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學術概論》是梁啟超研究學術史的一部名著,1920年一出版就倍受讀者的歡迎。在短短6萬余字的篇幅里,作者對清代二百多年的學術發展作了全景式的勾勒,涉及清代幾乎所有的學者和著作,即使在今天,此書仍被認作是了解清代學術文化史的入門必讀書。回顧梁啟超對清代學術史的研究,無疑對思想史的研究具有啟發意義。
一、“時代思潮”論
梁啟超對清代學術史的研究是以“時代思潮”為著眼點展開的。在本書開篇,著者認為時代思潮的形成與歷史環境、人們的價值觀及心理取向有一定關系。因此他將清代考證學與漢之經學、隋唐之佛學、宋明之理學并列為獨立的學術思潮加以研究。
在全書中,梁啟超將清代學術分為四個時期:一、啟蒙期,以顧炎武、閻若璩、胡渭等人為代表。他們針對晚明王學極盛之后,學者束書不觀之弊,以經世致用的實學相號召,治學規模宏大。二、全盛期,以惠棟、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等人為代表。由于受到文字獄加上“學者社會”風氣的影響,他們走上考據學道路,治學以實事求是、無征不標榜,失去經世致用的目的,末流甚至為考證而考證、為經學而經學。三、蛻分期,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隨著社會危機的加深,這些學者治學秉承啟蒙期經世致用的宗旨,“借經術以文飾其政論,頗失‘為經學而治經學’之本意,故其言不昌,而轉成為歐西思想輸入之導引。”(《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頁,以下僅標頁碼)四、衰落期,蛻分期也是衰落期,俞樾、孫詒讓是這個時期的最后大師。綜觀這四個時期,梁啟超認為它們代表了“復古”的四個階段。“第一步,復宋之古,對于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復漢唐之古,對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復西漢之古,對于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復先秦之古,對于一切傳注而得解放。”(第7頁)
梁啟超在本書中,以時代為經,以學派、學者為緯,論述清代學術發展的輪廓,涉及經學、史學、小學、金石學、地理學、校勘學、輯佚學、文學、哲學等各個方面。他對清代學術的四階段分期,是對清代學術史發展規律的嘗試性歸納,在考察不同階段的興衰銜接時,注重揭示內在因果關系,對啟蒙期的興起、全盛期的出現、衰落期的分裂等原因,嘗試從學術發展自身規律以及政治、社會對學術的影響進行綜合考察。在對清代主要學術流派和學者分析評價時,注重論述思想淵源、學術師承。梁啟超的這種論述方式,有助于后學對清代學術發展內在理路的認識。
二、匯通中西
梁啟超生活的時代已不再是閉關鎖國的時代,隨著西學的不斷傳人,中國的思想界不可避免地遇到如何處理中西文化關系的問題。梁啟超在對清代學術進行研究時明顯具有匯通中西文化的意識,這使他在思考中西文化關系問題時走在時代前列。
《清代學術概論》本意是為蔣方震《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史》作的序文,由于成稿后篇幅過長,遂獨立成書。在梁啟超看來,中國清代是與西方“文藝復興”類似的時代,推究其用意則是“校彼我之短長而自淬礪也”(同上,《自序》,第1頁),說明梁啟超對中國固有學術文化是認同的、自信的,但另一方面,也不盲目自大,而是主張中西文化互相溝通、比較而共進。在他看來,清代思潮“其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同上,第3頁)。對于他的這種一家之言,我們需要肯定的是他以開放的眼光面對問題的意識,至于是否如其所言“絕相類”,值得商榷。“清代思潮”與歐洲“文藝復興”本質絕然不同:清學生存發展的環境是中國封建文化,文藝復興則是資本主義文化的萌芽;清學更多表現為一種治學方法,文藝復興則有思想解放意義。梁啟超本意欲將中西文化作一類比匯通性地闡釋,不料卻因此反映了他對于西方文化的理解尚不夠深入,存在一定偏頗。
