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老了嗎

最近，王蒙被中國作家協會冠之以名譽頭銜，有人便出來反問：王蒙老了嗎?還有人跟著發出了“懷念王蒙先生”的感嘆。乍聽起來，似乎王蒙即將從文壇退休下崗了。

前幾年，王蒙還洋洋得意于自己的“滿頭青絲”，近半年，叫人見了一愣，驚詫道，當初那個“滿頭青絲”、意氣風發的人到哪里去了?如今，飄在他頭頂上的頭發，緣何也像深秋的荻花一樣灰白了呢?我忽然想起數年前與王蒙一同在愛爾蘭都柏林拜謁肖伯納故居時的情景。看到肖伯納書房內一切如舊，連曲別針也完好無損地擺在桌上，不在的惟有肖伯納本人。王蒙對我說：“看來生命還是最脆弱的。”想到這件事，我心里真是感慨萬千：難道王蒙真的老了?

可是，過兩天在書店里，卻見王蒙的幾本新書赫然擺在那里：《尷尬風流》、《蘇聯祭》和《自傳》。這又讓我怦然心動，內心強烈地感到——他現在的寫作，不還是列車轟鳴似的疾馳而過?特別是《蘇聯祭》中，他對那些影響了我國半個世紀的種種文藝觀念，做出了是非曲直的思辯，其犀利和深刻程度，仍然讓人感到他頭腦之透徹。讀《尷尬風流》，他的幽默機智和快樂的天性亦依然故我。這也使我聯想到他的同時代的一些著名作家。比如，李國文的隨筆、從維熙的散文、邵燕祥的雜文……哪一支筆有枯竭凝澀之感?這些功底深厚、思維敏捷的老作家不是更加精品迭出，文采斐然嗎?他們哪里說得上衰老呢?

其實，作家有兩個生命。一個是肉體生命，一個是藝術生命。生理和肉身的生命是物質的，一定會老化，這是人類無法逃避的自然規律。反正王蒙、從維熙再也不能拔河、踢毽、前滾翻了；但藝術的生命卻不是這樣，畢竟藝術生命是精神的、情感的、思想的、創造的，不一定和肉身的消長同步。只要手中的筆還是激情的、發燙的、鮮活的，只要對社會人生心懷興趣與責任，作家的生命便依舊追風逐浪、如日中天。

當然，作家、藝術家的年紀大了，未必還會像年輕時那樣拼命地工作，未必還能秉燭夜讀、日書萬言，更無須埋頭干活，突擊那些大部頭的長篇作品。青年時代心懷浪漫去吟誦《女神》的郭沫若，晚年便沉入種種歷史的追究中。魯迅也是一樣，他后期很少再寫小說，主要的寫作方式改為精短、犀利的雜文。

可能因為文字的思想比形象的思想更能直插現實的癥結。作家可分為兩種：一種作家一生都在寫小說，從年輕寫到暮年，比如老舍、奧·亨利、契訶夫和莫伯桑。他們屬于藝術性的作家，更應稱做“小說家”。還有一種作家，在創作小說之外，也能寫大量的隨筆、雜文、文化雜感和社會批評，他們通過自己的文字，直接介入和參與時代的理性思考。這是一種思想性作家。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更接近“文學家”這個稱謂。比如魯迅、雨果、托爾斯泰等等。這后一種作家，常常在寫作前期以形象創作為主，后期則逐漸偏重于形而上的思考。然而，當他們一旦從寫小說的形象思維進入社會文化批評的理性思維，就很難再返回原來的創作狀態了。余華不是寫了幾年藝術隨筆之后，發覺返回小說很困難嗎?不過，他還年輕，想像力充沛，到底還是回到他的《兄弟》之中了。

年輕人，似乎未來還很多。未來是一片等待開墾的空白，是一個博大的空間，這個未知的空間非常有利于小說和詩歌創作時想像力的揮灑。年歲稍長，經歷的生活多了，精神活動便漸漸轉為理性。除去少數作家如泰戈爾把詩歌一直寫到耄耋之年之外，大多作家的晚年還是偏重于理性。比如巴金、錢鐘書、孫犁等等。全都是這樣。理性的果實往往成熟于作家寫作生涯的后期，盡管來得較晚，卻十分重要。再比如巴金，如果沒有他晚年的《隨想錄》，人們對“作家的良心”的感受與認知就會憑借有限。正是他晚年的《隨想錄》，終結性地成就了巴金偉大的一生。

因此，審視一位作家，不僅要看他的盛年力作，還要關注他晚年的思想與文字，也就是說，要從頭至尾全面觀照他的思想歷程。只要這個作家是用心靈寫作，心靈才是他文學真正的、一貫的、隱性的主題和理想。

我很關注年長于我的作家們不斷寫出來的新作品，因為從這些文字可以看到他們在思考什么，有什么突破性的人生發現與思想認識。當然，這些老作家、老藝術家也可能超然世外，以筆墨自娛；也可能思想止步。筆尖只在原地徘徊……寫作是寂寞的，作家們個個踽踽獨行。他們總是要在稿紙上走出個人的極致，傾力完成一篇又一篇的作品，也只有在他們全部作品完成之時，才可能真正“完成自己”。這時，他人生與藝術的得失，以及成就與局限，品格與過錯，勇氣與無奈，精品與糟粕……全都毫發畢現地擺在世人面前。對于作家來說，沒有一行字是沒用的，那都是作家最寶貴的人生足跡和藝術見證。

作家最終放下了筆，他的藝術生命終結了嗎?還是沒有。因為此時它已經把這生命轉移到作品上。作品自己開始了能否長久存世的全新歷程。作家的個性氣質、所思所想、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依然在作品的字里行間里有聲有色地表現著，并盡量使讀者活生生地感受到。從真正文學的意義上說，作家是永遠不會老的。還是讓我們關心作家們來自心靈深處的文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