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那個愛哭的女孩
10年前,我還是一個就讀高一的小丫頭片子,因為家庭經濟拮據而輟學。
父親把借來的300元路費交到我手中,眼里含著淚水,充滿內疚地看著我跟同村的一位大嬸踏上了開往廣州的列車。
火車像一頭年邁的老牛,在發出一聲驚人的長鳴后,喘息著載著懵懂無知的我,奔向我既期待又茫然的遠方。兩天兩夜后,我背著蛇皮袋,迷迷糊糊地被大嬸拽著手,穿過人群和車流,再換乘一輛破舊的小巴。當小巴終于停下來的時候,我到了廣州一個叫神山的小鎮。
我頓感失落,因為我想象中的高樓大廈并沒有出現,這里屬于還沒有開發的農村,只有屈指可數的幾間工廠。當時剛好是上班時間,廠門口只有幾個半睡半醒的小販守著他們的三輪車,顯得很冷清。
經過姐姐輾轉托人,我終于在一間鞋廠謀到了一份車間高州波壓花的普通工作。這份工作很簡單,都是眼見工夫,一學就會。
坐在我旁邊的一個男孩笑得很詭異,對另一個男孩說:“很快就會聞到烤肉的香味了。”我不明就里,覺得他簡直莫名其妙。
懷著對陌生環境的新鮮勁拼命地干了兩天后,第三天剛上班不久,我一不小心,手指碰到了非常高溫的高州波壓腳上,只聽見嗤的一聲,一股肉被燒焦的香味撲鼻而來,劇烈的疼痛由我的中指尖剎那間傳遍全身,幾乎在同時,我平地驚雷般尖叫了一聲,然后嚎啕大哭,哭聲響徹整個車間。周圍的人先是嚇了一大跳,接著就開始笑得前俯后仰。旁邊那個詭異的男孩子笑得尤其厲害,他像一個得意的小巫師,而我正應驗了他之前的預言。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會偶爾想起當時的情景,想起那個在眾人的笑聲中還在放肆地嗷嗷大哭的年少的孩子。
后來,我終于知道,來這個組工作的人,幾乎都有被燙傷的經歷,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哭得像殺豬似的。
我因為手指受傷換來了兩天休息。那兩天,我一直躺在宿舍的鐵架床上,眼睛一直盯著上鋪的床底板。16歲的我心里充滿了對未來的無助與彷徨。我的同學還在明亮的教室里學習,而我,卻過早地獨自揚起了生活的風帆,心里不禁翻涌著悲傷和無奈。
那次哭完之后,我突然明白,這里將是我的命運的起點,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再苦再累,也只有咬緊牙關,沿著這條路往前走。
我開始慢慢習慣慢慢適應那千篇一律三點一線干巴巴的日子。我學會了在下班鈴敲響后,敲著飯盆跟著人群沖向食堂;在20多人的宿舍里,我和另一個工友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嗑瓜子;周末的時候,我擠在飯堂里和許多人一起看老掉牙的電視劇;每個月領了200多元的工資,寄回家一大半后,偶爾也會自我享受一番,花兩塊錢看上一場錄像,回到宿舍后還要激動好半天……
我在全組年紀最小,大家都親切地叫我小不點。組長對我更是疼愛有加,有時候工作中犯了點錯誤,本來非常嚴厲的她也會對我網開一面,不忍責罵。
記得那次上夜班,第二天晚上接班時,組長氣急敗壞地把一大袋配件扔到我面前:“你自己看看吧!看看吧!”原來,我頭天晚上做的全都成了廢品。
錯誤已經無法挽回,我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腳背上。上次有個工友犯了同樣的錯誤,組長直接讓他拎包走人。我想,我這次也鐵定完蛋了。
組長重重地嘆了口氣后,居然讓我回到座位上,這事出乎意料地不了了之。
事后許久才聽一位工友說,因為這件事,組長不但被老板臭罵了一頓,還被克扣了那個月的獎金。
原來是組長頂住壓力我才沒有被開除,要知道,在那個時候,能有一份工作是多么不易的事。對于打工生涯的第一位上司,我心中充滿了感激。
半年后,附近的另一間工廠招聘女保安,我抱著好玩的心態去應聘,居然被錄取了。
走的時候,我真舍不得組長,我想,我以后再也遇不上這么好的上司了。多年后,我仍然能清晰地記得組長的模樣。
廠里因為只有兩個女保安,制服沒有重新訂做,我們就將就男保安的尺碼穿。我個子小,褲子是用皮帶綁在腰上的,褲腳被剪掉了一大截,衣服穿在我瘦弱的身上,空空蕩蕩的,那滑稽的樣子,每當閑來無事,翻看舊照片的時候,我都會忍俊不禁。
保安的工作似乎要比車間輕松很多,每天除了巡視車間和廠區,走走看看以外,更多的時候是呆在保安室和同事們吹牛聊天。
一天夜里,我巡視到飯堂后門,突然看見一條黑影閃過,從那道還沒來得及修補的圍墻越過去后倉惶而逃。
我順手拖了一條木棍,一邊吹響口哨一邊翻墻追了上去。外面是一大片農田,借著廠區的燈光,不知死活的我窮追不舍。沒想到那小賊跑了幾十米后,發現我的援兵還沒趕到,而且只有我一個女保安,居然撿了一塊石頭,回頭朝我沖過來。我見勢不妙,嚇得掉頭撒腿就逃。幸虧我在學校的時候是田徑隊的隊長,當時的速度就像百米沖刺。
