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精靈口袋子
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窗簾閉合的房間里光線很是昏暗。鈴聲落在水陰陰的地面上,冰涼而潮濕。
蘇鳶看了看來電顯示就沒再有什么動作,她把身體縮在沙發上,偏著頭任憑固執的鈴聲響著。她穿了一件過大的灰色棉質睡衣,身材顯得更加嬌小,手里捧著的黃桃罐頭被電話的藍光映得熠熠生輝,上面有手指留下的印子。
“你好,我是蘇鳶,我現在不在家,有事請在嗶一聲之后留言。”
自動答錄機中的聲音多了一份磁性,有滄桑之后的清甜。蘇鳶屏著呼吸等待對方的聲音,明明是給自己的來電,卻像是一個偷聽者。她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根細得看不見的繩子一點點吊著,已經懸空了。
“蘇鳶,我是智博。……你真的決定了嗎?……那你放在我這邊的東西,什么時候來收拾一下吧。雖然我真的舍不得你,但是如果你能過得好,我也甘愿。”
是一個很好聽的男聲,有些低沉,像是手指滑過細砂時的質感。只是那聲線沮喪,細砂也是潮濕的。
電話那端掛斷的聲音嚇了蘇鳶一跳。她愣了愣,低下頭繼續擰那聽罐頭。
并不是不在乎的。智博當真是溫和執著的男子,中學到大學一直如此,平靜相對,溫敦守候。蘇鳶轉著左手中指上一枚細細的絞銀戒指,有種漸漸虛無的茫失。戒指很漂亮,花紋簡潔,因為年深月久的佩戴而顯現出溫和內斂的暗光。
可那只是一枚十九塊錢的戒指,他程智博能給的,也就不過這么多。
如果一個男生在中學時,可以在寒風凜冽的隆冬,騎一輛單車穿越半個開封城只為了給自己買一份第一樓的灌湯包子,沒有幾個女生不會被感動流淚。在大學時他再這么做,蘇鳶除了感動之外,又萌生了一份心疼。可是父親的話卻很明了,若等到了畢業,兩人走進了社會,這樣的舉動卻只會讓她失望。
那日和父親長談,一句貧賤夫妻百事哀就足以省略一切贅言。為了愛情受點苦,這不算什么,但是沒有誰戀愛是指明了要去受苦的。蘇鳶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的苦口婆心,并非圖一個門當戶對。畢竟愛情當不成面包,智博能給的,實在是太少。
數日無眠之后,蘇鳶接受了現實。她委婉地告知智博他不能給予自己舒適體面的幸福生活,不如各退一步,對大家都好。
說不在乎感情,那也是假的,可世俗社會的壓力也是沉重的。蘇鳶正讀大二,日后再去考研,畢竟自己的前途重要。智博若是真心盼自己好,也應懂得成全。
按下電話,周六夏末的房間又靜得出奇,冷氣開得很足。蘇鳶突然覺得有一點冷,盤在腦后的頭發,有幾縷不聽話地散落下來。
打掃家務時意外發現的黃桃罐頭算是個驚喜,此時她正專心地試圖擰開它。
只是那罐頭死硬到底,里面擠擠挨挨的果肉由著她微弱的力道晃晃蕩蕩。蘇鳶的手指被壓得發紅,她到底是打不開。
于是不免又想起智博,若是他在,一定會帶著爽朗的笑容跑出來,那笑容里有話,那話是在說,有我在呢。然后雙手扣住瓶蓋,線條流暢的結實手臂上凸顯起漂亮的肌肉。不過是一個瓶蓋的煩惱,如呼吸一樣簡單。
可是如今,不過是一場買定離手的賭局,智博輸得一敗涂地,蘇鳶已經宣布了他的出局。自己想要的,不是只會開瓶蓋的男子。心底總會有潛藏的虛榮心,電視劇看多了,她也幻想著有一位英俊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為她提著大包小包,一張信用卡瀟灑劃過,不過問任何一件商品的售價。
電話又響的時候,蘇鳶正用瓶蓋去撞擊墻壁,好讓空氣進到罐子里。她見是喬媛的號碼,騰出一只手接起來。
“蘇鳶,”喬媛似乎心情惆悵,她和蘇鳶一樣,都是外表帶了點蠻橫但骨子里仍是精明和自戀的小女人,對小資的東西愛不釋手。“你知不知道,鮑氏街很快就要拆了,就是初中高中時候咱們每天上學必經的那片老胡同。都一百多年了,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蘇鳶也不免傷感起來。時下到處都在發展建設,經濟被擺在第一位。那片混亂破舊的老胡同的消失也許會成全一片繁華建筑群的興起,只是那老胡同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喬媛又說:“我打算明天去看看,只當是故地重游。你和我一起去吧,咱們的青蔥歲月,在那片胡同里都有著痕跡呢。下午四點,你看行嗎?”
蘇鳶應下朋友的邀請。腦海里倏忽間又閃現出無數幀老胡同的影像,關鍵是,每一幀的圖像里,都有著智博的身影。那里的治安一向不好,若不是有他在,自己也不敢晚自習之后貿然經過那里。只能由著手指被智博握住,感受到他手心傳遞過來的篤定溫度。在月影斑駁的坎坷路面上,一起邁著步子。
轉而蘇鳶又和那瓶罐頭較勁。她撞擊墻壁用力過大,玻璃瓶碎裂開來。手心里一亮,噬咬般的疼痛蔓延到神經。玻璃碴扎進手掌,微黃的甜膩糖水混合著血液流了下來。
她失神地看著手掌,然后悲從中來。保持這樣的動作,過了很久。蘇鳶無處安放自己流血的手,就這么悲傷地攤開晾著,然后身體蹲下去。頭埋進膝蓋,壓抑地,哭了。
顛簸搖晃的公交車上,蘇鳶坐在后排的位置。窗外的陽光泛濫成災,午后的熱浪次第退去。臨近四點,日頭西斜。憧憧的人影向一邊倒去,光線陳舊而溫暖。
街市的嘈雜,車輛和行人交織在一起,她是趕往一處錯過了時日就永不再見的地方,也是希望能隨那即將坍塌消失的房屋一并告別曾經走過的日子。因了一份驀然而生的懷舊氣氛和莫名傷感,她覺得這輛車似乎與時光脫節。一站一站走走停停,繚亂的形象和聲音被微熱的風一吹就散,恍恍惚惚都不過是默片里的景。
很多人下車,又有很多人上來。智博何時下了自己的車,何時離了自己的路。車上還有很多人。所有流年歲月里的糾纏,說到底,也無非是一場波瀾。在心里漾了幾層漣漪,也就留不下痕跡。
她站在那巷子口。看著眼前這片已歷經了百年的沉默屋舍,不知道它們有著怎樣的故事。灰磚青瓦,墻體的棱角處有碰擊后的殘損,青褐色墻面也因潮濕與風化如同開了線的舊書。上面有大大的白色拆字和空洞的圓圈,像是一張張欲言又止的嘴。
蘇鳶沒等到喬媛,撥她電話也無人接聽。她不打算繼續等,想徑自走進去看看。堆積的垃圾,破了沿的水缸,蒙了紗布曬制的西瓜醬。那是一種暗處滋長的氣息,角落里悄然繁衍的菌落,安靜而自然。看過去一片幽暗的綠,遠離了盛放也就無關凋零。
她在這個交錯縱橫的小小世界里匆匆地走。別家墻外是路,墻內是樹。越往里就越像是走進一處迷宮。兜兜轉轉,尋不得出路。
仿佛是被全世界遺忘,狹窄逼仄的路上沒有見到一個行人。日頭開始向西墜落,天邊一片灼灼燃燒的火。有鴿子在這城市的上空成群地飛過,帶著遼遠空靈的鴿哨,偶爾有一兩只掉隊的。
蘇鳶開始緊張,她覺得自己迷路了。在這片自己走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胡同里迷了路。掏出電話來,也是電盡關機。她覺得一陣寒意,繡了大朵葵花的雪紡裙子穿在身上,被穿堂而過的風帶起來,下擺打在小腿上,只是蕭瑟。
她循著記憶往來時的方向走。卻遇見了鬼打墻,在同一處繞圈子。已經過去了數個小時,夜幕像是從地下生長起來的,一點點蔓延沒過頭頂。而天色卻還亮著。蘇鳶的緊張已經成了恐懼,她被遺落在這一座迷宮當中。
雪花落下來的時候,那份刺骨的涼意驚得她以為自己在做夢。等真的感到了臉上留下來的冰涼才明白原來是下雪了。這確實不可思議,九月的開封竟然下了雪。沉沉夜幕下,濃黑的云層厚成了天幕,雪花翻涌著兜頭罩臉地蓋下來。蘇鳶卻還只是夏裝,恐懼成了寒冷。呼嘯的風咿咿呀呀的像是鬼哭。她驚叫著往一條算是寬敞的路上跑。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哎呀!這是誰家的姑娘?怎么倒在門口了?”一個帶了童稚的女聲響起。
“巧兒,別多嘴了,許是凍死了。兵荒馬亂的,還是莫要多管閑事的好!”是老成的男子。
“等等,這女子我怎么看著眼熟?”那穿了青色棉衣的女子俯下身子,然后像是挨了燙一樣驚呼起來,“這不是二小姐嗎?!”
