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長秘書,留美MBA、博士生,貧困地區副縣長,當這幾重角色組合成一個人的時候,新聞性就出來了。高奕奕樣樣都有。
2006年12月19日晚7點,北京交通大學九教中心報告廳,一場報告會在此舉行,主角正是河南開封縣副縣長高奕奕。
“報告會上,高奕奕向大家講述了他的大學生活、留學經歷以及之后的工作過程,剖析了自身思想的轉變,鼓勵大家樹立正確而遠大的擇業觀和就業觀,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一位學生這樣向本刊表達他對高奕奕的驚訝:“這位師兄的經歷既讓我們羨慕,又感到意外。首先,他幸運地進到郵電部工作,職位很好,又考取了美國名校的獎學金,拿到了MBA學位。這兩件事都是我們許多同學奮斗的目標。意外的是他竟然沒呆在美國、沒去外企,而是去了一個河南的縣城。”
新官上任
高奕奕是回國第三天到開封縣上任的。那是在2006年1月中下旬,寒風正勁。
匆忙回國是由于任命他為開封縣副縣長的文件已經下來了,按照美國的節奏,他覺得應該立即回國——在北京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回老家,第三天,他就到開封縣上任了。沒想到,迎接他的是縣城節奏。
從機場下了飛機,到開封縣已經是晚上9點多鐘,接待高奕奕的工作人員將他領到了辦公室——這是政府辦公大樓最頂層的一個房間,10多平米,沒有暖氣(政府大樓一至三層裝有中央空調,四至五層沒有),也沒有衛生間。
當得知這間房子也是臥室時,高奕奕有些意外。“好在被褥都是新買的、很厚”,睡覺時,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第二天早上到食堂吃飯,縣長很熱情地打招呼:條件簡陋,多多包涵,高奕奕客氣地說挺好挺好。后來,一位細心的女副縣長到了他住的辦公室參觀,大為驚訝,這種居住條件,算什么挺好?!于是送給他一個浴霸取暖。
初來乍到,一些不明就里的干部議論高奕奕“是來占職數的”,他沒有辯解。自己在美國獲得了MBA學位、修完了博士課程,又有著在郵電部工作6年的經歷,怎么可能為了來占職數呢?
頭幾個月,縣里面沒有給高奕奕分配工作,他利用那段時間把開封縣的縣志給讀完了,也把全縣的鄉鎮跑了個遍。
這種“半閑置”狀態卻引發了一些旁觀者的議論。一位暑假回家的大學生在論壇上感慨:“大半年了,也沒安排具體工作,只是個有名無實的縣長。其他縣長都有大辦公室,這個縣長在一間小屋子里,聽說縣長們都坐好車,分給人家三天兩頭壞的破車……”
許多人對高奕奕的行為感到不解:一個留學美國的年輕人,為什么要到河南省的一個窮縣工作呢?
人們問起此事,他總是打哈哈:“開封縣是個風水寶地,不然,我怎么會來?”“開封縣好啊,所以我才來。”
遇上聊得開心、志同道合的人,他會說自己想到農村干點事,但也僅限于此,“再問下去就沒法說了,畢竟,理想是不能掛在嘴邊的。”
非同尋常的抉擇
從高奕奕的履歷看,當副縣長不是他人生的最好選擇。1972年出生于青島的他,1996年大學畢業,進入國家郵電部工作,1998年起給信息產業部黨組成員、國家郵政局長劉安東做過3年秘書,2002年留學美國、獲得MBA學位,修完了經濟學博士的課程。
他的前途應該充滿希望:從政,可以回原單位,接替他任秘書的同志都已經是正處級干部,他的仕途也被看好;從商,擁有美國MBA學位的他,在多家跨國公司實習、兼職過,一些大公司至今還給他發電子郵件,邀請加盟。
可他偏偏選擇了河南省開封縣——GDP在全省倒數的窮縣,當上8名副縣長中排名倒數第二的副縣長,全部月薪加起來只有1000元人民幣,扣掉近300元的租房費,每月只剩下700多元錢,“從美國回來的機票還沒有報銷,也沒有人問”。
高奕奕說自己不是來掛職鍛煉的,因為組織關系全部轉過來了。他把來開封縣工作的動因歸結為“農村情結”——生于青島城郊結合部工人家庭的他,從小就知道了農民生存的不易和農村生活的艱苦,而中國又有9億農民在農村。
郵電部工作6年,他有機會隨領導全國四處考察,“加深了對農村、農民的了解”。赴美留學后,美國的中國熱也時刻刺激著他。“凡是提起世界經濟,必然會提到中國”,他說自己認識到,“個人再重要也不如國家重要”。
2005年夏天,身在美國的高奕奕開始和國內的一些單位聯系,他將目光放在了河南。為什么選擇去河南?他有著自己的考量——河南是第一人口大省,也是第一農業大省。“西藏可能更艱苦,更能鍛煉人,但就全國農村而言,它不具有代表性。”
“撲下身子,但也要有政治智慧”
如今,高奕奕已經在開封縣呆了一年,大家不再把他當成一個外人,這讓他很開心。但作為一名海歸、曾經的國家郵政局長秘書,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和本地干部的區別——平時很少和人談起自己在北京、美國的經歷,“別人不問,自己從不提起”,即便別人問,也都輕描淡寫一句帶過。
聊天時,海歸族中常見的漢語夾雜英語的情況,在他身上從來沒有發生過。他知道,表露這些東西,會引起基層干部反感。
在沒有安排工作的幾個月里,他去各鄉鎮、局委“廣交朋友”,很多時候都是在聽別人講。有一次他去統計局,局長很感慨,說我當了10多年局長,算上你前后只有兩個縣長來我們局登門拜訪過!