還好,其他保安很快就趕到了,那家伙不敢再追來,但已經逃得無影無蹤。這時我才發現,我腳上只有一只球鞋,而另一只不知掉哪兒去了。
多年后我仍然心有余悸,不知道當時哪來的豹子膽,居然敢一個人去追竊賊,也許是職責本能吧。
剛經歷了三個月保安生涯,老板發現我的嗓音好,把我調到辦公室做接線生,工資也比做保安高了些,而且工作很輕閑。
就在那時候,我愛上了文學,時常躲在辦公室的角落里,用我笨拙的筆孜孜不倦地寫一些膚淺的感受和經歷,慢慢的,我名字出現在某些雜志的角落。
無法融入廣州的不夜城
我在那間廠一做就是四年,一直堅持不懈地寫著。這時候,我被一家雜志社看中,邀請我去做編輯。雖然我對自己的能力沒有信心,但我還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這家雜志社在廣州市中心,辦公室很小,雜志的發行量也不高,老板的利潤主要靠廣告。為了充分利用資源,用老板的話說,他要把我培養成兩用人才,所以,我的工作是上午在辦公室審稿,下午必須跟廣告部的人一樣,出去拉廣告。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踏進那間醫院的牛皮癬科的情景。我在門口徘徊了一個多小時,門口如果是一片草地的話,我想,那些草已經被我踏平了。在看見里面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我才終于鼓足了勇氣走上前去,可是,弄明白我的來意后,我反復背熟的臺詞還沒來得及發揮,那個身穿白大褂、全身臃腫的婦女用非常高分貝的聲音呵斥我,還連推帶轟地把我趕了出來。
我當時腦袋里嗡嗡作響,一片空白,頭皮發麻,滿臉通紅,兩腿有點僵硬。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狀況,我實在嚇得夠嗆,慌亂中,手里的資料撒落一地,我甚至沒有勇氣去撿,就落荒而逃,一口氣跑了三條街之后才停下來,在一個不知名的公園石凳上坐下后,強忍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生命還在延續,生活總要繼續,我一次次告訴自己,不要泄氣。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已經慢慢熟悉廣州的大街小巷,臉皮也一點點地厚了起來,再遇上第一次的情況,我已不再覺得難堪,而是習以為常。我知道,做業務員就是這樣,什么人都可能會碰上,要保持良好的心態去面對。在這里,我學會了阿Q精神。
我每天一早就到辦公室,開始埋頭審理前一天的來稿,中午剛吃完飯,又要查下午要用的資料,兩點鐘前就要出發,擠公交查地圖找地點,有時候坐了幾個小時的車,好不容易找到了要拜訪的人,結果人家一句沒空,就把我擋在了門外。當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住處,時常已經是滿城霓虹閃爍。
夜幕降臨后,我像一只膽怯的蝙蝠,只能把自己藏在繁華都市的夾縫里,透過宿舍那扇小小的窗,愣愣地看著窗外的夜景,城市仿佛眨著鬼魅的眼睛,那樣迷人,對我有著強大的誘惑力,可是,只隔著一扇窗的距離,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曾經那樣渴望融入這座繁華的城市,可它更多的是讓我感到不知所措和迷茫。
在廣州呆了半年,這個喧囂而又華麗的城市,我終于感到厭煩和懼怕,我努力想跟著它的節奏譜寫我的人生,但還是跟它格格不入。我很用心地出去跑廣告,還是沒有一張廣告單簽回來,老板的臉快掛不住了。人有自知之明,我主動向老板提出了辭職。我想,既然這個位置并不適合我,那就選擇放棄吧。老板順理成章地批準了我的辭呈。
懷念開平的小封
接下來,我去了開平的一家雜志社負責發行推廣。
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個叫小封的女孩。
小封是雜志社負責打字和排版的文員,胖乎乎的,很可愛。我們合伙租了一間兩室一廳的老房子。
房東帶我們去那間屋子的時候,里面到處布滿了蜘蛛網,還有一些很古舊的家具。在客廳的墻上,赫然掛著一幅老人的黑白畫像,那雙大大的眼睛,仿佛時刻盯著我。據說那是房東已經過世的媽媽的炭畫。
房東帶了一些紙錢,在畫像面前燒著,嘴里還念念有詞:“她們是在這里租房子住的,你不要出來作怪哦。”嚇得我突然覺得房子里冷颼颼的,心里直發怵,可是又不敢說出來。
小封已在開平打工多年,也許已對此習以為常,并沒有一絲害怕樣子。搬家那天,小封哼著小調,開始里里外外搞衛生。她甚至把墻上婆婆的畫像摘下來,用抹布把相框擦得干干凈凈。本來我和小封是各自單獨一個房間的,我以只有一部風扇為由,要求和小封睡一間房,小封欣然應允。可是,我還是覺得屋里面怪怪的,有點恐怖。
一天夜里,我醒過來,發現小封不在身旁,我等了好久,她也沒有回來,我心里害怕,就輕輕地起身去找她。
客廳里沒有開燈,借著窗外的燈光,看見小封背對著我,好像在吃白天買的餅干,我總算安心了,就問了一句:“你餓啦?”
