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山起伏的陜北高原上,長期以來,人們都居住在一種背風向陽、穿山而入,和周圍山川河流渾然一體的黃土窯洞中,過著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土地山水相依為命的半農半牧式生活。一些專家和學者分析,這種集許多優越性能于一身,在整個中國民居領域內獨放異彩的黃土窯洞,大概是從秦漢兩朝起,就在以陜北地區為中心地帶的西北黃土高原上普及開來了。陜北人住黃土窯洞的歷史,至少已有兩千余年。
可是,這中間卻仍然有一個無法逾越的問題即陜北高原上有人類居住的歷史,決不僅僅是兩千年;在未有黃土窯洞之前的那些遙遠而漫長的日子里,那些操縱著石刀和石斧,從事著采集與狩獵以及簡單農業經濟的屬于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的原始先民們,又是居住在一些什么樣的居室里?
“上古穴居而野處。”《易經·系詞》中的這一句話,早已被許多著名的考古發掘所證實,其中典型的一例,就是震驚中外的“北京人”的發現。據考證,在距今約50萬年至23萬年之間的一段十分漫長的時期內,一些屬于舊石器時代中期的“北京人”,在掌握了用火與熟食技術的前提下,在北京西南周口店的一個天然巖洞中,竟生活了近30萬年的時間。這些有力的證據,使得“上古穴居而野處”這名話更加擴大了影響,以致于在許多普通人的腦海中,最終竟形成了這樣一個概念,以為凡屬史前時期的人類,一律都居住在一些天然的洞穴里。這實在是一個很大的誤會。實際上,自然界是沒有那么多的天然洞穴供原始人類居住的。比如在陜北高原這樣的地理環境中,就一直沒有找到過一個供史前人類居住的巖洞——大自然原本就沒有給黃土地提供足夠的洞穴,那么,在距今3——5萬年前后的那些最早踏上陜北高原的“河套人”和“黃龍人”,又究竟是如何棲身的呢?
許多考古發現判斷,史前人類的棲身之處并不都是在洞穴中;人類學會建造房屋的歷史,也遠遠要比我們所想象的更長久。聰明的人類幾乎是在利用天然洞穴借以藏身之后不多久,便學會和掌握了一些建造簡單房屋的技巧。他們會在一些自以為比較理想的臺地或山坡上,用周圍的石塊或吃剩的動物骨頭,堆砌出一道首尾相連的呈圓形成橢圓形樣式的矮墻來,且在矮墻的某一處地方,留一個缺口,以供人進出;然后在矮墻的內側或中央,用木柱與小棍搭制成一種尖頂或支架,在支架的外部,再裹以茅草、樹葉或獸皮,這樣,就儼然是一個可以供早期人類居住的房屋了。而這種房層的出現,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差不多已有了近30萬年的歷史。不言而喻,在進入舊石器時代中晚期以后,原始人群之所以能踏上像陜北高原這樣一些四季分明、晝夜溫差明顯、冬季嚴寒漫長、夏季炎熱如火而又缺乏天然巖洞的北方高緯度地區,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這個時期的原始人類,已比較熟練地學會和掌握了一些簡單而又有效的建造房屋的本領。如果沒有這樣一些雖然簡陋但又十分管用的草棚茅舍式房屋作保障,那么,在距今3——5萬年前后的那大自然壓力非常嚴酷的歲月里,當時的“河套人”和“黃龍人”在陜北土地上的出現便是難以想象的。這樣,我們便澄清了一個事實:即后來在黃土高原上供人們長期居住的地穴式黃土窯洞,并不是像許多人所誤以為的那樣,是由一些早已存在在自然界的天然巖洞直接演化而來的,而是在一些早期人類房屋的基礎上,通過一番艱苦漫長、復雜多變的演進和升華才脫胎出來的。
這中間的演變方式是頗有一番意味的,它大致上經歷了一個從露天居,半穴居,一直到隱入地下的全穴居和水平穿入土屋的全穴居這么幾個既復雜多變、又順理成章的有趣的過程。
我們已知道,在黃土高原這樣一些天然巖洞十分少見的區域內,人類最初的居住營地幾乎都是露天而建的。可是,這樣的露天房屋實在也有許多嚴重的不足,擋風不嚴,遮雨不實,特別是每當進入了嚴寒的冬季以后,人們棲身在這樣的所謂房屋中,那便只能是徹夜寒顫不止,忍受著難忍的冷凍。于是,在跨進了新石器時代以后,人類的居室便發生了一次突破性的改進,原始人類將原先純地面房屋,改造成了一種半地穴居室。原始人在預備建造房屋的地址上,先用工具挖出一個方形或長方形的10來平方米的土坑來,這土坑一般有半米至一米深,在土坑的一邊留一道斜坡式小門,供人們出入,然后在土坑的周邊用木柱、泥草或獸皮架設出一個中間高出地面的屋頂來。在整個龍山文化時期,當時在陜北高原上的原始先民們,普遍都居住在這種半地穴式的房屋里。那時的人們居住在這樣的房屋中,其心情自然要比在此前住那種露天式茅屋草舍好得多。況且,在龍山文化的時期,我們的祖先們已普遍而熟練地掌握了那種用白石灰涂抹居室地面的技術。這一種半地穴式的10多平方米的小土坑,經用白灰泥細細地涂抹后,真是既潔白干凈,又防潮美觀。人們在這樣的房屋中坐臥躺睡,當然舒適和安逸得多了。這種半地穴式的居室,便在那一個時期的人們中,普遍地受到了歡迎和接受,而這一時期的人類居室的遺址,由于白灰是被涂沫在距離地面一米左右的土坑的表面,又加上那時的人們多喜歡選擇一些臺地或山坡作居址,因此,這種新石器時代人類居住的遺址,至今都不斷地在陜北各地被發現。