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有時比紙薄

晚飯過后，母親從雞籠里抓了只雞，綁住了翅膀，然后從父親手里接過50塊錢去了鎮(zhèn)上。父親坐在藤椅上，時不時抽上一口煙，一臉愁容。母親走后，父親一直嘆氣，妹妹在一旁勸說著父親：不行就算了，我在家里做事也是一樣的，何必這樣低聲下氣地去求他們呢？父親沒有說話，只是偏過頭呆呆地望著竹林深處。看到這一切，我的心好痛，這都是因為我的過錯，而讓妹妹輟學，又因為我的過錯，而讓妹妹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曾經(jīng)一次的無知和沖動，我卷入了傳銷的深淵，從此，我便走進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從同學到老師，從朋友到親戚，我無一例外地騙過他們，要他們來加入。雖然最后他們都沒有上當，但我卻在里面花去了一萬多塊錢。這是父母的血汗錢，也是給妹妹讀書的錢。妹妹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可是就因為我的一番冠冕堂皇的騙言，讓父母乃至全家都相信了我，認為我在外面有出息了，苦日子也將要熬到頭了。于是，家里說服了妹妹，把給她準備讀書的錢，全都寄給了我做“投資”生意的“本錢”，還借了一筆不小的債。

直到后來事情敗露，所有的錢都打了水漂，我滿腹心酸、無奈地走進家門。我看到了父母傷心失望的眼神，看到了妹妹怨恨痛楚的眼淚。從那之后，我的心靈就蒙上一層負罪感，特別是對于妹妹，我覺得我打破了她這一輩子的幸福。

心情平復后，母親想給妹妹找個活做。妹妹說要出去打工，被父母喝住了。我的事已經(jīng)讓父母對外面的世界失去任何憧憬與美好的想象，甚至是失望。而且妹妹年紀尚小，父母也不放心她出遠門。

這時母親想起了她的一個兄長，也就是我的四舅。四舅在市里的麻紡廠做辦公室主任，四舅媽專門負責廠里招工事宜，母親便托他們把妹妹弄進麻紡廠去上班。

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妹妹干勁很足，加上農(nóng)家出身，能吃苦，妹妹做事很勤快，不僅在短時間內(nèi)學會了基礎操作，還掙得了她步入社會的第一份工資。妹妹其實還是很想讀書的，她打算做一段時間，存些錢后，再去重溫她的讀書夢。

妹妹的事解決之后，父母的臉上又漸漸露出了笑容。家里只有弟弟還在讀書，憑我們一家四個人的勞動，還清那筆債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車，開始尋找心中的夢。

然而，好景不長，妹妹在進廠三個多月后，臉上跟手上長起了紅斑，醫(yī)生說是皮膚過敏引起的。原來，麻紡廠的車間里整天彌漫著厚厚的苧麻灰，那些灰塵長期侵入到皮膚里，就引起了過敏。醫(yī)生建議最好是離開這種工作環(huán)境，于是，妹妹不得不又回到家中。

妹妹在家沒待多久，就坐不住了，她央求父母要出來打工。瘦削的妹妹讓父母看著都心疼，他們哪會舍得讓她出來，再則，妹妹那時患有很嚴重的貧血，根本不能適應打工的環(huán)境。那段時間，我的心情沉落到了極點，深深的自責與內(nèi)疚又一次從心底涌動。我決心要為妹妹做些什么，以彌補我曾經(jīng)的過錯。

我在附近的工業(yè)區(qū)奔波了幾天，想為妹妹找份好一點的工作，但妹妹一無學歷，二沒有一技之長，根本找不到。

這期間，我請假回了一趟家，本想安慰一下妹妹，卻被父親痛罵了一頓。他認為我把錢花在車費和這些根本無需我去關心的事情上。看著妹妹失落的眼神，我的心好痛好痛，要不是我，她本來是可以繼續(xù)讀書，繼續(xù)她的夢想的。妹妹的成績一直很好，在全年級都沒出過前十名，初中的時候，老師就預言她將來是考重點大學的料。而如今，這一切都像一場夢一樣消失了。

