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傷的南方

１

這個刀疤臉的男人總是在半夜來我房間，拎半件青島啤酒，有時是兩瓶白酒，一斤裝的那種二鍋頭，有五十多度，喝上兩口，嘴巴里就像是塞滿刀子。他來找我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喝酒，也不是為了聊天。他不是個酒鬼，我才是，他帶來的那些酒，有多半會灌進我的肚子。聊天的時候，話題也總是被我占據。他的口才不好，就跟他的酒量一樣，說話有時還會結巴，喝了酒后就更加結巴。嗓子里就像堵滿珠子，半天才蹦出一顆。很多時候，前半句話是他自己說的，而后半句話則往往只能由我代替他來完成。他說他的結巴不是天生的，碰到我才會這樣。

我是個自由撰稿者，在他眼里就是作家，他對作家這兩個字似乎頗為敬畏。我說話的時候，他坐在一旁，很認真地歪著腦袋傾聽，碰到感興趣的話題，就偶爾插上一兩句，將話題推向高潮。如果我聊到的話題他不感興趣，他就猛喝幾杯酒，把自己灌暈乎，脖子一歪，倒在沙發上睡覺，呼嚕打得很響。我只好一個人抱著瓶子，把剩下的酒喝完，然后用兩張碟或者是一本小說，將漫漫長夜打發過去。那段時間我晚上總睡不著覺，生物鐘被寫作和閱讀纂改得一塌胡涂。第二天早上，我才開始睡覺，他則醒來。他從我房間里離去的時候，我一般都不知道。為了不吵醒我，每次出門，他會把門關得很輕，走路躡手躡腳，像個小偷，我懷疑他之前沒準就從事過此類工作。

刀疤臉的男人叫馬剛，他說他是北方人，家靠近山海關，萬里長城就從離他家門口不遠的地方蜿蜒而過。“真他媽雄偉啊，”他比劃著對我說，“我這一輩子最佩服的男人就是秦始皇。”為了讓我相信，他竭力把長城描述得清晰可見。如果有可能，我懷疑他會將整條長城搬過來擺在我面前。然而從他的口音判斷，他顯然是來自于江浙一帶。對我來說，這無關緊要。作為馬剛的朋友，我不想追溯他的來歷，盡管他臉上的刀疤讓我疑慮重重。對于那道討厭的刀疤，馬剛自己倒是不怎么忌諱，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我以前是混黑社會的。”他說得一本正經，然后指著臉上的刀疤問：“你相不相信？”他盯住我的眼睛，臉上的刀疤像蜈蚣那樣詭異地聳動。

我當然只能說我不信。“鬼才相信，你不像是那塊材料，我給你看看手相。”我抓起他的手看了一會，然后騙他：“我覺得你應該去做個畫家。”

“真的？那太好啦，我從小就想當畫家。”馬剛顯然不愿意我將他看成一個混混。為了我那句違心的謊言，馬剛高興了好幾天，后來他請我去一家高檔休閑城，洗了兩回腳，做了一次泰式推拿。此后我就經常利用類似的伎倆，隔三差五地哄哄馬剛，目的是讓他痛快地掏錢買單。其實我的謊言很明顯，白癡也能一眼揭穿。然而馬剛卻屢屢上當，他的錢包經常被我的糖衣炮彈襲擊一空。

馬剛屬于那種胸無城府的男人，我跟他之間的交往，我占了很多便宜。每次的酒水和下酒菜，都是他帶來的，而我只提供我那間狗窩般的房子做場地，外加一張嘴巴用來吃喝，無需任何花費。我還利用一副撲克牌以及蹩腳的出千術，從馬剛手里騙取了不少香煙。馬剛喜歡抽蘇煙，五十多塊一包的，最多的一次，我一個晚上就贏了他八包。然而我卻沒有將那些煙抽下去的欲望，我常常把從馬剛手里贏來的煙累積起來，存夠一條的時候，再半價轉手給小賣部，獲得的收入足夠我支付半個月房租。

