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偽是品性,卻又是態度。從前論人的誠偽,大概就品性而言。誠實,誠篤,至誠,都是君子之德;不誠便是詐偽的小人。品性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教養;品性的表現出于自然,是整個兒的為人。說一個人是誠實的君子或詐偽的小人,是就他的行跡總算賬。君子大概總是君子,小人大概總是小人。一個誠實的朋友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也會撒個謊什么的。態度出于必要,出于處世的或社交的必要,常人是免不了這種必要的。這是“世故人情”的一個項目。有時可以原諒,有時甚至可以容許。態度的變化多,在現代多變的社會里也許更會使人感興趣些。我們嘴里常說的,筆下常寫的“誠懇”“誠意”和“虛偽”等詞,大概都是就態度說的。
看人,請客,送禮,也都是些過場。有人說這些只是虛偽的俗套,無聊的玩意兒。但是這些其實也是表示誠意的。總得心里有這個人,才會去看他,請他,送他禮,這就有誠意了。至于看望的次數,時間的長短,請作主客或陪客,送禮的情形,只是誠意多少的分別,不是有無的分別。看人又有回看,請客有回請,送禮有回禮,也只是回答誠意。古語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無論古今,人情總是一樣的。有一個人送年禮,轉來轉去,自己送出去的禮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里。他覺得虛偽無聊,當作笑談。笑談確乎是的,但是誠意還是有的。
人為自己活著,也為別人活著。在不傷害自己身份的條件下顧全別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誠懇,有誠意。這樣寬大的看法也許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興趣些。西方有句話,“人生是做戲。”做戲也無妨,只要有心往好里做就成。客氣等等一定有人覺得是做戲,可是只要為了大家好,這種戲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面,誠懇,誠意也未必不是戲。現在人常說,“我很誠懇的告訴你”,“我是很有誠意的”,自己標榜自己的誠懇,誠意,大有賣瓜的說瓜甜的神氣,誠實的君子大概不會如此。不過一般人也已習慣自然,知道這只是為了增加誠意的分量,強調自己的態度,跟買賣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兒。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著局勢斟酌加減他們的誠意,變化他們的態度;這就不免沾上了些戲味。西方還有句話,“誠實是最好的政策”,“誠實”也只是態度;這似乎也是一句戲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