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看似完整、和諧的家庭內部,卻因父子兩個生命之間的摩擦、較量、僵持而暗流洶涌。沒有通常習見的暴力、爭吵和沖突,敏感少年陳宇,就于這無聲暗流的推動之下,決然離家出走,五年音信杳然。65歲的老父為尋兒子,騎車從南京找到北京,千里走單騎,為的是一個“愛”字……
父子—“你問我,我肯定給你講。但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

陳宇的離家出走背后其實沒有什么太戲劇化的故事。一如他的出生、他跟父母尤其是跟父親的關系,相似的版本在很多中國人的生命歷程中一再上演。
1978年陳宇出生,而那年35歲的父親陳鼎興考上了北大數學系的研究生。無奈之際,陳宇生下來就被放到了上海姑姑家里,一直長到五歲才被接回南京父母身邊。
陳鼎興自言是個“開明的父親”,他還記得把兒子從上海接回南京之前,愛讀《水滸傳》、《西游記》的他給兒子做了很多玩具,那些大刀、弓箭、金箍棒兒子很喜歡,經常全身披掛了跑到外面去玩。陳宇自小天資聰穎,但學習方法上很“個性”—不做作業,但書讀得很多。對此,陳鼎興的處理方法是:“我跟他小學老師說:不用太管他。我希望他能按他自己的性格發展。”
“這小家伙其實跟我蠻像的。我小時候上學也不做作業、不聽講的。他的封閉也像我。”兒子陳宇的自我封閉出現在他從大學退學后在家自考的三年,不回同學朋友的信,不肯向人求助,尤其是自己的父親。陳鼎興是數學教授,其著作《高等數學學習與提高指南—考研必讀》頗受業內追捧。“他那時候在家自學,我跟他說,數學上的問題你可以問我。”可陳宇就是不肯開口,數學都如此,其他方面更是概莫能外。而父親呢,“我的原則是:你問我,我肯定給你講。但你不找我,我也不找你。”
這種關系方式成了父子間的“主旋律”。甚至陳宇從不開口跟父母要錢。陳鼎興記得陳宇上中學時喜歡踢足球,“如果他開口跟我說,我肯定會給他買。但他最后到底是從自己的飯錢里省下錢來給自己買了一個足球。”陳宇到上海去上大學,父母把錢寄到從小帶他長大的上海姑姑那里,他需要就可以去拿,但陳宇依然是給他多少拿多少,跟姑姑也一樣堅決不開口。
陳鼎興從沒想過這會是什么問題,因為他還有一個最欣賞最堅持的觀點是“自立”:“人要自立,自己管自己。每一代管自己的事情。我老跟孩子們講:‘將來我只管你們媽媽,不管你們。我就給你一個起點,以后你自己再去努力。希望你有比較好的結果。’”孩子們小的時候,陳鼎興也不怎么帶他們出去玩,只帶媽媽去,他認為將來孩子們自己會有機會出去。
出走—“你們不要找我,你們也找不到我。”
陳宇第一次說起要去家人找不到的地方,是在從大學退學回來的火車上。
那是父母一起去接他回來的,兒子因為不喜歡所學的專業要從大學退學,連這樣的決定父母都依從了。面對父母這樣的開明,兒子說話的方式是一如既往的強硬:“我就算回來學了,將來也還是要出去的,到沒人知道我的地方。你們不要找我,你們也找不到我。”
他這話是對母親講的。做母親的聽得出兒子心底的挫敗感和壓力—父母皆名校畢業、事業有成(母親金逸芬是藥研專家,畢業于清華大學),做這樣家庭的孩子并不容易,從小在旁人的眼光和輿論里,“長大后有出息”就似乎注定是他的使命。可是她的孩子一直在適應正統學校教育和環境方面有問題。母親聽得很心痛,父親呢,“我的觀點,小孩子自立是好事情,要離開我們就離開我們好了。我倒是沒有什么。”
接下來,陳宇回家自考的三年是一段相對安靜的日子。他學得很認真,那么難的自考他全靠自學而且通過率相當高。父親心里是佩服兒子的,贊賞他的學習能力,可是這些他想不起來要對兒子說,“我總覺得表揚這東西沒用的。”父親覺得由他給兒子的應該是另外的東西,比如激勵。陳宇自考得差不多之后,開始準備離家。原定2002年春節后走,但時間到了他顯出有些猶豫。他嘴上從來很硬:“你們這個家有什么待頭,我就要走了,早晚都要走的,你們不要找我。”
