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秀
天寶十四年,朱雀國新帝登基后施行仁政:減免賦稅,查貪官,懲污吏,掃平四海。
隊伍依次排開,女子們清一色淡粉色衣裙,邁著輕盈小步,走在內菊院的花叢中。
我在人群里默默地站著,眼前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皆是今年參選的秀女。運氣好的,入選后宮三千;運氣差的,當個侍女在宮里等上三年,派出宮去,榮彩依舊。
“喲,這不是寧姑娘嗎?今兒日頭毒,您還是找個陰涼地方歇息吧!”
我側頭望向身邊的張管,忙搖頭,“公公快別這么客氣,都是秀女,別人受得,我怎么就受不得,沒什么不一樣的!”
張管是負責訓練今年秀女的太監,不知什么原因,對我總是一臉諂媚模樣。
“寧姑娘怎么能和這些庸脂俗粉一樣?您棋藝超群,就連皇上也很是佩服的,昨個兒皇上還在大殿上親點姑娘的名了呢!只求姑娘以后當了貴妃皇后,可別忘了提攜小人一下!”張管一臉的恭卑,讓我清楚地看到了這常年活在宮里的人們的模樣。
想也知道,張管對我如此客氣又特殊照顧,必是因為皇上曾親口提過我的名字吧。
“不敢!”我低身說道,“以后還有的是麻煩公公的地方呢!”
“寧姑娘若有事吩咐,只管來找小人就是,保準給您辦得妥帖!”張管的笑意更深了。
我連忙回之一笑,不卑不亢。
張管這才回身對著一眾秀女喊道,“今兒到此為止,都回房休息吧!”
結束了今天的訓練,一群女子又踩著細小的步子往回走去。
秀女住在儲合宮里,一人一房,雖說房間不大,但也自在。一回房間,我立刻坐在桌旁喝了杯茶,下午濃烈的陽光曬得皮膚刺一樣的疼。
剛洗了臉打算瞇一會,門外竟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接著敲門聲輕輕地傳了進來,“寧姐姐睡了嗎?”
我連忙過去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孩,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您是……”
小姑娘甜甜一笑,蕩開唇邊淺淺的酒窩,“我叫春綠,今年十四了!一直聽說咱們朱雀國有位女棋圣,就連先帝和當今皇上也是贊不絕口!所以春綠大膽,想來見識一下!”
我忙讓在門旁,笑道,“這可讓你見到了?門外熱,快進里邊坐!”
春綠一邊往里走,一邊輕聲說道,“寧姐姐不知道,我琴書畫都還略通,唯獨棋藝不佳,所以冒昧懇請姐姐賜教一二!”
“這有什么冒昧的?你若想學,我便教你!”我淡笑一下。言談之中,春綠給我一種春天般茂盛錦繡的感覺,仿佛多了她,這圈禁著所有人自由與夢想的牢籠般的皇城也變得多出了那么一抹鮮綠。
從那之后,午后時分春綠總來我房里學習圍棋。我六歲學棋,十四歲時被先帝封為朱雀國棋圣。春綠個性活潑,沒半點時間靜得下心來,棋也學得極慢。一天下午,窗外陽光灼熱,柳葉無精打采地垂著,我喝了口春綠遞過來的茶說道,“棋藝的精髓在于配合,一子錯,滿盤皆輸,這句話,你時刻記著吧!”
春綠笑瞇瞇地點了點頭,“憑姐姐的好樣貌,定能中個貴妃,若運氣好,保不準這皇后的位置也是姐姐你的呢!”
我連忙擺了擺手,“快別胡說了,這話若給別人聽到了,還不得笑掉大牙去!”
春綠笑笑,眼睛里一道光芒一閃而過,不說話了。
我拿起茶杯,又喝了口茶。
三日后,大選開始,儲合宮里開始彌漫一股強烈而緊張的氣氛。
新妃
眼前煙香裊裊,茶葉的清香隨著窗口送進的輕風盈盈縹緲,纏繞在鼻間,是一種淡然的滋味。
華珍走進房里見我出神,忍不住輕咳了一聲,“皇上已經下朝了,快把茶送過去!”
我慌忙站起身子,“是,我這就去!”
華珍點了點頭,轉身就走,臨到門前回頭望了我一眼,眼珠里一泓似有似無的擔憂流過,“把心思收好,別盡算計那些沒用的,盡心伺候皇上就是了!”