這些年我一直都過得很落魄，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發筆橫財。而馬剛則想當畫家，他對自己繪畫的天賦深信不疑。我見過他的作品，貼在他床頭的幾幅水墨畫，他最滿意的一幅作品，是他十八歲時畫的兩根竹子，我七八歲的時候大概就能畫到那種水平。人都是這樣，往往是瘸了腿的人想成為足球明星，五音不全的人想當歌唱家，我還有一位流浪漢朋友，他餓倒在街頭的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被飯撐死。

２

到了夏天，南方的天氣酷熱起來，陽光似乎能把地上的廢紙點燃，炙熱的空氣有如滾滾洪災，不知疲倦地在大街小巷里奔跑。我無比厭惡這個燥熱沉悶的季節。一到這個季節我就失去所有的激情，無法盡情閱讀，也無法安心寫作，我成為無所事事的閑人。因為斷了稿酬這個惟一的經濟來源，我的生活開始拮據起來，大部分時間青黃不接。我不愿意去支付高昂的電費，沒敢在房間里裝空調，只能把自己當成饅頭，成天在蒸籠里悶著。一天到晚我都得裸著上身，下身僅套一條三角褲衩，像個游泳健將似地在房間里晃來晃去，樣子比一頭種豬還要放蕩。馬剛見到我這副模樣的時候，無不驚訝地說我穿得真有個性。“這樣子才像個真正的藝術家。”他興奮地說，“最好是像古羅馬雕像那樣，什么都不穿。”然后他告訴我說他女朋友要來了。

“她叫夏晴，怎么樣？這名字不錯吧。”對于這個女孩的即將到來，馬剛顯得異常激動。我有點驚訝，在我印象里，他一向都是個沉得住氣的男人。他告訴我，夏晴十五歲就開始跟他，到現在已經有十年了。“十年啊，是個什么概念？要是沒人發明避孕套，我現在起碼已經有五個以上的孩子。”他得意地拍著褲襠，向我炫耀他驚人的生育能力，“我不騙你，我這東西就是把百發百中的駁殼槍。”

不久之后，夏晴果然來了，剛下火車，馬剛就帶著她來我的住處認門，我開門迎客，也是一副春光無限的打扮。這個喜歡大驚小怪的女孩當初肯定將我當成了瘋子，或者是超級變態狂。一進門她就站住不動了，兩只眼睛盯住我的褲襠，就像欣賞一件古玩似的，滿臉驚羨地看了半天，然后才失聲尖叫，就仿佛遭人強暴。馬剛趕緊將一顆荔枝剝開，迅速塞進她的兩片紅唇，才止住她的驚呼。

把我介紹給夏晴的時候，馬剛特意提到我的作家身份，這女孩死也不肯相信，她說她越看我，就越覺得我像個怪物。這很正常，在我所認識的或者是認識我的所有人當中，除了馬剛，沒有人會將我當成作家。我身上沒有一點作家的樣子，與那些露宿街頭的流浪漢倒是十分神似。夏晴見到我的那天，我已經有三個月沒去理頭，二十多天沒刮胡子，頭上臉上密密匝匝地長滿雜草，隔遠看去，我的腦袋就像一個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黃毛椰子。“天龍八部你看過嗎？”夏晴笑著問我，她說，“你就像那些身上背好幾個袋子的江湖人物。”她的意思是說我與丐幫有關，說話的時候，她不斷打著手勢，還時不時伸卷舌頭，貪婪地去舔兩片豐厚的嘴唇，讓我不由自主地就聯想到一些與口交相關的畫面。我對這個女孩的第一印象不怎么好，這也許跟我性格有關，我不喜歡肢體語言過于豐富的女孩，總覺得她們不應該站在我面前，而應該去當戲子，或者是去從事類似于戲子的表演性工作。

