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海

長久以來，達文一直喜歡的是高挑個兒、圓圓臉蛋的女孩子。從他青春少年時代對異性動情時開始，直到25歲，十來年的時間里吧，他從畫報上，電影電視里、同學中、大街上、相識不相識的人群中，目光關注的都是這一類女孩：高挑個兒、圓圓臉蛋。別的不注意，絕不注意!

可是，25歲那年，達文卻遇上了煙靜，一個小巧個兒、尖尖下巴的女孩子。不僅遇上了，而且是立即喜歡上了她，愛上了她，深深地愛上了她。后來，他們結婚了。

達文自己都異常吃驚，事情怎么會是這樣呢?十來年的心思，竟然滿擰了，到頭來，自己完全否定了自己十來年堅持的喜愛。

結婚那天，達文也還沒有琢磨透。琢磨不透就越發想琢磨透，越發想琢磨透就越發琢磨不透。于是，達文癡癡地看著眼前的煙靜。煙靜被看得臉紅耳赤，以為這是達文癡情的流露，所以他總看她不夠。煙靜含羞帶著微笑，一顆獵獵的心熱切地期盼著達文有進一步愛意的表示。可是，達文卻只是一徑兒癡癡地看下去，看得完全地癡呆了。煙靜簡直像一團雪要被達文的目光融化了，于是不顧一切地撲進了達文的懷里。還要怎么說下去?自然，兩個熱乎乎的人立即滾在了一起，兩團火似的溶為了一體。

琢磨不透，誰也琢磨不透的，這就是生活。

琢磨不透又怎么樣?只有達文心里很清楚，琢磨不透就琢磨不透吧，反正他愛著煙靜，深深地愛著煙靜。

那次，達文所在的醫院跟一所小學舉行聯誼活動，兩單位一同去旅游的，包了幾部大巴車。一百多號人，偏偏達文和煙靜坐在了一起——這也許就是緣分。

煙靜和她的名字一樣，是個淑靜矜持的女孩。而達文呢?雖然難得一個跟著大家出門游玩的日子，心中卻仍然是滿腹心事。所以，起初兩個人都不怎么說話兒。

等到汽車沿著蜿蜒陡峭的公路盤曲攀登山嶺時，煙靜暈車了，嘔吐不止，喘息連連。

達文就坐在煙靜旁邊，雖然一語不發，卻是異常殷勤地一次一次將潔白的有著淡雅清香的紙巾，遞給羞愧難當、嬌喘吁吁的煙靜。煙靜也什么都不說，只是很自然地接過達文一次次遞過來的紙巾，輕輕地擦著嘴巴，于是，一股幽幽的芬芳便始終縈繞著煙靜的唇邊。

直到到了目的地，煙靜才停止嘔吐，而達文隨身攜帶的兩包紙巾也全部用完了。下了車，煙靜已經象個病人似的了，臉色蒼白，渾身無力，哪里還有興致和精力去游山玩水了，只是在風景區大門邊揀了一處樹蔭下坐著，哪里也不想去了。

其他的人，下了車，一窩蜂似的就往風景區里去了。達文跟在這群人背后，很猶疑地停住了腳步，陽光明媚，空氣清新，風景秀麗，但是達文始終滿腹心事重重的樣子。而現在，他停住腳步，是因為煙靜一—煙靜怎么了?達文這時對這個小巧個兒、楚楚可憐的女孩子，竟然有了一種牽腸掛肚般的思念，仿佛……唉!仿佛他們一見如故。

起初，達文確實沒怎么注意煙靜——這么一個小巧個兒、尖尖下巴的女孩子，達文心目中的女孩子是高挑個兒、圓圓臉蛋的。可是，現在達文卻覺得這個小巧個兒、尖尖下巴的女孩兒是多么楚楚動人啊，也許，也許是煙靜的淑靜、端麗、小巧玲瓏、楚楚可憐，正契合了達文那顆長久郁積著哀愁的心境吧。女人，在痛苦的時候，需要人來憐憫；男人就不同，他們剛好相反，在痛苦的時候，恰恰是需要有人來被他們憐憫。

煙靜，因為暈車，幾乎病倒。達文，因為憐憫暈車的煙靜，卻忽然喜歡上了她——這也是緣分吧!

那半日，別的同事在風景區里轉悠的時候，達文就一直在樹蔭下靜靜地陪伴著煙靜。

此后，吃飯時，回城時，他們就是形影不離了。

后來，他們相戀了。再后來，他們結婚了——達文愛著煙靜，深深地愛著煙靜。從此，達文心目中喜歡的女人是小巧個兒、尖尖下巴的女人，當然，那個女人只是煙靜。

達文和煙靜結婚時，按揭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他們很滿足，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就有了兩個人世界的全新的生活。

買房子時，付了首付，他們就沒有存款了。房子裝修的錢是向人借的，因此，裝修得很簡單，達文和煙靜都喜歡簡潔，不過，太簡潔了，甚至連家具都沒有幾樣，走進他們的新房去，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不象一個家。

可是，煙靜心靈手巧，她從超市、裝飾品店、小商品市場，買了一大堆廉價而又精美的東西回來，然后，她動手用這些東西精心地裝飾過于簡潔單調的新房子。她用漂亮的畫片、玲瓏可愛的裝飾品裝點簡單蒼白的墻壁，給小桌子和茶幾上擺上一兩盆翠生生的常綠植物，在床上鋪上紫花的床單，窗子上掛起淡綠的絲絨窗簾，還在窗邊懸下一串彩色的風鈴，風一吹，滿屋子“玎玎玲玲”脆亮的響聲，清新而活潑。

煙靜在獨自個精心地布置著這一切時，達文正扛著一罐煤氣往家里搬。男人總是比女人想得更實在些，有了家，他首先想到的是怎樣在這屋子里弄飯吃，鍋灶是現成的，可是沒有燃料，達文便出門去買了一罐煤氣。

推門進屋，達文展眼看見的仿佛是另一個嶄新的家，簡潔但是溫馨，寬敞但是富有情調。煙靜嬌嬌地站在門邊，看著達文巧巧地笑，達文象所有初為男主人的男人們一樣，興奮，激動，眼睛潮了。達文迫不及待地放下煤氣罐，把嬌小玲瓏、楚楚可愛的煙靜抱在懷里，吻她，長久地吻著她。