我嗯了一聲答應下來,抿唇笑了笑,“華姑姑的提醒,奴婢記得了!”
華珍悠悠嘆了口氣,關門而去。我呆呆望著桌上的茶壺,輕笑出聲。
一個月前,我大病一場,錯過了選秀的日子。大病初愈之后,被派到皇上跟前做御前奉茶的差事。華珍過了年就要被派出宮去,有時看著她的背影,我不知是該憐惜還是該羨慕。一個女子把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奉獻給了這華美的深宮大院,蹉跎而去的,恐怕不只是青春而已吧?
明黃軟緞,紅粉三千。
這便是宮!
進了太華殿,裙擺在地上劃過,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走到皇上桌前,輕手輕腳地將茶杯擺在桌上,“皇上,喝口茶吧!”
他輕聲答應,依舊盯著手中的奏折,另一只白皙的手伸過來拿起茶杯湊到嘴唇前喝了一小口,頓了頓,他抬起頭看著我,“挺怪的味道,這茶怎么這么古怪?”
“皇上不喜歡嗎?奴婢這就給您換一碗!”
“沒有,沒有!”他緩緩搖頭,“味道入口甘苦,細品之下,又有絲絲甘甜,有點意思!你是新來的宮女吧?”
“是,奴婢寧瑤!”
“你是寧瑤?”皇上顯然吃了一驚,但這種表情只是一閃而過,馬上就換做一抹笑顏,“聽說選秀時你生了病?現下可好了?”
“是,有勞皇上惦記了!”
“嗯,有空朕得和你下幾局棋,朕做太子的時候,先皇曾夸你棋藝了得!那時宮里的公主、王子們可都不樂意呢!”他一邊說一邊笑,宛如窗外的陽光般晃亮著我的眼。
“皇上!”太華殿門外,傳來張管嘶啞尖銳的聲音,“新妃春綠送來幾碟點心,皇上要不要嘗嘗?”
春綠被封了妃子,這是我早知道的。
“送上來!”皇上的神色又恢復成老樣子,低下頭繼續看著手里的奏折,眉頭越皺越緊。
張管推門走了進來,瞧見我先是一愣,隨后笑了笑,慢步上前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皇上若是沒有其他吩咐,奴才先下去了!”
“嗯!”皇上頭也不抬,聽到張管輕輕的關門聲,才指著食盒說道,“你去瞧瞧有什么好東西?”
我連忙答應下來,走過去展開食盒,一股淡雅的香味撲鼻而來,食盒里四碟點心看上去可口極了,我心下了然一笑,春綠果然是上了心的!
“皇上要不要嘗嘗?應該很好吃!”
“你若喜歡,全拿去吧,我不愛吃甜膩的!”皇上從奏折里抬起頭沖我一樂,然后輕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今年雨水豐富,嶺南一帶患了水災,難民無數,這可如何是好!”
我忙半蹲下身子,微笑道,“奴婢謝皇上賞賜,既得了皇上的賞賜,奴婢也得獻上一計補償皇上才是!”
皇上饒有興趣地點了點頭,“說來聽聽!”
“嶺南興水,此乃天災,只怕不是人力能勝得了的,皇上只撥少數銀兩下去賑災即可,先將災民送到領北居住,命嶺北官員開倉賑災,再過一段日子便入秋,水勢必歇,到時將災民遷回嶺南,再撥銀兩供災民災后重建家園之用!”
我抬起頭,望向年輕的皇帝。只見他晶亮的眸子中一閃而過的是驚愕與贊賞。半晌后,他道,“好計策,如此一來,遏住了貪官趁火打劫之勢!寧瑤,你果然有副玲瓏心肝!”
我笑笑,低頭,不語。
綠園
日子看似平靜地度過,過了年,華珍便出了宮。她走的那天早上,竟下了場大雪。我站在房門前看著臉色蒼白的華珍指揮小太監把她的行李往外搬,雪色中,華珍稍稍帶了些倦容,她是不是也在感慨如此寶貴的青春就這樣過去了呢?
一切妥當,華珍披了件紅色的大貉,轉身就走,臨到門口,轉頭看了我一眼,踱過步來,思慮了半天,只說了句,“自己多小心些,在皇上身邊,一事錯,萬事錯,再難起步重來,你多珍重!”
我沖她行了一禮,“謝姑姑!”
