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的夢

你這短命的，又來要什么錢？老娘跟你說過多少遍，要錢沒有，要命就有一條！包工頭的婆娘一手叉腰一手抹著嘴角白花花的唾沫，渾圓的腰身扭動著，像一只搖擺著的企鵝。圍觀的工友畏懼地往后退了幾步，但是呂大明不能退。

梅姨。呂大明唯唯諾諾地，把腰彎得不能再彎，把頭低得幾乎是磕在兩條大腿間，第一次向包工頭的婆娘——梅姨要工錢，呂大明就把禾桿一樣的腰彎了再彎，這樣不但可以表示對梅姨的尊重，還能夠避過梅姨密匝匝的，槍林彈雨般的口水攻擊。呂大明稍稍把頭往上抬了一下，眼皮努力翻了翻，梅姨，你就開開恩，先給我支一個月的工錢吧，小明他要上幼兒園……

啥？還上幼兒園？梅姨鼓著一雙滿是褶皺的黑少白多的眼睛，怪叫著說，喲，你呂大明還不得了，現在也學人家趕時髦了呀？深圳每個角落都爬著外來工，爬來爬去還沒有幾個能爬出這些蜜蜂窩的，許多比你能干的也不敢說送孩子上幼兒園，你窮得光溜溜的，還屁顛著跑來預支工錢給兒子上幼兒園？我看你是白日做夢，吃飽了撐的！

我不就是不想小明也像我這樣沒有出息嘛！梅姨你行個方便，我跟小云這輩子都感激您！呂大明作著揖，額頭在兩個拳頭中間舂米一樣叩著。

不行不行，沒有就沒有，個個都來問老娘我要錢給兒子讀書，老娘經不起你們這些人干折騰！梅姨手指著前面的一群人罵道。罵完，她走進自己的平房，砰地把門一關。

兒子小明已經三歲多了，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他是呂大明這一生最有奔頭的希望。但是現在梅姨卻不肯給錢，不能送孩子去接受教育，呂大明焦慮地在包工頭的房間前轉來轉去。

呂大明，我再跟你說一遍，以后不要讓你兒子跑到工地上玩，下次再給我看見他在工地上玩，看我不打斷他的兩條腿！梅姨突然打開窗口，伸出頭對著呂大明惡狠狠地吼了兩句，呂大明還來不及彎腰回答，她又砰地一聲，把窗關了。

大家同情地圍上來，安慰呂大明。唉！呂大明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煙點上。

大明，能拿到錢嗎？媳婦小云在房子門前洗著菜，聽到呂大明的腳步聲，滿懷希望地扭過頭來問。

沒有！呂大明蹲下身子，瞇著眼睛看了看白花花的日光問，小明呢？

肯定又是跑工地上去了，這小子，就是調皮，我都不知道打過他多少次，他還是不聽話，非要往工地跑。小云數落著，呂大明把香煙擰在地上，站起來說，我去找找他。

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能往工地上跑，你這小子就是不聽老子的話。呂大明從鋼筋堆后面找到兒子呂小明，他提起小明，揮起大手在小明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扇了幾下，呂小明癟著小嘴，想大聲哭又不敢，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著轉，模樣兒甭提多可憐。

呂大明，你干嗎呀，打孩子啊？梅姨突然轉到鋼筋堆后面來，一手搶過呂大明手中的小明，啪地在呂小明胖胖的臉上親了一口。冷不防地鉆出個梅姨，呂大明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幾乎要碰到鋼筋上。

梅……梅……梅姨！您……您！

你什么呀你？我還能吃了你呀？梅姨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不是想預支一個月的工錢給小明讀幼兒園的嗎？

但是，剛才您……呂大明對這個喜怒無常的梅姨真的是捉摸不透。

剛才那么多人，你叫我怎么好給你預支工錢啊？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燈，要是給你開了頭預支了錢，他們就會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來我這里拿錢，我們現在還沒有跟建筑商結賬，哪里有那么多錢啊？你人老實，錢支給你我放心。而且小明是我看著長大的，機靈得很，我瞧他日后準有前途。梅姨說著，飛快地把一把鈔票塞進小明胸前的大口袋里。

