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名“環衛”工在收拾一只垃圾桶。垃圾桶并沒滿,許多垃圾袋卻扔在桶外邊。有的摔破了,垃圾散落一地,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碍h衛”工的臉色很不好,他經常面對這樣的情況。
一個女人在遛狗,小獅子狗拉了一攤狗屎,女人掏出手紙,彎腰將狗屎包起,捏著走向“環衛”工正在收拾的垃圾桶。
當“環衛”工正要將套在垃圾桶里的大垃圾袋對扎起來時,女人的手臂從他鼻子底下伸向了垃圾桶。“環衛”工本能地一搪胳膊,將女人的手臂搪開了。
女人生氣地說:“你搪什么呀你!”
“環衛”工愣了愣,看一眼女人捏在手里的“紙包”,反問:“那是什么?”
“狗屎!”
“不許往垃圾桶里扔!”“環衛”工似乎得理了。
“憑什么不許?!”女人更生氣了。
“垃圾桶不是讓你扔狗屎的地方!垃圾桶是扔垃圾的地方,垃圾是廢棄物你懂不懂?!”“環衛”工不但似乎得理了,而且開始較真兒了,其實他本不是一個愛和人抬杠的人。
“狗屎不是廢棄物嗎?!”
“狗屎人屎,都是屎,是屎就應該扔到廁所里去!”
結果狗屎扔在他身上?!俺襞?,你敢把狗屎往我身上扔?”“環衛”工抓住了女人手腕……
于是,一些晨練的人,散步的人,行路的人,紛紛駐足,紛紛圍過來了。“環衛”工堅持讓女人賠禮道歉,女人則口口聲聲說他自找的。
狗屎究竟算不算廢棄物也就是算不算垃圾呢?這關系到狗屎究竟可不可以扔進垃圾桶里。這似乎成了一個極原則的問題。是啊,如果這個問題不搞清楚,連幾位打算息事寧人的人。都不知該怎么會事怎么寧人了。
于是圍觀者中有認為狗屎應該算是垃圾的;有認為嚴格來說不是垃圾的——他們也卷入了爭論。一些個懷著看熱鬧心理圍過來的人很開心,總算沒白站住。沒白圍過來。
那只小獅子狗卻早已嚇壞了,縮臥于主人腳邊,瑟瑟發抖·一個小孩子在安撫它,并說:“別怕別怕,不關你的事兒?!焙鋈荒呛⒆诱酒稹4蠛埃骸岸紕e吵了!”眾目睽睽之下,那孩子撿起地上包著狗屎的紙包,跑了……
眾目睽睽之下,那孩子跑入公共廁所去了——廁所就在十幾米外……
每一個大人都閉上了他們的嘴。“環衛”工不由得放開了那女人的手腕。
至于狗屎究竟算不算廢棄物也就是算不算垃圾,究竟該扔到垃圾桶里還是該扔到廁所里去,估計至今也沒有一種權威的說法。那孩子肯定也說不清楚。但那一條街上再也沒發生過因為同樣的問題而吵架的事。
希望在于孩子。
在于那樣的孩子……
家門口那一條小街,越來越“自由市場”化了。近來,連馬車也出現了,占據著本就不寬的街道,載的是大白菜。
老馬很瘦,被拴在水泥電線桿上。拴它的韁繩很短,使它無法想抬起頭來。在離電線桿一米遠的前邊。有一堆白菜葉。老馬的腹部癟癟的,它想吃到白菜。但那更不可能了。然而它太想吃到了,于是連那輛裝滿了白菜的車也被拉向前去。卻只能向前拉一點點,結果很短的韁繩就繃緊了,幾秒鐘之后車輪就會向后滑,回到原地。老馬并沒吃到一口白菜葉,它是多么的不甘心啊,它的脖子由于較勁而變長了,皮下的血管仿佛要斷了……
一個放學的孩子站住,看著那情形。另幾個孩子也站住了,他們是他的同學,估計是些小學三四年級的孩子?!翱茨瞧ヱR,多可憐?!薄八媸莅?”于是這四五個孩子圍了過去。
“哎,叔叔,你就不能把韁繩重拴一下,讓你的馬吃到幾口菜葉子嗎?”有個孩子替老馬向趕車的發出抗議。
趕車人是小伙子,坐在一車的白菜上,正聚精會神地翻一本破破爛爛的武俠小說。他沒好氣地說:“你管呢?滾一邊去,最討厭你們城里這些勢利眼的小崽子了!”