“你別看他穿成這樣，他真的是個大作家，”馬剛很認真地跟夏晴解釋，“大作家就是這樣的，就像行為藝術家和詩人，動不動就喜歡玩祼奔。”在馬剛孜孜不倦的灌輸下，這女孩終于肯相信了，她大概對馬剛很了解，知道他不是個善于說謊的男人。“真的是作家啊。”夏晴變得激動起來，目光從我臉上落下來，又纏到我的褲襠上，她對我那條印滿斑馬紋路的褲衩似乎很感興趣，也有可能是對被遮蔽在褲衩后面的男性器官感興趣。她在我電腦桌前坐了下來，雙手支住下巴，肘部撐在桌面，肥大的屁股塞滿整張椅子。這樣的女孩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性。“有機會把我也寫到小說里去，”她說，“出了書送我一本，呵呵。”她咧開嘴角笑了笑，臉上陷下去兩個淺淺的酒窩，讓她整張臉都變得嫵媚起來。我懷疑馬剛當初就是被夏晴的笑迷住的，她笑起來比僵著臉的時候無疑要漂亮許多。

“行啊，”我說，“我喜歡寫黃色小說。”

“她有什么好寫的？要寫也是先寫我。”馬剛打斷了夏晴和我的談話，很熱忱地把手搭在我肩上。“咱倆是哥們，要多鐵有多鐵，不寫我你寫誰？”

馬剛滔滔不絕地向夏晴炫耀著我們之間的友誼。夏晴一來，馬剛的語言天賦也顯露出來，他的口齒變得異常流暢利落，無絲毫結巴。看來馬剛沒有騙我，他并非天生就是結巴。至于他臉上的那道刀疤，我愿意忽略不計，我毫無由來地喜歡這個男人，哪怕他是個負罪在逃的囚犯。我很樂意跟馬剛這樣的人交往，在他面前，我感覺不到什么壓力，扮演什么樣的角色都行。

３

每天黃昏，我都會起床洗漱，有時是六點鐘，有時是六點半。透過洗手間的玻璃窗，我能窺視到窗對面的一塊山坡，面積不大，卻是這塊地方僅存的自然環境保護成果，長滿雜草和不知名的樹木。風和日麗的時候，有許多風箏飄在天上，老人和小孩拽著繩索在坡地上奔跑。到了夏季，山坡上三三兩兩地分布著一些情侶，他們有的接吻，有的擁抱在一起互相撫摸，各干各的，互不干擾。等天色暗下來，情侶們的動作便開始過分起來，一對一對麻花似地絞在一起。偶爾還能看四條春光暴露的腿，褲子被褪到一半，交叉著晃動在某棵枝葉繁茂的榕樹背后。這座南方的城市無比開放，欲望四處可見。

從那片山坡上，我還經常能看到馬剛和夏晴，倆人依偎著攜手而行。從某些細節上，可以看出夏晴生長在城市，她不會走坡路，走幾步身體便失去平衡，她不得不張開手臂，像八爪魚一樣纏住馬剛的腰。我看到馬剛經常會低下腰去，笨拙地為夏晴綁系鞋帶，他粗壯的背影使我想起一些交歡之前蠢蠢欲動的動物。

看得出來，馬剛和夏晴的關系的確不錯，不是那種茍合不到幾天，就一拍兩散的野鴛鴦，也不是那種過一天算一天的偷情者，他們很像一對正處蜜月間的夫妻。夏晴過來之后，馬剛便很少再來我這里，我們的起居規律完全錯開。白天我得睡覺，沒時間搭理他，晚上則是馬剛沒時間搭理我，他得陪著夏晴。

我想，也許我該去找個女人結婚了，十年前的時候，我總希望自己能像皇帝那樣，娶回三千美女八百嬌娥，可現在不一樣了，只要有女人肯嫁給我，長成什么樣都行。毫無疑問，我正在變老，長期熬夜的人往往比常人更易老去。再過兩年，我也許會跟那些老人們一樣遲暮懈怠。找個老婆，至少能阻止我無休無止的熬夜生活，從而延緩我的衰老。在這方面，我有點羨慕馬剛，他有夏晴。