蘇鳶恍惚中只覺得自己全身僵硬,流動的意志被凍得成了固體。一群人涌出一座尚稱得上寬綽的宅門,七手八腳地抬著自己進了院子。
身邊人影閃動,她卻只看見眼前空寂沉冷的天空,濃重的鉛灰色,一只黑羽白頸的鳥振翅飛過。
蘇鳶醒來時已經置身于溫暖柔軟的錦被中。雕刻了精致花紋的紅木牙床,四角掛了青幔帳子。不知道鋪了幾層褥子,她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曬過的沙窩里。蓋著雙層的錦被,絲綢保暖過度,背面上堆紅疊綠的覆著大團的花卉,是牡丹,也可能是芍藥。讓人看了自背后生出幾分燥熱。
她睜著眼睛,想要坐起來,卻覺得渾身沒有力氣。張張嘴,喉嚨里像堵著什么,氣流穿過卻發不出聲音。
守在一旁的那個青色棉衣的女孩見到蘇鳶轉醒,興奮得連聲往屋外喊,老爺,太太!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頃刻,一陣零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來不及準備表情,一群人轉瞬聚集在床邊。為首的男子身著素青緞子的長袍與藏青的夾襖,面容慈祥,眉目中有難言的擔心與關切。他身后的婦人是暗紅色卞繡的斜襟小襖,見是蘇鳶醒了,直直地撲上來,嘴里喃喃地連聲念叨著:“鳶兒啊,你走了近半年,這些日子受了多少的苦啊,看你身板瘦的,真讓為娘心疼。”正說著,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蘇鳶愣了神,不知她口中的鳶兒是否是在說自己。虛弱的痛覺還殘留在頭腦里,她張張口想問一問這是在哪,身邊這些人又是誰。可最終也只是吐出幾個字,她說:“我口渴。想喝水。”
下人們忙不迭地去端茶倒水。
她就著青花瓷的小盞,仰頭都喝下去。是清冽甘甜的毛尖,嗆得她開始咳嗽。
“老爺,二小姐剛醒,又許是受了驚嚇。我看還是先讓她休息吧,剩下的事情以后再細說也不遲。反正人回來了就好。”說話的是穿桃紅緞子的女子,眉若青黛,眼波瀲滟,只是隱隱地露著一絲虛假,那笑敷在臉上,略略驚慌的姿勢,看不到心里。
蘇鳶看著人盡數退了,心下著急,還沒有人告訴她自己怎么會躺在這華麗卻晦澀的閨房里。與自己曾經歷過的布置都不同樣,這牙床,這屏風,這帳子還有室內諸多的擺設。都隱約只是在電視中見過,如今身處其中,只覺得像是陷入夢境,恍恍惚惚的不甚真實。蘇鳶想著這似乎是另一個時代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地遠,心里空落。
眼看人們都次第退去,她張口問叫巧兒的貼身丫頭:“這是哪啊?”巧兒驚道:“二小姐,你怎么連自家都不認得了?這是蘇府啊,你七月離家,都快半年了!”“現在具體是什么時候?”“現在是民國二十六年臘月啊。”巧兒答得疑惑。
蘇鳶不禁打了個寒戰,民國二十六年?自己竟然是在1937年?一時間無數的費解和質疑統統涌上來。她只覺得心緒煩亂,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之前還是在07年的夏末,如今只是在那片胡同里兜轉了一遭。迷了路,又蹊蹺地遇見了一場大雪。這時間竟為何像是失控的放映機,一路倒帶,退回至七十年前?
蘇鳶啞了口,昏沉疲倦。恐懼像是潮水,無聲地蔓延開來。
第二日晌午,蘇鳶醒的時候只有巧兒伏在床頭打盹。見她醒了,忙站起來探頭問道,“二小姐,你餓不餓?渴不渴?我一早給你熬了蓮子羹,恐涼了就一直坐在爐火上溫著。你要是想吃我這就去給你端來。”
她搖頭,轉而想到什么。如今她還疑心自己是誤入了某個片場,稀里糊涂地客串了民國的戲碼。她開口說,“你這里有日歷嗎?我想看看。”
巧兒忙去給她拿來,是一本代乳粉的廣告畫,就快要翻盡了。白嫩嫩的嬰兒,表情生硬地捧著馬口鐵罐子,圖案下面羅列了各個月份,題頭印著民國貳拾陸年,上海乳品公司的字樣還是繁體。自然是舊日的樣子。
蘇鳶只覺得這都不是虛幻。大著膽子又問,“我是誰?”
