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這些色彩就仿佛是為了庇護眼睛而生。
寒冷的泰加森林深處,伏爾加河畔,這些高貴又富含深情的色彩會一直追隨到你紛亂的夢里。這里的寒冷和你所熟悉的中國南方是如此不同,它好像沒完沒了,眼睛只要閉上一會兒,睫毛就分不開了——這種感覺,在去年,去年新疆的喀納斯,你有著深深的體會。
在穿越塔克拉瑪干時,你從沒想過那個俄羅斯男人,沒想過要重溫他的畫。在那片荒蕪卻偉大的炎熱沙地,你的心一直在為自己的冒險而狂熱地熊熊燃燒,你認為,那干燥強勁的沙漠狂風,那滾燙的砂礫足以點燃整個世界。直至后來你到達了同樣遼闊和雄壯的北疆——那古北界歐洲,西伯利亞泰加林的延伸帶,你心中的沙漠狂想曲才漸漸平息、退隱,取而代之的是額爾齊斯河最大支流——布爾津河的潺潺聲響。你由此開始了一段嶄新、狂野的叢林之旅,進入一個濕淋淋、霧茫茫的新世界。
巍峨的阿勒泰山脈起伏連綿,樹林如爆開的墨色波浪,淡藍的霧靄飄在空中,讓風吹皺并接受愛撫,黃昏的陰影在身邊蔓延開。那陰影,投在河流,就好像一尾巨大、神秘的魚。陰影上方,一片微微的、夢幻般的光,疾速從樹梢閃過,你隱約看到一些粗重的影子,不知因何突然濺起的水花,還有密密往外滾動的綠色漣漪。
你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那個世界,直至片片雪花落下。它們翻騰、急轉、搖擺,飄飄忽忽地落在樺木小屋,阿腦海出現了一個男人,那男人,早在很久以前你就已閱讀過他的畫,但那些畫對當時的你觸動并不大。因為現實中你的生活,你生活的那個地方,無一不被沉沉的高溫和濕氣所包繞。晶瑩的白雪和連綿的白樺林除了偶爾在睡眠中掠過,一旦醒來,你的身軀便又重新蜷縮在永無休境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沉濕里。列維坦手中的顏料,對你而言,不過是個虛無飄渺的夢。
是那些筆直的冷杉、青翠的松樹,還有不知疲倦舞動著的雪花,為你捎來了西伯利亞的消息——那曾遙遠、幾近可疑的色彩在你眼前,正以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堆積并靜靜膨脹。你可看到那些樹,葉子已快落光了,但樹木莖部那灰色的根仍在細致地吸取,沉靜又莊嚴的石頭,參差不齊地鋪在河岸,仿佛被一口看不見的巨大氣體吹著向前,你看到杉樹的影子,在寂寞的河岸邊涌出,而翡翠色的流水,在深邃的天空下,折射出一種深不可測的放縱能量。
這些景色喚起了你內心一種奇特的傷感——那是種對從沒見過又好像永遠失去的東西而生的傷感。為此你迫不及待地至電自己的家人,用含混的聲音請他們一定要保存下那幅畫——那曾被你認為是灰暗且毫無意義的某幅列維坦的臨摹。“不要丟掉,”你幾乎是喊著說,“你們知道,我還沒畫完,還要修改的……”
你熱愛繪畫,作一名畫家,一直是你的夢想——早在你埋藏在炎熱的南方的童年時代就有的夢想。但漫長的夏季以及由此帶出的那種昏昏欲睡,使得你在冰川、凍土以及這莽莽原始叢林面前從無機會。這一極端的夢想與渴望從你握上畫筆那天起就讓你飽受折磨。后來,在一間小小的簡陋的畫室,你無意與那個俄羅斯男人相遇了。你至今還記得那沾在畫冊上的油漬,記得那個有著個英俊又放蕩的頭顱的美術師,怎樣微笑著告訴你一塊面包與一塊石頭有什么不同,還有羞澀的你,如何用一種就像小鳥飲水般的拘謹姿勢,步出畫室,然后幾乎是一路小跑地抱著那本畫冊回到了家。
你坐在窗前,擺上顏料,拿出畫筆和刮刀,像個香水術士般一筆一劃地調著所有可能的顏色。你畫了一個又一個白天,一個又一個夜晚,直到筋疲力盡。但你失敗了,執筆的手越來越沮喪,越來越脆弱——在經過長長的努力之后,你發覺它們距離你仍是那么遠,那么陌生——你只不過是在努力摹仿而己,畫布上的東西無一不在走向猶豫與狹窄。為此你不止一次問自己。為什么這個世界,會讓某些人的生活堆滿烈焰卻始終無法溫暖,而另一些人,在巨大的冰塊中,卻依然能感受到柔美的和風?
