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嘎吱打開巖屋門,一片陽光便涌進了門洞,涂滿了他那古銅雕像的臉,長長的身影被陽光拖到了屋里的干柴堆上,像一出鳴鑼開演的布袋戲。
柱子站在山坡上打望,這大山窩里一大片青青的田疇夾著一條鄉間小路,四周點綴些農舍,崀溪彎彎地流淌,輕煙纏繞的歪脖子水柳垂下一簾潺潺的碧水,水波上悠閑著一群嘎嘎的白鵝,還有林家寨神秘浪漫的情人谷和那古老莊嚴的劉家祠堂,他此時只覺得這村莊就是一位青蔥秀美的村姑,羞答答地無比曼妙地向他展現她的美麗。遠處,那天邊突兀的辣椒峰、蠟燭峰,卻讓這秀麗的“江南陰柔”頓生幾分雄性挺拔之美,自然神來之筆勾出了一幅絕好的崀山山水田園畫,一派桃源仙境
柱子想,這大概是這一片天地最好的陰陽匹配了吧。
柱子的巖屋外墻已層層剝蝕了,那不同層次或模糊或清晰的各種口號、標語在默默訴說著時代的變遷與人世的滄桑。門前的獨木橋下巍溪在輕輕地淺唱,只要他的大腳板一踏上去,橋身就顫起來。這時柱子看到淺淺的溪水里一根水蛇被驚得打著“S”哧溜地鉆進了水草里,小魚小蝦倒是閑庭信步照樣悠然自得,柱子不由得朝它們會心一笑。
一床,一帳,一凳,一灶,一電燈,一雞窩,一屋干柴,一張老木柜,白天一門的陽光,辣椒峰守衛著家門;晚上滿窗的月輝,蠟燭峰秉燭相照,這便是柱子清凈,和諧的生活圖景。從娘肚子里鉆出來已經60多年了,柱子從來沒有離開過石母村,這么多年的世事變幻像過電影一樣從他的巖屋門洞晃過,那門,就成了時代的鏡框,精致而濃縮著歷史。從7歲離開父母跟著爺爺奶奶住到這巖屋里,他那經過柴煙熏烤的雙眼已經見證了近60年的人間風雨。
離巖屋不遠的劉家祠堂里,柱子那個曾任兩江總督的老祖宗劉坤一離他的生活實在太遙遠,他無法親近他,只面對那古老的畫像時心底保持著某種敬畏和神秘。
柱子常常覺得自己就是祠堂那官帽型墻頭上一株迎風搖曳的野草。
同輩人中,柱子的表妹算一個人物。那個把乒乓球玩到國際上去的鄧亞萍,那一年回老家祭祖,特意來巖屋看望他,可惜他出門有事,他們錯過了。唯有表妹送來的一床讓他身心俱暖的棉絮成了以后溫馨的念想,那被他包起來掛在巖屋里的棉絮,像一個巨大的燈泡,成了他心中最大的亮光。
柱子心里最佩服的人物還是他爺爺,擁有不薄的家產和田土,一輩子娶了四個奶奶,個個標致,遠近聞名。柱子他爹是三奶奶生的,而把他養大成人的卻是從來沒有生育過的四奶奶。饑餓年代柱子父母雙雙餓死,后來爺爺去世,這個生得纖巧標致,性情溫和嫻熟,與世無爭的四奶奶的人緣幫他躲過了種種時代的災難,卻在一個春天的早上臨終囑托他“寧住小巖屋,不要大豪宅”,這是一個多么聰慧的女性!經過了人生繁華,看淡一切浮華,守住人生的清平,把握住內心的平和與安寧,人這一生才不會活得失落。
在送老人上山的那條落英繽紛的小路上,柱子為四奶奶留下的10個字長跪不起。
祖孫相伴的20年里,四奶奶就是這黑暗巖屋里的一輪滿月,夜夜升起,流瀉出母性靜美的清輝,沐浴著柱子的身心。柱子也青春過,也想過娶媳婦,別人也撮合過,四奶奶也為他奔走過,卻都化作了巖屋門前的落花與流水。他這輩子印象中完美無瑕的女人就是四奶奶。她是那么地溫柔,美麗,安靜。
每每站在溪坎上朝巖屋里回望時,柱子總想起漲大水時,溪水時常漫進巖屋,四奶奶端著木盆往屋外舀水,而他年少貪玩,放草鞋在水里當船飄的情景……這巖屋有柱子太多的溫馨和依賴,他與巖屋早已血肉靈相連,守望靈魂成了他的本分。
如今有個叫葉文智的老板投資開發崀山旅游,柱子沒有見過這個狠人物,卻因為在辣椒峰下的一塊土地補償,成為了8000元的“富翁”。柱子并不窮,過著自給自足,不依賴別人的理想生活,任別人的眼光怎么投向他,他那與世無爭,放松心靈,充實而滿足的心態,成就了他物質和精神上的富有。
端午節那天,侄兒來請柱子去家里過節,他拒絕了,他說他還是喜歡自己的紅糖拌飯。他神秘地告訴侄兒:昨兒夜里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我的巖屋變成了一條山崖上的石縫,我成了一根老青藤,不斷地順著石縫朝上攀呢。
說完,他笑了。那古銅的臉上,額頭被門洞里的陽光照得亮唰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