在返回工廠的前兩天，二舅的女兒，也就是我表姐曉鳳來我家玩。母親突然像看到救星般的拉住了表姐。表姐小時候上學經(jīng)常到我家，還不時從我家拿些菜到學校去吃，跟我家的關系非常好。畢業(yè)之后，曉鳳姐嫁給了一個有錢人，如今在我們市里承包了一家旅行社，生意很好。母親是想讓她幫妹妹找份活做。曉鳳姐很爽快地答應了母親，還很親熱地拉著妹妹去玩。

父親寫信說，妹妹已經(jīng)到曉鳳姐那兒上班去了，工作很輕松，就是打打文件，做做報表而已。曉鳳姐還專門花錢讓妹妹進了電腦培訓班。那一刻，我心里涌起從未有過的輕松感，我想，妹妹的苦日子也總算到頭了。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從跟著曉鳳姐的那一刻，是妹妹苦痛生活的開始，這期間，妹妹所受的委屈和傷害，根本是我無法想象的。

妹妹學會電腦后，就正式接手了表姐旅行社的財務工作。這是旅行社里一個燙手的山芋，那里的人都不愿沾它的邊，因為這是專門跟錢打交道的工作，大家都有些敏感，怕一旦有什么問題，就難以說得清楚。在妹妹來之前，有個負責財務工作的大姐因為有一筆30萬的賬對不上數(shù)，傾家蕩產(chǎn)也不夠賠，最后只好把房子抵給了旅行社。當然，曉鳳姐的損失也挺大，因為旅行社是她承包的，每個季度都得跟公司清一回賬，而那筆賬目一下子就讓曉鳳姐自己掏腰包賠了20多萬。所以，曉鳳姐不再相信外人，就想把妹妹培養(yǎng)出來。

妹妹對表姐一直懷有感恩之心，因為是表姐給了她這么好的工作環(huán)境，因此，在工作上，妹妹特別認真負責，哪怕是一塊錢的差異，妹妹也要去追查原因。在那近半年的時間里，妹妹經(jīng)手的賬目沒有出過任何差錯。曉鳳姐很高興，把妹妹的工資從450元加到了600元。年終的時候，曉鳳姐還發(fā)給妹妹一個紅包，樂得妹妹合不攏嘴。

春節(jié)之后，旅游的人很多，曉鳳姐的生意也紅紅火火，可是，導游卻不夠了。如果去外面招的話，一是時間來不及，二是又得多花一份工資。于是，曉鳳姐想到了妹妹，她要妹妹兼做導游帶團，開始只是負責一些近地方的接待工作，等熟悉了之后，就慢慢往遠的地方跑。

對于做導游，妹妹新鮮多過熱情，加之曉鳳姐常常在她耳邊說，是因為信任她才讓她學導游的，所以，妹妹沒有任何怨言。

問題出在妹妹帶團后的第二個月。那次妹妹帶了一個去新疆的團隊，回來時，將9萬塊錢交給曉鳳姐。曉鳳姐看到辦公室里沒有外人，就交待妹妹先不要做賬，也不要開收據(jù)。曉鳳姐那時動了一個私心，想將這筆錢占為己有，而不向公司交提成金，也省下了一些稅金。單純的妹妹不明就里，以為只是曉鳳姐當時沒有時間而已。曉鳳姐走了之后，妹妹還是把那筆賬做了進去。妹妹不會做假賬，不把那9萬塊錢做進賬，財務報表的數(shù)目便對不上。

到了季末，是旅行社交提成金的日子。曉鳳姐跟公司的監(jiān)管人員核對過賬后，臉色就青了，她發(fā)現(xiàn)賬目里多了9萬塊錢出來。她以為是妹妹故意這么做的，將妹妹叫到跟前，先是一頓劈頭大罵，然后把賬本甩到妹妹跟前說：是你做的賬，錢也是經(jīng)你的手，現(xiàn)在有9萬塊的漏賬，你自己賠吧。妹妹嚇哭了，她木然地抱著賬本，喃喃地說：那9萬塊錢是我從新疆帶團回來親手交給你的呀。

曉鳳姐憤恨地說：那收據(jù)呢？收據(jù)在哪里？你有可能交了錢不要收據(jù)嗎？妹妹哭得更兇了，連反駁的話都沒有了。后來，曉鳳姐沒有要妹妹賠那筆錢，而是讓妹妹回家去。當然，妹妹在旅行社做了半年的工資，也被壓下來了。