4

馬剛和夏晴之間的第一次爭吵，大約發生在兩個月之后。那段時間我學會了閑逛，除了馬剛，我在這座城市里一個朋友也沒有了，馬剛不來找我，我竟有種被世界徹底拋棄的感覺。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只能一個人出去晃蕩，大街小巷里亂轉，轉累了，就到超市去買幾瓶啤酒，或者是兩盒雙喜牌香煙，然后帶回房間。沒有馬剛相陪，我比往常更加依賴煙酒，如果連煙酒也沒有了，我一定會悶死在南方的這座城市里。

這天傍晚，我提著幾瓶啤酒從馬剛樓下路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經過馬剛樓下。有很多條路可以將我從超市送回我住的地方，我偏偏就選擇了最遠的一條。我在他樓下站了一會，考慮著要不要上去坐坐，抽兩根煙，跟他說會話，我有很久沒跟他說過話了。正猶豫著的時候，一只粉紅色的乳罩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到我頭上，然后擦著我的鼻梁滾落到地下，將我的眼鏡也掛掉了。我不禁怒火中燒，被女人的貼身物品擊中腦袋，是件極不吉利的事情。我在地上摸索了一會，撿起眼鏡戴上，然后站起來，想對著樓上破口大罵，可我卻先聽到了馬剛高昂的怒吼，他正在發火。我沒聽到夏晴的聲音，也許是馬剛的嗓門太大，把一切細微的聲音都壓下去了，他的嗓子都快吼破了。

“老子就是不去工作，你咬我。”

“不工作怎么了？這么多年也沒見把我餓死。”

“要老子去開車，你還不如把我閹了。”

“媽的，信不信我揍你？”

“你扔，你再扔，你他媽敢再扔我真揍你了。”

“操……”

然后是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響，其間不斷有物品被擲出窗口，搖控板，水果刀，煙灰缸，撲克牌，女人用的梳子，發夾，安琪兒衛生巾，甚至還有一盒邦德牌爽滑平紋避孕套，五花八門。這扇小小的窗口，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個繁榮的小賣部，如果所有人都像馬剛和夏晴這樣，我想我根本就用不著絞盡腦汁去寫稿賺錢，我只要成天在別人窗戶底下候著，一年隨隨便便也能掙個幾十萬。我估計這兩個人都有虐待傾向，只要是能隨手拿得動的日用品，全被這兩個人從窗口扔了下來。我趕緊跳到一旁，避開這些槍林彈雨的襲擊。我心想這下夏晴完蛋了，不重傷也會被揍個半死。馬剛的厲害我是見識過的，以前跟我喝酒，找不到開瓶器的時候，他并攏兩個手指，對準瓶口用力一揮，啵的一響，瓶頸就齊刷刷地斷了。他這本事是從一位有名的氣功大師那里學來的，他說他十五歲那年，家里給了他五千塊錢，要他去學個廚師，結果他從東北跑到河南去學氣功，氣功沒學到，倒是學會了這手空手切瓶的功夫，要是發揮得好，一掌下去能斬斷一塊磚頭。我不禁替夏晴捏了把冷汗，她的皮肉不可能比酒瓶和磚頭硬。

兩分鐘之后，馬剛從樓梯口走出來，他的模樣讓我萬分驚訝，我心目中的這位強者就像只花哨的蝴蝶，臉上印滿手指抓出來的血痕，就仿佛剛被人用酷刑逼供過。看來是我低估了夏晴，這女人的攻擊力比我想象中的遠要強大。馬剛嘴巴里不停地嚷嚷，說著一些很惡毒的臟話。看到我的時候，他愣了愣，然后馬上把頭仰起來，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勢。我注意到他的耳朵上還掛著幾根沾有蔥花的面條，我提醒他，吃面條怎么吃到耳朵里去了？他便很尷尬地將面條抹掉。“這女人欠揍，我早晚會飛了她。”他攥緊拳頭，對準墻壁擂了一拳，停了會又說，“做男人真他媽沒意思，走，咱哥倆喝酒去，不醉不歸。”