“噼啪”一聲,小封手上的餅干掉在地上,她尖叫一聲,幾乎被我嚇得魂飛魄散,而我也被她的叫聲嚇得不輕。
因為害怕,我們有時候買了水果回來,小封就會拿一個放在畫像面前的盤子里,然后拜一拜,說請婆婆吃水果。過了一兩天,小封要是餓了,就又去拜一拜,說:“婆婆,水果我吃了,過兩天再給你買。”
我剛開始不敢去拿畫像前的水果吃,日子久了,慢慢的也就不怕了,感覺婆婆的那雙眼睛很慈祥,我也學著小封去拿婆婆畫像前的水果吃。
小封對我很謙讓,總是像大姐姐一樣照顧我,而且,她很能干,“家里”水龍頭壞了或是保險絲燒了,她推推鼻梁上的眼鏡,三兩下就搞掂了,而我卻只有遞工具的份。每次我都故意非常夸張地對她說:“小封,我好崇拜好仰慕你哦!”然后,她就甩著她的馬尾辮,臉上表露出滿足感,晃晃悠悠地走開。
我在那里只呆了半年,覺得工作沒有多大挑戰性,待遇也很一般,便毅然決定離開。小封知道留不住我,惟有幫我收拾行李。
離開小封后,幾經輾轉,再聯系小封時,她也已離開了那家雜志社,我們失去了聯系。我時常凝望夜空詢問:我曾經親如姐妹的小封,你現在還好嗎?應該早就結婚生子,過上安定的生活了吧?
重踏故地,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離開開平,我又回到了神山鎮。我不愿再把青春擱淺在流水線上,也不愿再受工廠里面的條條框框的束縛。有個朋友問我有沒有興趣做推銷,我便答應下來。
我推銷的產品叫IP撥號器。那時候打長途話費很貴,聽朋友介紹,只要加裝了這個撥號器,話費就可以降低70%。
其實,我并沒有真正搞懂那玩意兒究竟是什么東東,但憑著我的三寸不爛之舌,盡情發揮我的想象力,稀里糊涂的瞎編濫造,業績居然出奇的好。我每天樂此不疲,無論太陽有多毒辣,念在可觀收入上,我每天早出晚歸,干得可帶勁了。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稱想跟我見一次面,如有可能,他可以批量跟我拿貨。我想,這可是個大客戶,得好好抓住。
第二天,我如約來到客戶指定的地點。
對方是兩個中年男人,他們很客氣地要我演示我的產品。我開始滔滔不絕地吹噓我的產品。
那兩個人一直不出聲,偶爾相互對望,露出令我莫名其妙的詭笑。我忙活了好久,正為自己的表現洋洋得意的時候,其中一個男人起身跟我說:“小姑娘,你過來一下。”
天哪!我在隔壁看到了跟我推銷的一模一樣的產品,而且是滿滿的一屋子!原來,他們是我的同行,他說,看見我的卡片上的產品介紹有點玄乎,就想約我過來看看。
這時我才明白,被我吹得天花亂墜的撥號器,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用了這個玩意兒,用戶只是免撥一組IP數字而已。
我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想起買我的產品的有些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就守著一部電話賺點生活費,不明就里地掏幾百元買了這個本來不必安裝的東西,我突然覺得很內疚。
無論收入有多可觀,我還是決定不干了。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花都讓我找回了自己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報紙上發現花都一間房地產公司招聘銷售人員。我知道,這個行業發展空間很大,就去試一試。
在幾十個應聘者當中,我的文憑最低,但憑著我豐富的工作經驗,居然脫穎而出。
我非常珍惜這份工作,在公司里,我很勤快,很低調,虛心地像老員工學習,認真地對待客戶,耐心地為客戶做很多額外的事,慢慢地,我得到了客戶的信任,業績也一天天好起來,也得到了公司的賞識。我從員工到主管再到銷售經理,是用汗水和辛勞一點一點為自己鋪平的路。
從故鄉到城市,眨眼10多年,恍若隔世啊!閉上眼睛,往事一幕幕像幻燈片一樣一次次重演。回望我所做過的每一份工作,都充滿了艱辛和委屈,可四處奔走的腳步卻從來不曾停歇,一路兜兜轉轉,一路匆忙走來,還沒來得及觀賞沿途的風景,恍然間蒼涼地發現,青春早已不留痕跡地在年輪間滑過,這當中,有悲傷失意也有歡樂和收獲,前者被我收藏在行囊里,而后者則寄回了四川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