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藉著各種因緣,差不多把故鄉榆林的各個縣都轉遍了,只有為數不多的還殘存在想象里,吳堡便是其中之一。2007年深秋,我所供職的雜志要在榆林開發行會,朋友文多便攛掇著,到吳堡古城玩一回。
我們一早從榆林市出發,沿無定河川南下,先至綏德,在城中疏屬山巔看過綏德漢畫像石館,便驅車上了吳子高速公路,不到一小時便到了吳堡。穿過大興土木的縣城,繞到城北的公路上,曲曲折折走了近一小時,隱隱望見一座殘破的古城落在不遠處的山梁上。人說,吳堡古城到了。
銅吳堡
一進古城的北門洞,你立刻會被眼前的破敗景象震懾住。到處是斷垣殘壁,到處是枯井野蒿,到處是破窗爛灶。沒有向導,城內有幾孔煙囪在冒煙,但看不見一個人影。每一座石砌的四合院都是傳統的陜北窯洞建筑,碾磨俱在,但大多破紙迎風,人去樓空,令人目斷魂銷。從斷墻邊望進去,你依稀可以辨認出每個院子里的苔蘚小路,但沒有十足的膽量你不敢跨腳進去,生怕會有個野鴿禿鷹從里面撲愣愣飛出,生怕會有城狐社鼠從齊腰身的荒草中突然站起。
走在院子背后的幽暗小巷里,你可以想象當年店鋪林立、商賈云集的盛景,也可以慨嘆世事無常、白云蒼狗的變化不居,唯獨你覺得很難拈出一個詞來定義眼前的感受。與我們同行的兩個小姑娘大聲喊著“美啊!美”,其實,“美”這個詞用在這兒太過膚淺,因為美的東西往往給人的是和諧、自然、均衡、巧妙的印象,而眼前的景色顯然不是。西方人把美和崇高分開,認為美是人的愛心在對象上的體現,是變相的同情;而崇高則是我們見到無法認識的力量時所引起的驚懼和逃避。美有形式,崇高則沒有形式。堆放在我們面前的這座廢棄的荒城是不是就是西哲說的“崇高”?這么一想,轉眼又覺得多事。因為人的感覺很復雜,不是總可以拿理論解釋。美人出浴、貴妃醉酒、風中玫瑰、月夜孤舟固然很美,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壯士喋血、英雄受難,美在哪里?你明明覺得它不美,可就是被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哀撞擊,不能自已。魯迅說的“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似乎才更接近此時的感受。
沿著丈把高的城墻走一圈,你就會知道“銅吳堡”何以謂之“銅”也!古城雄居于吳山之巔,城東南西皆為萬丈懸崖,城北有一條簡易土路與后山梁相連。黃河繞城東南急速流過,因而又有“邑枕黃河”之說。城西為大橋溝,西門外有一羊腸小道直通溝底,為舊時城中居民挑水之地。城南門外有一條官道與今宋家川鎮相連,蜿蜒崎嶇,神鬼見愁。東門有名無門,只留小洞門形,只因當年居民聽了一算卦先生的卦辭,曰,東乃坤之位,坤乃萬物之母。如東門洞開,則男不守家,女不從夫,淫風大熾,日久必綱常危墜,長幼失序,遂請城中長老率道德民兵若干,用石頭堵死東門,以絕后患。如今立于絕壁之上,可遠眺黃河滾滾而來,亦可聞對岸山西軍渡的雞犬之聲。縱目俯視,瞭見黃河行舟如一葦過江,慢慢悠悠,更凸顯了古城的雄奇壯麗。
據城中居民王象賢介紹,古堡周長1125米,占地約10萬平方米,高出黃河150米有奇。清乾隆年間知縣倪祥麟分別題東南西北四城門為“聞濤、重巽、明溪、望澤”。古城有馬面五處,馬道一處,城墻海曼為石板鋪筑,城周有365個垛口,四門均建有門樓,今已毀。城中設有縣衙、捕署、男女監獄、常平倉、城隍廟、觀音閣、真武廟、魁星樓、文昌宮、興文書院、貞節牌坊等。有南北街道一條,鋪面數間及大量民居建筑,因城中建筑多為石砌窯洞式結構,故古城又有“石城”之謂。
