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5日,我們要在清華大學開一個討論會。
會議在清華園文北樓開,文北樓在哪里?車子進了校園,在綠樹掩映中,一路上問了好幾次學生模樣的人,好多人都不知道。我這才想到還是五一長假,來這里的多是外地的學生,是來感受名校氣氛的。
在這個商業氣息令人窒息的年代,在這樣一個知名的理工科高級學府,我們要開一個詩歌會,好像顯得不合時宜,但是,我們開了,而且是不合時宜地開得很成功,
這是為我十年前放出的一個魔鬼開的。
那時,我們編輯部的走道上來了一個年紀約二十多歲的流浪漢。皺巴巴的西裝裹著一個瘦小身材,猥瑣的形容讓人不想和他接近。他不停地在我們面前晃蕩,嘴里囁嚅著,你們不會登我的作品的,你們不會登我的作品的……
他在我們跟前晃蕩了兩天,餓了就啃一個冷饅頭,晚上則和我們守傳達室的工友擠在一起睡。
他不住地在我們跟前晃蕩,他捏在手中的一卷稿子也不住地在我們跟前晃蕩。
第二天,我們忍不住了,就從這個有點神思恍惚的流浪漢手中接過了他的手稿。
我們馬上驚呆了,這可是個天才啊。
很快我們們拿出了很大的篇幅刊登了這部長達九百行的長詩:《混亂與掙扎》,作者:曾德曠。 一個大學畢業后又辭去了工作的年輕人。
長詩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后來,我們又分幾次發表了他的三首長詩。
我們介紹他去了魯迅文學院。
這一去不要緊,問題是我們把這個流浪漢真正地推向了流浪的征途。他在北京、重慶、湖南三地不停地晃蕩。沒有工作,也不愿工作;沒有吃的,靠朋友接濟;沒有住地,乞丐住的地方也住。真正的流浪,不知挨過多少打,遭受過多少白眼。七八年前一位記者就寫過《曾德曠,沒有吃,沒有穿,你還能活多久?》。
1997年的一個上午,我們在北京的西四開過一個他的作品討論會。不說內容了,單說出席這次會議的人,行內人就知道是多么地不容易。與會的有:人民文學雜志社的主編、詩人韓作榮,北師大的現任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著名評論家王一川,現任作家出版社的編審、詩評家唐曉渡,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詩人西川,寫康熙、紀曉嵐電視劇的號稱中國第一編劇的詩人鄒靜之,著名先鋒小說家劉恪等。
有趣的是,作為當事人的他,沒有出席那次會議。后來我問他去了哪里。他說在美術館前賣唱去了。賣了多少錢?二十元。
一晃十年過去了。沒有吃沒有穿,他沒有死,飽一餐餓一餐,而且是居無定所,他還活得好好的。
這不,我們又要在清華大學這個神圣的校園里為他開討論會了。
這一回,桌上放了一本他剛出版的詩集《經過多少年以后》。
來開會的,有清華大學的教授,有原詩刊著名的老編輯、詩人,有作家出版社的編審,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有中國婦女出版社的編輯,有民營企業家,有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有自由寫作者,有海歸的學者,有大型文學刊物的主編……
我摘錄一些會議的發言:
——當代有兩種人可以開作品討論會,一是德高望重者,一是有錢人。但是,今天不是,是為一個流浪者開的:
——曾是一個分裂的人,矛盾的人,也是一個真實的人;
——曾的詩歌鮮活飽滿,質地很好;
——曾的短詩干凈,可多寫短詩:
——他的長詩最好,氣勢、意象都很好;
——曾是率真的人;
——曾是門鏡朝心內安裝的人,善良、真誠、渴望、丑陋、卑鄙讓人一覽無遺;
——曾試圖從困境中掙脫,卻又掙脫不了。自己囿于蛋殼中,欣賞蛋殼的完美,自己卻無法破殼。變成不了動物:
——他是在玩味痛苦,沒有將痛苦開發出來;
——長詩是大而空洞的碎片;
——作品太個人化,太限于個人生活經驗,不典型;
——他是個文化現象。不是我心目中的詩人形象,只是我的一個朋友;
——他寫詩是一個天才,生活里卻是一個混蛋;
——出奇的懶惰,總是想不勞而獲;
——像是南朝時期的浪漫詩人,放浪形骸;
——詩中的大面積抒情,體現著作者的矛盾、苦悶;
——他的長詩結構完整,情感充沛;
會上,有交鋒,有批評,有勸慰,有痛斥,有贊揚,有建議,有鞭撻,有辯解,還有朗誦,有搖滾演唱,生動活潑極了。什么會議能有如此的暢所欲言?
討論會后,在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在月色里的荷塘邊上的一個酒家,我們舉杯為詩歌祝福。
曾德曠唱了他自己作詞作曲的搖滾歌曲《在小賣部臺階上喝酒的男人》,這也是他對自己的形象定格。
喝完了酒,他又得流浪去了。靠好心的朋友一天天的施舍,打發自己的日子。
十年前我放出了這個魔鬼,至今我還不知道是做了一件好事,還是犯了一個錯誤。
眼下的想法,是但愿他能活得長久一些。什么詩不詩的,去他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