在論述一些具體問題時,梁啟超也有意識地匯通中西文化。他認為晚明理學的弊害有如歐洲中世紀黑暗時代的基督教,“能使人之心思耳目皆閉塞不用,獨立創造之精神,消蝕達于零度”(第9頁)。在對清代一些學者作評價時,他也將之與西方學者進行比較。他認為顏元“其學有類似羅馬之‘斯多噶派’”(第20頁)。在評價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胡渭《易圖明辨》在思想學術界產生的影響時,同達爾文《物種起源》、雷能《耶穌基督傳》在歐洲思想界的震動進行比較,以肯定閻若璩、胡渭之書在中國學術史上的價值。
梁啟超依據其對“西學”的了解,在論述清代學術發展時,有意識地匯通中西文化進行闡釋,往往注重的只是中西文化形式上的雷同。在對中西文化相異原因進行分析時,也有他的一家之言。他的這種意識契合了時代賦予的重任,盡管在某些問題的看法上還有爭議,但他仍不失為自覺對中西文化進行比較的先驅,而且對國人進一步了解研究西方文化也作出了一定貢獻。
三、“科學精神”
梁啟超匯通中西的重要成果,即是對“科學精神”的高倡。在《清代學術概論》一書中他多次提到“科學精神”、“研究方法”,認為二者是清代考據學取得巨大成績的重要因素。在論述總結清代學者的治學成績、方法和精神時,我們看到了他利用近代科學精神以及演繹、歸納的邏輯方法,以便客觀真實地考察清代學術文化的發展。
梁啟超在書中認為,清代研究學術,頗具“科學精神”。這種科學精神的程序是:“第一步,必先留心觀察事物,覷出某點某點有應特別注意之價值;第二步,既注意于一事項,則凡與此事項同類者或相關系者,皆羅列比較以研究之;第三步,比較研究的結果,立出自己一種意見;第四步,根據此意見,更從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證據,證據備則泐為定說,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第62頁)這就說明梁啟超對歸納、演繹等邏輯方法有一定認識,并自覺將其運用到對清代學術的研究中。在評價學者的學術成就時,他常以“科學精神”和“研究方法”為標準。他認為顧炎武之所以成為清代學術的開山,主要在“其能建設研究之方法而已”(第11頁),王夫之的治學方法在他看來,“已漸開科學研究的精神”(第19頁)。他高度評價戴震在學術史上的地位,也與戴震“善疑”、“求真”的“科學精神”分不開。
梁啟超對全盛期正統派學風特色的歸納總結,一直受到后來學者的重視。他將其歸納如下:“凡立一義。必憑證據”;“選擇證據,以古為尚”;“孤證不為定說”;“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認為不德”,“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為比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則”;“凡采用舊說,必明引之”;“所見不合,則相辯詰”;“辯詰以本問題為范圍,詞旨務篤實溫厚”;“喜專治一業,為‘窄而深’的研究”;“文體貴樸實簡挈”(第47頁)。梁啟超的這些結論是在總結清代學者研究方法、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得出的。它本身就體現了一種科學精神。至于他對清代學術思潮的整體把握、內在因果關系的論述以及發展階段的預測,也是“科學精神”的重要體現。
梁啟超在評價學者的學術地位時,以學者一生的研究成果向讀者客觀展示,而不空作論斷。在評價康有為時。既肯定其對今文學運動的作用,也批評他妄加論斷的缺點。在評價自己時,不惜“以現在執筆之另一梁啟超,批評三十年來史料上之梁啟超也”(《自序》,第2頁)。梁啟超這種自覺以客觀態度評價自己的精神是值得嘉獎的。梁啟超對清代學者“科學精神”的高倡,對學者和他本人客觀如實的評價,是他治學精神的反映,并使《清代學術概論》的學術價值有了可靠保障。
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以“時代思潮”解剖清代學術發展的內在理路,使后學對這段學術發展史“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以開闊的胸襟處理中西文化交流時期面臨的現實問題,表現了一代學者勇于擔當的風范;對“科學精神”的高倡,則是他本人治學客觀求實精神的反映。正是以上三點使梁啟超在清代學術史的研究上作出了開拓性貢獻,《清代學術概論》也不枉稱一部經典名著。
(作者單位: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