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法律不是萬能的

自古以來，中國人在人治與法治的問題上一直是爭論不休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鄧小平同志明確提出保障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經過多年探索，1997年“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明確寫入了憲法，這就標志著中國開始走上法治之路，向現代化法治國家邁進。這是中國人千百年來艱苦探索的最終選擇，它體現了人們希望通過法治建立正義、自由社會的良好愿望，為此各種各樣的理論層出不窮，對依法治國進行了充分肯定的論證。但是在肯定法治的時候，卻又有些人不可避免地犯下了易走極端的通病，他們“在遣責中國人的弊病的同時，認為西方式的法治是萬能的，似乎只要有了西方式周密、詳盡的法律，在解決社會矛盾和人們行為規范方面的一切問題也就統統迎刃而解。”法治萬能是一種錯誤的理論，在我們的法治化進程中是值得高度警惕的。

法律萬能論的理論淵源

在我國的法制建設中，存在著兩種極端不同的傾向，一是法律萬能主義，二是法律虛無主義。其中，法律萬能主義是近代西方理性主義的結果。最突出的闡釋就是法律中的概念法學，在我們接受成文法時也同時接受了這種思想。它認為法律能規范人類的所有生活，也就是說，人類社會的所有問題都可以通過法律規范來解決。我們對待現代法律就是持這么一種觀念。一旦某個領域出現了混亂狀態，人們就希望有相應的法律去規范，認為是由于沒有法律才導致這種混亂；而如果有了法律還存在著混亂，那就是法律執行存在著問題。換句話說，只要有了法律，并且能夠確實地執行，就能夠徹底消除混亂。我們大量制定的法律，基本上就是受這樣思想支配的。這也是目前我國法制建設中的基本指導思想。

法律萬能主義在德國的概念法學那里首先得到了詳細的闡釋。它認為法律能夠規范人類社會的所有生活，人們可以做到法律規則與現實生活的一一對應。法律的解釋也只是法官嚴格適用法律的過程，對法官則要求他嚴格按照法律的規定來執行。在整個法律制度中，法律的規定是第一位的，只要有嚴格的法律的規定，再加上法官的嚴格執行，整個法律制度就建立起來了，法治也由此而得以實現。這一思想貫穿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法制建設。我們對法治的強調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強調法律的制定，而不強調法官制度的建設和法律的解釋工作。這在我國法制剛剛建立之時，還是有其客觀原因的，但是，在法律不斷完善，法律體系不斷建立之時，這種思想就顯得過時了。

在成文法國家，在法律制度建立之時，或是在大規模立法之時，對法律的這種期望或是希望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的問題的想法是十分普遍的。在當年德國制定民法典時，也正是這種思想盛行之時，但是在法律制定出來，面臨適用的時候，這種對法律的期望則顯得主觀得多。現實生活的復雜多變，人的主觀的思維能力和預測能力的有限性，以及語言的不確定性等因素，使法律解釋不可能是一種機械的過程，或是單純地解釋，而是多種解釋方法的綜合。而這種解釋需要專門的機構和獨立的人格。

法律萬能論的現實表現及其危害

法的重要性已為人們所認識，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又出現了另一種認識上的偏差，認為一切社會矛盾都可以用法律或法治來解決；無論遇到何種社會問題，歸結起來都是無法可依或有法不依造成的。以至于給公民造成了一種幻象，似乎今天我們所遇到的諸如經濟上的混亂，社會秩序不穩，社會風氣不良等等在將來立法完備了，法制健全了的情況下就都不存在了。這種認識表面上看是十分重視法律的，但由于它不適當的夸大了法的作用，因而對法治的實現，對公民自覺守法同樣有阻礙作用。其阻礙作用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表現出來。第一，對法律寄予過高的希望，而忽視了其他社會規范的作用。近幾年來，各種各樣前所未聞的訴訟案件不斷的出現，這一方面固然反映了公民法律意識的提高，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公民把許多原本不應用法律規范調整的社會關系訴諸法律，例如父親告兒子不陪其聊天；或者把用道德等規范解決原本可以成本更低或效果更好的問題訴諸法律，例如將協商解決視為沒有法律意識而堅持將一元錢的糾紛訴諸法庭。當人們談起自我保護時，總是想到法律是自我保護的利器，卻往往忽視道德等社會規范的作用。由于這種對法律之外的社會規范的忽視，使人們的注意力不恰當地過分集中于法律之上而忽視了道德等其他社會規范的塑造，這是導致今天道德滑坡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一定的道德觀念是支持公民守法的重要因素，因此道德觀念的滑坡必然對守法產生負面影響。第二，當對法律的過高的希望得不到滿足時，必然轉向輕視法律。例如在看到了社會治安不好之后，人們認為，有法就好了，就可以嚴厲打擊了；有了法之后，社會治安問題依然存在，人們又認為，嚴格執法就好了；嚴格執法了之后，社會治安問題還是存在，人們就會認為，法律沒有用，還是要靠得力的領導。這也正是今天“青天意識”依然存在的原因之一。要使公民能夠真正做到守法，必須對法有全面正確的認識，其中包括真正認識到法的局限性。美國法學家博登海默說：“盡管法律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具有高度裨益的社會生活制度，它像人類創建的大多數社會制度一樣也存在著某些弊端，如果對這些弊端不引起足夠的重視或者完全視而不見，那么它就會發展成為嚴重的操作困難。”