我……我也知道您的難處，這叫我……叫我怎么感激您呢？呂大明把腰彎得不能再低。

得、得！別在老娘面前一副窩囊樣，你趕快去給小明報名去，還有，要是有人問起你孩子去幼兒園的錢是哪里來的，你就說是跟親戚借的，知道不？梅姨說著，又在小明臉上親了一口，把孩子往呂大明懷里一送，說了句，最好還是少讓孩子來工地，危險！然后噔噔地走了。

給兒子報名回來，呂大明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輕松，他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憧憬著兒子跟城里的孩子一起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接受教育的情景，樂得嘴巴老是歪著合不起來。

呂大明在工地上是一名焊工，他拿著焊具，蹲在工地上，仔細地焊著一個個鐵架子，從今天開始他就要多加班，因為孩子讀書后，開支就更加大了，呂小明就是他呂大明的希望，是他的全部，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啊！

不好了，大明，小明掉土坑里了！包工頭突然從遠處向著呂大明大聲喊，你快過來呀！

呂大明兩側太陽穴像是給什么重重地捶了一下，土坑里填滿了鋼筋條的呀！他一摔焊機沖向土坑。

爸爸……呂小明是幸運的，他沒有給鋼筋條插穿肚皮，他坐在鋼筋條上，恐懼痛苦地望著呂大明，他怕得連哭都忘記了。

孩子別怕，爸爸下來抱你上去！呂大明安慰著孩子，攀著土坑壁往下爬，他小心翼翼地繞過一道一道的鋼筋，來到呂小明面前，他伸手去抱孩子。呂小明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突然黯然下來，他說，爸爸，我痛！然后往呂大明懷里一靠，暈了過去。

鋼筋條從小明的肛門插了進去。我該怎么辦？呂大明緊緊摟著孩子，回頭問土坑上面也是一臉焦慮的包工頭。這么熱的天，不能讓孩子在太陽底下昏迷得太久，你趕快把他屁股上的鋼筋拔出來，送他去醫院啊！包工頭吼道。呂大明咬了咬牙，抱著孩子用勁往上一提！

啊！痛！呂小明微弱地睜開眼睛慘叫道，然后又暈了過去，血水從他的小屁股流了出來。

快去醫院，包工頭伸手把呂大明父子倆拉上土坑，一邊催促著呂大明送孩子去醫院，一邊招呼另外一個在工地上的民工去叫梅姨趕快提些錢往醫院趕去。

醫院的急救室醫生給小明做了診斷，說是肛門直腸挫裂傷，建議住院。護士推著小明剛出來，梅姨就拉著哭泣著的小云，風風火火地趕來了。

我都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不能讓孩子在工地上玩，你們就是不聽，就是不聽。梅姨肥胖的身子往手術床前一堵，嘴里喊著我的乖乖肉兒，得人疼的小明。旁人看上去，好像她才是小明的親娘。

梅姨，醫生讓我去交住院費，我……我……呂大明向梅姨提到錢，又不自覺地把腰彎了又彎。

那你就去交費啊！小明跟小云還指望著你呢，你就這個熊樣兒！梅姨瞪著摻著紅絲的眼睛。她說著拉開挎下的小皮包，掏出一大把紅色的鈔票。

謝謝梅姨，謝謝梅姨！呂大明幾乎把身體對半折了起來，他接過錢轉身跑了出去。

這龜孫兒！梅姨向著呂大明跑去的方向啐了一句，追著小云跟護士進了住院部。

你們是呂小明的家屬嗎？戴著眼鏡的住院部醫生邁著八字步走了過來。

我們是，醫生！呂大明說。

我們醫院的腸鏡壞了，做不了手術，你們還是換一個醫院吧！眼鏡醫生說著把小明的病歷遞給呂大明。

啥？腸鏡壞了？醫生你是在開玩笑吧？梅姨說，腸鏡怎么可能在這個時候突然壞了呢？你們這么大的醫院，這么重要的設備，怎么可能說壞就壞？既然腸鏡壞了，剛才給小明做檢查的醫生怎么不說？梅姨說著，一手又習慣性地叉著腰，一手抹了下嘴角飛噴出來的唾沫。

