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老劉打電話的時候,老劉還在他的老家。老劉在電話里嘆氣說,唉,人上了年紀,想出來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之后他又問了我目前的一些情況。真是歲月不饒人啊,我握著電話久久不能放下……
老劉是四川營山人,年紀與我父親差不多,六十多歲,1989年起就帶著一班人在海南海口從事建筑包工。我開始跟他打工時也生疏地稱呼他為劉老板,可老劉不同意,他說那樣會拉長了彼此間的距離,所以,我也就像其他工友一樣直接叫他為老劉。
認識老劉是在1998年8月底,在這之前,我在海南省定安縣黃竹鎮(zhèn)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工地跟一個湖北工頭打工。工地完工后,那個湖北工頭因為我干活既聽話又勤快舍不得我走,就把我?guī)Щ睾?冢缓蠼榻B我去給老劉干活,并說日后包到工程時再通知我回去。當時老劉在海口市內(nèi)的省醫(yī)學(xué)院工地承包了兩幢教學(xué)樓主體工程的施工,有三十來個工人跟他打工,大部分都是他的老鄉(xiāng)。
老劉雖然是個工頭,但他從來不擺工頭的架子,還經(jīng)常和我們說說笑笑,打成一片,把我們當成兄弟一樣看待。跟老劉打工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工錢好要,平時借支零用之類就不需多說了,最重要的是不管你什么時候提出要走,他都會及時結(jié)賬,從不拖欠工錢。老劉經(jīng)常跟我們說,我也是從打工走出來的,深知每一分工錢都來之不易,所以,我哪怕是餓著肚子,都不會少你們一分血汗錢。老劉這樣說了,也這樣做了,所以,跟著老劉打工盡管很辛苦——日曬雨淋不說,加班加點通宵達旦是常事,但每一個工人都毫無怨言。
還有一個月就要到春節(jié)時,工友們有的去跟老劉預(yù)支工錢寄回家,有的要結(jié)算工錢回家,可是我沒有去。這并不是說我是那種出門不管家的人,而是我剛來幾個月,剛好又是活路不正常的情況下,除了平時開支,已經(jīng)所剩無幾,怎么好意思去跟老劉借錢寄回家呢?何況,我跟老劉既不是老鄉(xiāng),也非親非故。只是,我想不到之后的一個上午,因為工地上沒有活干,老劉就叫我跟他去茶館喝茶,中途,老劉突然問我:“小潘,快要過年了,你怎么好像沒有一點動靜?”
“什么動靜?”我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問老劉。
“就是說,快過年了,你難道不想給你家里人寄點錢,讓他們高興高興嗎?”
“想啊,但你也知道,平時我跟你預(yù)支了那么多零用錢,而工又不是很多,我哪里還有錢寄回家呢?”我知道老劉心腸好,而且很和氣,就壯著膽子實話實說了。
“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既然我主動問你,就一定不會讓你失望。你跟我打工也不容易,雖然我不能保證你掙到很多的錢,但春節(jié)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我多多少少是要拿一點錢給你寄回家的,這樣你以及你的家人也會開開心心。等會兒我?guī)闳ム]局吧。”老劉親切地對我說。
淚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盈滿了我的雙眼。我感激地點點頭。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安安心心地跟老劉打工。
開春過后,那個湖北工頭在海口市內(nèi)承包到修建私人樓房的活路,他就專程趕到老劉的工地,把我叫回去跟他干活。可我真的舍不得離開老劉啊,正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老劉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說真的,我看你干活很老實很賣力,也舍不得你走,但你是他介紹來的,我不能失信于他啊。去吧,他那邊的活路干完后就回來,我隨時都歡迎你的。他那個工地離這里不算很遠,有空就回來玩玩。”
搬到湖北工頭的那個工地后,也沒有多少活兒可干,干幾天休息幾天,因為要修建的是一幢小小的樓房而已。后來,我征得湖北工頭的同意,他這邊沒有活干時我就到老劉這邊來干。就這樣,我往返于兩個工頭之間,奔波在兩個工地上。有時候,我在老劉這邊干活正起勁,那個湖北工頭就打電話來催我回去。老劉也不生氣,還催我快點,免得耽誤活路。老劉就是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工頭。半年后,湖北工頭的工地完工,我就搬回老劉這邊,一直干到我出事的那一天。
出事那天是2003年的端午節(jié),在我們住的工棚里,我因為一點小事與工友發(fā)生口角,進而心生邪念,用水果刀殘忍地把工友捅成重傷,我也因此踏進了人人望而卻步、森嚴壁壘的高墻。
關(guān)押在看守所的日子里,老劉來過兩次,只可惜,兩次他都未能見到我,這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制度不允許吧。第一次是我寫信給老劉,叫他把我在工棚里的衣服送到看守所來給我,因為在海南這個異地他鄉(xiāng),我沒有老鄉(xiāng)也沒有親人。可以說,我是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思想斗爭才鼓起勇氣給老劉寫信的,當然,我也不知道老劉會不會來,畢竟,我在工棚內(nèi)把工友捅傷給他添了很大的麻煩。想不到幾天后老劉就把衣服送來了,而且都是新的,肯定是剛剛買的,另外還在我的賬卡上打了200元,使我解決了在看守所內(nèi)生活的困難。
老劉第二次來看我是在我即將上勞改場的頭一天,那天,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會上勞改場,更不知道老劉還會來。記得那天上午,負責(zé)我們監(jiān)倉的警官遞給我一封沒有貼上郵票的信。看了信的內(nèi)容,我才知道是老劉來過了,老劉在信里寫道:近來由于身體不適,很多事情做起來力不從心,所以,明天我就要回家了。在回家之前,我想來看看你,但還是像上次一樣未能如愿,望你能理解。另外,我給你留下200塊錢,足夠你用一段時間了,希望你日后到勞改場時聽領(lǐng)導(dǎo)的話,好好做人,爭取早日出來。我回家把身體養(yǎng)好了會再來海口的,到時候你出來又可以繼續(xù)跟我打工了。
第二天,我走進了勞改場,老劉踏上回家的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巧合,我當時看完老劉給我的信后已經(jīng)淚流滿面。我感動啊!遇見老劉之前,我到過云南、湖南、廣東、廣西、江西等地方,跟過很多工頭或者老板打工,可就是沒有遇到一個像老劉這樣真正體貼工人關(guān)心工人的工頭。何況,我還意氣用事觸犯法律,給老劉丟臉給老劉添亂呢。
在高墻里,每當我從報紙里或電視上看到關(guān)于打工人不僅要不到血汗錢,反而被狼心狗肺的工頭或老板打傷打殘甚至打死的報道,或者從一些書刊雜志里讀到關(guān)于打工人因為要不到工錢,就把工頭或老板捅傷或捅死而坐牢,甚至被判刑的悲劇故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劉,同時我也在想,要是每一個工頭或老板都能夠像老劉一樣真正關(guān)心自己的工人,體貼自己的工人,那么,社會上不就減少了許多流血事件的發(fā)生嗎?而且也加快了我們國家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步伐啊。
如今,四個年頭了,每年我都要打電話問候老劉,從他的一聲聲嘆息中,我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再跟他打工了,但我會永遠永遠記住他,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