作為一名副縣長,排在高奕奕前面的有縣長、常務副縣長,黨委方面有書記、副書記,高奕奕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對正職甘當配角不爭權……分管工作大膽負責,注意協調與其他副縣長的關系。”年終工作總結中,他這樣寫道。
同時,這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也告訴本刊,在傳統的官場,要想開展工作,干一些實事,應該具備一定的政治智慧。
由于從2006年1月到5月一直沒有給安排工作,他找縣委主要領導談話,結果對方不是說有事,就是說不急,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
怎么辦?難道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等在這兒,或者賭氣回北京?那段時間,高奕奕想了很多。最后,他再次致電該領導,要求談談自己這幾個月來的情況,同時坦言,自己“絕不會受個別領導的排擠而不明不白地離開”。
這次必要的“斗爭”讓他在縣里的工作環境改善了很多:一是很快分配了具體工作;再就是獲得了和其他副縣長使用一樣辦公室的待遇——2006年10月,他的辦公室從五樓搬到了二樓。
“進入這個圈子必須要有一定的政治智慧,否則就不能生存,但也要保持自己的風格。不然,別人大吃大喝,你也大吃大喝,如此下去,那有什么區別?”
“要為政績,我就不這么干了”
按照分工,高奕奕分管發改委、商務局等部門,他覺得這是在為自己的理想而干,干得很起勁。
開封縣原有一個出口創匯的公司,老板和縣領導的關系一直不怎么好,將企業大部分都遷到了上海,出口創匯也是從上海的分公司走賬。如此一來,開封縣每年出口創匯的指標便要完不成。
接手商務局的工作后,高奕奕親自帶人到上海找到這個老板,問癥結出在什么地方,然后自己出錢請這位老板吃飯,并放下一句話:“把我當成你們駐開封縣辦事處主任,公司有什么和政府協調的事,盡可以來找我。”
很快,高奕奕又親自和稅務部門協調,把這個企業可收可不收的稅給減免掉;開廣交會的時候,這個企業想去參展,但只弄到半個展位,高奕奕通過私人關系又幫其協調了半個展位。
這些,讓這個企業老板甚為感動,最終將出口創匯的基地從上海又搬回了開封縣。
但到基層工作以來,也有困惑時常困擾著高奕奕。他給本刊記者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鄉的黨委書記,大吃大喝欠了飯館兩萬塊錢,飯館老板找上門去,鄉里沒錢,這位即將調走的黨委書記想了一招:只要你別找我要錢,我可以把欠你的兩萬塊錢改寫為四萬,你找下一任要去!
這個故事讓高奕奕很感慨,政府機關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很多領導為了盡快出政績,根本不考慮地方的長遠利益,弄完了拍屁股走人,爛攤子留給了繼任者。
目前,高奕奕正在搞一個外派勞務的項目。開封縣有70余萬人口,人力資源豐富,到國外打工比國內更賺錢。
為此,他帶人到河南省外派勞務搞得比較好的欒川、新縣取經,也深入本縣建筑工較多的羅王鄉進行走訪,和有出國意愿的農民工談,詢問他們的生產、生活情況以及到境外務工所擔心的問題和困難,親自和有外派勞務資格的公司聯絡。
“出國勞務這個事,沒有個三五年,無法見到成效。如果單純為了出政績,我不會這么干的。”在那間顯得有些空曠的辦公室,高奕奕這樣告訴記者。桌上,妻子的照片正寂寞地看著他——到開封縣一年,他只回北京家里兩次。
“都是愛人來看我。”他嘆了口氣。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