他們做的第一頓飯是煎荷包蛋，那時，除了做荷包蛋，達文和煙靜都不會做別的菜。已經是涼爽的秋天了，煙靜穿一件紅色的毛衣，胸前圍一條藍色的裙子，頭發用一塊白色的手絹高高地盤起來，顯得干凈而利落。煙靜一口氣煎了五個雞蛋，先把油在鍋子里燒滾熱，然后把雞蛋一枚一枚敲進滾油里去，蛋青蛋黃隨之在油鍋里發出“嗶哩剝啰”的爆炸聲。煙靜又吃驚，又高興，圍著鍋臺跳來跳去，就這樣，她開始做起屋子里的女主人來了。

每天早晨，他們早早起來，做一些早點吃過了，然后上班去。達文的醫院離他們的住處不遠，他經常步行去上班。而煙靜的學校就離他們的住處遠多了，她只得騎自行車去上班。他們單位所在的方向不同，下了樓，出到小區門口，他們就得往不同的方向走去。每每這分手的一刻，他們都有些依戀，有些猶豫的神態。

煙靜朝達文揮揮手，說：“我走了，再見。”

達文也朝煙靜揮揮手，說：“路上小心點。”達文這樣說完了，并不立即走去，而是站在那里，看著煙靜騎車離去的背影。

煙靜回過頭來，說：“嗯，你去上班啊。”

達文仍然不立即走，看著煙靜離去。很遠了，煙靜仍然回過頭來看達文。

每天下了班回來，煙靜的自行車車頭前掛的網籃里總會裝著肉和幾樣蔬菜：黃瓜、菠菜、蒜苗……達文看著米不夠了，面快完了，也會自覺地從糧油店里捎一袋米或是十來包面條回來。從前，他們都不會做飯，對做飯有些恐懼，現在，他們很快就學會了做飯，而且對生火、煮飯、炒菜這些瑣碎的事情竟然感到了幾分溫馨的暖色。

尤其是煙靜，對做菜竟然有了一種嗜好，她跑到書店里買了一本厚厚的菜譜，沒事時就捧著它細心地研究，然后，活學活用，竟能做出好多道拿手的好菜了。在于煙靜，她最大的幸福就是每餐都能夠做出三兩道讓達文吃得津津有味而又營養豐富的菜來。

從前，煙靜的日子是以自己為中心的，現在，她以達文為中心了—跟達文在一起時，達文就是整個世界：不跟達文在一起時，世界就是達文。跟達文生活在一起后，漸漸地，煙靜沒有了多少自己的思想，沒有了多少自己的喜怒哀樂。

都說：“愛一個人，不要愛到十分，八分就已經足夠了，要留下兩分，用來愛自己。”都說：“太愛一個人，會被他牽著鼻子走，動輒方寸大亂，如被魔杖點中，完全失去自我。”都說：“太愛一個人，他會習慣于你對他的好而忘了自己也應該付出，忘了你一樣需要得到同等的回報，于是，你把你愛的人寵壞了。”都說……可是，煙靜見了知心的朋友，總要把她對達文的愛幸福地告訴她們：“我從來沒有這樣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他占據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我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事實也是如煙靜說的一樣。

達文，他并不是一個自私的人，所以盡管煙靜愛著他，寵著他，但他總是那么地體貼著煙靜。他回到家里后，自覺地幫煙靜做許多事情，分擔了不少家務。因為小兩口這樣愛著又這樣體貼著，他們的生活簡單清貧，但是快樂充實。

煙靜每天騎著自行車上班，要騎很遠的路，一天下來，來回四趟，夠累人的。于是，達文私下里想給煙靜買一部摩托車。他甚至去摩托車市場小心翼翼地逛了一趟，心中做好了計劃，該給煙靜買部什么牌子的車，什么樣的款式，什么樣的顏色，都在心里仔細地琢磨了好久。達文還想到了煙靜騎上一部漂亮的摩托車，會風光許多，她是個美人兒，騎在漂亮的摩托車上，會更加地美麗而高貴，象一朵名貴的鮮花。

當然，達文同時也想到了，買一部好的摩托車要上萬塊錢，而他們結婚買房時已經欠下了一筆債務，現在若是買車，仍然要向別人借款的——按理，是不能把債眼兒弄得更大的。可是，生命在于創造，美好的生活是來源于創造的，達文自信完全有這個能力，欠下的債務，一年還不清，兩年、三年總能還清的。而他們的青春美麗卻正當時，不能隨便屏棄的——達文愿意煙靜的美麗更加張揚些，不僅屬于他自己，也屬于所有看見煙靜的人，因為，所有漂亮的東西，都需要一點點漂亮的包裝。

一天，達文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煙靜，煙靜一聽，眼睛頓時放光，心中多么地高興。確實，能夠騎上一部漂亮的摩托車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何況，任何屬于煙靜的東西也是屬于達文的，他們的美麗是屬于他們共同擁有的，他們的世界沒有嚴格的彼此之分。煙靜甚至想，等達文和她都學會了騎摩托車，那么到了周末，風和日麗的日子，就讓達文騎著漂亮的摩托車載著她去兜風，那一定是很瀟灑很風光的——達文是美男子，煙靜是美女子，別人都是這么說的。

可是，憂愁很快郁結在了煙靜的眉頭——他們欠著債務呢，她不能買這部摩托車。隨之煙靜想，要是目前沒有欠債的話，她為了買一部摩托車而借一些錢那也沒什么，現在，她不能再把債眼兒弄大了，他們的生活還應當節儉節儉，等還清了借債，再說享受的事吧。

達文說，煙靜，你現在處處節儉，是想等年老的時候再來享受吧?達文這樣說時，并沒有生氣，而是臉上微笑著。煙靜一想，是啊，老年可離他們還很遠很遠啊，遠得仿佛沒有盡頭，仿佛永遠走不到——現在她和達文活得多好，青春美麗，恩恩愛愛，無憂無慮，誰會想得那么遠，想到老年的時候去呢，那時候，他們只會越來越好!

