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皇與西蜀的關系
《華陽國志·蜀志》開篇就說:“蜀之為國,肇于人皇。”這話并非無根無據。宋羅蘋注《路史·前紀·蜀山氏》說,上古《世本》、西漢揚雄《蜀紀》、東漢《本蜀論》上面都有這兩句話,可見那是古來傳說的遺存。《華陽國志·巴志》明確此語出自緯書《洛書》:“人皇始出,繼地皇之后,兄弟九人,分理九州,為九囿。人皇居中州,制八輔。”作者常璩認為:“華陽之壤,梁岷之域,是其一囿。囿中之國,則巴蜀矣。”巴蜀乃是邃古人皇開創的囿中之國,所以提到蜀國的淵源,理所當然該從人皇講起。
“緯書”是華夏古文獻中的一個怪胎,由“經書”派生出來。劉勰《文心雕龍·正緯》說:“經,顯;圣訓也。緯,隱;神教也。”學術界一般認為緯書起于西漢末年,大興于東漢,至南北朝宋時始行查禁,隋代徹底禁毀,因而絕了版,現在只留下一些殘文斷句。不過今人多以為緯書雖然怪誕,但卻保存著不少遠古的傳說和遺文,也不能全盤否定,例如地球運動之說即在其中。《洛書》是來自遠古的神秘文獻,“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受到啟發,此語見于《易經·系辭》。孔子也曾對此發過感慨。明胡應麟《四部正訛》認為河洛正是緯書的源頭。人皇那段文字出自《洛書·靈準聽》,孫瑴《古微書》卷三十五從《路史·前紀·泰皇氏》注中輯得其文:
人皇出于提地之國,兄弟別長九州,己居中州,以制八輔。
《洛書》還有人皇“駕六提羽,乘云祗車”之說。《洛書·擿亡辟》稱:“人皇別長九州,離艮地精生女為后,夫婦之道始此。”所謂“離艮”,是八卦中的兩卦,按先天八卦圖,離在東方,艮在西北;“地精”應是地頭蛇之意。另一部緯書《春秋·命歷序》也有此文。孫瑴還輯出與人皇有關的兩段文字:
人皇九頭(宋均注:九頭,兄弟九人)。乘云車,駕六羽,出谷口,分長九州,各立城邑。
人皇氏依山川土地之勢,財度為九州,謂之九囿。囿各居其一,而為之長。人皇居中州,以制八輔。
馬骕《繹史》又引有一段:
人皇氏駕六蜚鹿,政三百歲。
從這些神話傳說中得到的歷史信息,得知人皇部族以九個頭的怪獸為圖騰。這個徽記,也許說明當時已擁有許多部落(號稱“九”,是那時最大的數目),各自劃分勢力范圍,而且舉出中心首領,并產生了與外族聯姻的制度。那時技術上也有很大進步,發明了車子,由鹿來拉,還利用鳥羽來做裝飾。從政治體制上看,雖然那時舉族仍在遷移,卻有類似城邑的聚落,至少已進入“酋邦”階段。
人皇究竟來自何方?由那些與人皇有關的地名,可以得到答案。
《路史注》引《遁甲開山圖》:“人皇出于刑馬山、提地之國”,并指出:“山,今秦州,伯陽谷水出之,老子之所至。”《水經注》記渭水“又東過上邽縣”,“又東,伯陽谷水入焉。水出刑馬之山伯陽谷。”其地位于渭水上游甘肅天水、秦安一帶。所謂谷口,即“古塞門,或云上旸谷。蜀《秦宓傳》云:三皇乘祗車出谷口,謂今之斜谷。樂史從之。”今《三國志·蜀書》上真有秦宓對廣漢太守夏侯纂講過的話:谷口,“今之斜谷是也。”裴松之注說:“《蜀記》曰:‘三皇乘祗車,出谷口。’未詳宓所由知為斜谷也。”斜谷為今渭水南岸秦嶺北部陜西眉縣斜水河谷。人皇族出自渭水上游,沿渭水向東遷移,轉南沿斜谷翻過秦嶺,進入嘉陵江河谷,從而入蜀,合乎情理。
蜀地最早由人皇族開發,不僅有《華陽國志》記述,而且還有許多地理線索可考,應當是可信的史實。
《山海經》中的線索
蜀語經常允許顛倒,如熱鬧可作鬧熱,夜宵可作宵夜,公雞可作雞公等。《海內經》有都廣之野,即今成都平原,他書亦作廣都之野;因此人皇不妨寫作皇人。