華珍嘆了口氣,帶著兩個丫頭走了。我背靠在冰冷的門框上,心里冰涼一片,是不是有一天,我也會如同她一樣,花顏不在,年華褪去,一個人孤單地走出這華美的宮?
第二年春天,昶春園里百花盛開,我站在花叢里,彎下身子,采摘那些攜著露珠的花瓣。張管在一旁焦急地提著籃子,“寧姑娘,咱們快回去吧,一會皇上下了朝找不見你,又要生氣!”
自從去年水災之后,皇上似乎極是看重信賴于我,國內大小事務,總愛與我商量。
“放心吧,不急的,你看這滿園的春色,等季節一過,群花頹敗,又該是何等模樣?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轉過身,驚訝地對上站在園口的皇上。
張管也出了神,半晌才彎腰行禮,“參見皇上!”
皇上擺了擺手,大步走了上來,身后隨著眾宮女太監。“皇上怎么一聲不響的?”我笑迎了上去,正要行禮,皇上一把攔住我,“地上涼,就別跪了!”
“謝皇上!”
正待說話,園口眾人擁圍著春綠走了進來。她見到皇上,眼底飛快閃過一絲得意,快步上前,“臣妾參見皇上!”
“起吧!”皇上口氣淡淡的,聽不出一絲情緒。我對著春綠行下一禮,“參見綠妃!”春綠一把拉起我,“姐姐與我客氣什么?”
我正要退開,皇上卻一把拉住我,伸手解下自己的大麾披在我身上,“雖已入春,卻仍有涼意,別凍壞了身子。近日鄰國戰亂,我正有事要和你商量!”
我點了點頭,皇上接著道,“張管,擺駕太華殿!”說著,自然地牽過我的手,轉身就走。我瞥向春綠,只見她狠狠地握著手里的帕子,緊咬著唇,狠戾地瞪了我一眼。
如今,我的光華,已非她所能比。
圣意
同年六月,邊境戰事緊張,羅剎國大舉來犯。
一時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我把茶送到皇上面前,他揉了揉鼻梁,抬頭看我。
“皇上又是一夜未眠嗎?皇上乃一國之主,身系國運和萬家百姓,更要愛惜自己身體才是!”
他輕笑,疲憊的臉上笑容徐徐展開,“寧瑤,去拿棋盤來,陪朕下局棋!”
我點頭,不敢違背他的意思。
黑白雙子在棋盤上廝殺正勁,皇上看似無意地說道,“寧瑤,當初選秀時怎么生的病?”
“許是受了風寒吧!皇上怎么忽然問起這個?”我凝眉。
皇上不答,黑子落下,“當時可宣太醫了?”
見我點頭,他又問,“宣的是誰?”
“都是陳年舊事了,皇上何必再提?”我舉起白子,躊躇不定,“奴婢自己都忘記了!”
“忘記了?”皇上輕笑。
我落下白子,站起身子,“皇上輸了!”
他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寧瑤,你棋藝超群,難怪先帝早有評論。你那副淡然處事的樣子,更是難得!”說完這句話,起身道,“張管,備寢吧!”
我讓在一旁,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漸漸消失于眼前。其實如他那樣聰明的人,于我選秀生病的事,只怕早有懷疑。
次日一早,張管急匆匆地跑來找我,“寧姑娘,你快勸勸皇上去吧。剛才早朝上,皇上決定要親自出征了!”
我“哦”了一聲,跟著張管來到太華殿,只見群臣跪了一地。皇上俊秀的臉上結滿怒氣,“朕意已決,不準再奏!”
“皇上龍體金貴,怎可……”老丞相老淚縱橫。
我慢步上前,皇上掃了我一眼,“寧瑤,你不要阻止我,朕意已決!”
“誰說奴婢要阻止皇上了?”我輕道。他一愕,又看了看我。張管在一旁拉了拉我的衣角,我道,“我國國運正興,豈可讓羅剎蠻子輕視?皇上親率大軍,正是揚我國威,不過……奴婢有個要求,請皇上帶我一同出征,也好服侍左右!”
群臣大驚,老丞相還未開口,皇上已先道,“你一個女兒家,怎能上戰場?不許胡鬧!”前兩句說得義正詞嚴,最后一句才轉為溫柔的嗔怒。
“皇上若不帶上奴婢,奴婢只好以死明志,愿皇上凱旋而歸!”說著,我跪倒在地,磕下頭去。
皇上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呀,還把不把我這主子放在眼里,動不動便威脅于我。好吧,便帶上你,咱們擇日出發!”