馬剛的酒量其實并不小，在十分鐘之內，他消滅了四瓶啤酒，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我藏在冰箱里的半瓶瀘州老窯，也被他翻了出來。“今晚就睡你這里，我不回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干脆就喝死掉算了。”馬剛臉上的刀疤因憤怒而扭曲起來。“我明天就去租間房子，與那賤貨一刀兩斷。她兩個月就花了我八萬，這破逼，以為我的錢是撿來的，我每一分錢都他媽是用命換回來的……”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下來，他大概是覺得有些事情不該跟我講，連忙喝口酒把后面的話壓住。

過了一會兒，他憋不住了，又開始說話，準確地說，他是往外面倒話，他的傾訴欲望從來都沒這么強烈過。“現在我一分錢都沒有了，她逼著我去工作，去給別人開車，我他媽最討厭開車了，一看到紅綠燈我就犯暈，要我開車，我寧可回家鄉去給人家看場子，干殺手也比干司機強……”他把最后一滴白酒倒進肚子，“酒酒酒呢？怎么就沒沒沒酒了？你真小氣，以前一晚上我能喝十六支，這些酒還不夠我塞牙縫，快去買。”他又開始犯起了磕巴。我只好下樓去買酒。

再回來的時候，馬剛已經走了。這家伙連個招呼也不打。五分鐘之后，我接到他的電話。“我不陪你了，你一個人喝吧，”他說，“我還是回去睡的好，我怕夏晴會自殺，真的，她動不動就喜歡自殺，有一年我跟她鬧分手，她一周就自殺過三回，他媽的，這女人……”

我笑了起來，我覺得夏晴的做法是對的，在南方這座城市，誰都得去工作，不工作就只有等著被餓死。我坐下來開始喝酒。屋子里被馬剛弄得一片狼藉，我懶得清理，我最討厭清理房間，索性就讓它這么亂著。

５

馬剛最終還是妥協了，這個表面上頑固不化的男人，內心其實極容易委曲求全。在夏晴面前，也許他從來都是這么善于妥協的。他去了一家港資公司上班，具體工作是給一位肥胖的香港老板當司機。白天的時候開車，在大街小巷里和一些高速公路上來回奔跑，晚上也很少回家，大多數時間住在公司的宿舍里。司機這項職業必須隨傳隨到，馬剛無疑是個敬業的男人，自從他上班之后，我能見到他的機會就更少了。

偶爾碰到馬剛的時候，他會停下來，陪我抽兩根煙，問問我的近況。“大作家，最近過得怎么樣？缺錢嗎？缺錢的話就說一聲，哥們之間別不好意思。”他說得非常誠懇，沒有一點客套或者是嘲弄我的意思。我也相信，馬剛是一個愿意把錢無償借給我的人，然而我每次都會謝絕他的好意。我的經濟狀況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窘迫。秋天一到，我的寫作欲望開始復蘇，并迅速膨脹，我在幾家報紙同時開了專欄，此外，我還兼職了一份內刊編輯的工作，獲得的稿費和薪水足以使我下半年衣食無憂。我倒是有點擔心馬剛。跟我聊天的時候，他很少再提到夏晴。我也再沒見過夏晴。馬剛工作以后，這個女人就不見了蹤影，就仿佛是被南方酷熱的天氣給蒸發掉了。

她怎么樣了？對南方的生活習慣嗎？她是不是回老家去了？我試圖向馬剛打聽一些關于夏晴的消息，一段時間不見，我還真有點懷念這個女人。再見到我的時候，她會不會還盯住我的褲襠看？我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馬剛，我太不像話了，馬剛是我朋友，可我卻把夏晴當成了自己意淫的對象。我問馬剛：“夏晴呢？好長時間沒看到她了……”