時過境遷。你不曾想到,在遠離繪畫多年后,在中國陌生而寒冷的另一端,你會再次閱讀并深沉地理解了那些曾讓你沮喪、毫無感應的色彩。“我還從來沒有如此愛過自然,對于它如此敏感。我還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感覺到這種絕妙的天,它流注于一切。但非人人能見,甚至無以名之,因為它不是理智與分析所能獲得,它只能由愛來理解。沒有這種感受就不能成為畫家。”那個俄羅斯男人,就是這樣在愛的指導下繪出一幅又一幅的畫,那些畫,如此的從容、細致卻又不去精煉。他把一切遼曠的景色原樣交還,從不曾用氣去吹脹它,從不刻意去營造和尋找里面縱橫交錯的神秘。他樸素地使用著顏色,用簡單的以至于有時看上去有些笨拙的筆調喚起潛藏在人們心底那份最深沉和溫柔的詩意,并使愛情在其中成功登陸一贊美和愛之花,并沒有被鐵絲網扼殺、被北風凍僵。哪怕其間的一些“愛”,在守舊的嚴寒酷冬里顯得是如此的曖昧和放縱。
那個既用憂郁的筆調寫下:“太陽隱入烏云中,天色陰暗起來,廣闊的伏爾加陰沉沉的,列維坦在伏爾加住不下去了。伏爾加把憂郁注入他的心里。”同時又以一種嘲諷姿態寫出了《跳來跳去的女人》、《三年》和《帶閣樓的房子》的男人——契訶夫,使得你在了解這兩個男人的偉大友誼的同時,又窺視到那些終日披著厚厚披巾,臉上掛著一層神秘微笑的婦人的身影。多情的列維坦對她們的愛情產生在燒得很旺的火爐邊和寬闊的熊皮上。那些神秘又放蕩的情人,有著馴鹿油脂般光滑的身體,她們身穿貂皮大衣,在盤繞交錯的枝莖間散發出迷人又狡黠的氣息……一直以來,你都認為,這個俄羅斯繪畫大師的愛情,只適合于叢林里那灰暗的暮色,因此,當你面對這出乎意料,幾乎是使人狼狽的艷情故事時,你的臉表現出了隱約的尷尬和一種不同尋常的倦怠——盡管這些繽紛炫麗的回音在漫長的歲月里,已漸漸減弱。
你長時間坐在河岸邊,聽著水波溫柔的蕩漾聲,心不在焉地繼續瀏覽著手中的畫冊。你開始轉移目光,開始出發去追隨那些天空的浮云——那來自莫斯科郊外的云彩。它們在你圓睜的眼睛鎖定。在那下面,你嗅到了石子溫暖干燥的氣息,還有從天邊飄過的燃燒著的樹皮的味道,這些氣息使得你剛才思維里的小小障礙,那種下意識的不安和失落很快就煙消云散——也許,也許在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幸和瘋狂都有自己的邏輯……順著這個邏輯,你挑剔的目光開始變得柔和,泰加森林不再像剛才那樣幽暗凝重,而那雙不僅握過伏特加也握過無數雙媃荑的俄羅斯之手,也重新給每一棵樹,每一片水塘和每一朵云注入了新的生機。
雪停了,氣溫卻冷得更甚。你跑到那些松樹旁,在喀納斯的幾日,你已習慣了每天抬頭去看那些“樹掛”,你看,并將它們放進嘴里,一口又一口地,就像在吞食冰球。但你感覺良好。你喜歡這種干脆的凜洌和迫切——它使你覺得,那片半夢半醒的泰加森林就在身后,遠遠地跟著你。你打量、撫摸著樹干粗糙的鱗片——你感到那里面隱藏著昏沉又活力四射的力量。突然,你的手一陣顫動——你想起與此地同樣寒冷的某個地方——《弗拉基米爾之路》。是的,就是那條悲傷的道路,見證了多少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苦役犯。然而不知為何,當你聯想到這些事情時,心中卻沒有太大的悲傷,那殘忍又可怕的死亡,也并沒有讓你生出期想中的恐懼。你知道這種感覺是列維坦給你的。這個15歲便成了孤兒,常常不得不在畫室里的凳子上過夜并時時受到退學威脅的猶太男人,他一生窮困,飽受壓迫和岐視,年紀輕輕便患上憂郁癥并曾兩次開槍自殺。“在他們看來,這猶太人是不該接觸俄羅斯風景的,那是地道的俄羅斯畫家的事。”僅1952年8月12日一天,在貝利亞的主持下,就有144名猶太作家、藝術家等著名人士在布托沃集中營被槍斃。然而,哪怕就是在那樣腥風血雨的年代,哪怕受過諸多痛楚和不公,也沒能消磨掉列維坦內心對于溫暖,光明的向往和追求……
在那個遙遠的解凍的黃昏,你長久地想象著那條孤獨又苦難的小路,那沒有退路的逃亡以及生命最后的寧靜……你的火一樣的嗓子里,有著冰涼的針扎感,刺得你涌出分不清究竟是悲傷還是歡樂的淚。你只知道,你已從列維坦那里觸到了最真實的西伯利亞,觸到了那些從活體里孕育出來的東西——就在那個盛滿伏特加的大酒杯里,在積雪覆蓋的道路和森林晶瑩純潔的空氣中……這個男人的痛苦,就像一塊被沾污的水晶,固執地保留著這傷口般痛楚的美麗秘密——它也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最自由的東西了。
那個晚上,在深不可測的寂靜里,你做了一個夢。夢境透明如黑色窗戶外慢慢飄落的白雪。你感到自己正在夜色中飛翔,頂著冰雪,向著寧靜繁茂的泰加森林——在那里,西伯利亞的春天已在迷離的霧靄中漸漸顯出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