我額頭頂著紅毯,臉上已帶了暖暖的笑。
晚上,張管門也不敲地闖進我的房間,見我穿著單衣靠在床邊,轉身要退,我喊他,“毛猴子,這時候退出去又能怎樣了。進來吧,什么事慌成這樣?”
張管一臉賊兮兮地笑,“寧姑娘不知道,剛才綠妃去太華殿請命,要求隨軍而行,被皇上罵了一頓。綠妃無限委屈,竟開口道‘怎么寧瑤去得了,我便不行!’皇上大怒,斥責道,‘你怎能和寧瑤相論?’然后命綠妃回閣思過!寧姑娘,你說好笑不好笑?”
我扯了扯嘴角,“好笑,的確好笑!”張管見我神色不對,說了聲告辭就退開了。我半躺在床上,腦海里浮現出那日教春綠下棋時的情景來。
若時間退回到那日,那杯茶,也已涼了吧?
得勝
我坐在邊境軍營帳篷里,張管在眼前來來回回地走,正焦急著,帳篷簾一掀,皇上一身金黃戰袍走了進來,我見他臉上全是得意的笑,就知戰況如何。
倒是張管,急忙請安問道,“皇上,仗勝了?”
皇上瞥了我一眼,見我一臉笑意,低聲道,“瞧把你機靈得!”轉頭對張管說道,“你問她去!”
張管疑惑地看了看我,“寧姑娘一直和奴才在一起,怎會知道前方戰況?”
皇上嘆了口氣,道,“張管啊張管,單憑你這一番話,就知你對我的了解不如寧瑤多!”
張管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無心理他,上前一步問道,“皇上得了泗水城?”
“說說,怎么猜到的?”皇上一挑眉,興趣盎然地問道。
“泗水乃是通關要道,羅剎國前些日子連夜進攻得了城,必然打算乘勝追擊,卻忽略了軍士已疲,泗水城守衛稀少,大半軍兵已向戊城攻去,泗水城表面看來是敵人囊中之物,其實不然,早已如空城一般,皇上這時出兵,自然手到擒來。如此一來,羅剎兵前攻戊城不下,后又再無退路,看他們怎樣辦了!”我一口氣說完,皇上已拍起了手,“聰明,聰明啊!”
我行了一禮,“謝皇上!”
“那女軍師以為接下來,又該如何?”
“皇上這可是給奴婢出難題了!”我正了正神色,“羅剎人向來以勇猛稱霸北方,在前無出路、后無退路的情況下,他們先想到的,肯定是再攻泗水城,以奪出路,我們現在所要做的,就是布置一個假象,讓他們以為我們疏于防守,然后引君入甕!”
皇上哈哈一笑,“那請教女軍師該如何布置假象呢?”
我嘆了口氣,盯著皇上的眼眸,“由我和張管假代皇上,進入泗水城,大肆歡慶,造一個享樂的樣子!”
皇上臉色一變,“寧瑤,你要知道,戰場上變化之快,實難想象,若是羅剎兵求生欲望強烈,朕未能如你所愿及時趕到,你又該如何?”
我和張管齊齊跪下,“奴婢相信皇上!”
皇上看了看我,道,“不許!”
“求皇上以大局為重,只要皇上適時趕到,就不會出現皇上所擔憂的場面!”
他高高在上,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晚,他都在反復地念叨,“大局為重,大局為重。”
仿佛要說服的,是他自己!
驚戰
泗水城的鑼鼓聲喧鬧非常,百里之外,仍可聽聞。
張管在我身邊,渾身不住地發抖,我沖他笑笑,“張管,別害怕,皇上會及時來救我們的,你和我,都不會出事!”
話音剛落,一名探子兵飛奔到我身邊跪下,“羅剎兵返回攻城,已到離城四百里處!”
我點了點頭,握緊了蒼白僵硬的手指,心下了然,若皇上來晚了,我和張管,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陽光。
舉頭西望,星月交輝,何等秀麗。
沒到片刻,另一名探子兵來報,“羅剎兵已到離城五十里處!”