“提她干嘛，沒勁，想到她我就惡心，還不如養頭母狗……”馬剛突然間失態了，臉上浮云般掠過一層陰霾，仿佛被人猛然揭開了一塊傷疤，他粗暴地打斷我的問話，并將話題轉移到他的香港老板身上，仿佛這樣才可以迫使他平靜下來。他果然平靜了。“我老板你知道吧，我跟你說起過的，你知不知道這肥豬有多胖？”他用兩個手臂比劃，“說出來你肯定不相信，橫著的時候有這么大，我的天，往車子里一塞，四個輪胎都陷下去一半，我看幾頭豬加起來也沒他重。”

馬剛談論起這個肥胖男人的時候，臉上的肌肉因興奮而抖個不停，仿佛這人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將這個男人挖苦一番之后，他無限感慨地向我總結，有錢并不一定是好事，我哪天要是被喂成頭肥豬，我干脆就開著車在馬路上撞死算了。最后他壓低聲音問我：“你那些黃碟呢？還在不在？”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兩只手局促地絞在一起。“在的話就借我兩張，褲襠里快憋出虱子來了，這狗日的香港人，肥豬……”

我不知道馬剛為什么總跟這香港老板過意不去，以前他從來都不攻擊別人，也從來沒有對某個人這樣憤懣過。長得胖又沒罪，再說，別人長得胖跟他又有什么關系？我想馬剛心理上可能有些問題了，我擔心他會瘋掉，或許我該建議他去看看心理醫生。幾年前的時候，我有個朋友就是這么瘋掉的，沒瘋之前他是個健壯的游泳運動員，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孤身游過瓊州海峽，后來他把自己淹死在一口浴缸里。如果馬剛瘋掉，他會不會死？我閉上眼睛，不敢隨意亂想。

大概是一周之后，我去馬剛家拿碟子，在半路上碰到了夏晴，跟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并肩走在一起，兩人看上去頗為親熱。我沒見過這個男人，然而他臃腫的身軀讓我覺得異常熟悉，我想起馬剛所說的那個老板，馬剛描述中那頭的肥豬就是這副樣子。他勾搭上夏晴了嗎？或者是夏晴勾搭上他了。我有點憤怒，為馬剛忿忿不平，也許是我自己盟生了醋意。我將這兩個人堵在了路上，我問夏晴。“馬剛呢？”

“馬剛？馬剛是誰？”她一本正經地問我，眼睛睜得老大，仿佛真的不認識馬剛了。然后她指著我，向那頭肥豬介紹。“我朋友，是個作家。”

“哇，作家啊，我最佩服的是作家啦。”這男人一只肥胖的手擱在夏晴腰上，另一只手騰出來跟我握手，我的手被他捏住之后，就仿佛陷進了一坨冰冷的豬肉里。說話時，他腮邊兩塊贅肉不住地顫動，他說，“這是我的名片，有時間來公司坐坐啦。”他掏張名片塞在我手里，然后把手收回去，一把抄住夏晴渾圓的臀部。他的巴掌肥大無比，蓋下去之后，夏晴立時不見了半邊屁股。我真想找把屠刀，將這肥豬的手掌剁下來做成一盤紅燒蹄髈，這樣的話，他的手就不會那么淫蕩。我想夏晴這女人真賤，就這么一雙手，搓在她身上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會是怎樣一種感受，還不如買兩只豬蹄來塞在床頭，寂寞難耐的時候就拿出來當手使。

“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夏晴問我，她說，“去看看我剛租的房子，三室兩廳的，一百二十多個平米。”

我胃部一陣痙攣，我想，夏晴被這個男人壓在身下的時候，會不會變成一塊肉餅？我從來都沒見過這么厚顏無恥的女人。我彎下腰去，只想嘔吐。我開始不停地嘔吐。

6

我決定去找馬剛，把看到的事情告訴他，他是我哥們，我不能讓他當了王八，還像白癡那樣被蒙在鼓里。我越來越討厭這座城市，越來越討厭夏晴了。

我剛準備出門，馬剛卻先找上門來了。他的樣子比往常蒼老了許多，黑而且瘦，臉上像被刀子刻過一樣，露出分明的棱角，那道刀疤似乎陷得更深了。他手里攥著兩張碟子，木然地站在門口。我沒請他進來，他就不進來，他似乎沒想進門的意思，兩只腳就那樣僵硬地撐在地上，就仿佛是被兩枚釘子釘住了。