可是，煙靜還是不愿意，她現在想的不是老年，而是——煙靜心里有個秘密，她私下想，應當給達文買臺電腦才對。達文寫論文，得經常上網上去查資料，家里沒有電腦，達文只好到外邊去上網。要是家里有一臺電腦，聯上網后，達文就不用到外邊去上網查資料了。

當然，煙靜這樣想著的時候，也有一點屬于自己的私心的成分包含在里邊，因為……因為每次達文去外邊查資料時，煙靜一個人守在家里就有些茫然若失。有時候，達文很晚才回來，煙靜竟有一點點埋怨的情緒，有一點點哀愁的神色，有一點點掛慮與擔心，甚至于剎那間，眼里淚光瑩瑩。不過，這種埋怨的情緒、這種哀愁的神色、以及心中的掛慮與擔心，一當她聽見門鎖的轉動聲時，立即就消失了——達文回來了，高興還來不及了，煙靜心中只有歡喜了。她撲到門邊去，達文的身子還沒有進門來，她就迫不及待地捉住了他。有時，達文發現了煙靜臉上淚水的殘跡，問她，怎么哭了?煙靜緊緊地擁住達文的身子，嘟噥一聲，想你!于是，達文便給煙靜一個熱烈的擁抱，一個長吻。這樣，心中還會有什么疙瘩的殘留?兩個人的心都透明透徹的了，象一湖明凈的水。

要是有一臺電腦，達文在一個房間里查資料，只要能看見他的身影聽見他的聲音，煙靜就心中安定的了。煙靜并沒有太多的企求，她對于達文，要的只是一種塌實的心靈的依靠。再說，達文何嘗不想坐在自己家里查資料?既安靜又自在。假如不能成全兩個人的美好愿望，那就只好一方面作出讓步，煙靜是很愿意犧牲買一部摩托車的錢而給達文買一臺電腦的。煙靜很清楚，達文也愿意作這個讓步，作這個犧牲，兩個人都愿意犧牲自己的愿望——這個犧牲其實是很甜美的。

煙靜對達文說出了買臺電腦的想法，達文笑著說：“早就有這個想法了，不過……”

達文立即就意會到了煙靜的提議里所藏著的一個犧牲，一個讓步——她愿意犧牲給自己買摩托車的錢給他買電腦。這個犧牲是甜美的，誰都愿意把它爭搶到手，達文所以不同意了。于是，兩個人笑著熱烈地爭論起來，擁抱著互相推讓，而且，爭論得越激烈，推讓得越艱難，越有一種溫柔的甜蜜糾纏在他們心間。

自然，這樣溫柔甜蜜的爭論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他們計算了一下他們的薪水，達文每個月能得三千元，煙靜每個月能得一千五百元，除了每月扣除的房款，他們還是有一筆的余錢。于是，他們壯了膽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借一筆錢，把兩個-人的愿望都成全了。只是，達文買的電腦是二手貨，煙靜買的摩托車是較便宜的牌子。

他們很滿足——當然，如果能夠一直這樣的和諧與甜蜜。

轉眼，他們結婚十年了。

達文工作很忙，而且越來越忙，他現在是青年專家，學科帶頭人。每天晚上，達文都坐在燈光下查閱資料，忙論文，忙課題。而這時，煙靜就在廚房里收拾碗筷，在客廳里拖擦地板，在陽臺上洗衣服——煙靜，她承擔了家中大多數的雜務，但她沒有任何怨言。夫婦倆都是很有修養的人，對上網聊天、打撲克、“修長城”這些消遣，從來避而遠之。

達文經常在電腦前忙碌到深夜，而煙靜忙完了家中的雜務后，就靜靜地坐在客廳里開了電視看，她把電視的聲音擰到幾乎聽不見的程度。達文有時出來，上一趟衛生間，他見煙靜把電視的聲音擰得這么小，就讓煙靜把電視聲音放大些，而煙靜總是說不礙事的，看得明白。達文在電腦前忙碌到深夜的時候，煙靜就在客廳里看電視到深夜，她總是耐心地等著達文，即使瞌睡也不先睡。

他們的兒子已經六歲了，很可愛，很漂亮，很乖巧。但是達文沒有時間來陪他玩，他要掙錢養家，他要事業有成，他要出人頭地。仿佛，在達文的不太注意下，兒子已經學會了走路；仿佛，在達文的不太關心下，兒子已經學會了說話。

一天，達文夾著公文包回到家里，兒子看見爸爸回來了，很高興，手中抱著玩具，抬頭問達文：“爸爸，你帶我去玩吧?”

“哦，爸爸有事兒，等爸爸有空時，爸爸一定帶你去玩。”達文摸一摸兒子的腦袋，回答兒子——他總是這樣回答兒子。

兒子六歲生日的那天，達文沒有忘記在回家的路上給兒子買了一個籃球做生日禮物。兒子非常高興，他跳起來接過籃球，興奮地說：“謝謝!爸爸你帶我去玩吧，你教我打籃球好嗎?”

達文摸一摸兒子的腦袋——象往常一樣，說：“今天恐怕不行，爸爸有許多事’隋要處理，以后爸爸教你打籃球吧。”

兒子沒有說什么，臉上分明有些失落，然而他抱著籃球，很快出門去了，去找他的玩伴們。兒子很堅強，很懂事，象他爸爸，也象他媽媽。

對于妻子煙靜，達文依然很愛她，但是他的愛與從前相比，含蓄多了。現在，達文很少和煙靜聊什么了，仿佛，他們在一起聊天的機會也已經比從前少多了。從前，他們吃一頓飯，就可以聊上許多話題，現在，他們吃飯時說的話很少了，往往說了一兩句，他們就把目光轉移到兒子身上去了——兒子成了他們的中心，有時候也象一道屏障橫在了他們之間。

每天下了班，煙靜就卷起袖管往廚房鉆。先是洗菜，然后切菜，再就炒菜，每當油鍋子里的油燒得嗞嗞作爆響時，達文就回來了。這時，煙靜忙著將菜蔬放下油鍋，正有些手忙腳亂，忽然就有一只大手輕輕地撫摸一下她的頭發。煙靜一轉身，就會看見達文一張安靜的臉，他說：“老婆，辛苦了。”這樣的幸福，平淡含蓄得幾乎讓煙靜忘了。

他們，的日子過得非常地平靜，但是有一種隱隱的疼痛在煙靜心里，仿佛隔得很遠，摸不著，搔不到。可是，在朋友面前，煙靜卻一如既往地夸贊兒子懂事，老公能干，她仿佛很幸福，很滿足，沒有任何的遺憾——也是，這樣一個小家庭，默默相守著，就是幸福吧!