我暗暗心驚,來得好快!以這樣的速度,只怕即使皇上得了消息,也難以及時趕到。我轉頭去看張管,只見他直直地盯著地面發呆,周圍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敵人來了多少人馬?城里有多少我們的人?”我強迫自己鎮靜下來。
“回姑娘,敵人來了三萬軍馬,我們城里,只有五千……”
五千?三萬?整整六倍的差距。我挺直了脊背,說道,“馬上調齊這五千人馬,你們隨我一起沖出去!”
一語落,眾人紛紛有條理地忙開。我站在臺前,心涼一片。
不一會,人馬齊全,我坐在白馬上,說道,“開城門,咱們向西趕,避開羅剎大軍,迎皇上去!”
城門一開,刷刷箭羽宛如流星般到位。軍士里一位年老的副將說道,“不好,敵人已經到了,快關城門,或許可以抵擋一陣!”
越到了最后,我越發鎮定起來,“不行。敵人倉促射箭,正是前鋒到了,等大軍全部到位,咱們連片刻也撐不下去,隨我沖出去!”
一行五千人往西趕去,背后的殺戮與尖叫通通拋諸腦后,我的腦海里生硬地只有一個字。跑!跑!跑!
遠遠地,只見前面火光通天,最先那人的金色鎧甲仿佛映亮了整個世界。
他終于還是趕來了。
“寧姑娘小心!”背后傳來張管的驚叫。
來不及躲避,一枚冷箭透胸而過,我軟軟地倒在了馬背上,人事不知。
養傷
“姑娘,該吃藥了!”一個年紀小小的丫頭立在床邊,文靜地說道。
皇上接過她手里的藥碗,坐在床邊,拿起湯匙將藥吹涼,“喝藥吧,你這傷也養了一個多月,怎么還不見好?是不是藥方子不對?”
我虛弱地搖了搖頭,“皇上別瞎想,再過幾日,便好了!”斜眼看向小丫頭,忍不住淺笑道,“皇上也是,怎么還大費周章地調了丫鬟給我?我本是個伺候人的,現在倒讓人伺候起我來!”
“你立了大功,被人伺候又如何了?”他看我的眼神,慢慢轉為憐惜,“寧瑤,當日真是嚇死朕了,看你倒在馬上,我真恨不得受傷的那個人是自己,若我再早來一點,你就不必受這些苦楚了!”
“皇上不許胡說,您是一國之首,怎可有傷?”我低低地說道。
他放下藥碗,緊握住我的手,“寧瑤,這輩子,無論如何,你都別再這樣了,朕承受不住這樣的驚嚇,你別離開朕的身邊!”
他的話音,竟轉為詢問。
我驚愕,“皇上這是什么話?奴婢只是個小小宮女,三年期滿,奴婢是要出宮的!”
皇上臉色一變,道,“這個國家都是朕的,朕絕不放你!”
我微笑,“皇上的厚愛,奴婢消受不起。后宮佳麗三千,奴婢不想成為其中之一,而且皇上對奴婢的好感,也只是憐惜吧?有朝一日,若憐惜不在,你讓奴婢如何自處?”
“你明知道朕不是在憐惜你!”他口氣漸硬,“你不想成為朕的女人!所以當初選秀之日,寧可喝了有毒的茶,也不參加選秀!”
我瞪大了眼睛,“皇上都知道了?”
“你別忘了,你所在的地方,是朕的皇宮!”他一掃袖,起身,聲音無奈卻溫柔地說道,“好好休養吧,這后宮之首的位置,朕先給你留著,你大病一好,咱們立刻成禮!”
我倒在床上,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心里實是五味雜陳。
這一切,不會只是個夢吧?
想要得到的,終于得到,即便是夢,也該是個美夢。
春綠
我大病剛好,張管就來找我,吞吞吐吐地說道,“綠妃有喜!”
我面容蒼白如紙,靜靜地說,“這是好事,你怎么這樣的表情?”
張管說道,“姑娘……”
我連忙揮手,止住他后面的話,“別說了,我不想聽!”
張管嗯了一聲,“姑娘好好休息!”
當日下午,春綠帶著一大群人得意洋洋地走進了我的寢房,我坐起身,道,“恭迎綠妃娘娘,奴婢有傷在身,不能行禮,望娘娘贖罪!”
春綠笑笑,“姐姐客氣了,姐姐這傷,好得可真慢呢,宮里的人都說,姐姐的傷一日不好,咱們皇上就一日無心參政,總往姐姐這跑呢!”