“你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嗎?您是蘇家二小姐啊,巧兒是自小就跟著您的。小姐,你這一走就是小半年,一定受了不少罪,你不知道蘇家上下都有多擔心,而且靖生他……”她說著又是欲哭的樣子,卻不再說了。
蘇鳶找不到安慰的話。一時間以為自己真的是生活在民國年歲里的富家小姐。她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仍是穿著那條繡了大朵葵花的雪紡裙子。她沉默了一會,找不到合適的解釋,只能告訴巧兒,給我找些衣服穿吧。我想要下來走走。
于是就換了米白點梅花的小襖,元寶領襯得自己下巴尖而直。巧兒拿來玄狐的“昭君套”給她披上。
房門外對著一座促狹的小院,蜿蜒的回廊上落著殘雪。有人正站在廊子里思度,巧兒叫聲“老爺。”蘇老爺見蘇鳶出來,走過去說:“怎么出來了?天寒地凍的。”
“我,我想走走。一連躺了兩天了。”蘇鳶應著,眼前的男子真的有父輩的慈祥和威嚴,也儼然把蘇鳶當成了自己的骨肉。他的眉頭擰在一處,然后釋開,“也好,不過要小心才是。如果要出門,就讓巧兒陪著,揀人多的地方走。”他轉頭又對巧兒說,“讓靖生帶著,他應在門房。”
蘇鳶由巧兒帶著出了宅院。宅子不算小,也是幾進幾出。腳上的小牛皮鞋子踩著青磚地面,渾圓鞋頭上沾了些灰塵。她立在門下等,巧兒去叫靖生把車開出來。
那是蘇鳶第一次見到靖生。卻一時間不知所措,眼前的男子劍眉星目,雖然只是個司機,穿的也是一般料子的衣服,卻有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溫暖光芒。那目光會讓人莫名地心安,有種晴朗的感覺。他為蘇鳶拉開車門,一刻的猶豫后,喊了一聲小姐。
這座宅子自己從未來過,眼前的男子也從未見過。可蘇鳶只覺得似曾相識,無比地熟悉,可究竟是何時的印象,卻又說不出來。
黑色粗線條的老汽車里。靖生問蘇鳶想去哪里。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質感。如同筆尖劃過一張布紋紙,微弱地,輕微地,撩動著某根神經。
蘇鳶是從小在開封長大的。就連大學,也因為舍不得離家就選在了本市的河南大學。可她卻毫不知曉70年前的開封城是怎樣的風景,那是一種前世茫茫的阻隔。蘇鳶一時間不知道要去哪里了。
看著蘇鳶陷入沉默,巧兒建議說:“小姐不去學校看看嗎?老爺這些日子時常往學校里尋你,你同學老師都說沒見。”
蘇鳶聽從了她的建議。車輛在殘破頹圮的街道上行進。這時的開封是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之下的,一路上行人蕭索,屋頂的瓦片與土墻上映著蒼涼的日光。偶爾有青色衣裝的國軍畏畏縮縮地走過。只是末日的惶然與失落。
靖生一直埋頭開車。他的耳后溢出一絲亂發,像是時光中遺落的某條不易覺察的線索。
之后,蘇鳶像是在聽眾人說著事不關己的故事一樣,了解了自己的身份和這個時代。自己是開封城有名的布商蘇言豐的小女兒,剛過二十。大姐同自己都是正室太太所生,兩年前嫁到了北京。自己那日見到的穿桃紅緞子的女子是父親的姨太太,有個男孩,是自己的二哥,在柜上掌事。自己原是在河南大學里學中文的,37年抗戰爆發之后不顧家人的阻撓,參與了抗日救國的學生游行,至此一去不回,宛如蒸發。直至臘月里被巧兒在自家門前救起。這中間五個月的空檔,卻成為時光中脫節的記憶,任是蘇鳶還是這民國的家人,誰也無從記得。
至于她因何來到這本不屬于自己的時代,又因何成了蘇家二小姐。她一無所知,也無從說起。
如同是命運流轉,悄然埋下一段伏線,似一個暗語,在流年歲月里糾結。蘇鳶陷入到一場沉默的波瀾中,需要尋一個答案。
轉眼已是年末。蘇家處處生出了新年的喜慶,只是這喜慶沒逢上好年景。蘇鳶在自己的房里,看著巧兒捧著一疊鮮紅的對子來來去去奔走。腳邊的碳盆里有暗紅的光,她不慎踢到了盆邊。一抹淺白的灰燼就落到了盆里。
蘇家這些天一直有客造訪。是提前來拜年的親戚,以及父親生意場上的朋友。聽說二小姐回來了,都連聲向蘇老爺子道喜,說是蘇鳶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巧兒來對蘇鳶說起這些閑話的時候,她只是低眉笑著。遠遠聽見靖生去送訪客的汽車聲時,卻覺得是難言的落寞。
姨太太紅玉來過一次。從她熱烈親昵的神情和話語里蘇鳶卻由著直覺感到一絲敵意和疑惑,甚至還有些驚慌。她故作親密地和自己并肩坐著,雙手攪弄手里的一方帕子,余光卻嚴厲地審視著蘇鳶的言行舉止,讓她覺得很不自在。
巧兒也曾提醒過她。這紅玉以前是上海的歌女,據說在百樂門那種風月之地也曾有過名氣,是老爺去上海談生意時帶回來的。她心思極重,對人總是笑臉相迎,可心里想什么卻沒人能琢磨透,又一向和太太不合。她兒子也是一個德行。太太沒有男孩,才不得以讓他接手了商行的事務,不過實際上還是老爺在當家。巧兒囑咐蘇鳶要小心提防這對母子,上回大小姐蘇晴出嫁,就是看不得她們才執意要離開開封的。
蘇鳶聽她所說的種種,只是應著,也不多說。心想自己并非蘇家的成員,這一切只不過是機緣巧合。終是要尋得出路回去才行。舊日豪門大院里的爭斗糾葛,自己無心、也無力摻和什么。
在這意外的境遇里,她唯一在意的人,其實至多也就是靖生。雖然極少碰面,可她總覺得他分明和心里的一個身影神似。仿佛燈光之下的重影,最后還是聚合在一人身上。
他讓她想起智博。那日下車在河大校園里散步,靖生替她打開車門,然后用手掌扶著她頭頂的門框防止磕碰。只這一件小事,蘇鳶覺得他是和智博一樣的男子。身份不高,職業平凡,但是溫和善待,有著一份廉價的體貼。
他們像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代里的兩個化身。
臘月廿六那天,蘇鳶一早醒來正讀著在父親書房里找來的一本《世說新語》。古舊的繁體字,豎著碼放,看上幾行就覺得眼睛生疼。巧兒過來催她換衣洗漱,說是楊家的少爺要登門造訪。
她自是不知道這楊家的少爺是誰,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是看巧兒神色凝重,料想并不是一般的客人,于是隨她去了客廳。
楊卿軒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亂地梳向腦后,皮鞋錚亮。眼前這人雖然光鮮,容貌也稱得上英俊,只是一見,蘇鳶卻對他沒有半點好感。這個人明顯是個浮于外表的富家子弟,讓人覺著心里不踏實。
可這位楊家少爺一見蘇鳶,神色就急劇變化,先是驚詫,繼而擔心,轉后喜悅,最后殷勤地迎上來。問她這些日子在外過得可好,有沒有受委屈,又說自己一直放心不下,差人在四處尋找。
蘇鳶的厭惡隨著他露骨的媚俗也變得愈加難以忍耐。她冷著一張臉坐在旁座,捧著一杯清茶不露聲色地應付著。只盼他早點演完這出拙劣的戲,自己可以快點離開。畢竟自己生長于崇尚自由獨立的21世紀,面對這樣虛偽空幻的男子,她實在提不起興趣。
可慢慢地蘇鳶的心卻一點點沉下去。這楊卿軒竟然是和自己有婚約的,他是國民政府在河南一位高官的長子,和自己正門當戶對。在去年夏天他們就訂了婚,本來是打算今年入冬就正式結婚,在報紙上登上消息,辦一場滿是商賈官員的風光酒會。機緣日寇侵華,女方不見蹤影,這才一直耽擱下來。
蘇鳶想象不出原本的那位蘇家小姐為何會答應這門親事。她想她一定不是自愿的,這時代但凡大家的婚姻,說到底也不是由自己做主。利益至上,亂世之中誰都想背靠大樹。有權的想找個有錢的,有錢的亦是想結交有權的,不過是一場交易。
蘇鳶想象,在那場訂婚儀式上,蘇家小姐也一定是愁云慘淡,悶悶不樂地站在男子旁邊被動地接受表面的祝福。一枚黃金戒指上鑲了一顆昂貴的寶石。像是黃金的枷,成為維系利益的鎖,從此鎖住了自由,只變作屏風上的鳥,供人瞻仰戲說。
蘇鳶不知如何回應楊卿軒的諂媚和催促。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還好,那黃金枷鎖尚不在。有的,只是那枚廉價的細銀指環。溫潤的暗光刺傷她的眼睛,是一份茫遠惆悵的想念,如今又重新悲傷起來。
她推說回來之后自己的情緒還不穩定,婚事就暫且放一放吧,而且眼下戰事又起,還是等太平點兒再談婚嫁。
蘇老爺并沒有反對蘇鳶的話,似乎已經考慮過心中的利益關系。他也應和說時局不好,反正已經定了婚事,不用急于一時。
送走楊卿軒,蘇鳶一個人站在前院看著光禿禿的槐樹出神。自己來到民國,也不免陷入棘手的麻煩,也不知道如何能解脫這一場幻夢,回到來時世界。可是回去又能如何。她心情跌至低谷。寂寂天光灰蒙蒙地蓋在頭頂,這樣的光景,一天慢似一天。
蘇鳶經過門房一邊的車庫。看見靖生正在洗車,他從井里汲上一桶涼水,用一塊抹布用力地擦著。黑色的轎車在冬日昏沉的光線下閃著微微的亮光。靖生的手指被冰水凍得通紅。他挽著衣袖,小臂上有一塊尚未痊愈的傷疤。
蘇鳶走過去,視線相交時,靖生低下頭說:“二小姐,外面風大,天冷,你還是回房去吧。”
蘇鳶卻答非所問:“你手臂上的傷要不要緊?怎么弄的。”
巧兒剛好自門外進來,看到這一幕就說:“小姐還不知道吧,你不見之后,靖生幾乎翻遍了整個開封城。最近一次為了找你,被幾個士兵刁難,被打得渾身是傷,他背上的傷口還是我給上的藥呢!”