煙靜一如既往地為丈夫、為兒子、為家忙碌著，打掃衛生、做飯、洗衣……和所有家庭主婦們一樣，唯一與別的女人所不同的是，對此煙靜從來沒有抱怨過。

沒有抱怨，也就沒有爭吵，于是，日子象一條寬闊的河流，平穩而寧靜地流逝。

一天，達文要出門去參加學術會議。臨出門時，他輕輕地擁抱了妻子和兒子，他對兒子說，聽媽媽的話啊：他對妻子說，我走了，你可以把電視的聲音擰

大來了。煙靜只是笑一笑，她把達文送出門，聽著他的腳聲一級一極地走下樓梯去，她的心也一點一點地下沉。

奇怪的是，達文走后，煙靜到了晚上反而不看電視了。這樣，每天晚上等兒子熟睡以后，屋子里就清空得怕人——煙靜的心里也清空得怕人。

安置好兒子睡覺后，煙靜關掉客廳里的燈，關掉臥室里的燈，于是，她悄悄地溜進達文的書房里——那種感覺真的象做賊，煙靜的心里“砰砰”直跳。平日里，煙靜很少進達文的書房里，更從來沒有坐在他的書桌前。現在，她溜進達文的書房，坐在達文的書桌前，靜靜地坐著，長久地沉默著，長久地凝滯著。桌子上只開了一盞小桌燈，一團小小的燈光被巨大的黑暗包圍著和壓迫著——煙靜的心也一樣，被那巨大的黑暗包圍著和壓迫著。

煙靜靜靜地坐了很久，心中升起一種遲滯的哀愁，她的臉在那團桌燈的光外，她的目光在那團桌燈的光外，她的一顆心在那桌燈的光外——啊，那團小小的燈光就仿佛是從前，是從前他們曾經那樣耀眼的溫情曾經那樣明亮的甜蜜……啊，從前……一想到從前，煙靜的淚竟然象斷了線的珠子似地嘩然而落。許久許久，煙靜才艱難地制住了眼淚和抽搐，她把淚水濡濕的臉龐深深地埋進臂彎里去，剎那，世界淹沒在黑暗里，只剩下了一片沉靜，一片哀愁的沉靜。書桌上殘留的達文的氣息，在黑暗和沉靜里放大了，象一張巨大的網罩著煙靜，她心甘情愿地陷進去，沒有任何的掙扎。

煙靜，她對丈夫從來沒有疑心，她從來沒有懷疑過達文會不會有外心，因為……因為沒有任何的理由。

但是，第二天，煙靜特地去書店里買了一本電腦入門的書。達文使用電腦雖然那么多年，但煙靜卻從來沒有去摸過它，達文也從來沒有主動地教過她，所以，至今煙靜也還不懂得使用電腦。為什么那臺電腦對丈夫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這一直是煙靜感到好奇的問題。

煙靜接連看了幾天電腦入門書，她終于掌握了基本的電腦使用知識。現在，她試著打開丈夫在家時幾乎每天都要使用的電腦，不知怎么的，她的手劇烈地抖動著，幾乎失去控制力。她抖得慌，怕得慌，她不知到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丈夫，可是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僅僅是因為對電腦的好奇?

電腦啟動了，煙靜卻沒有勇氣再進一步打開那些磁盤里的東西，有一剎那，她確實想到了達文的電腦里會不會有什么秘密，會不會有什么不想讓她看到的東西。但僅僅是一剎那，煙靜就譴責了自己的多疑，為了表示對自己這種剎那起的懷疑的愧疚，煙靜很快地將剛剛啟動的電腦又關掉了。她甚至沒有勇氣在光明里面對自己剛剛對丈夫所起的疑心，于是，她又關了桌燈，在黑暗中一動不動，沉默了許久。

煙靜再也沒有去打開過達文的電腦。但是每天晚上安置好兒子睡覺后，煙靜關掉屋子里所有的燈，仍然悄悄地溜進達文的書房里，坐在他的書桌前，靜靜地坐著，許久許久地沉默著，許久許久地凝滯著。有時候，她索性關掉桌燈，就在黑暗里坐著，就這樣，被在黑暗和沉靜中放大了的達文的氣息籠罩著。就這樣，她感到達文就在眼前——他悄悄地走過來，擁住她，在黑暗里緊緊地熱烈地擁住她，象從前。

那天晚上，煙靜悄悄地打開了丈夫的抽屜——達文的抽屜從來沒有上鎖，煙靜也從來沒有擅自去打開過。她打開來，抽屜里是一壘一壘的文件，一沓一沓的稿紙，一疊一疊的論文。每一個抽屜都看下去，除了這些東西還是這些東西，煙靜心里沉靜得好。

忽然，在最下邊一個抽屜里，在一大疊紙張已經發黃的論文下邊，煙靜發現了一個同樣已經發黃了的紙袋——顯然，已經放了很久了。原來是一只裝有相片的封套，那封套上印刷著相片沖印公司的名稱，還附有公司的地址，它的所在是另一個城市，煙靜依稀記得這是達文實習時的城市，達文曾經偶爾地對煙靜說起過。那么封套里的相片應當是十多年以前的了，那時，他們還沒有認識——關于從前，達文從來就很少說起，他不說，煙靜也不問。

那么，這舊封套里裝著的舊相片，就是達文從來沒有提起的他的從前了。煙靜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打開這封套，就打開了一個人的從前哦！

封套里是厚厚一疊的相片，過了塑，顯然是曾經很鄭重地保藏著的。煙靜拿起來，第一張相片就使她的心劇烈地收縮著了。相片上，青春、英俊、意氣風發的達文，緊緊地摟著一個高挑個兒，圓圓臉蛋，同樣青春，而且美麗、奔放的女孩，他們的背后是一片蔚藍得無垠的大海。此刻，煙靜渾身的血液，一忽兒象凍冰似地凝固了，一忽兒又象火山似地噴射。她的手劇烈地發抖，她渾身都在發抖，哆嗦不已。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堵得一口氣透不過來，她很急迫，想把這些生動地記載著達文過去的相片一一地看完，可是又非常害怕，擔心看見達文跟那個女孩更加親密無間的合影……煙靜猶豫不決，是把相片抽出來，一一地看一遍呢，還是原封不動地放回去——把一段剛露端倪的過去就此掐斷，然后裝作象往常一樣，什么也沒有發生?