孩子們的好心好意反而成了自討沒趣,互相看看,就都默默離開了。有個孩子走著走著又站住了。他一轉身跑回去,捧起些菜葉,放在老馬能吃到的地方。另外幾個孩子也都跑回去,也都像他那么做。趕車的小伙子再掃他們一眼,這次沒有罵他們。
而偏偏此時出了不好的事——一輛私家車從馬車旁經過,與馬車發生了剮蹭。車上走下五大三粗的漢子,不拿好眼色瞪車上的小伙子。小伙子嘟噥:“你瞪我干什么呀?是你的車又不是……”“你他媽還有理了你!……”漢子跨前一步,將小伙子拽下了馬車,拳打腳踢。小伙子玩命了,從車上抄起了一把削白菜的刀。漢子怯了,拔腿便跑,小伙子握刀窮追不合。一時街面大亂……
天快黑時小伙子才回來。他在派出所最惦著的就是他的馬車和一馬車大白菜。他那一馬車大白菜真是好。白是白,綠是綠。馬車還在。菜,并沒被搶光。那幾個孩子,也都在。他們中的一個,小聲說:“我們為你擔心,怕你鬧出人命來……”另一個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叔叔,沒人動你的白菜,我們還幫你賣了十幾斤,這是錢,你點點……”
小伙子沒接錢,忽然從車上抱起白菜,硬給孩子們:“抱著抱著,別不要……”那個手攥錢的孩子,趁機將錢塞人他兜里了。而另外幾個孩子,手背手。后退。
“只要你以后,對這匹老馬好一點兒,就等于謝我們了……”一個更小的聲音這么說。“我……我再趕著馬車進城……就……我就連你們幾個孩子都對不起……”小伙子的話,聽來有些哽咽。
希望在于孩子。
在于那樣一些孩子……
一天,我應邀去到某小學校,和那里的語文老師們交流教學方法。離開時,經過一間教室,但聽里邊爭吵之聲激烈,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一位老師告訴我,是些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在競選班級和年級的干部,問我是否有興趣進去感受感受氣氛。我說興趣是有的,但不必進去了。于是對方中有人陪我在教室門外“偷聽”。
“別吵別吵,安靜下來,咱們要嚴格按照民主程序進行……同意他擔任全校少先隊中隊長的選舉代表請舉手。不同意的請舉手;棄權的請舉手……同意的代表超過半數,符合法定人數……”
“不行不行,這樣就通過了不行!”
“怎么不行怎么不行?就行!”
“就不行!你為什么不問問誰反對?!”
“不同意不就等于反對嗎?”
“不等于!比如我,不僅不同意,而且強烈反對!……”
“那你剛才不舉手?!”
“你說的是不同意的請舉手,又沒說反對的請舉手!他拉選票,所以我強烈反對!”“我也反對!”
“拉選票是允許的!競選能不拉選票嗎?”
“可他是以不正當的方式拉選票!誰選他他就答應給誰一張《哈利·波特》的碟,還是盜版的!他已經沒資格競選了!……”
“可我都作檢討了!”
“你的檢討不深刻!”
“你說不深刻就不深刻嗎?!”
“大家瞧瞧他這種態度,能讓大家相信他的檢討是深刻的嗎?鬼才信!……”
我聽得心驚肉跳,唯恐孩子們打起來,建議一位老師快進教室去控制局面。不料那位老師淡淡一笑,說沒事兒的;說該小學校的學生干部,從二年級就開始實行普選了,孩子們的參與熱情特高,不順利的時候在所難免,但最終還是會由孩子們自己平息了風波,使選舉繼續下去……
我問她,您知道不同意和反對是不是一回事兒嗎?她愣了愣,說自己不清楚。我雖然經歷過多次選舉,但對不同意和反對是不是一回事同樣不甚了了。
“那……那我現在再檢討一次,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
“你早這么請求,大家不是早就原諒你了嘛!”
“安靜安靜!我提議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再作一次檢討!……”
聽著教室里這些個小學四年級的孩子一會兒吵吵嚷嚷,一會兒又異常安靜的競選過程。我和他們的老師們互相望著,都陷入了沉思默想……
希望在于孩子。
吳駿 摘自2008年3月3日《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