這話一出,靖生顯得很窘,只是悶頭擦車子,再不說話。蘇鳶在那兒站了一會,看著他在眼前晃動。仿佛時空交錯,心里突然涌起一陣陣連綿的疼痛。
裹了大紅外衣的鞭炮一點,便扭動著在火光中奮力掙扎起來。爆炸聲一連串地響起,蘇鳶由巧兒伴著站在門廊下面,淡然地看著那熱鬧勁兒星星點點地消耗。
院墻外也有人燃放了鞭炮。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只是蘇鳶是不笑的,她覺得周身有太多的謎團埋伏著。并非是自己能掌控的。
楊卿軒讓人送來了新年賀禮。一對紅漆樟木箱子,里面滿是上好的布料和首飾,被長工抬著送進內室。蘇鳶只覺得那像是兩口棺材,大紅下面透著哀涼。
靖生這幾日很忙,要接送往來的客人。逢著老爺每晚都有飯局,他便在餐館門口等到很晚,載著微醺的蘇言豐一路回來。
蘇鳶在院子里又見了他幾次。每一次都是閃著微光的眸子垂垂低下,他叫聲“二小姐”就不再說話,卻仿佛又欲言又止。若是巧兒看見他們相對站著,就站在一邊遠遠等著,也不去打擾,只是淺笑,似乎是知道些什么,但又緘口不提。
直至除夕的下午,靖生外出回來,在門房里收拾一下打算天一擦黑就回自家過年。蘇鳶正一個人去家門口巷子的轉角買了花生酥回來,剛巧碰上他。靖生齟齬了半天,有些忐忑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物件。用藏青的絲絹包著,遞給蘇鳶。“二小姐,就要過年了。我剛發了工錢,不知要送你什么好。桃木梳子能避邪擋災,所以就買來給你。”蘇鳶接過去,迎著他熠熠的眸子和穩妥的面龐,言了謝。
很精致的梳子,想來許是老開封的藝人手工制成的物件。蘇鳶在房里用它細細梳著頭發,不長,發絲也細,梳到一半就滑落在半空里。她突然想到,那個不知所蹤的蘇家二小姐,和這年輕樸實的司機,也許,是有一段故事的吧。
她瞥了一眼那兩個琳瑯的紅漆箱子,若是要自己在靖生和楊卿軒之間做一個選擇。她也許就會覺得是靖生這溫淳體貼的男子更讓自己心安。楊卿軒能給自己的,也許只能是奢華的禁錮,死在屏風上的繡鳥。
不是有老話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年初六,包公湖那邊有戲班子在梨園搭臺。蘇鳶對豫劇一直沒有興趣,拿著水紅色節目單子發現唱的卻是昆曲。而且是《暗香》、《疏影》這兩出。她在這樣的年歲里,沒有影視,沒有網絡,沒有酒吧。一直覺得枯燥無趣,便打算要去聽聽。也沒有告訴巧兒,只是讓靖生晚飯后在門口等她。
大冬天里人人穿得臃腫。四下里滿是擠擠挨挨的觀眾,頭油腳臭還有一股說不出的異味卻也沒有影響蘇鳶看戲的心情。到的時候胡琴咿咿呀呀地正在過門,人群已經安靜。蘇鳶坐在前臺布置的十幾張桌子,是偏僻的角落。木質茶樓里空氣混濁,有小廝來回走著,給前臺的客人們發放暖壺,可以抱在手里。
靖生站在自己身后,她散亂地看著熙攘的人群。在前排右側的一張桌子上,竟然看到了楊卿軒,他身邊坐著的女子,面容妖艷,笑聲肆無忌憚地沖向屋頂。她正是父親的姨太太紅玉。兩個人眉目之間全是曖昧不清的授受,桌上瓜子果核一片狼藉。
蘇鳶正躊躇著要不要離開,卻已經被楊卿軒看到。他走過來,若無其事說自己正好陪了紅玉來聽戲,竟沒想到蘇鳶也在,不如就一起坐過去。
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蘇鳶不情愿地和他們坐在一桌。紅玉看見自己,先是一驚,轉而換上待客的艷俗笑容。噓寒問暖的樣子,莫名地讓蘇鳶想起油炸冰淇淋,外面熱氣騰騰的,可內里是冷得緊。
舞臺上的戲子在淺吟低唱,裝了華麗凄涼的扮相。那唱詞淺淡直敘,那么輕那么敏感,卻又似乎咫尺天涯一般。蘇鳶聽著那些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的凄艷句子,只覺得這些天的境遇讓自己身心俱疲。舞臺上的戲子水袖拖地,只一抖,就惹哭了滿天過往的云。
楊卿軒的興致卻不在這戲上。他沒話找話地和蘇鳶漫談,說起穿衣,說起大學,又說起她毫無興趣的政治,蘇鳶淡淡地應著。他身上打了很重的香水,刺鼻的香味在他和自己說話時撲到臉上來,混合他口中的煙味,一陣涼一陣熱地折磨著她。
蘇鳶真正憤怒的時候,是在第一出戲結束時。楊卿軒見蘇鳶沒有拒絕的意思。索性大了膽子,手掌探到桌子下面,放在了蘇鳶腿上,然后摸索著向上。
她只覺得渾身一顫,憤怒在腦中驟然炸響。自己到底不是民國溫婉賢淑的女子,她站起來,一句“我操你大爺!”脫口而出,同時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無視眾人驚詫的目光,她撇下坐著的兩個人,一個被打得暈頭轉向,另一個被嚇得啞口無聲,徑自快步走了出去。
靖生快步跟了出來,很快發動了汽車。蘇鳶撲進去,突然委屈不已,眼淚順著因被羞辱而火燙的臉頰流下來。她坐在后座撲在包了牛皮的椅子上開始止不住地哭泣。她覺得這一幕荒唐透頂,開始強烈地渴望回家,回70年后的家。
靖生沉默無言,半晌才小心地問一句是不是回去。蘇鳶搖頭,眼淚飛散。
他于是開著汽車開始在這壓抑腐朽的城市漫無目的地行駛。一路向北,過了楊家湖,出開封城,在一片荒涼寂靜的原野間奔馳。
車一直開到城北的花園口。在這里他們停下來,蘇鳶問他有沒有煙。靖生把老爺落在車上的一包香煙找出來,猶豫了一下,還是遞給了她。
火柴的光芒微微跳動起來。香煙沒有過濾嘴,嗆得蘇鳶不停地咳嗽,有更多的眼淚被震出來,黑暗無光的車廂內開著暗紅的小花。蘇鳶下了車,白慘慘的月亮高高掛著,遠處的河堤依稀可見,一川黃河閃著粼粼冷寂的水波。
就是在這樣昏沉的寂靜的夜里,蘇鳶站在瑟瑟的冷風里。她覺得和以往的生活仿佛就隔了這么一條沉寂的黃河,再不能回去。她的直覺輕聲篤定地對自己說,靖生是愛著自己的,或者說,是愛著蘇家的二小姐。
于是當靖生從背后抱住被凍得不住發抖的蘇鳶時,她并沒有反抗。似乎是明了這是注定要發生的一樣,她把靖生猶疑的手臂緊緊地環住自己,感受那一份溫暖和心跳。這一刻時間靜止,大風中沙塵彌漫,遠處潛伏著的戰爭的危機也蕩然無存。天地茫茫,卻只剩下他們兩個。
靖生把臉埋進蘇鳶的頭發里。仿佛這是他滄桑歲月之中唯一的守望一般,蘇鳶也將靖生當作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知道在楊卿軒和紅玉的目光中藏著殺機,那是莫大的陰謀,還在蠢蠢欲動。如今能拯救自己的,也只有靖生。
她顫抖著問,“靖生,你愛我對不對?你,能不能帶我走?說起來你也許不信,我其實來自另外的一個時空。我很想回家,那里有人在等我回家。”然后掏出口袋里沒電了的手機說,“你看,這個東西,只屬于我來時的那個時代。”
