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時分,照例在辦公室附近尋食果腹。太平路東口新開的一家皖北土菜,很不起眼的小門臉兒,讓我停下腳步。門口簡陋的圍擋背后,是一個吊爐燒餅的灶,托盤里油酥燒餅泛著誘人的金黃。翻開菜譜,地鍋雞,蘿卜絲炒粉條,蹄髈茄子一鍋端,醬豆子炒雞蛋,蕭縣羊肉湯……果然是老家的風味。一碗羊肉湯,四個燒餅,直把自己吃得很撐。癱軟著用老家話問店員:“可有sa湯?”得到的回答是:“早點里有?!?/p>
早點?早點!多么遙遠而陌生的詞語!對于我這種夜貓子來說,早點這種壞習慣已經戒了多年。但第二天早上,因為一碗湯,我冒著睡回籠覺的危險從被窩里鉆出來。一出門,哇,真冷!
最早的喝sa湯經歷,可以追溯到我剛上中學的時候,那時的宿縣,這個湯被寫做“啥湯”。據說是一位大臣——聽就是傳說——微服私訪到了這里,當地以雞湯招待,地方官吏卻不知此湯的名稱,大臣問起便支吾道:“那個啥湯。”“啥”字在我老家相當于英語里的the,于是,“啥湯”的名字便傳開了。后來,啥湯的“啥”字,被寫成了(月天非),電腦字庫里找不到,可能是我老家的人民為了體現書畫之鄉的深厚文化積淀而修改的。照例,隨湯奉送民間傳說一則。說是乾隆下江南——乾隆,嗯,這個更像傳說——去了我們那兒,喝了這個湯之后,捋著大胡子說:“此湯非一天一月之功也!”當地知縣趕緊把“非一天一月”合成了這個(月天非)字。這個傳說更有待考證,比如,乾隆究竟去沒去過我們那里?你們哪位和乾先生比較熟,替我發個短信問問。
坐在土菜館里,窗外的背景是面無表情的上班車流。寒風中,伙計在大碗中磕了一個雞蛋,長筷子打碎,迅即從鍋里舀出一勺滾湯,徐徐倒進碗中,蛋花焰火般散開……
所謂的sa湯實際上是雞骨架吊出來的,平民食品,小火慢煨,出鍋時采用胡椒轟炸,滾燙的一碗下肚,用老家話說,“出一頭汗”。這是我們那方人對美食極致的注解,正如此刻的我,酣暢!且童年的味覺記憶在剎那間歸來。
不怕你笑話我丟人,一口熱湯進去,余光中《鄉愁四韻》中所謂的長江水,海棠紅,雪花白,臘梅香……所有的情感外化物,此刻于我,正是面前的這碗清湯。
我甚至突然清晰地想起1977年的那個寒假,大雪紛飛中,姑父帶我去街上第一次“剋(方言,音kei,意為吃)啥”的情形。那時候,我剛剛下了決心,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一個科學家,甚至為此留了一級。但一碗sa湯落肚,頓時讓我覺得,其實……當一個宿縣人不用做科學家,也怪不錯的……
阿城曾寫道:“人還未發育成熟的時候,蛋白酶的構成有很多可能性,隨著進入小腸的食物種類的增多,蛋白酶的種類和解構開始形成然后固定。這也是例如小時候沒有喝過牛奶,大了以后凡喝牛奶就拉稀瀉肚?!彼J為,“所謂思鄉,我觀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異鄉食物,不好消化,于是開始鬧情緒?!?/p>
鄉愁,竟是這般簡單。
與此相比,我更愿意相信,每個人的腸胃實際上都有一扇門,而鑰匙正是童年時期父母長輩給你的食物編碼。無論你漂泊到哪里,或許那扇門早已殘破不堪,但門上的密碼鎖仍然緊閉著,等待你童年味覺想象的喚醒。這是極端個人化的體驗,就像我,一碗湯,吱吱呀呀地開啟了我對食物的初始味蕾記憶。那一刻,食欲的大門轟然洞開。
心滿意足地回到辦公室,迅速把MSN簽名改成:憶往昔,雞蛋sa湯稠……嗯,現在是回籠覺時間了。
于曉風 摘自牛博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