可是，煙靜越是想掐斷它，越是不可能，握在手中的秘密，此刻對她充滿了巨大的誘惑力。于是，她哆嗦著手，哆嗦著身子，哆嗦著心，哆嗦著目光和呼吸，把一疊厚厚的相片一一地看了個遍。每張相片上，要么是那個女孩，要么是達文，更多的是他們的合影——他們是那么地親密，擁抱是那么地熨帖，笑容是那么地投契。顯然，這是他們去海邊玩時的相片，那次旅行，只有他們兩個人。

怪不得達文從不提他的過去，怪不得達文……煙靜這樣癡癡愣愣地想著的時候，手里緊緊地捏著一張相片，那張相片上，是那個女孩穿著三點式泳衣在向達文揮手、歡笑，性感、奔放、楚楚動人……

煙靜象做了賊似的，一顆心獵獵地跳著，手心卻滲出冰冷的汗水來。她慌慌張張將相片裝回封套里，又放回原處，將厚厚一疊論文重新壓在它的上面。但是，她在自己手里留下了一張相片，那張女孩穿三點式泳衣揮手和笑著的相片。

煙靜把那張相片小心翼翼地在臥室的抽屜里藏了起來，一個秘密，一個沉重的秘密從此藏在了煙靜的心里。

接下來的日子里，煙靜失魂落魄地等著達文回來。有好些個晚上，煙靜失眠了——其實她不想這樣，她想把一切都忘記，她想，要是對達文的過去一無所知多好啊!

達文終于回來了，不知他有沒有發覺煙靜瘦了，憔悴了。也許發覺了，不過他一定認為那是妻子思念自己的緣故吧，決不會想到別的緣故。

達文輕輕地擁抱了煙靜和兒子，他說，想死你們啦!一句輕輕的話，竟使煙靜受到了莫大的安慰，幾乎流出眼淚來。

達文給煙靜買了一條珍珠項鏈，給兒子買了一套衣服，每次出差，達文都會給妻子和兒子買點什么，這已經是他的習慣了。

達文剛回來，旅途上帶回了一些疲倦，所以晚上他沒有坐在電腦前去忙碌，再說，好多天沒有跟妻子兒子在一起，今晚他得跟他們在一起聊聊、玩玩。煙靜不知怎么地總有些擔心，怕達文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打開抽屜，會發現一些她動過的蛛絲馬跡。

他們看了一陣電視后，早早就躺下了。達文入睡很快，不久就響起了勻停的鼻息聲。煙靜卻怎么也睡不著，在黑暗里，她睜著的眼睛忽然流下淚來。有一種哀愁，有一種愧疚，有一種渴望，她很想對身邊的愛人傾吐出來，可是，不知道怎么說出來。煙靜盡管在達文面前裝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其實，她什么都不想隱瞞，她不要隱瞞，可是她怕。

煙靜朝達文轉過身去，將臉貼在達文的手臂上，貼緊又貼緊。她自己的一只手臂伸過去，繞過達文的前胸，一直伸到他另一邊的脅下去。煙靜“窸窸窣窣”的動作使達文醒過來了。對煙靜親熱舉止的回應，達文從仰臥的體位朝煙靜側過身來，他一只手把煙靜攬進懷里，另一只手輕輕地撫摩煙靜的臉，他摸到了煙靜臉上的淚水。

“怎么，你哭了?”

“我睡不著。”

“有心事?”

“……”

“好好的，想什么了?”

是啊!好好的，多少年來，達文始終帶著她一無所知的過去，不就是那樣待她的，不就是那樣過來的嗎?煙靜欲言又止。

心中郁結著難言的哀愁，那種日子是不好過的。煙靜盡管表面上裝著平平靜靜，但那種神情上的微妙的變化，達文還是能夠發覺的，不過，達文和煙靜一樣，表面上裝著平平靜靜。但是，他們向稱和諧的“小家庭合奏曲”中不知哪個音符除了毛病，有些不流利了。

煙靜在達文面前盡管裝著平靜的樣子，背地里卻越來越有些神經兮兮起來。每當兒子和達文都不在家，而只有煙靜一個人在家時，她就禁不住走進臥室去，偷偷地把那張在抽屜里藏著的達文女友的相片拿出來，仔細地瞧了又瞧，瞧了又瞧。然后她久久地坐在床上，沉默著，一動不動，遲滯的哀愁象黃昏的日色，爬滿了她的凝滯的目光上。

而每一次這樣偷偷地看過了達文女友的相片，煙靜心里的愧疚感就增加幾分，漸漸地竟然成了一種無法忍受的罪惡感。然而，煙靜制止不住自己，這種偷偷“犯罪”的感學竟然比任何毒藥都更容易使人上癮。

一天，是周末，達文上班去了——醫院里沒有雙休日，兒子跟著鄰居家的小孩一起玩去了，屋子里又只剩下了煙靜一個人。偌大的屋子里，很靜很靜，這種靜使煙靜的心里空空洞洞的。這段時間以來，煙靜得了空兒也很少出門，大多時候她把自己獨自個關在屋子里，做完了家務，就無所事事了，一個人關在靜寂的屋子里，煙靜也不會感到孤獨和寂寞。因為……因為這個時候，煙靜就感到有一個人就在自己身邊，她復活了，從相片上走下來，帶著血肉飽滿的笑、手勢和聲間——煙靜對她太熟悉了，她每一寸肌膚在煙靜的思想里都是活的，熱力四射，因為她看過太多遍那個站在海邊向達文揮手的女孩的相片了。

現在，煙靜又取出了那張相片，用目光和思想將定格在相片上女孩義一次復活。于是，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動來，有陽光的氣息，永遠地青春……煙靜癡癡地想，她為什么最終和達文分手了呢?她現在在哪?結婚了嗎?