她本是想,靖生一定會驚訝不已,然后需要她去解釋。可事實是,他只是愣了一秒,然后喃喃地說,“是嗎,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信你。不管你是誰,從哪里來,我一直都是愛你的。”
果然,蘇家失蹤的二小姐,和眼前這執著質樸的私家司機,確確實實是相愛的。但是靖生卻不知道這個蘇鳶并非自己所愛的那一個。這個蘇鳶,也許只不過是一個替身,一面畫皮。就好像蘇鳶抱著他,心里想著的其實是智博。
那一夜,在他們回去的路上,大風呼嘯。她心里像是缺了一塊,眼淚止不住,悲傷也在洶涌。
入春之后。一切似乎都開始沉靜,蘇言豐似乎認為是女兒受了驚嚇,遺忘了許多舊事。母親更是無微不至,生怕女兒再有一絲閃失。只是靖生,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隔了霧,有嘆息、有憐愛、也有懷疑,影影綽綽。
楊卿軒經常和母親一同來府上,紅玉邀了旁的名媛,四個人湊了一桌麻將。天黑之后她房里噼里啪啦地響著洗牌的動靜,像是四雙不懷好意的手恣意把自己的心撥亂,一直到深夜。
這幾日戰事平靜了些,楊家的人來得尤為勤快了。蘇鳶覺得,有事情要發生了。
三月,像是一只始終藏匿的餓獸,終于猙獰著撲到蘇鳶眼前。一紙婚書被交到了自己的手上,毋庸置疑的猛烈。蘇鳶完全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時間定在了四月初六。皇歷上說,夢成真,諸事宜。
蘇鳶苦笑著然后憤怒,她把那薄薄的賣身契撕成碎片。自從那次看戲,楊卿軒輕薄于她之后,蘇鳶就明白這人不過是衣冠禽獸,行事放浪,不知廉恥。而紅玉和他究竟有什么勾當,雖不明了,但也可猜出一二。她心懷鬼胎,明知道楊卿軒是個火坑,卻故意要把蘇鳶推進去。
噩夢成真。
當她聲嘶力竭地在客廳向在場的每一個人發泄憤怒的時候,父親鐵一張臉說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親小心翼翼地為她幫腔,也立即被喝止。楊卿軒嘲諷地看著蘇鳶,眼中滿是淫欲。他面對蘇鳶的強烈抵制,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像是看一個小丑在徒勞無功地掙扎。
蘇鳶鬧到疲倦無力,靠著方凳,全身痙攣一樣地抽泣。母親看著女兒被逼到這份田地,也陪著哭起來,卻依舊無能為力。她在這家里毫無地位,早已沒了討價還價的能力。
紅玉似是無所謂的樣子,一臉不屑地說:“當初讓二小姐上大學,我本就是反對的。老爺,你看看,現在的小姐們,進了大學,一點禮法都不知道了。楊少爺一表人才,又肯把國軍做軍服的布料采辦全權交到您手里,這該是多可喜可賀的姻緣吶!倒是小姐不明白您的苦心,我看還是早早過門妥當。不然,這一天天和門童侍者司機什么的混在一起成什么樣子,別敗壞了這蘇家的名聲!”
她的話里有話,帶著毒針,針針刺中要害。蘇鳶是聽明白了,這婚姻,不過是一場交易。用自己的女兒換一份國民政府的訂單,是虎與倀、狼與狽的勾當。而那失蹤的二小姐和靖生,果然也是有著感情的。這感情也許已經為人所知,難怪靖生對蘇言豐總是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樣子。
他原來是怕,蘇鳶有些失望。怕個什么呢?就為這一份工作,竟能咽下這樣的苦楚。靖生,說到底也是個懦弱之人。
蘇鳶只覺得自己是在孤身奮戰,毫無勝算可言。她一激動,賭咒似的說:“我不嫁!你們要是逼我,我就死給你看看!!你別以為我蘇鳶做不來!!!”
蘇言豐徹底惱了。他站起來,一巴掌抽在蘇鳶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瞬間燃燒起來。他吼道,“反了你了!婚姻大事,由不得你!”轉而又賠笑地對楊卿軒說:“賢婿,這孩子慣壞了,讓你笑話了。你先回去,七天后上門迎親就好。”
蘇鳶跌跌撞撞地沖出去,轉向走廊上奔跑著,無意中猛地撞進一個人的懷里。她抬眼看,正是靖生。他沉默著看著蘇鳶哭得花容失色的臉,滿是疼惜與無奈。張了張嘴巴,卻只說了一句,“二小姐。”
蘇鳶絕望地憤怒著,她罵道:“你是不是個男人!蘇鳶愛上你,真是瞎了眼睛。”
她一路奔回房里,眼淚落在回廊上,跌碎無數瓣。
可是,為什么要去怪靖生呢?自己畢竟,不是他深愛著的那個女子啊。
當晚,紅玉衣裝妖嬈,神情跋扈地踏進蘇鳶的房門。蘇鳶一見是她,心中涌起的厭惡便不可收拾,她操起一個枕頭砸過去,大叫著讓她滾。巧兒嚇了一跳,呆住不敢出聲,紅玉輕飄飄地朝巧兒擺擺手,讓她先出去。
然后她冷笑著走到蘇鳶面前說:“你何必動這么大肝火?還真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你什么意思?”蘇鳶一愣,立眉圓目地瞪著她。
“蘇家二女兒那個小賤人,絕對不是你。就算你跟她生的一模一樣,騙得了別人,也騙不了我。我奉勸你一句,別跟我斗。我和楊少爺那點事,你看見了也無妨。就算蘇老頭知道我給他帶了綠帽子,他也不敢放個屁。”
說完了這些,紅玉轉身往門外走:“我不知道你冒充蘇鳶是圖個什么,但我告訴你,你可撈不著什么好。”說著她步伐搖曳地離開了。
蘇鳶呆在原處,她知道紅玉是蛇蝎女子。但也沒想到,她不是蘇家的蘇鳶這件事竟然也讓她知道了。
嫁給了楊卿軒,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么?血盆大口,還是終身監禁,也可能受盡凌辱。她在絕望中想起一根救命稻草,也許此時能救自己的,就只有靖生。
蘇言豐為了防止女兒離家出走,吩咐了下人看緊門戶,不讓她離開家門。
蘇鳶被困在房間里,每天只有巧兒伺候著飲食起居。她絕望地看著每日的天光溫暖而遲緩地行進,宛若曬著的老棉鞋里子。自己在一寸一寸地死去,像是誤入咸水的淡水魚,在這個不能呼吸的世界里,可悲又可憐地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巧兒換上了春裝,楊卿軒送來的彩禮陪葬一樣堆在房里。可是這些對于蘇鳶都沒有意義。她如果不存在,這些也就都不存在。
只有一次,靖生經過自己的窗前。她低聲喊住他,眼里有淚,滿目是苦苦的哀求,“靖生,求求你,救救我。”
就在自己將要出嫁的前一天,一切都已經收拾停當,只等明日一早,蘇鳶便會被領走。沒有新派的西式婚禮,完全中式,大紅大紅的一切,壓抑的喜慶,像是血。
深夜掌燈之后。靖生用一根鐵絲扭開了門鎖。屋里燈花昏暗,蘇鳶看見暗影之下的靖生身形高大,還以為是在夢里。直到自己沖上去抱住他,溫暖的體溫燙傷了冰涼的手臂,蘇鳶才知道是真實的。靖生拉著她的手,堅定地說,別怕,跟我走!