妹妹回到家后一聲不吭，父母輪番問是怎么回事，她就是不說。后來，母親找到曉鳳姐，問她是怎么回事，曉鳳姐不屑地看了一眼母親說：怎么回事？我還想問她呢！9萬塊錢的賬對不到，我怎么辦？我那么相信她，她卻出了這么大的錯，開始的時候看她還很老實，現(xiàn)在越來越滑頭了。

母親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以為曉鳳姐是想要妹妹賠那9萬塊錢，嚇得哭了。她拉住曉鳳姐，求她說，妹妹不懂事，要曉鳳姐給妹妹一次機會。曉鳳姐皺著眉頭說，這事情過去就算了，我也不追究了，你要她來道個歉，繼續(xù)來上班好了，以后做事一定要細心，不能再出差錯了。

母親千恩萬謝，回到家后，就拉妹妹去曉鳳姐家道歉，可妹妹怎么也不愿去，她說那根本不是她的錯，她沒必要向曉鳳姐認錯。父親一聲大吼制止了妹妹的話，然后對母親說：你晚上去鎮(zhèn)上買些東西，再挑只肥點的雞，我們兩副老骨頭去跟她賠罪。咱雖然窮，但要窮得有骨氣，不能給人家說閑話。

我是在妹妹回來后的第二天趕回來的，母親原指望我勸勸妹妹，但聽完妹妹的訴說后，我卻怎么也張不開嘴，換了是我，也不會認錯的。看著妹妹一個人躲在房間傷心痛哭，我也難受得想跟著哭。妹妹的房間里還保持著讀書的景象，墻上貼滿的紅色獎狀像一把把利劍刺入我的心。

母親去鎮(zhèn)上之后，我把心一橫，對父親說，不要去求她了，我賺錢來養(yǎng)這個家，讓妹妹繼續(xù)上學。父親瞪了我一眼，吼道：就你？你能賺多少錢？說得倒輕巧，你不看看你自己有什么本事。父親說完后大口大口地吸起了煙。妹妹咬著牙，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掉。

第二天，母親跟父親很早就起床了。我躲在門外聽到了他們在隔壁的談話。父親說：干脆再多抓只雞，順便去二哥家，讓他也幫咱跟曉鳳說說。

母親說：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嫌貧愛富。你忘了那次二狗結婚的時候發(fā)生的事了嗎？

母親的話讓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好多年前。二狗是我表哥，也就是曉鳳姐的大哥。那年，他結婚的時候，父母親帶著我去做客。新娘還沒來，大伙兒都圍在二舅的堂屋里聊天。母親有七兄妹，母親年齡最小，家境也最差。他們聊天的時候，母親根本插不上嘴。中午的時候，新娘還沒有來，大家都說肚子餓了。二舅看看表，然后起身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二舅媽從廚房里出來，依次把大姨二姨等人都叫了進去，只剩下母親獨自坐在那里。我因為好奇，就偷偷跟著二舅媽去了廚房。我看到幾個姨媽都在歡聲笑語中吃著雞肉粉絲。那時我還小，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跑出來對母親說了。當時我就看到母親的眼淚流了出來，然后她自言自語地說，咱們窮，你舅舅瞧不起咱們，瞧不起咱們呀！

幾個姨媽吃完雞肉粉絲后又回到堂屋，看到母親臉上的淚痕，她們都沒有做聲。這時，二舅也出來了，他看了母親一眼，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坐在了中間。我一直依在母親身旁，看到二舅出來時，我便問他：你怎么不叫我娘去吃雞肉粉絲？母親回過頭，對著我的屁股就是幾巴掌，然后抱著我痛哭。旁邊的人都怔怔地看著母親。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父親都看在眼里，但他又能怎么樣？在親友們不解的目光中，父親拉著母親去了三舅家。后來，二舅來跟母親道歉，說是雞肉粉絲剛好就那么多，輪到母親時就沒了。我知道，這個陰影一直盤踞在母親的心中，永遠也揮之不去。

父親跟母親準備出門的時候，我悄悄穿好了衣褲，然后跟在他們的后面，一起到了二舅家。二舅比以前瘦了許多，兒女長大之后，嫁的嫁，搬的搬，昔日熱鬧的庭院如今變得冷冷清清。母親的到來，讓他的眼里透出些許光彩。

母親簡要地跟二舅說了一下要辦的事，然后眼巴巴地望著二舅，等待他的決定。二舅看了看母親手中的雞，然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我試試看吧，你們跟我一起去。