然而,等我們來到時,這一切繁華都已遠去。昔日的風流俊俏、雞叫狗咬已成往事冰消。“銅”又怎么樣?千年之后照樣成為一堆石料。大概在上帝眼里,任何人手的建筑本來就沒有什么“銅”不“銅”的。即使堅固如耶路撒冷,也會瞬間成為荒場。因而《圣經·傳道書》一開篇就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古城前傳
吳堡古城建于何年?說法不一。據成書于唐代的《元和郡縣志》載,赫連勃勃破劉裕子義真于長安,遂虜其部,筑此城以居之。號曰吳兒城。如果此說不謬,那么,古城當建于公元418年,距今已1500多年。這年的前一年,東晉大將劉裕率軍攻破長安,滅掉后秦,只留12歲的幼子劉義真和部分兵力鎮守長安,自己則統帥大軍返回建康奪取帝位。大夏國王赫連勃勃乘機率鐵騎兩萬,沿秦直道南下,很快擊敗劉義真,奪取了長安,于是年(418年)春稱帝于灞上,11月還都統萬城。不可一世的赫連勃勃從長安返回時押回一批被俘的劉裕官兵,蔑稱為“吳兒”,安置于陜北各處堡寨為奴,時人呼之“吳兒城”。值得注意的是,“吳兒城”不只吳堡一地有,現陜北綏德、橫山、神木等縣都有“吳兒城”,可見赫連勃勃押回的“吳兒”數目眾多,一地無法接納,故廣修堡壘以容之,類似于今天的“移民工程”。至于赫連勃勃在吳堡修的“吳兒城”是不是就在今天的石城原址上,就不得而知了。
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吳堡人有南方江浙人的血統是沒有問題的。最有力的證據是他們的語言。今天的吳堡方言與相鄰各縣皆不搭界,形成一座奇特的“語言孤島”。說他們是陜北人沒有錯,但那是行政上的劃分。一個地道的吳堡人,闖入陜北任意一個縣生活,如果他操一口純正的吳堡方言,沒人能聽得懂;但奇怪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吳堡籍的新聞干部,現供職于陜西省委的馮東旭先生,與另外兩位吳堡的朋友專程到江蘇鎮江一帶尋根,原想自己的吳堡話,南方人聽不懂,但誰料他一開口,在座賓客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老馮的話與鎮江方言驚人地一致,根本用不著翻譯。
興許是有南北種族融合的優勢,今天的吳堡人大多長得英俊瀟灑,尤其是吳堡女子,既有陜北女人的豪氣,又有江南女子的柔美。來古城的路上,隨便到哪家問路,門簾一掀,都會走出一個容顏俊俏、說話柔聲細氣的女子來。我有很多朋友都是吳堡人,西安蕎麥園飯莊老總薛瑩巧女士便是其中之一,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為人大度、熱誠,被朋友們推為吳堡的“形象代言人”。
最普遍的說法是,吳堡古城始建于五代十國時期的北漢國。因為五胡十六國以后,吳堡雖歷設政和縣、延陵縣、延福縣,但縣治在今寇家塬鄉楊家源村,并不在今天的古城原址。見于《宋史》、《西夏書事》等典籍的一場戰爭是:宋太祖開寶九年(976)冬十月,定難軍節度史李光睿破北漢吳堡寨,斬首七百余級,獲牛羊、鎧甲數千,俘寨主侯遇以獻,累加檢校太尉。這條史料透漏了兩個信息:一,吳堡寨當時屬北漢經略;二,吳堡寨當時只是北漢御敵的一個軍事要塞。
北漢是十國中唯一在北方建立的政權。都晉陽,稱太原府,在今天的太原城南。立國者為沙陀部劉崇先生,因后周郭威殺了其子劉赟,即據河東十二州自立,國號漢,史稱北漢或東漢。北漢地瘠民貧,國力衰弱,然劉崇結遼為援,奉遼帝為叔皇帝,不斷向河西定難軍節度史所屬四州侵擾,尤其吳堡(當時稱延福縣)所屬的綏州是首當其沖的目標。我們推想,吳堡寨當時就是北漢專為軍事目的而筑的堡壘。因吳堡寨地勢險要,一旦據為己有,就可以憑借堅固工事向前推進。因而,在一個只有10萬平方米的蕞爾小寨,竟斬殺七百余人,俘獲牛羊數千,可見其兵力不可小覷。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多世紀,女真族金國滅遼,宋室南遷,都杭州,史稱南宋。金天會六年(1128),金兵入侵,陜北大部被金占領,后以新占陜西之地賞賜給劉豫建大齊政權,實際上不過是金帝國侵略南宋的一個傀儡政府,類似于日本侵華時的“華北自治委員會”。金齊名義上以黃河故道為界,齊以父事金,但不久即廢。古城東門外人馬辿大道旁記載維修寨地的摩崖石刻,就是“敵偽”時期的產物,落款為阜昌八年(1137),阜昌即劉豫年號。