他們繞到后院的角落里,靖生托著蘇鳶翻過院墻。發動汽車的聲音會驚動蘇家的人,兩個人只有如同驚弓之鳥,倉皇失措地在空蕩無人的馬路上奔跑。
蘇鳶被囚禁了近一個月,她第一次發現能夠自由地奔跑其實也是莫大的幸福,此時她的靈魂超音速般,神奇回歸。在奔跑中汗水滲出額頭,靖生始終握著自己的手。他的體溫真實地傳遞著愛情的溫度。他將一無所有,蘇鳶也再一無所求。還能怎么樣?如果到了這樣的時候,還能留在他的身邊。
那夜的風很大,夜風吹起塵埃,迷迷蒙蒙地亂了前路。蘇鳶明知道危險就在身后窮追不舍,嘴角止還是不住地露出笑紋。
他們腳步踉蹌,跑得氣喘吁吁。一城晚風溫暖微涼,路旁的泡桐樹上結滿了淡紫色的花苞。蘇鳶覺得寧愿就這樣不停地自由奔跑下去,直到精疲力竭,直到三千青絲盡成白發。
1938年的一城晚風吹過,那是一個怎樣美好而又慌亂的夜晚啊。
靖生的家是一間頹圮促狹的小屋,唯一的小柜子上堆滿中藥,到處是熬藥的罐子。一張矮床,棉被打著密密麻麻的補丁,還有幾處漏出花白的棉絮,仿佛創痛。一股刺鼻的藥味讓她站立不穩。幾欲奪門而出。
蘇鳶這才明白他為什么一直隱忍著,不肯丟掉私人司機這份工作,以及他現在付出的,是怎樣的代價。
父親早死,靖生和弟弟守著雙目失明重病在床的母親。弟弟原本在靖生支持下勉強可以讀書,可法幣通貨膨脹得厲害,終于交不起學費輟學在家,后來找到拉黃包車的生計,借以貼補家用。去年卻又染上癆病,病情時好時壞。于是一家三口人有兩個成了病號,擔子都落在靖生身上,因此他格外珍惜這份工作,為了這岌岌可危的家庭勉力維持。
蘇鳶握著靖生的手,看著兩張床上氣息奄奄的他的親人,難過的心一陣絞痛。她不知道靖生肩負了那么多。只能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不住地說著,對不起,靖生,對不起。
因為自己并非他所愛的蘇鳶,而是另一個陌生的女子。這是一場欺騙,她為求自保,搭上了他們一家人的生計。
蘇鳶仿佛遺忘了自己的來歷,也忽略了自己的目的和計算。此時的她,不再是糊里糊涂從二十一世紀流落到此的大學女生,而是靖生的妻子。她關上房門,為他睡下的母親和弟弟掖好被角。料想靖生和自己這一路奔跑,力氣都耗盡了。她挽起了一頭秀發,變得堅韌沉默。她去生火燒水,在灶臺一側的棉布袋子里找到一些摻了灰塵和砂石的玉米碴子,熬了一鍋稀飯。
昏黃低暗的煤油燈下,兩個人一口氣喝下蘇鳶平日絕對難以下咽的食物,一點沒剩。
那是1938年的四月,戰事又開。日軍已經南下直逼黃河,開封、鄭州、商丘都岌岌可危。二十萬國軍屯兵徐州,欲求和日寇決戰。而此時的開封,已經是一座垂危的城池,隨時都有被攻破淪陷的危險。
布商蘇言豐的如意算盤是,等女兒一過門就馬上跟隨南撤的開封官僚士紳商賈一并退到武漢。身為商人,遭逢亂世,最怕的就是舉家遷徙。這一路上少不得層層盤剝與刁難,但如果和楊家攀親,生意暫且不說,至少可以被軍隊一路護送,不會損失太大。
他為了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理所當然地,毫無顧慮地,選擇了犧牲女兒一生的幸福。
只是蘇鳶的連夜逃離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那天楊家人前來要人,卻不見了蘇鳶的身影。尋了數遍之后確定她已經逃走了。面對楊卿軒的突然翻臉,和紅玉的臨陣倒戈,蘇言豐氣血攻心,暈倒在地。他一直花天酒地,連日應酬,身體本來就有隱患,這下子又中了風,只能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事態不受控制地急速惡化。開封城里有錢有勢的人家都迅速離開,如此似乎只剩下蘇家一家。傭人們都不聲不響卷了些財物逃光了,在這天地不應的亂世,蘇言豐走投無路,絕望地等待著災難叩響家門。
這些,都是靖生去打聽來的,回家后說給蘇鳶,她淺淺地一笑置之,只當是報應。
蘇家一直都不知曉靖生住在哪里,他在他們看來,不過一個下人。時局越來越亂,開封城中能走的人家幾乎都離開了,留下一些貧民和傷患。大街上行走的,若不是神色惶然、身形蕭索的路人,就是一臉橫相仗勢欺人的國軍。如同被遺棄的孤城,前有敵寇,后有反動的松散的國軍,破城之日似是愈加近了。
蘇鳶多少了解那段歷史。記憶中的歷史記載著,開封最終將會淪陷。但是她心下釋然,這末日一般的日子,因為有靖生的不離不棄,她情愿堅守到最后。
只是靖生沒有收入,蘇鳶讓他尋到一家尚未關門的當鋪,低價賣掉了隨身的首飾衣物,換來的錢也只夠糊口。整天除了玉米就是紅薯,但是蘇鳶已經知足,這些日子,過去一天便少了一天,哪怕是看不到出路,不知盡頭。但已然沒有了第二種選擇,她欣然接受。總比跟著楊卿軒要好得多,就算錦衣玉食,也到底與幸福無關。
說到楊卿軒,蘇鳶去破敗荒廢的市場買一些急需的物件的時候,竟然在馬道街上又見到了他。
他父親是民國開封的軍政要員,不得已要守著這城池,因而無法離開。他和紅玉放浪形骸地坐在車里,打蘇鳶身邊經過的時候,蘇鳶穿著寒酸的舊灰布衫子,面容上落了塵土,他們絕想不到經過的那個女子就是他們翻遍整個開封城要找的臨婚出逃的蘇家二小姐。楊卿軒本來就沒把這未婚妻放在心上,自然是認不出來,可是那一刻,紅玉卻在汽車駛過之后猛然回頭盯住蘇鳶,她目光兇狠,讓躲閃不及的蘇鳶驚出一身冷汗。
驚魂未定地回到家里,等到黃昏,暮色昏沉,靖生才拉著黃包車回來。蘇鳶問他生意如何,他也只是搖頭,說這滿街連人都少得可憐,哪會有人坐車呢?只默默地將不多的幾個錢悉數交到蘇鳶手中。