《路史》上所記遠古“皇人”,據道經稱為泰壹氏(太一);又說柏皇氏“立于正陽之南,是為皇人山”;接著有“中皇氏,封禪之帝也。當是時,人結繩而用之。居皇人山之西,是為嶅鄗山。”《路史·后紀》復稱“女皇氏治于中皇山之原,所謂女媧山也。”羅蘋注:中皇“山在金之平利,上有女媧廟。”“藍田谷次北,有女媧氏谷,三皇舊居之所,即驪山也。”宋代金州平利縣,在今漢水南岸陜西安康與平利之間,那里確有女媧山古跡;驪山則在渭水南岸陜西藍田縣北。這里列舉的皇人山、中皇山,均在今陜西省境內,位于秦嶺南部安康附近;而三皇舊居,則在秦嶺北部藍田附近。

前已考得,人皇族出自陜甘渭水上游,現在又發現有皇人山、中皇山等遺跡,也在陜境,可證傳說之不誣。最近陜西安康梁向軍先生研究當地遺留的巴人文化,收集了不少刻有圖像和文字的前代畫像磚。其中有明確年號紀年的,最早是東漢建武五年(公元29年)大將軍錫光所刻,梁先生謂錫光為東漢漢中郡西城人,即今安康人。另有一磚以篆文刻了一篇文字:“元祖生常羊,耕織阪月川,受封西皇山,嘗藥皇人山,屯兵陳倉山。孫巴仲遵祭。”其中也有皇人山和西皇山地名,可資印證。
這些地名在《山海經》中,能夠找到依據。
《山海經·西次二經》大致從東向西記錄了17座山,清汪紱《山海經存》指為渭北到湟中以西的山嶺;地理學家譚其驤認為此經從延安東南汾川河發源地談起。根據“因水定山”的原則,其中第二山所出浴水,東注于(黃)河;第三山所出楚水,南注于渭;第四山所出涇水,東注于渭;第六山所出苕水,東南注于涇;表明那些山主要在今陜西境內渭水北岸。再向西,有第八山名為鳥危之山,疑是甘肅渭源西南的鳥鼠山,所出之水西注于赤水。赤水似指黃河的河源段,大概與今洮水相當。譚其驤認為第七鹿臺之山可能是六盤山,以下各山應在河湟以北、祁連山以南。最后那個萊山,可能是甘青界中疏勒河、黨河上游的托來山。〔1〕
重要的是,其中第十四山即名為“皇人之山”,所出皇水,也西注于赤水。因皇水相當于今湟水,那就接近青海境內了。第十五、十六山依次名為“中皇之山”、“西皇之山”,想必與皇人之山相近,證明前述山名材料絕非虛構。從這些遠古地名遺存里還可以發現,人皇(或皇人)、中皇、西皇構成了西部地區的“三皇”,或許就是上古以本地方言“皇”為稱號的三個大族,與后來的“三皇五帝”并無關系。其中人皇是偏東的一族。他們并非后世湊成天、地、人那種杜撰的三皇。西皇山業已靠近川、甘、青三省交界之地,自然與蜀中可通消息。安康畫像磚所述山名,其中常羊山是《海外西經》所記刑天葬地;西皇、皇人就是《西次二經》里的兩座山;在《山海經》上都能找到根據,說明那些地方是安康人熟悉的處所。
《路史》根據道教文化中保留的傳聞,將皇人山和中皇山指在漢水流域。據地名遷移法則,表明人皇族已由甘青老根據地大幅度東遷,沿渭水來到漢水,再進一步就是進入嘉陵江河谷,到達西蜀了。
四川是道教創立之地,也留下一些皇人傳說,保留在道藏里,當地方志中也有一些反映。明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七十四《神仙記》說:“《山海西經》‘皇人之山,皇水出焉’。又有中皇、西皇之山。按《峨眉圖經》,皇人、中皇、西皇,即所謂‘三峨’矣。”道教《三皇經》云:“皇人者,泰帝之所使,在峨眉山。黃帝往受真一五牙之法。”《三一經》云:“黃帝游靈臺青城山,絕巖之下,見天真皇人。”《五符經》云:“皇人在峨眉山絕巖之下,蒼玉為屋。”峨眉山、青城山都是道教發祥地,附會為皇人所游,當是宗教宣傳的需要,不足為怪;但也不妨作為人皇族曾經入蜀的旁證。
殷墟甲骨卜辭中的遺影