“進來吧，”我說，“我有事要告訴你。”

“哦……”馬剛愣了愣，把兩張碟子塞在我手里，“有什么事就在門口說，我不進來了，我還有事要辦，我來是還碟給你的，過兩天我就要走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后指著我手里的碟子，“你也該去找個女人了，長期這樣，不好的，真的，干頭母豬都比用手強。”我問他：“回北方嗎？”

“不，回家鄉，我討厭這里。”他說，“其實我不是北方人，我騙了你，我根本就沒看到過什么長城，也沒到過山海關，我不該騙你的，你是個好人。”

我突然憂傷起來，我也許是被馬剛嘶啞的嗓門打動，我一向都是個容易被情緒感染的人。我有點猶豫了，揣摩著該不該把看到的事情告訴他，他都要走了。然而我還是告訴了他。我實在是忍不住，或者說，我太討厭夏晴了。我說：“我看到了夏晴，還有那個香港人，長得像頭肥豬的香港人。”

“原來你什么都知道了……”馬剛有些吃驚，我也感到吃驚，他顯然要比我更早知道這件事情，為什么從來都沒見他向我提起過？他愣了一會，很快又平靜下來，伸手向我要了支煙，點上了，他憋著氣，就像吞咽啤酒那樣，將煙霧大口大口吞進嘴里，他說，“不提她了，女人不是東西，她要跟那頭肥豬去香港，我算是看透了。”他開始憂傷起來，一顆腦袋越彎越低，幾乎垂到了胸口，他說，“香港是個好地方啊，她去了也好，比跟著我這個窮光蛋強，我養不起她……”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安慰他，可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好像已經成了啞巴，每次我傷心的時候，我就會變成啞巴，我能說些什么呢？

“你知道我為什么討厭開車嗎？”他問我。我搖著頭，還是說不出話，我嗓子里就像有把沙子。“我是個色盲，”他說，“分辯不清紅綠燈。”

我差點跳起來，馬剛是在開玩笑嗎？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一個想成為畫家的人，居然會是個色盲。我想起了掛在馬剛床頭的那幾幅水墨畫，黑白的，沒有其它色彩。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他只會畫水墨畫，那是因為上帝只允許他畫水墨畫。

“有件事讓你猜對了，我不是混混，我臉上這道疤，是在一場車禍中留下來的。”他繼續對我嘮叨著，“在家鄉的時候，夏晴硬逼著我學開車，托關系給我弄了個駕照，還從出租車公司租了輛的士，結果開不到幾天，我就闖紅燈撞死人了。”說到這里，他開始聳動肩膀，一抽一抽地哽咽起來。“一個女孩，才十歲左右的樣子，多么可愛，撞死她后，我就逃出來了。我是個逃犯，是兇手。”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后來我幾乎聽不見他說話了，只能看到他的兩片嘴唇在無力地蠕動。最后，他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之后向我道別，他說：“我得走了，明天還得去上班，最后一班崗，明天過去之后，我這輩子就再也不開車了，打死我也不開車了……”然后他真的就走了。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該不該送他。

第二天晚上，我照例在傍晚時分起床，洗漱，然后打開電視機。屏幕上警燈閃爍，播音員正在用甜美的聲音報導一起交通事故：９月2日下午二點三十分左右，建國路與海濱路交叉處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車號為粵Ｂ61XXX的豐田小車途經路口時，司機違規直闖紅燈，先后和側面開來的數輛車子相撞，致使車內兩人當場死亡，兩名死者皆為男性……

我眼眶一熱，黯然關掉電視。馬剛怎么樣了？他回去了嗎？我突然像得了瘧疾那樣抖了起來，我什么都不想做，也不去想，只想就這么坐著，就這么顫抖下去，等天亮之后再離開南方。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紅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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