蘇鳶沒再多說,開始為靖生做晚飯。找到已經癟下去的面袋,才發現下午就把最后的食物給母親和弟弟吃下。家里再沒有什么吃的了。她一臉歉意焦急地看著靖生,他卻笑笑,拍拍肚子說未經蘇鳶的允許,回來的時候已經買了三個饅頭,自己吃了倆,這個帶回來給蘇鳶。
蘇鳶接過靖生從懷中掏出的一個用干凈藍布手絹包裹的饅頭,沉甸甸白生生的白面饅頭,是這破敗的家中尤為珍貴的奢侈食物,還殘余著靖生的體溫。她掰下一塊放進嘴里,甜絲絲嫩津津的香味充滿了口腔。靖生看著她吃,嘴角掛著滿意的笑,只是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了一聲。
蘇鳶觸電一般呆住,抬起頭看著這滿面灰塵一身疲倦的男子,她所深愛的男子。她瞬間明白的,不僅僅是一個饅頭而已,她突然不能自已。
雋永珍貴的愛情就是這樣尋常的日子,尋常的兩人,付出、犧牲、忍耐、擔當。就是這樣浮花浪蕊都盡,唯有兩個人坦然相對,性命相知。
蘇鳶想,浪漫也許就是,只有一個饅頭的時候,他說,我不餓,你吃吧。
來自遙遠時代的那些情愫如今在患難之中,也顯露出一些耀眼的光芒。現在蘇鳶雖是過著貧乏艱苦的日子,也沒有影響到兩個人相濡以沫的相互扶持。彼時的她是一名生活優闊的大二女生,此時卻是與靖生盡心維持的戀人。時代不同,身份不同,遭遇也不盡相同,但真情還是那熠熠奪目的模樣。
兩個人艱難度過了四月,小心躲藏,處處留心。任城外大軍壓境也無力去理會,只過他們平凡市井的生活。轉眼到了五月,桐花初綻,繁星滿天。家門口的一株泡桐開成繽紛花樹,另一株更為碩大的白楊筆直聳立,像是在沉默地守護著。
蘇鳶為這蒼涼底色的日子里難得的美景感染。桐花開滿的那幾天,她的心情尤為好。每日照顧好家人就立在小院里仰頭看著那些淡紫色桐花紛紛飄落的姿態。她覺得自己身世飄零,終遇上良人,也算有了善果。等到晚上靖生拉車回來,她便興致勃勃地拉著靖生一起來外面看那些有著淡淡香味和微微傷痕的花朵;或者靠在靖生懷里,依靠著這個男子看著滿樹繁花,看著月牙悠悠地爬上來。
家里也有大事發生,食不果腹、人心惶惶的年歲。靖生的母親因為長期饑餓與虛弱故去。蘇鳶把他的頭捧在懷里任他哭得像個孩子。簡陋而莊重地安葬了老人之后,弟弟也因為醫生都逃難而去,無法繼續治療而死去。短短的一月之內,靖生失去了兩個至親,那份難過和悲傷是靈魂上不可修復的傷口。不過這戰火紛飛的亂世,晚上都能聽到遠處的炮聲與火光,死亡距離自己如此之近。他們前后離開,也好過死于戰事。
狹窄的小屋里少了兩個人,一時間空寂得難以言說。靖生抱著蘇鳶悲慟地說,鳶兒,我就只剩下你了。我們生生死死,絕不要再分開。
蘇鳶應下,靠著那株白楊沉默不語,只當心緒難平。然后拾起地上的一枚鐵釘,用力在樹上刻下一句“愿得一心人”。后回頭看著靖生,說:“我們立下誓言,以這古樹為證,這后半句,就由你來寫吧。”
于是靖生接過釘子,也用力的刻下一句。
“愿得一心人,貧賤不相移。”
兩個人無悔而赤誠的誓言,留在了這滄桑無數挺拔無聲的樹干上,宛如一道傷口,蜿蜒在他們的心坎上,無關傷痛,只關幸福。
六月初的一天,蘇鳶不用再去照顧病人,起得稍晚,卻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她疑心是自己聽錯了,還會有人來拜訪嗎?開封都注定守不住了,誰還會有心串門?
那敲門聲卻強勢響著,不肯停息。蘇鳶放下疑惑,起身打開院門。
竟然是紅玉,她依舊光鮮奪目。戰火也沒有分毫影響到這個心機歹毒的可恨女子。堵在門口,看著蘇鳶愕然的表情,紅玉嫣然笑道:“二小姐,我就要走了,回上海去。索性來和你告別。”她藏刀的巧笑讓蘇鳶厭惡不已。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你想要做什么?”她高度緊張。
“別慌呀,你這個冒牌貨歪打正著地幫了我,也救了你,我一直想對你說聲謝謝呢!”她半真半假地說,忽然轉而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一開始就認定你不是二小姐?”
蘇鳶也不解,這的確蹊蹺。于是她只有說:“我不知道。”
“因為蘇二小姐早就死了。”紅玉肆意笑了一陣,“我親眼所見。”
“你?!為什么!”蘇鳶一時間悲憤不已,原來那個蘇二小姐竟然已經死了,還與紅玉有關。可憐了靖生對她一往情深,卻葬送在她的手里。蘇鳶當真可憐靖生,覺得他這一生凄苦,愛上與自己不相稱的女子,備受煎熬。
“其實我與楊卿軒早在上海就認識了,那時候他父親還未得勢。后來升到開封,我也就跟過來。嫁給蘇老頭做小,也不過是我的一步棋。蘇二小姐和靖生之間的感情,我盡數看在眼里,說起來他們的堅定和艱難本也難得。只是誰讓她知道了我和楊少爺的事呢?這都是命,由不得我可憐她。”紅玉自顧自地說,“我設了一個計策,讓蘇老頭把女兒嫁給卿軒,蘇言豐不過是個勢利小人,對自己女兒的幸福根本不在意。然后我殺掉她嫁禍給蘇言豐,這樣以楊家的勢力就勢必會和他結仇。我們再除掉蘇言豐,他的產業自然就成了我的。不想二小姐上過大學,思想進步,對自由平等這類東西格外地有興趣,37年日本兵來中國,她執意要參加什么抗戰游行,那時候軍隊有開槍打死學生的事情,我親眼看到她被打死了。我的計劃一度中斷,可是你卻莫名其妙地出現了,我覺得你既然被認為是蘇二,干脆將錯就錯,繼續我的計劃。原本是打算四月初六一早讓你死在花轎里,沒想到你連夜跑了。蘇言豐沒等我動手就中風死了,他的產業我也都拿到了。說起來也算你命大,那夜你若不走,怕是活不到現在了。”
原來真相竟是這樣,那夜我是和死亡擦身而過了。靖生是真的救了我,連同我的性命。蘇鳶這樣想著,驚問:“那你今天來找我,是想殺我嗎?”