法律局限性的理性檢討

（一）法僅僅是調整控制人們行為和社會關系的一種手段，但不是唯一手段

法律是調整社會關系的重要或主要手段，但不是唯一手段，而且在某些領域也非最好手段，或成本最低的手段。于法律之外，還有政策、團體章程、組織紀律、鄉規民約、道德輿論等等。它們可以干預法律所不能或不便于干預的領域，如私生活、思想道德問題，日常民間細小糾紛等等。如果這些領域都采用法律強制的手段去干涉，不但成本高、效果差，還可能是違法的、不公正的，產生負價值。孟德斯鳩曾經指出，要改變一個國家民族的風俗和習慣，不應當用法律去改變、那會顯得過于橫暴。因此“應該用法律去改革法律所建立了的東西，用習慣去改變習慣所確定了的東西：如果用法律去改變應該用習慣去改變的東西的話，那是極糟的策略。那個強迫俄羅斯人把胡子和衣服剪短的法律，以及彼得大帝讓進城的人把長袍剪短到膝蓋上那種暴戾的做法，就是苛政。我們有防止犯罪的手段，就是刑罰。我們有改變我們習慣的手段，就是創立典范。”

（二）從法律職能來講，發生作用范圍是有限的，并不是無限的

法律調整社會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廣泛的領域中各種社會關系。但它只限于見諸人們的行為范圍。正如馬克思說的，對于法律來說，除了我的行為以外，我是根本不存在的，我根本不是法律的對象，我的行為就是我同法律打交道的唯一領域。法律不能干預到人們內心世界，如思想、信仰、心理等等：不能規范“真、善、美”，即不能用法律來規定什么是科學真理，不能用法律追究人們的良心，也不能用法律規定藝術標準。那是屬于科學、道德、美學研究探討的范疇。再比如，愛情、友誼等，愛情分手也不屬于法律的調整范疇。

在現代社會，盡管法的作用涉及社會關系和社會生活的許多領域，但仍有許多方面是不宜用法律手段調整的。其中包括：第一，思想情感領域內的問題。思想情感存在于人們的內心，需要外化為行為才會對社會產生影響，在未外化為外為行為之前，難以用外部力量去控制和規范它，而法正是一種典型的人心之外的外部力量，因此法在控制和規范人的內心方面是無能為力的，硬要采取法律手段干預、限制、或禁止人的某種內心活動其結果往往是有害的。正如毛澤東所言：“用強制的方法解決思想問題，是非問題，不但沒有效力，而且是有害的。”思想情感問題用道德、教育等方式來調整更為合適。第二，法起作用有其特殊的條件要求，不具備這些條件，法同樣無法發揮作用。例如證據條件，適用法律必須以事實為依據，而事實又需要證據來固定。因此當找不到確切的證據的時候，事實便無法認定，也就無法用法律手段來調整這一事實。在接待公民的法律咨詢時，不斷的聽到這樣的質問：難道就因為我們當時一時疏忽，沒留下證據，法院就可以不顧實際發生的事實，判我們敗訴嗎?法律就這樣不公正嗎?這種質問正反映出對法的作用理解的錯誤，它忽視了法只有在具備了它所需要的特殊條件之后才能發生作用，夸大了法作用的范圍。

即使在對行為的規范上，也不是法律都可以或應當干預的，譬如與社會利益無關的人們私生活領域，一般就是法律的禁區。穆勒在他的名著《論自由》中曾提出：“任何人的行為，只有涉及他人的部分，才須對社會負責。在僅只涉及本人的那部分，他的獨立性在權利上則是絕對的。對于本人自己，對于他自己的身和心、個人乃是最高主權者。”這是關于“非法律所管”的行為領域的權威論述。當然。這個“禁區”的界限是較難劃清的，在法學史上也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哈特為了超越穆勒關于法律干預私生活的限制，提出了“法律家長主義”的理論，其論據是：個人并不總是其自身利益的最好判斷者。譬如法令要求摩托車駕駛員必須佩戴頭盔，就是出于家長主義的關懷而對私人自由的干預。