鄧少琴先生《巴蜀史稿》論及“人皇之世”,注意到殷墟甲骨卜辭中有征伐“人方”的內容,并列舉出晚商銅器如■卣銘文“令望人方”、罔簋銘文“令伐人方”、小臣艅犀尊銘文“惟王來征人方”等語,指出商代有一個稱為“人方”的邦國,與殷王朝有過戰爭;從甲文、金文所述內容推測,人方可能即在漢水中游,是當時商都南方的一個大國。鄧先生考證的依據,主要從帝乙征人方經過隹(淮、維)、攸等地,因《漢書·地理志》房陵縣有“淮山,淮水所出。”《華陽國志》、《水經注·沔水》皆作維山、維水,可證漢水中游亦有淮水之稱;攸即■,在湖北襄陽之地;故其結論人方當在荊巴之境。鄧先生之意,既稱人方,其語源應與人皇族有關,方與皇同為陽韻,同音相假,故“人方”應即“人皇”。從“皇”的字形來看,很像氐神,疑人皇為氐族之君。〔2〕此論甚有見地。
關于卜辭“人方”地理位置的考證,許多學者都曾做過,但結論并不一致。
此前,陳夢家先生《殷墟卜辭綜述·方國地理》討論過征伐人方之事,引郭沫若氏《卜辭通纂》之說,以人字作尸,即夷的古寫,故所過之地有在淮河流域者,認為殷代尸方乃合山東鳥夷與淮夷而言;董作賓氏便求人方于山東境內。陳先生則以為人方與尸方是不同時間所記的不同地點,而人方屬于淮夷,當無可疑。他將卜辭中征伐所經之地,依次定在今河南沁陽、原武、商丘、谷熟、夏邑、永城、五河等地。〔3〕
李學勤先生《殷代地理簡論》專門研究卜辭中帝乙十祀時征伐人方的路線,指出“方”是人的集體,稱“方”者大多是商的敵人,伐人方是處于商王國的極盛時代。帝乙征伐人方,經過雇、淮、攸等地,首先要到黃河附近;再據另外有關卜辭,“淮”應是渭水支流,并不是淮河,因《漢書·地理志》武功縣有斜水祠和“淮水祠”,故這里的淮水必為褒水;而“攸”當在黃河以西。李先生結論是:殷軍往返,是通過太行山南部河陽地區和山西南部。〔4〕因此所伐人方,遠及渭水中游。
筆者以為上述各論,均各有其理,而以李先生所考最為細致、科學。“人方”一詞中的“人”,只是用上古方言表述的地名而已,與“人皇”的“人”一樣,并不帶有天、地、人三才的含義。殷代人方在渭水流域,說明人皇族后裔仍在那里活動,應該是此族最老的根據地。
人皇主政年代的探索
《繹史》引項俊《始學篇》說:“人皇九頭,兄弟各三百歲。”如果將“歲”不理解為一個人的壽命,而理解為一個歷史時段,那么人皇族入蜀所建立的酋邦,就至少經歷了300年之久,這當然是個極端粗糙的數字。不過,如果我們推想軍事民主制時期的中心首領由各部落推舉,輪流坐莊,維持這種體制延續300年以上,在原始父系社會并不是不可能。
《蜀王本紀》說最早在蜀中稱王的是蠶叢氏,而從開明王朝上溯到蠶叢,約有3000~4000年;因此古蜀真正形成諸侯邦國那種等級,應以蠶叢為始,人皇還算不上。由此可知,人皇時代應該排在蠶叢的前面。史冊已經明確開明王朝歷時350年,時間跨度是公元前7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那么蠶叢時代就應在公元前40世紀前后了。人皇時代更在其前,至少應在公元前45世紀前后。
四川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以嘉陵江東岸廣元中子鋪為最早,公布的碳14測年數據有距今6730~6460年、6390~5990年兩組,發現的小型化石器,以斧、錛、鑿等工具為主;陶器多半是平底罐,工藝比較粗陋,但喜歡在器口處作些裝飾。嘉陵江西岸廣元市張家坡遺址,時代距今6000~5500年。那里石器比較小巧,陶器仍多平底,火候不高,但有些器口捏成波狀,增加了藝術性。中子鋪南邊又有鄧家坪遺址,測年數據是距今5405~3995年。那里細泥陶器多了起來,而且器口流行花邊波紋。這幾處遺址,文化內涵明顯是一脈相傳。根據考古分析,這個部族人口可能不多,因為他們的聚落面積都比較小。考古人員在中子鋪遺址發現過一種三足器,帶有柱狀的小實足,與陜西前仰韶時期的同類器物相近。這意味著此族根子是在中原陜甘一帶。〔5〕從這些跡象得知,無論是遺址年代還是文化屬性,與傳說中的人皇族都相當吻合。