紅玉搖搖頭:“我的目的都達到了,也就不打算殺你了。反正你們也活不長了,我把蘇家的地產布廠都低價強賣給了別人。今日拿到了錢,就要離開開封,這次過來算是告別。你多少也算是幫了我大忙。再說,這么完美的計劃,總想告訴什么人啊,你這個將死之人就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蘇鳶看著紅玉大笑著走遠,呆在原地心亂如麻。真相為何總如此殘酷,在她已經不需要的時候來得措手不及。如果靖生知道真正深愛著的蘇鳶早已死去,眼前之人不過是冒名頂替的陌生女子,他會如何反應。蘇鳶嘆了口氣,白楊樹上的刻痕還清晰可見,炮火聲也日漸密集了。
這荒唐又哀涼的年歲,是動蕩與悲傷的年代。蘇鳶并不能看懂,她只知道,自己也許再回不去了。只得與靖生走完這快到尾聲的一生。死者長己己,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為好。
怕是只有紅玉這樣聰明狠毒的女子,在人性扭曲利益至上的時代,才會在一個個陰謀與殺戮中勝出吧。
晚上靖生回來。蘇鳶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依舊做飯打掃。入夜睡在他的身邊,也覺心安。然而靖生還是看出了一些端倪。細聲詢問蘇鳶是不是覺得不舒服,他哪里知道讓蘇鳶不舒服的,實際上是那一句“反正你們也活不長了”。這一句話如同千斤巨石,壓在她的心頭。讓她不得安寧。
她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最后搖醒靖生說,“我們也走吧,離開這里。如果真要是讓日本兵進城,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呢。我只想和你平平安安地過下去。千萬別再出事了。”
靖生想了想,起身走向門外的天井。蘇鳶拿著衣服跟上去,聽到他說:“也好,這世道亂成這樣我真不想讓你受苦。今天我聽拉車的同行說,六月十二是個吉日,宜出行。再說我們也得多少再掙一點盤纏,我們就等六月十二走吧。反正也就幾天時間了。”
蘇鳶點點頭,說那就聽你的吧。她覺得心酸,其實不是靖生不愿意走,只是身無分文,又能走去哪里呢?她上前想給他披件衣服。靖生還在往外走,她手一松,打著補丁的衫子就落在了地上,染了一地灰塵。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六月九日那天,雨季席卷到開封,天降暴雨,大雨傾盆而下。靖生沒去拉車,被大雨困在家里,早早休息了。
洪水是在六月九日的凌晨洶涌而至的。
等到他們覺察到已經晚了,兩人被這水流沖出了房子。激流中兩個人緊緊地握住手,那簡陋的小院在下一秒鐘轟然倒塌。蘇鳶驚恐不已,大聲地喊著靖生的名字。兩個人在水流中緊緊相擁。
蘇鳶這時才明白紅玉的話是什么意思。她也一直忘了歷史上至為悲慘的一場人禍。1938年6月9日凌晨,蔣介石為了拖延日軍進攻的步伐,將河南西部和安徽東部數百萬民眾的生死棄之不顧,竟然下令掘開了花園口大堤,造成了震驚中外的歷史慘劇——“花園口決堤”。
那是只在歷史書上看到過,只覺得距離遙遠,不曾留意。誰想到如今竟親歷了這場災難。
他們將在洪水中被沖向未知的地方,生死亦未定,但是死死地守著對方,不敢疏離。
最后他們是抱住那棵楊樹才免于被洪水卷走。那一夜似乎特別漫長,天空破了一個大口子,黃河破了口。無邊無盡的水蔓延而過。身邊漂浮著尸體,家畜,還有凌亂的衣物用具。
直到天光大亮,他們才順著水流漂過禹王臺,在一處高地停歇下來。
整個開封,只在一夜之間就成了一座死城。像是神話中世界末日的景象,浮尸遍野,洪水肆虐。
他們站在那片高地上,等待洪水退去,或者期望有人會來救援。
那條小汽船突突的抱著黑煙靠近的時候,他們興奮地高聲呼喊。見到了國軍的船只,至少,能求他們把自己帶出這片汪洋。
只是當他們看見船上除了船工之外,唯一穿著軍服的男子竟是楊卿軒的時候,都啞了口,說不出話。
世事無常,命運作弄。
遠遠地楊卿軒也看見了他們,他戲謔地笑起來,朗聲說:“蘇二小姐,多日不見了,真是冤家路窄。紅玉帶著所有的錢逃到上海了,我爹被新來的軍官處決,如今我只能喬裝成一個士兵保命。這些,你多少也脫不了干系吧。”
蘇鳶看見他掏出了手槍對準自己的時候,腦海里一片空白。
凄厲的幾聲槍響,在最后的生死關頭,是靖生撲上來擋住了那些子彈。一共六發,全部打在了靖生的背上。楊卿軒在發現自己沒子彈之后,窮途末路地瞪著蘇鳶,卻還是開船走了。
蘇鳶抱著靖生,她看見靖生身上嘴里洶涌的鮮血也是一場洪水的樣子,她徹底地絕望了。
靖生顫抖著抓住蘇鳶的手,努力地笑著,他說:“真是對不起啊,我到底,還是沒有讓你幸福。”
他沒有時間了,蘇鳶哭著大聲喊:“靖生,靖生!你別死啊。”她看著他在自己懷里一點點地流失掉生命,終于開口說出實話,她想讓靖生明白,也想給自己一個交代。她說:“靖生,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不是蘇家的小姐,我是叫蘇鳶。可是我是穿越時空才來到這里的。我不是蘇家的小姐。”
“我知道。”他的氣息微弱,“我們深愛著,我怎么會感覺不出你不是她呢?”
“那你,那你為什么還要對我這么好。”
“第一次見你,我還以為鳶兒回來了。后來我是想,這也許是鳶兒的意思吧。她死了,我一早就查出來了。但是無法報仇,心里一直有愧。見到你,我覺得是鳶兒把你托付給我的,我沒能讓她幸福,但是我希望,我能補償她。”
“那你有沒有愛過我?靖生,你知不知道我是那么愛你。”
蘇鳶得不到答案了。她看著靖生失去了最后的一線生機,身體終于沉了下去。
一道閃電在這悲傷的天空中劃過,蘇鳶對著靖生的身體沉默了很久。大雨淋在身上,分不清眼淚和雨水。只有那一片殷紅的血跡,灼灼奪目。似乎在訴說著那一段永恒的愛情。
蘇鳶站起來,背對著靖生。一步一步,走進深水里,沒過頭頂。她試圖用生命去稀釋自己無邊無盡的悲傷。
蘇鳶醒來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是喬媛一臉焦急的模樣,她驚呼,“謝天謝地,你總算是醒了,蘇鳶你都睡了一整天了。是不是做噩夢了?你一直在喊一個人,好像是什么靖生,他是誰啊?”
“我怎么了?”蘇鳶覺得自己像是經歷了一場大夢,現在躺在喬媛的床上,四周是熟悉的情景。應該是回到之前的世界了。
“你還說呢,昨天我沒等到你,后來發現你昏倒在鮑氏街里了。我嚇壞啦,馬上叫智博把你拉到我家。我知道你有醫院恐懼癥,所以就沒送你去醫院。你一直沉睡不醒,他就一直守著你。他剛剛才出去,都餓一天了。”
“現在幾點了?”
“下午七點多了,天都快黑了。”
蘇鳶像是想起來什么。她不能接受這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她坐起來拉著喬媛就出門去了。也不顧喬媛一臉驚詫的不知所以然。
她們一路直達鮑氏街。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心愿未了,不管是不是夢境,她只是想知道,靖生,到底有沒有愛過她。
她沿著清晰的記憶找到了那一棵楊樹。當她看到樹上已經模糊的字跡,突然徑自微笑起來。然后蹲下去,大聲地哭泣。
喬媛被蘇鳶嚇壞了。她嘀咕著說,“真是怪了,你怎么知道這樹上有字啊?”
喬媛當然不知道,蘇鳶經歷了怎樣的情境,有過一段怎樣刻骨銘心的愛情。
愿得一心人,貧賤不相移。
古老的楊樹上這一行字像是永恒不滅的痕跡,一句生死不渝的誓言,孤單地留在那里。不知穿越了多少滄桑的歲月和流年。
靖生最終未能說出口的那一個答案,此時已經有了最好的解答。
蘇鳶心情釋然,她用喬媛的手機撥通了智博的電話。
她說,“智博,我是愛你的。不如,讓我們重新開始。”
那天晚上智博送蘇鳶回家,一路前行。次第亮起來的是閃爍華美的霓虹,逶迤而至的是溫暖幸福的璀璨。一片晚霞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泛出紫色,那一抹紫色恰如其分凝結靜止,如同朵朵泡桐花盛開在天空下的城市里。
晚風吹亂了蘇鳶的頭發,她側過頭問智博:“你知不知道,在1938年,也曾經有過一城晚風,一直不曾停息過,吹到現在。”
智博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握住蘇鳶的那只手,又緊了許多。
蘇鳶恍然間看到智博手臂上的一塊傷疤,暗色的葉子形的一道傷口。時空交錯之中,她又想起靖生為了找蘇鳶而受傷的手臂。兩個鏡像重疊到一起,蘇鳶覺得也許靖生并沒有離開,也許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不管是前世今生,還是時空穿越,這些都不重要。
他愛她,她也愛他,這就夠了。
堅定行進中蘇鳶想起一句詩,幸福的你。
幸福的你,是誰?
那天晚上的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
(編輯:威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