母親很理解,但父親的頭腦依然“理性”:“我這個人向來是言必行、行必果的。我心想你怎么說好走又不走呢。我就很認真地給他寫一封信,我在信里寫:‘你越早邁出這一步越好。準備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你只有出去以后才知道。我以后不再催你,你什么時候走你自己決定。’”陳宇帶走了這封信。
2002年4月,陳宇走了。那天是姐姐送他上的火車,姐姐給他買了一個手機,但他堅決不肯讓姐姐在南京給他入網,他說,入了網你們不就找得到我了。媽媽送到樓下,被他喝止:“你干嗎!你回去!”他怕媽媽的眼淚。而爸爸,沒有下樓。
找尋—“爸爸‘千里走單騎’為的是一個‘愛’字。”
2002年,陳宇初到北京的第一個落腳點是清華大學招待所。母親的清華老同學去火車站接的他,這是經母親再三說服陳宇才接受的安排。那位老同學還借給陳宇一輛舊自行車。兩三天后,陳宇打過一個告辭電話來,說他找到住的地方,走了。自此這個孤獨倔強的孩子就從家人的視線里消失了。
五年后,2007年的秋天,做父親的陳鼎興65歲了,剛做了雙眼白內障手術的他北上來找兒子陳宇,這段兒子當年離鄉的旅途,他是騎自行車走過的。從南京到北京,9天,1200公里,生生成就了陳宇故事里唯一戲劇化的一筆—“千里走單騎”。陳鼎興還寫了一封信,他希望兒子有機會能看到:“古人‘千里走單騎’是為了一個‘義’字,爸爸‘千里走單騎’為的是一個‘愛’字。雖然,無法與你五年多所經歷的艱難困苦相比,但我這一趟歷程,同樣需要自信和勇氣。”
一個“愛”字,就這樣,說出口好難。可是兒子聽到的時候,他的青春都已經過完了。“我有太多事需要檢討、跟兒子道歉。可是能怎么辦呢,除非能從頭再做一次父子。”做父親的這句話,比他那段獨騎千里聽來更讓人感覺辛酸。
2007年并不是陳鼎興第一次伴妻到北京找兒子。兒子走后的第一個春節,老兩口就相扶著來過。“2003年那個春節我們是在北京過的。那時候北京剛下過雪,他爸爸走在街上還摔了。”這樣的細節做母親的都不肯多講,因為“怕對兒子不好”。所有的艱辛和心情于是只能想象。母親金逸芬嚴格來說是個行動不方便的人,她的左眼近乎失明,一直有淚流下來,是30年前研制治療白血病的新藥攻關時留下的傷殘。在2003年冬天那樣雪后的風里,當她從那些逼仄潮濕的地下室一次次失望地走出來,她的淚水會在臉上結成冰。
之后2004年、2005年,母親一個人又來過北京。那大海撈針一樣的尋找無人知曉,她手里打印得密密麻麻的那一頁頁海淀區所有居委會的地址電話、她手繪的一幅幅路線圖,都是證據。曾經,因為她的陳宇是個酷愛聽搖滾的孩子,快60歲的她去北京搖滾人聚居的樹村,去三里屯所有的酒吧,去“無名高地”。她還幾乎跑遍了中關村所有的電子大廈,不肯落下任何一個攤位,看到跟陳宇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就給他們看兒子的照片……
幾乎一個普通人能夠做的關于尋找的所有努力,她都嘗試過。
2007年11月7日,深秋的北京寒霧迷離,在六郎莊路口(那是陳宇的暫住證登記上顯示他現在居住的地方),清早六點開始,陳鼎興、金逸芬夫婦倆就站在那里,三個小時,徒勞地想在上班的人群中辨認出兒子的臉……
陳宇,你看到了嗎?
這不是陳宇父母第一次進京尋子,但卻是他們第一次下決心求助網絡和媒體。曾經是萬般不愿,怕違了兒子隱身人海的意愿,引他逆反更加遠離,也害怕、更是不肯由此給兒子招致輿論的壓力。只是而今所有的顧忌都只能流著淚違心放下,因為無奈—日日時光的催逼,越來越深重的讓人惶惑的擔心,還有,作為一對只是普通人的父親和母親,他們能想的辦法、能做的努力實在是都已窮盡。
就想,“告訴陳宇,爸爸媽媽在找他……”
就想,那孤身在外五年多吃苦打拼的孩子知道,他的饑寒悲喜有人惦記有人疼惜。
“如果,實在不想開口講話,發個信息來就好,讓爸爸媽媽知道你還平安……”
陳宇,你聽到了嗎?
李軍//摘自2007年11月11日
《北京青年報》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