就在這時，達文忽然回來了，煙靜竟然毫無覺察。達文回來，是凼為一篇急需的論文忘在了家里，所以從醫院里趕了回來。達文開門進來，屋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的動靜，他以為煙靜帶著兒子出去了。然而，就在他穿過臥室的門前往書房去時，不經意的一瞥，卻吃驚地瞥見煙靜蹲在臥室里的抽屜邊，一動小動地，好象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什么東西。

達文站在門外，輕輕地叫了聲“煙靜”，煙靜沒訂聽見。達文又叫了聲，聲音略微抬高些，煙靜這才掉過又來，達文看見她手里拿著一張相片。煙靜忽然看見達文，神色驚訝而慌亂，臉上緋紅，她連忙將相片塞進抽屜里，關上了抽屜。

煙靜隨之站起來，達文并沒有問她看什么，她卻捋一下頭發，若無其事地說：“沒什么，我看看存折。怎么你現在就回來了?”

這種時候，達文在家里一刻也呆不住了，他說聲“回來取篇論文”，就匆匆地走了，心中帶著莫大的疑惑。

達文看得出來，煙靜有事隱瞞著自己。但他毫不懷疑煙靜對自己有什么不忠城，十年漫長的歲月里，煙靜始終深愛著他，她的品行無懈可擊。那么，煙靜究竟隱瞞著他什么呢?達文一邊匆匆地往醫院里趕，一邊在初夏的熱風里感到身上一陣陣地作涼。

可以料想得到，在達文和煙靜之間，出現了一條看不見的暗河，雖然兩個人都很平靜，但都能感覺得到那條湍急的河流的奔涌。

天氣一天天地熱起來，煙靜穿上了裙子，看得出來，她瘦多了。那天，達文帶著兒子送煙靜出門，煙靜要到外地去聽課。達文替煙靜拖著行李箱，煙靜牽著兒子。他們出了小區，來到街上公交站臺上等候公共汽車。

煙靜上了車，又從車窗上伸出手來向達文和兒子揮手，不久，公共汽車開走了。有許久，達文心里是一種很失落的感覺，他知道，煙靜出遠門，也帶著很沉重的心事。

回家時，在樓梯上遇到了鄰居帶小孩去公園玩，于是兒子也跟著去玩了。達文獨自回到屋子里，煙靜走了，兒子去玩了，他一個人，第一次感到如此地孤獨和寂寞，心象被掏空了似的。有許久，達文愣在屋子當中，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忽然，達文想起了那天煙靜在臥室里偷偷看的那張相片，他的心砰砰地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里——他想，正好趁著煙靜出遠門了，把她隱瞞的秘密揭開來。

達文打開了抽屜，但又停了下來，他這時跟煙靜一樣，有一種犯罪的感覺。而且，他也不能不擔心到，那張相片上是不是有什么會給自己帶來創痛的圖像。

相片上是一個高挑、俊俏的女孩，穿著三點式泳衣，在向達文揮手、歡笑，性感、奔放、楚楚動人……她的背后，是一片蔚藍得無垠的大海。女孩熱力四射的笑容和她背后大海無垠的蔚藍，頓時擦亮了達文落滿歲月塵土的記憶——十多年了，他跟劉瓊的愛情早已塵封在了記憶深處，他跟她在大海邊照的那一大堆相片，他也早已忘記放在了什么地方。

而從前——哦!那當然是從前了。從前，達文確實愛過一個熱情奔放的女孩，一個叫劉瓊的女孩，她有著高挑的個兒、圓圓的臉蛋——無數次出現在達文夢里的那一類女孩。

他們在一起實習，劉瓊是高護班的護士，達文是學臨床的。達文看見劉瓊的第一眼，就在心里說：哦!就是她了，夢中的情人!

可惜認識得遲了些，他們在同一家醫院里，實習半年后才碰到了一起。只還有半年在一起實習的時間了，半年，6個月，不過，6個月，是能發生很多事情的。

那天，達文約了劉瓊吃飯，吃了飯，他們沿著河邊的林蔭小道散步。他們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慢慢地聊著。

劉瓊忽然輕輕地嘆一下，說：“在一家醫院里實習半年了，我們竟然還不認識。”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說完，劉瓊微微地笑了。

達文大膽地捉住了劉瓊的手，牽在自己的手心里。他說：“還有半年的實習時間，但6個月，是能發生很多事情的。”

劉瓊又笑。她俏皮地彎腰摘了路邊的一朵小野花，放在鼻子邊嗅一嗅，說：“嗯，真香!”

從此，他們開始了頻繁的交往，電話、短信、約會、見面總是不斷。秋天，是收獲的季節，雖然他們什么也沒有種植，但是他們收獲了愛情。

“十，一”很快就到了，醫院雖然照常上班，但準許實習生休假。七天長假里，達文和劉瓊去了南方的海濱看大海。

他們住在海邊的小屋里，小屋上有一扇不大的窗子，釅釅的大海就鑲嵌在窗子上，滟滟的海波伴隨著陣陣舒適的海風和陣陣的海濤聲涌進小屋來。

十月，南國還是炎熱的夏天，海濱游客如云。白天，驕陽似火，但達文和劉瓊的玩興不減，劉瓊換上泳衣，達文穿著短褲，他們手拉著手，忘情地撲向從浩瀚的海面涌來的碧綠的海波里，泡在清涼的海水里盡情地戲水。然后，他們拍下了一系列在海濱的照片，將那段難忘的充滿激情和歡樂的時光不僅留在了記憶里，而且定格在了相片上。

黃昏，他們手拉手，漫步在海邊的沙灘上，看落日如血，一點一點下沉，將汩汩的海波染成一片瑰麗的金紅色。他們身子靠著身子，久久地坐在沙灘上，海風吹拂著他們的頭發，一種愜意的情思縈繞著他們默默無語的沉靜。

晚上，他們回到海濱的小屋里，他們不開燈，憑窗看海，聽海濤聲。這時，月亮出來了，海波上涌動著汩汩的月色，砌雪堆銀，疊疊地閃爍著。他們的心里寧靜極了，柔和極了。

不知不覺，達文從背后擁住了劉瓊的身子，她頭發上淡淡的發香，使他的寧靜而柔和的心陷進意亂心迷的境地去。她呢?他的咻咻的、離她的耳鼓很近的、熱乎乎的鼻息，也使她的寧靜而柔和的心陷進意亂心迷的境地去。