金正大三年(1226)吳堡由寨升縣,始稱吳堡縣,隸鄜延路葭州,縣城第一次搬到了今天的古城村。以后歷經元、明、清、民國四朝多次維修,然縣治終未變。
十二個人的城市
除了天長日久地自然損毀外,最終給予古城致命一擊的是日本侵略者的飛機和大炮。據城中居民王象賢老先生講,民國二十六年(1937),日本鬼子進駐河對岸的山西軍渡鎮,并在玉皇山頂架上大炮,居高臨下地用飛機和大炮猛烈轟炸吳堡古城。國民黨的縣政府被迫搬到了現在的慕家崖村,城中百姓頓時成了無娘的孩兒。飛機一來,家家逃難,戶戶鉆洞。大部分居民都四散往城外的親戚家避難去了,只有少數無依無靠的還留在城里,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們晚上把鞋脫下,不知第二天還能不能穿上。
共產黨建國以后,考慮到古城的自然條件,把縣政府搬到了山下距古城2.5公里的宋家川鎮,古城從此日趨蕭條。尤其是在改革開放以后,人們越來越感到城中生活的不易,遂陸續搬離古城,到異地謀生去了。留下來的都是老弱病殘之輩。千年古城,十室九空。現在城里共住著二十幾個人,還包括那些上學的娃娃。娃娃們一走,常年住在這石頭林里的,只有12個人,“平均年齡至少在70歲以上,”王象賢老先生嘆了一口氣說。
面對這滿目瘡痍的石城,來的游客當然有理由唏噓感嘆,發思古之幽情,然細想一下就不難理解人們搬走的原因。在冷兵器時代,“銅吳堡”是一句驕人的口號,而在開放搞活、全球經濟一體化的今天,深壕大塹、懸崖峭壁就成了限制人們往來的主要障礙。來的人發兩句感慨就走了,可感慨不能當飯吃。他們哪里知道城中百姓負擔遠行四五里地挑水的艱辛,他們哪里知道城中居民直到現在還家家備有水窖,以等待天雨降臨的無奈,他們更不知道居民們缺醫少藥,秋天的棗子賣不出,春耕的化肥要驢馱人背一整天才能運回的窘境。
只有古城的居民活下來,古城才能活下來,這個最簡單的道理我們用了幾十年才明白。
在城中的亂石路上,我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迎面就問我:“說是修路,修路,幾時才能通嘛?”我知道她是把我當成“公家人”了,而在一個鄉下老太太的眼里,所有的“公家人”都是管修路的。我說:“縣政府不是說明年就給你們修嗎?”“那你就讓從藍炭峁子[1]上下去,那兒近啊!”我只好干應說;“一定,一定,一定從藍炭峁子上下去!”
在這兒,“藍炭峁子”代表了一種渴望,一種夢想,一種人對幸福生活的永恒指望。哪怕是在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心中,這種夢想仍然如此強烈,如此清晰;而從長遠來看,正是這種最普遍的根植在人性深處的對美好生活的永恒企盼才是推動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它是比戰爭、權力、王冠更持久、更堅韌的力量。眾水不能熄滅,戰火也不能讓它停歇。誰要是和它開戰就沒有不被藐視的。
注釋:
[1] 陜北方言稱“煤”為“炭”或“石炭”;稱燒過的煤為“藍炭”;稱傾倒“藍炭”和其他垃圾的地方為“藍炭峁子”。
■欄目責編/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