我們跟著二舅去了曉鳳姐的家。曉鳳姐還沒回來，只有表姐夫在。表姐夫看了我們一眼，不冷不熱地說了句：姑父姑媽來了。然后就一頭鉆進了臥室，一直沒有出來。中午，曉鳳姐回來了，打過招呼后，就開始張羅著做午飯。母親輕咳了一聲，用眼神示意二舅，二舅揮揮手，帶著母親去了廚房。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但時不時的聽到母親的輕聲哭泣，那一刻，我的心被揪得生疼。我痛恨自己為什么當初會走錯那步路，以至于發(fā)生這么多的事，雙鬢已花白的父母，為了女兒，竟厚著臉皮低聲下氣地求著自己的外甥女，這一幕，已經(jīng)深深地烙在我心中。

妹妹終于又回到了旅行社。她不再是為了這份工作，而是為了爭一口氣，同時拿回那半年的工資。

經(jīng)過那件事后，曉鳳姐對妹妹也失去了往日的信任。她把妹妹調(diào)去專門負責帶旅游團，而財務的事則交給了我的另一個表姐，大鳳姐。她是曉鳳表姐的親姐姐。

大鳳姐的脾氣非常火爆，動不動就發(fā)脾氣，特別是對妹妹，好像妹妹來這里上班是沾了她多大的光一樣。大鳳姐剛來接手工作的時候，妹妹時常很親熱地叫她，可她對妹妹卻不冷不熱。妹妹稍微做錯些什么，她就大呼小叫，把妹妹說得一無是處。妹妹傷心難過，但不敢對家里人說，便將一肚的苦水向我傾訴。

當聽到妹妹說她被大鳳姐無端謾罵和指責的時候，我忍無可忍，要找她理論一番，問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初讀書時我父母照顧了她多少。我找到大鳳姐的時候，妹妹也在那兒，她知道我想做什么，便把我攔在外面，然后流著淚說，我知道你想跟她說什么，有必要嗎？把親情像籌碼一樣拿來交易，你不覺得很寒心嗎？

我愣在那里，看著妹妹憔悴的臉，撫著她的肩膀說，不想做就辭職吧，把自己弄得這樣不開心，何苦呢？妹妹說，過一段時間再說吧，眼下父母親剛剛跟曉鳳姐說好，我不想讓他們再傷心，再說，現(xiàn)在旅行社其實挺艱難的，連導游都招不到，我如果現(xiàn)在走的話，這里真的很難支撐下去。他們對我們再怎么無情，可我們不能對她們太無義，這些日子我想通了。

妹妹說完后，就回辦公室去了。我剛轉(zhuǎn)身，就聽到大鳳姐訓斥妹妹的聲音：你也真會享受呀，出個差還住100塊錢一個晚上的酒店，你以為這不是你的錢是吧……

后面的話我沒能再聽下去，但我知道，那次妹妹出差是帶一個很重要的客戶，是曉鳳表姐要她住100塊錢以上的酒店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感覺好失落，所謂的親情，原來是這樣的脆弱，在利益面前，它薄得不如一張紙。

后來，妹妹在那里又做了三個多月，最終因為受不了大鳳姐的刁難，還是辭職了。當時曉鳳姐沒在旅行社，是大鳳姐處理的，結算工資的時候，大鳳姐扣了妹妹1000塊錢作為培訓損失費。妹妹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此后，妹妹繼續(xù)參加學習，不久，她在市里另一家大型的國際旅行社找到了導游工作。憑著新學的知識、曾經(jīng)的經(jīng)驗和人際關系，她很快做上了領班，工資也漲到了1000多元，還有帶旅游團的獎金和提成。我在外面也找到了滿意的工作，生活漸漸安定下來。家里的債務不久就償還清了，一家人其樂融融，生活充滿了陽光。

曉鳳姐的旅行社這時卻出現(xiàn)了危機，先是查出了財務問題，然后是幾個導游集體辭職了，旅行社一下子陷入絕境。于是，曉鳳姐又想起了妹妹的種種好來，到我家想找妹妹去幫她的忙。

妹妹剛剛帶了個旅游團到外省旅游后回到家，正在房里睡覺。曉鳳姐紅著臉看了我們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走進妹妹的房間。

責 編：雪月

題 圖：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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