到不近情理的地步。而對狄希陳則極力描寫其畏妻之狀。這固然有果報的先行設定在起作用,但作者在敘事中則有明顯的情感傾向。從他對賢德妻房的渴望可以看出。他站在男性的立場上敘事。他盡力描寫悍婦的潑惡和狄希陳受虐的可憐,是要激起人們對悍婦的譴責,在同情狄希陳的同時認同他添一個“賢德妻房”的說法。西周生不滿男女強弱顛倒,又無法在現實中加以理解和改變,精神的壓抑促使他去寫這個惡姻緣故事,借助宗教觀念做出解釋,并在文學世界中達到批判懲罰惡婦,針砭不爭氣男性的目的,既宣泄了憤懣又教化了世人。因此,從作品的主干情節和創作動機等方面分析,這部作品的表現中心應是婚姻家庭問題。
其次,世俗風情的描寫和社會問題的反映,穿插于主干情節中,隨故事的展開而進行。如在晁家故事中,隨著晁源家庭矛盾的展開,描寫了當時官場和監獄的腐敗、世情澆薄等,為晁源奸邪刻毒的性格表現和其殺生害命、寵妾虐妻、最終死于非命提供了合理的依據和社會環境。晁源之父晁思孝的得官發跡和在幾地的官場生活是前世姻緣中一條重要的副線,它展現了當時官場的腐敗、官員的貪婪和各種制度的混亂。更重要的是,晁源由父親的得官致富而由窮秀才的兒子一躍為富家公子。富則思易妻,并由此引出八百兩銀子買小珍哥為妾;妻妾矛盾,寵妾棄妻,計氏上吊自殺,小珍哥經官入獄,晁源淫亂被殺等情節。晁思孝這條線索經由晁源的活動與主要情節融合在一起,使家庭矛盾和人物個性有了緣由。并為主人公活動提供了比較大的社會空間。人物的性格特征因而表現得更鮮明、突出。
在后世狄家故事中,以狄希陳少年求學、成婚、上京坐監、四川做官的人生經歷為“經線”,以瑣細的家庭生活和各種人際交往為“緯線”,交織出了一幅博雜的時代生活畫卷。袁世碩說得好,“《醒世姻緣傳》雖然有一個明白的主題,以夫妻不和諧的情節為軸心,但向外輻射的社會面卻頗為廣闊。插入了許多與主題并沒有多大關系的情節,寫出了城鄉諸方面的社會情況,多半寫得頗為精彩。”這種插入性情節在后世姻緣中比較多。如狄希陳少年學習生活中,插入了有關先生的許多事。素姐上廟燒香、上縣告狀等活動則牽扯到宗教活動的同社會友、仆人等許多事情。狄希陳足跡由山東到北京、四川,隨之也寫了北京、成都的許多人事風俗。插入性情節雖多,但基本與主要人物有關聯。只不過作者寫得有些詳細而已,它們并沒有淹沒主要情節。這些情節對主題還有烘托和豐富的作用。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果報思想主要承擔了支撐小說結構的作用,婚姻家庭問題才是小說表現的中心主題,穿插性的情節又豐富了小說內容,使作品變得更加厚重。總之,這部小說,對時代社會生活面貌的反映全面而深刻,揭示了古代從官場到民間的生活實質,能啟發我們對古代文化進行深入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