她在他的懷里顫抖，他分明地感覺到了。他開始吻她的黑發、耳垂、頸子。她閉著眼睛，顫抖不已，窗外的海濤涌進小屋來，在她的心里劇烈地翻滾。她猛地轉過身子，緊緊地摟住了他的頸脖，隨之，她的抑制不住興奮的忘情的吻壓迫到他的唇上來，堵住了他的呼吸。當滾燙的唇印著滾燙的唇的時候，世界仿佛在一片轟鳴的海濤聲中消失了。

那年春節，他們都放棄了回鄉過年。大年三十的夜里，達文來到劉瓊的屋子里，他們共同烤著一臺小小的取暖器。這樣烤火的時候，達文的腳將劉瓊的腳圍抱在腳心里，象一雙溫暖的大手，小心翼翼呵護著一顆溫暖的心。

屋子很小，門窗緊閉，室外天陰欲雪，滴水成冰，屋子里倒是溫暖如春。兩個人都很少說話，長久地沉默著，只用腳撫摸著彼此。在這樣一個冰寒的夜晚里，說話是多余的，要緊的是兩顆心緊緊地靠在一起，互相溫暖彼此。不說話，他們并不覺得有絲毫的欠缺，這樣的夜里，沉默也許是最好的交流的語言。

屋子外邊，遠遠近近響起人家團聚的鞭炮聲，達文和劉瓊聽著這些鞭炮聲，并不怎么觸動想家的思緒——即使想家，現在他們聚在一起，互相緊靠者，那種想家的哀愁也已經得到了安慰。其實，他們的心里，也洋溢著一股在家里過年般的恬適、欣喜、和暖意。

“年夜飯”，達文和劉瓊每人泡一桶方便面，這是他們覺得最好吃的一次方便面。然后，達文給劉瓊剝橘子，削蘋果，他對她說：

“吃橘子，吉祥如意!”

“吃蘋果，平平安安!”

劉瓊幸福地笑。達文將掰下的兩瓣橘子，一瓣放進劉瓊的嘴里，一瓣塞進自己的嘴里。橘子冰冷冰冷的，但吃在嘴里甜津津的，一股清涼滲透了肺腑。

房東大娘可憐劉瓊和達文沒有回家去，特地給他們端來一大碗熱騰騰的餃子。

吃完餃子，已經很晚了，世界一片沉靜一除了黑，除了冷，就是一片沉靜。

又延挨了一些時候，達文要回轉自己的屋子去了，他住的地方離劉瓊的屋子有些遠。他真的十分地舍不得離開劉瓊，他也分明地覺察得到劉瓊也十分地舍不得他離開。在這樣的夜晚，除夕之夜——一個寒冷的黑暗的而且在中國人的情感里有著特殊意義的夜晚，他們當然更加難舍難分，舍不得彼此，他們更加需要彼此的安慰。

但是，達文還是有著那種抑制力，終于，他艱難地站了起來，準備離去。打開屋門，屋外寒風怒號，刀子一般凜冽，天空只是一片稠厚的灰蒙蒙的顏色，世界黑暗而沉寂。

劉瓊把達文送到門口，兩個人從溫暖的屋子里乍然出來，不禁在寒風里瑟瑟地發抖。劉瓊想到達文將一個人穿過寒冷、孤寂、和黑暗，回到一個寒冷、孤寂、而黑暗的屋子里去，那種寂寞，那種孤獨……她的眼里忽然進出淚水來，一種深厚的哀愁與同情同時進進她的心底里。劉瓊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捉住達文的身子，緊緊地擁住他，她聲音哽哽地說：

“親愛的，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會寂寞死的!”

達文的眼淚也進了出來，與此同時，那種同樣深厚的哀愁和同情，也進進了他的心底里。

那一個夜晚，達文和劉瓊第一次住在了一起，住在一個屋子里。

美麗的日子總讓人覺得稍縱即逝，轉眼，春暖花開，達文和劉瓊即將實習期滿，他們快要畢業了。劉瓊學的是護理專業，要比達文學的臨床專業更好找工作，但兩個人決定一起找工作，一定要找到一家能夠同時接納他們的單位。

而就在這即將實習期滿，兩個人準備一同出門去找工作時，劉瓊出事了——遭了車禍，一輛汽車無情地奪走了劉瓊的生命，一個青春、奔放、美麗的女孩，就這樣象春天的一縷輕風似地飄失了。只留下無盡的哀愁、無盡的失落、無盡的思緒，在失魂落魄的達文心中。

半年——6個月，那是一段短暫的時光。但是，6個月，能夠發生很多事情。可是，這一切，決不是達文所料想得到的：他期望他能夠和劉瓊相愛，于是，他們相愛了；他期望他們能夠比翼雙飛，可是……可是如今他成了一只凄哀的“孤雁”。

6個月，能夠發生很多事情，包括纏綿悱惻的愛情，包括生離死別的傷恨!

達文孤苦伶仃，失魂落魄，心灰意懶，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回家，于是回到了故鄉的一座小城市。

后來——哦!當然，那是后來了。后來，達文遇上了煙靜。

那之前，有兩年，足足兩年，達文沒有走出失去劉瓊的傷痛。

那兩年中，達文總是失魂落魄地在人之中尋找一個高挑個兒、圓圓臉蛋的女孩兒——他從前一直喜歡的是這種女孩，現在也仍然是。但現在，他只尋找一個人——那個叫劉瓊的，高挑個兒、圓圓臉蛋的女孩兒，他總不相信劉瓊象一陣風兒似地消失了，他總以為，有一天，他能夠在人群中忽然地找到她——那個高挑個兒、圓圓臉蛋的女孩兒。他在畫報上、電影電視里、同事中、大街上、相識不相識的人群中，目光總在搜尋一個女孩——那個叫劉瓊的，高挑個兒、圓圓臉蛋的女孩。

一個早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的人，多年以后，擦凈記憶，原來連她身上的氣息都仍是那么地新鮮，記憶猶新。可是，她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在十多年以前——要不是煙靜不知從什么地方把她的相片翻了出來，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她也幾乎從達文的記憶里消失了。歲月無情，可是，又何嘗不是有情。

