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漢字書寫而成的中國傳統書法藝術,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充分體現了漢民族的審美思維及其精神特征,是最具有民族特色的傳統藝術之一。書法作為中國傳統文化最獨特的一種藝術形式和文化象征,深刻地反映著中國人特有的文化心理、文化結構和精神追求。一定時代的藝術是該時代文化精神的美的再現,同時也必受該民族文化的深刻影響。獨特而富有東方神韻的中國書法藝術,是中國傳統文化土壤中育出的藝術奇葩,她天姿爛漫,絢麗多彩,具有無窮而神奇的魅力。儒學就是這片土壤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儒學對書法的影響,在古人書論和隨感中幾乎俯拾皆是。其主要表現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在審美方面,儒家注重書法的政治、道德作用和意義。如唐代張懷璀的《文論》認為書法是“綱紀人倫,顯明政體”的道德政治工具。明代項穆《書法雅言·書統》也說:“人正則書正?!比寮視撝苯影褧ㄅc教化聯系在一起,強調“禮”的秩序性,“樂”的和諧性,尚正直剛?。粡娬{書體的法度、規范和程式,尤其突出楷體書法的體勢、行款要規整而森嚴,富有廟堂之氣;在書法作品的章法格式上也體現儒家傳統倫理風尚,例如正文、落款講究一定的規矩,體現著中國宗法文化的尊卑主從等級秩序觀念,當然這種格式標準和題款講究用敬謙語,也體現了中華民族崇尚謙慎禮讓的文化傳統。中國書法的儒家批評標準首先是“善”,其次才是“美”;重“書品”更重“人品”。作書先作人,古人已成定論?!抖Y記》倡導“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被歷代書論所奉持。如徐浩《論書》說:“德成而上,藝成而下,則殷鑒不遠,何學為書?”“書如其人”很普遍地成為書法批評的習慣。如蘇軾感慨說:“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書唐氏六家書后》)字以德貴者如顏真卿,歐陽修在《集古錄》中對他予以高度評價:“斯人忠義出于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人,挺然奇偉,有似其為人。”贊美顏真卿人品與藝品交相輝映、盡善盡美的人格魅力。相反,字以德賤者莫如宋四大奸相之一的蔡京,本應是“宋四家”蘇、黃、米、蔡之一,卻因人品低賤而被蔡襄所代。書以人而貴,書以德而顯。故近人黃賓虹說:“游藝之事,必志道據德依仁”;李澤厚也說:“中國古代美學……,顯示較高的道德精神的意義時,才具有美的價值”。這些都是對書畫藝術在儒家思想領域比較深刻的體會和總結。
其次,儒家視“中和”為藝術美學的主導思想,也是其書法理論與實踐的主要宗旨。儒學尚中和,也成為書藝批評的一貫標準。孫過庭《書譜》最推崇的就是中和之美,崇尚“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的書法境界。王羲之書法之所以被奉為典范,也正在于“不激不厲”的中和之美。明代書論家項穆《書法雅言》可以說是“中和”論的集大成者,十七章內容從不同的角度圍繞“中和”立論,例如“規矩從心,中和為的”、“會于中和,是為美善”等等。
再次,《周易》尤其是《易傳》的哲學思想對書法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形響。以“象”表“意”是中國書法最獨特的美學思維,而這一思維的哲學淵源正是中國古老的哲學《周易》?!吨芤住は缔o上》有“立象以盡意”之論?!傲⑾笠员M意”作為哲學上認識論命題,被美學思想轉借后,意象不分,主體與客體、理性與感性渾然一體,組成了生命的有機整體,達到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超然美的境界。從而使中國這種獨特的“高度的純粹,凈化了的線的精靈”(金學智《中國書法美學》)的書法藝術的線條,被賦予了表達人的復雜微妙的思想、情緒、情感乃至精神境界的獨特功用,并成為最有民族特色的思維與審美載體之一。還有,儒家崇尚陽剛之美等生命意義的美學思想也受《易》的啟示和影響。如《易·乾卦·象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易》對“乾”的贊美,展示了一個動態的陽剛的壯美境界。表現在書法上。例如人們以“顏筋柳骨”來形容顏柳的書法,正是對他們所展現的陽剛之美的贊美。儒家對陽剛之美的祁尚、贊美,盡管有排斥陰柔美的偏頗之處,但這種風格的書法藝術品。能給人以力量和鼓舞,催人向上,喚起人對生命的熱愛,對未來的向往,以達到崇高的精神境界。生命是藝術永恒的主題,中國古代儒家尤其重視藝術關于生命的意義?!兑讉鳌吩弧疤斓刂蟮氯丈薄H寮艺J為“仁”的本質是“天地生生之德”,是普遍的生命宇宙關懷。理學家提出天地以生物為心的思想,萬物的生命體現了天地之心,而人能“參贊化育”、“為天地立心”。這種積極向上的有為精神激勵著人們樂觀地和“天”即充滿生命活力的大自然融為一體,去體會生命帶來的幸福和意義。書法家不是在單純地寫字,而是在表現生命的意義,而欣賞者也是在感受著生命的美妙。古人已離我們遠去了,但他們的生命還活在那郁郁勃勃、生機盎然的筆情墨韻之中。如果說我們欣賞一幅畫,往往被吸引的是外在的山水、花鳥或人物,而書法作品則純粹是主體內在的生命精神的展現,它能達到如禪家所言的直指人心的震撼效果。
如上所述,盡管儒家提出諸如中和之論、盡善盡美、陽剛之美以及生命意義等一系列有積極意義的美學思想。但儒學重道輕藝、以藝衛道的美學立場,決定了它自身不可避免的對屬于“小道末技”的書法藝術的偏見與消極影響。儒家在文藝觀上重視藝術的社會功能和教化意義,從社會政治、道德的需要來要求藝術。很少從藝術的本體出發論述藝術的本質和自身規律,這顯然不利于書法藝術獨立而自由地發展。中和論在書法藝術上并不一定是最好的原則標準。儒家書論往往把“中和”之美與“中庸之為德”的倫理標準綰結在一起,其負面價值就更為明顯;他們還懸起以“晉”、“王”(王羲之)為絕對美的標準,不讓書家有任何逾越。結果造就出一大批津津樂道于狀如算子、了無生氣的“院體”、“館閣體”之類的庸俗字匠,扼殺了書法藝術的生命力。正如張岱年所說:“在歷史上,在一定的范圍內。超越傳統的限度,往往可以實現巨大的飛躍。如果固守‘過猶不及’的中道,就不大可能大步前進了?!?《文化與哲學》)這話是中肯的。當然,我們對儒學對書法的消極影響的批判也不能走向另一個極端,今天也不乏一些甘耐寂寞、虔心鉆研傳統文化經典,以學養藝、以德養藝的書法大家。中國書法藝術是中國傳統文化培育出來的藝術奇葩。沒有傳統文化營養,這朵奇葩將會枯萎甚至死掉。那些不鉆研中國傳統文化,想舶來某些西方的現代美學思想來嫁花接木以實現書法藝術的飛躍,正如想用搖滾音樂來嫁接中國的京劇一樣,肯定是徒勞的。而且,對于欣賞主體,這里還有由中國傳統儒家文化幾千年熏陶所積淀下來的藝術欣賞心理傾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