近年在綿陽市邊堆山也發現了考古文化遺址,測年數據是距今4775~3760年,又晚了幾個世紀。那里的石器不但小巧,而且多數進行了磨制,還有些箭鏃;陶器口沿的花邊裝飾,則相當突出。〔6〕這些現象表明,古蜀先民在由嘉陵江流域轉向涪江流域的從東向西遷移中,制器水平在不斷地進步著。他們后來又到了廣漢三星堆。在三星堆第一期文化遺址中發現的石器,仍然保持著小巧的風格,但磨制得更考究;陶器仍然保持著裝飾口沿的習慣,但火候更高;顯示出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過程。三星堆第一期測年數據是距今4740~4075年,〔7〕比邊堆山略晚,這證實了古蜀先民從東向西遷移的趨勢。最近岷江兩岸發現許多約4500年前的古城址,具代表性的“寶墩文化”,時代比三星堆第一期還早。這些考古發現,證實了古蜀先民從東向西遷入平原的軌跡。遠古的西蜀地盤沒有動,居民卻在不斷變化,好像舞臺上的演員。那些從東向西遷移的先民,一直喜歡裝飾口沿,可見他們基本同屬一大部族。距今6000多年到4000多年的這批蜀人,他們的盟主和領袖,是不是人皇族的后裔?值得進一步研究。
贅 語
長期以來,人皇作為上古“三皇”之一,為史學界所摒棄,認為那是遠古民眾崇拜的天神偶像,后來才被改造成古帝王。虛構的傳說記載則荒誕不經,如《帝王世紀》云:“天地開辟,有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或冬穴夏巢,或食鳥獸之肉。天皇大帝曜瑰寶,地皇為天一,人皇為太一。”在緯書中,則說天地初立,有天皇氏十二頭,兄弟十二人,各一萬八千歲;地皇十一頭,十一人各一萬八千歲;人皇九頭,傳一百五十世,合四萬五千六百年。后來道教經典又從宗教觀點出發,盡量夸張,竟說三皇各立二萬八千歲或三萬八千歲,甚至治天下三十六萬歲。顧頡剛先生的名文《三皇考》,對此剖析得淋漓盡致。他認為古人信仰中最神圣的“天一、地一、太一”,是為“三一”,三一就是三皇的化身。三皇是戰國末年時勢造成的,至漢代成為國家的宗教。支撐它的學說,一是太一說,一是三統說。人皇的出現基于“人統”,于是才構成了天、地、人三皇,并與天宮星宿對應,成為民間宗教崇拜的對象。〔8〕
人皇由于與“三皇”捆綁在一起,在疑古派史學家看來,是一種子虛烏有的神靈。
幸虧西蜀有著并非源于陰陽家、神仙家“三一”之說的人皇傳說,才使人皇一族恢復為歷史上曾經在西部存在過的實體。盡管傳說中帶有濃厚的神話色彩,但畢竟露出了歷史的素地,能為近年考古發現做出一定詮釋。這一點,也給了我們一個反思的機會。
注釋:
〔1〕譚其驤:《論五藏山經的地域范圍》,《長水集》(續篇),人民出版社,1994年,389~390頁。
〔2〕鄧少琴:《巴蜀之先舊稱人皇為氐族部落之君》,《西南民族史地論集·巴蜀史稿》,巴蜀書社,1998年,152~159頁、305~311頁。
〔3〕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301~309頁。
〔4〕李學勤:《殷代地理簡論》,科學出版社,1959年,37~60頁。
〔5〕王仁湘、葉茂林:《四川盆地北緣新石器時代考古新收獲》,《三星堆與巴蜀文化》,巴蜀書社,1993年。
〔6〕何志國:《三星堆文化與巴蜀文化的關系》,《四川文物》1997年第4期。
〔7〕趙殿增:《三星堆考古發現與巴蜀古史研究》,《四川文物·三星堆古蜀文化專輯》,1992年。
〔8〕《三皇考》,《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三集,中華書局,1996年,1~253頁。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