好一道利箭!我對上春綠的眼,才明白這早已不是我當年所認識的春綠了。
“娘娘說笑了,皇上關心奴婢,奴婢不敢當!只有盡心伺候皇上,以報皇上知遇之恩!”
“你有這心就好!”春綠死死地盯著我,說道,“妹妹給姐姐做了幾道甜品,請姐姐品嘗一下!”說著,由身后的侍女送上來幾道模樣精制的甜品。
我連忙道謝,“怎敢麻煩娘娘!”我轉頭給小丫鬟使了眼色,“去把皇上前幾天賞來的香囊拿來給娘娘,那東西對凝神最有好處!”小丫鬟忙去取了,恭敬地遞到春綠面前,春綠嘿嘿一笑,得意地收了。
那一刻,我就知道,一切該結束了。
當晚,我反復咳血,把小丫鬟嚇壞了,忙去差人請太醫。第一個沖進來的,竟是那樣熟悉的面容。“皇上……你怎么來了?快出去,別沾染了病氣!”
太醫替我把了把脈,對著皇上跪了下去,“回皇上的話,寧姑娘這不是病兆,乃是中了毒!”
“毒?”皇上明顯吃了一驚,他盛怒之中,轉頭對著小丫鬟問道,“她都吃了些什么?”
小丫鬟嚇得連忙跪下,“回皇上的話,姑娘身體一直不好,一天什么都沒吃,中午綠妃娘娘送來幾塊甜品,姑娘就吃了兩塊……”
“綠妃?”皇上的眼中,射出憤恨的光來,“這個惡婦!來人,將綠妃押送到冷宮去,朕不想再看到她!”
我倒在床上,冷冷地笑出聲來。
第二日一早,張管來告訴我,綠妃昨日可能受了驚嚇,在冷宮里流產了。
算盡
一月后。
我邁著步子走到冷宮前,守門的太監見了我,急忙跪了下來,“參見皇后娘娘!”
我輕笑,“大禮明日才行呢,你這聲娘娘叫得可早了點!”
太監唯唯諾諾說道,“不早了,一點都不早!”
“把門打開,我要見見綠妃!”
“是!”太監們連忙答應了。
再見春綠,才驚訝地發現,她淡然的時候,竟是那么美。一襲白衣,襯得她宛若畫中人。她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上的棋局,腰間,垂著當日我送她的香囊。
我走上前,舉起白子,遞到棋盤上,她這才注意到我,抬起頭,羞澀地笑了笑,“恭喜姐姐了,成了后宮之首,你為了這位子,可花了不少心思!”
我笑著點頭,“的確!其實早在一開始,你接近我的時候,我就已經把后面的一切,都算好了!”
春綠站起身,白衣搖曳,“當時秀女之中,只有你是我的勁敵。除了你,我再無后患,你不能怪我心狠!”
“是!若你心狠,就該在我的茶里放上致命的毒藥,而你的第一步錯,就是在我的杯中,放了慢性毒藥!”
春綠背對著我,靜靜無語。
我又道,“榮寵一時,又有何用?我要的,是皇上的心,是他對我的依戀!就算再有任何美女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先看到的,也該永遠是我,我做到了。泗水城那一戰,那冷箭我是躲得過的,但我沒有。”
“你是個陰險的女人!”春綠轉頭瞪向我,“我送你的甜品根本沒有毒!”
“那毒是我自己下的!”我笑,“沒辦法,誰讓我們身在宮中呢?這地方,本就是陰險的。”
“你害我失去了孩子!”
“知道為什么嗎?我送你的香囊,那香對常人雖然有凝心安神的效用,但對孕婦卻也有使之流產的功效!”
春綠低下頭,掃視著腰間的香囊,“甲之蜜糖,乙之毒藥,你果然厲害!”
“當初我教過你的,人生和棋藝一樣,一子錯,滿盤皆輸。那時我就是在提醒你,不要與我為敵,可你不聽,還是將那杯有毒的茶給了我,前因后果,你埋下了因,自然有今日的果!”說完,我走到門邊,“再見了,春綠!”
她木然,毫無反應。
我推開門,走了出去。皎潔如雪的月光鋪了很長一條路,我踏在上面,輕盈如飛。
這華美的宮,于我來說,也是甲之蜜糖,乙之毒藥吧?
(責編:威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