只不過今天的人們大多是將這種白灰面遺址稱作所謂“米面場”,多數人只知道這一種用白灰涂過的場所,就是傳說中那種上古時天上往地下飄(下)米面時接收米面的米面場,而不懂得民間傳說中的米面場實際上真正是人類在龍山文化時期的遺址。當然了,這一個關于米面場的說法倒很有趣,也很耐人尋味。只是,這一種說法的內在依據是什么呢?這恐怕就是一個遙遠而永久的秘密了。和早先的茅棚草舍比起來,龍山文化時期的半地穴式居室,顯然是一個極大的進步,可一旦在這種半地穴式房屋中住久了,人們照樣又發現了它的一些不足與缺陷;其保暖性能仍然不能滿足人體的需求,每當進入嚴酷的隆冬,北方的寒風呼呼吹來,人們躲在這種半人多深的土坑中,照樣要忍受寒冷的侵襲,照樣有一種等不到天明的饑寒交迫的感覺。那么,如何才能使自己的藏身之所更溫暖舒適一些呢?人們再一次將目光投向了腳下黃土:如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將這種半地穴式的房屋,改進成一種全穴式的洞窟呢?正是順沿著這個思路,這一回,人們就像老鼠打洞一樣,干脆將自身毫無保留地全然隱入了地下。人們先是在地面上挖一個留有臺階可以上下的豎坑,在豎坑底部再沿著水平的方向,向縱深挖一個大大的土洞,這土洞自然是一個人類早期窯洞的雛形。這樣的全地穴式居室已經沒有了那個用木棍與泥草架設的屋頂,只是為了更加嚴格的遮風與避雨,或者是為了使自己的居室多少有一些房屋的“味道”,人們才順便在這人工洞穴的出入口,順著供人們出入的臺階的走向,搭制了一個人字形的“陽傘”式遮蓋物。人們穿過這把人字形“陽傘”,就可以在每日黃昏來臨的時候,鉆入自己的家中,與家人團聚,以消除一天中耕作與狩獵的疲勞。而在鉆入了這種毅然隱入地下全地穴式洞窟中以后,人類果然戰勝了嚴寒,即便是在那種北風呼嘯的深夜,人們也照樣可以進入異常甜美的夢鄉。
然而,這種全然隱入地下的黃土洞窟,雖然有許多的長處,可同樣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嚴重的缺陷。在這種深中中的洞窟里,人們必然要過一種暗無天日的生活。況且,這樣的洞窟由于隔絕了日光與深隱在地層中,定然會異常的潮悶。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生活改變得既光明磊落又暖和舒適呢?人們總結這種開挖地穴式洞窟的經驗,突發奇想,大膽改革與升華,終于一舉發明了造福于子孫萬代的被后人們稱頌不已的真正的黃土窯洞。這一回,人們的注意力由垂直方向轉向了水平的方向。他們先是在一個背風向陽、依山近水的上坡上,選定一個比較理想的地址,向著山坡的縱深處,先挖出一個豎直的露天的平面來,然后再在這個平面正中間,沿水平的方向,開出一個方形或圓形的洞口來,進而在進入了洞口之后,將這個水平的洞窟加大并加深,且開挖成一種上圓下方的形狀,接著將洞口擴大成與洞窟內部一般的大小,最后給洞窟口安置上一副也是上圓下方的木結構門窗,這樣一來,一種具有穩定意義與穩定形式的成熟的民居建筑——黃土窯洞,就真正在黃土高原上被發明出來了。這時候,歷史已進入了秦漢兩朝期間。這個時候中華民族的居莊建筑文化,已基本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體系。在所有以磚木結構為主要特征的房屋與宮殿建筑物中,早已是門戶儼然,功能俱全了。這一先進的中華民族主體建筑文化風格,也必然影響與促進陜北建筑文化發展,而有門有窗的陜北黃土窯洞在這個期間的脫穎而出,也正符合中華民族主體建筑文化發展演進的節奏。這一種巧合與必然的分寸,剛好被掌握在了一種恰到好處的程度。黃土窯洞在這一個時期的出現和被普及,也正好和這一時期鐵農具的普遍使用合上了節拍。試想,如果沒有鐵制農具的推廣和應用,人們如何能發明出這種出土最很大又必須安門上窗的黃土窯洞呢?當然了,根據考古學家的發現,黃土高原上最早窯洞的出現可以上溯到夏代,但是考古學家同時又證明,在整個夏商周三代中,黃土高原上具有普遍意義的人類居室,還基本上是那種和龍山文化時期相差不遠的半地穴式房屋。而接下來出現在高原上的那種全然隱入地下的豎直拐彎的洞窟式居室,其流行的時間一定很短暫。它的出現開啟了人類的智慧和心靈,使人們毅然從地下的居室重新遷置到了陽光的照射之下。
而從此以后,幾千年一貫制的黃土窯洞,就以一種穩定而成熟的形式,在以陜北地區為中心地帶的西北黃土高原普遍地傳承下來了。秦漢以降,陜北窯洞在以基本上穩定的形式的前提下,又不斷地得到了多次的改進與完善,并進而在中華民族拱圈式建筑成就的有力影響下,進一步建造出了用磚石壘砌而成的,較純粹的黃土窯洞性能更加優良的磚窯與石窯,使人們的居住環境得到了極大的改善。而與此同時,許多陜北民居中的附屬設施,也不斷地得到了完善,終于使獨具異彩的陜北窯洞,在整個中華民族的民居文化中聲名遠揚,大放光輝。陜北窯洞,這一風格獨特、魅力無窮的民居建筑,必將載入世界民居文化的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