我們醫院是考慮到病人的特殊情況，才作出這樣的建議。眼鏡醫生后退了兩步，躲開了梅姨的口水攻擊。

啥？這叫為病人考慮？你看這孩子，傷得多重，他都痛得暈過去幾次了，你們磨蹭來磨蹭去，不僅沒有給我們做出最佳的搶救方案，還找借口說什么腸鏡壞了，讓我們到別的醫院去，虧你們還是救死扶傷的醫生。反正我不管，今天你們給治也得治，不給治也得治！梅姨鼓著一雙眼睛，對眼鏡醫生吼著。

你們才是病人的家屬吧？眼鏡醫生轉向呂大明。呂大明往梅姨身邊靠了靠說，梅姨，或者醫生說的是真的，不如我們……

不如什么？放你娘的狗屁！就你這個熊樣兒，也配在這里拿主意？梅姨胖胖的身軀移動了一下，繼續說，我是呂大明的包工頭，現在雇傭著呂大明，他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今天這事老娘我管定了，你們醫院不給我們一個交代，不給小明治療，再提轉醫院的事情，老娘我直接告到衛生局去。

大姐，您……看著梅姨來勢洶洶的，眼鏡醫生說話馬上軟了。

我什么我？別以為老娘我沒有什么文化就什么也不懂，你們沒有給病人做詳細的檢查，沒有請專家過來會診，就這樣讓病人輕易轉醫院，是違規行為，違規！懂嗎？梅姨越說，嘴角的唾沫就越多，她把肥厚的手掌伸進包里，掏出她的手機。

大……大姐！您……您先別打電話，我……我現在……現在就去請示請示。眼鏡醫生說著，逃也似地走了。

梅姨上前摸了摸小明蒼白無血色的臉，眼睛紅紅地說可憐的乖乖。

呂大明突然感到梅姨很平易近人，他伸手摸出一根香煙在手里捏著說，梅姨，他們會不會不給小明治療？要是腸鏡真的壞了怎么辦？

你大哥就是放心不下你們才叫我跟著過來的，他就是怕你膽小怕事，在外面讓人家欺負了小明。放心吧，醫院肯定馬上就會對小明進行搶救的。這家醫院是全市設備最齊全，最先進的，要是他們都不能治療小明的話，別的醫院我們就更加沒有希望了。唉！現在的人有錢了，其他的東西就變得貧乏了。我早就聽說過目前深圳某些醫院喜歡挑揀“含金量”高、風險低的患者治療，遇上我們這類沒錢又風險高的病人，往往會找各種借口把患者推去別家醫院。像我們這樣的農民工，已經是又窮又苦，還要遭不公平的罪！

果然，梅姨話才落下，護士就過來把小明推進了搶救室。

梅姨，這次真的謝謝你！呂大明激動地握著梅姨的手，梅姨眼眶一紅說，這算啥，我也是一個農民工，也當過母親！

梅姨，您！呂大明突然哽住了，梅姨跟包工頭在鄉下曾有過一個聰明可愛的兒子，由于包工頭跟梅姨長年在深圳打工，孩子就由家里年邁的老人照看。孩子調皮，老人哪里看得住他？那年夏天，梅姨的兒子跑到河邊玩，不知咋的，玩著玩著就掉水里了，等村里人發現把他救上岸，送到醫院已經來不及了。之后，梅姨的脾氣就開始暴躁起來。

大明，別想那么多了，以后跟你大哥好好地干，多賺點錢，供小明上大學、出國留學去，考碩士博士的。梅姨我就看好小明，以后他能夠帶著我們爬出深圳這些“蜜蜂窩”。梅姨用她從來沒有過的溫柔的聲音說。爬出“蜜蜂窩”，不止是梅姨的夢想，還是千萬打工仔的夢想，呂大明仿佛看到眼前的就是一片碧海藍天！

責 編：謝荔翔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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