達文并沒有太多的感傷，并沒有太多纏綿的思緒……他慢慢地摩挲了一陣相片，把它放回了原處。現在，達文的心里象一泓湖水，透明透徹，多日來積淀的混沌，都已澄清。

達文不能不流下眼淚來，為已經死去的劉瓊，但更多的是為了剛剛出遠門去的煙靜。把自己的一段過去這樣滴水不漏地向心愛的妻子隱瞞掉，是不是很殘忍?可是，把自己過去跟另一個女孩子的甜蜜愛情史告訴心愛的妻子，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好在，相片上的女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了——這樣想著，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達文回到書房，，在書櫥和抽屜里小心翼翼地找起那疊他跟劉瓊在海邊的相片來。達文決定等煙靜回來后，故意裝作不經意中發現了“新大陸”似地，把那堆陳年舊相片拿出來，給煙靜看。然后，“順便地”告訴煙靜，那個女孩叫劉瓊，十多年以前遭遇車禍死了。

在大街上，煙靜給達文打了個電話。

煙靜剛從外地聽課回來，她出差換衣服時，把鑰匙忘在家里了，所以特地坐公共汽車到達文醫院對面的公交車站下車，然后打電話給達文叫他送鑰匙來。煙靜知道達文上班時很忙，本想自己進醫院去取，但是拖著一個笨重的箱子很不方便，只好打電話叫達文送下來。

達文正在參加一個會議，可是接到煙靜的電話后，他毫無怨言，立即從會議室里抽身出來。從十六樓乘電梯下來后，他又去住院部樓上的辦公室里取鑰匙，拿了鑰匙徑直地奔往醫院大門口去。

街道對面，公交車站上，煙靜靜靜地站在那里。陽光很耀眼，煙靜撐一把淡綠色的遮陽傘，她的下半身包圍在陽光里，她的上半身包圍在陰影里。而達文，整個人都浴著耀眼的陽光，他的心里已沒有了陰影。

街上，是公交車、出租車、轎車、摩托車、自行車……奔涌不息的河流，它們形成一道轟轟烈烈流動的屏障，將達文和煙靜，就這樣分開來。隔著洶涌的車流，達文一眼就看見了煙靜，因為剛從室內匆匆出來，他感到陽光分外耀眼，而煙靜的面目又藏在遮陽傘的陰影里，所以達文看不清煙靜的表情。但達文知道，煙靜的心，還籠罩在一片陰影里。

煙靜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而她身邊，行人步履匆匆，擦肩而過，他們每一個人，都沐浴著耀眼的陽光。只有煙靜靜立街邊，只有煙靜籠罩著陰影，風吹動她的裙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達文隔著洶涌的車流，一眼看見煙靜，他那顆堅強結實的心，忽然象被一根針猛刺了一般地痛。達文猛可里意識到，馬路對面那個撐一把傘等他送鑰匙過去的女人，就是十多年以前坐在那個風景區大門外的樹蔭下暈了車的女孩——十多年以前，她美麗淑靜而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下子就揪住了達文的心，現在，那種美麗的凄楚，又一次揪痛了達文。

達文記得，他們約定去民政局進行結婚登記的那天，也是這么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達文查完房，開完醫囑，就坐電梯下樓，然后筆直地往醫院門口快步走去，因為煙靜在對面的公交車站上等著他，他們一起乘公共汽車去結婚登記。那天，煙靜也是撐一把淡綠色的遮陽傘，也是穿一襲裙子，裙子在風里飄舞著下擺，不過，即使煙靜的面目籠罩在遮陽傘的陰影里，達文也能明亮地感覺到煙靜臉上明媚的笑。而且，煙靜一看見達文，就興奮激動地向他揮手。達文朝飛奔而來的車輛打著暫停的手勢，飛快地穿過了馬路。他一跑到公交車站邊，煙靜收起了傘，就朝達文撲上來。達文一把抱起了煙靜，忘情地轉了幾個圈子，風舞得煙靜的裙子象一團火——那天，煙靜穿一襲紅裙子，為了吉利。

這樣忘情的時候，遠遠不只是結婚那一次。他們戀愛時，煙靜常常在這個公交車站上等著達文從醫院里出來。每次他們見面時，都是這樣子，達文不顧一切地沖進洶涌的車流，穿過大街。而煙靜則在街那邊興奮激動地朝達文揮手，并且迫不及待地想穿過洶涌的車流來迎接達文。而達文總是立即揮手制止煙靜的舉動，煙靜急得在那里跺腳。等到達文終于順利地穿過了大街，煙靜便向達文撲過來，就象一只可愛的小鳥，飛落在一根結實的樹枝上。然后他們摟抱在一起，小巧個兒的煙靜，小鳥依人地依偎著達文。

而現在，陽光雖然一樣地明媚，但煙靜看見了達文，卻只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地局促在自己遮陽傘下的陰影里——她用哀愁，將自己和一個陽光明媚的世界隔離開來。

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個公交車站，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個等人的身影一達文的心里猛地升起了一股久違的溫柔，那個等他的人仿佛不再是等他送鑰匙過去的主婦，而是他新婚的妻子，或是前來赴約會的妙齡的情人。

在一連串的尖銳的汽車喇叭聲中，達文匆匆地穿過了車流洶涌的大街。

煙靜沒有朝達文揮手，只是等他走近了她的身邊，她才說：“那么急匆匆的干嗎?多危險!”

“正在開個會，從樓上會議室下來，又去我辦公室取鑰匙，耽擱了一些時間。”在剛才的電話里，達文沒有告訴煙靜他正在開會。

煙靜接過鑰匙，沉默不語，欲走還留。

“在外邊還好吧?”

“還好。”煙靜的回答很簡潔，不過她笑了笑。

煙靜終于決定走了，步行回去。

達文叮囑：“路上小心點。”

煙靜點點頭，正想走，又忽然回過頭來說：“嗯，你去上班吧。”

達文并沒有立即走，他站在那里，望著煙靜走，一直等她走到很遠去。上午的耀眼的陽光，灑滿了達文的身上和心上。

回到辦公室后，達文忽然做出了一個決定——等煙靜放了暑假，帶她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