（三）法的穩定性與社會關系的復雜性的矛盾導致法的滯后性

法自誕生之日起就面臨著一個永恒的矛盾，法必須保持穩定，否則它就會失去權威性和確定性，使人們感到無所適從，失去對法的信心。然而在這同時，社會又是處在不斷的發展變化之中的，人們只能在總結了社會變化的經驗之后，才能制定出相應的法律等行為規范，因此法總是滯后的。這就給法的作用的發揮帶來了一個很大的難題，即法如何在保持穩定的同時適應社會的發展。當前解決這一難題的辦法有二：一是不斷的修改法律以適應社會的需要。這一辦法容易影響法的穩定性，同時即使不斷的修改法律，也仍然是在社會需要發生之后，仍然有滯后性。二是將法律制定得抽象和概括以適應更廣的社會變化和社會需要。這樣做雖然有助于解決法的滯后性問題，但卻帶來了新的問題，即法會因為抽象和概括而影響其確定性，面對具體而生動的事實，無法將其和抽象的法聯系起來。為了確定法的抽象和概括的內容的具體含義，又必須借助于各種解釋，而解釋得過多過濫又會帶來法的混亂。當今中國的法律所面臨的實際上就是這樣一種局面。

作為一種規范，法是抽象的、普遍的、劃一的，而法要調整的社會生活卻是具體的、多種多樣的，以普遍劃一的規范調整具體多樣的社會，無論如何總會有削足適履式的影響。其影響有二：一是為普遍需求而犧牲個別正義。既然要服從普遍劃一的法律規范，那么當兩種利益發生沖突時，就不得不為了普遍的利益而犧牲個別的利益。例如為了程序的公正而犧牲個案結果的公正。二是普遍劃一的法律對社會生活的多樣性有抑制作用。由于帶有國家強制力的普遍劃一的法的作用，社會生活必須循著法指引的劃一的道路前進，否則國家將予以干預；同時法律也為社會生活提供了劃一的示范，它告訴人們，法律下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這種影響在法律更為繁多的城市更加明顯，在城市里，人們同時上班，同時下班，同時去同樣的超市買同樣的東西，同時吃同樣的快餐等等，這種狀況當然是多種因素造成的，但劃一的法律無疑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也正因為如此，城市里的人們才特別希望回到大自然中去享受多彩的無拘束的生活。

（四）法律分惡法和良法，惡法頒布了也是法，比如希特勒頒布的法。良法是法，也有局限性，要有職業道德水準和業務素質的人去執行，許多冤案和法官的職業道德有關

所謂惡法，指的是邪惡的法律，并非不科學或有毛病的法律。首先應當將惡法之治與人治區分開來。惡法也是國家制定或認可并由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一條、一組、一部法律或整個法律制度。究竟惡法應不應當遵守和執行？解決這個問題之前有必要先回答另一個問題：個人為什么必須遵守國家的法律？僅僅因為強制嗎？一個僅靠強制維持的法律能長命嗎？我們有義務遵守黑社會的規矩以防其懲罰嗎？我們遵守法律，其實不過是因為我們愿意遵守，至少是愿意忍受。這就是“被統治者的同意”理論。在當代世界，“同意”理論要求法律由民選的立法機關制定并不得與作為人民意志的憲法相沖突，要求賦予個人以互通聲息形成多數從而撤銷有效法律的權利，這就要求言論自由和結社自由。因此，惡法不僅不能給人類社會帶來帶來福利，遵守和執行惡法帶來更多的災難。

法的實現需要相應的人員、精神和物質條件，在這些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法不可能充分發揮作用。就人員條件而言，“徒法不足以自行”，沒有公民對法的自覺遵守，法律專業人員缺乏良好的法律素質和職業道德，法不可能真正得以實現。就精神條件而言，沒有良好的法律文化氛圍，例如全社會對法的充分信任，法的作用必然受到限制。我國當前法的實現情況不能令人滿意，許多人歸結為執法不嚴，而實際上歸根到底還是沒有良好的法律文化環境，大家都沒有嚴格守法或執法的習慣。就物質條件而言，法的實現是有成本的，它需要相應的物質設施，需要相應的經費等。這些條件得不到滿足，法的作用同樣要受很大影響。

由以上論述可知，任何法律都不是萬能的。法律只是法律，它是人類一定歷史時期的產物，只是社會規范中的一種，它的作用也只能局限在其自己的范圍內。法律萬能論就是對法的作用認識上的錯誤觀念。它認為法律無所不能，這種認識過分夸大了法律的作用與功能。當然，這種觀點在強調法的功能及其社會作用上，對于批判法律無用論和專橫都具有重要意義，但它并不是對法的作用與功能的正確、科學的認識。這種觀點會混淆法與其他社會現象和其他社會規范之間的關系。法律可以促進或者阻礙經濟的發展，但并不能代替經濟；法律可以作用于道德，甚至促進道德的完善與發展，但它不能取代道德；它可以體現政治，但不能抹殺政治……它可以與紀律規范、宗教規范等相輔相成，但并不能將他們取而代之。總之，法律萬能論是不科學的，也是十分有害的，在強調依法治國的同時，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法的局限性，防止法律萬能論的錯誤觀念的曼延。

（作者單位：武警衡水支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