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陳獨秀晚年的艱難歲月里,有一個叫楊鵬升的忘年交對他幫助甚多。從1939年5月至1942年4月5日,陳獨秀致楊鵬升的信函達40件之多;其間,楊鵬升3次接濟陳獨秀共計2300元,轉交他人贈款亦3次,計2200元,并贈送信封及用箋。正是由于楊鵬升等人的真摯友情和無私援助,陳獨秀才得已在維持生計之外,著書立說。
一
楊鵬升,四川渠縣人,小陳獨秀21歲。青年時在渠縣街頭以賣字、刻章為生,后因機緣巧合,被四川軍閥楊森、李家鈺等發現并器重使用。后來他們覺得楊鵬升聰明能干,便資助他就讀北大。后來他又幾度去日本留學。
在北大就讀時,楊鵬升就喜歡蔡元培、李大釗、陳獨秀等人的文章,思想激進,積極參加新文化運動,與李大釗、胡適、高一涵也有交往。五四運動前夕,經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推薦,楊鵬升師從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陳獨秀非常賞識這個四川娃,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五四運動以后,陳獨秀回到上海,與李大釗聯手創建中國共產黨,楊鵬升則再度留學日本。后來,當陳獨秀成為共產黨的總書記時,楊鵬升則從日本留學歸國,投筆從戎,成了國民黨軍官。雖然各自走的道路不同,但二人思想觀點、愛好比較接近,彼此在心中都給對方留有一定的位置。
1932年10月,陳獨秀在上海病榻上被捕,次年被國民政府判刑,由江寧看守所押往南京老虎橋監獄。楊鵬升當時任南京陸軍中央軍官學校上校戰術教官。礙于自己的軍人身份,他只能委托陳獨秀的辯護律師章士釗護送陳獨秀前往老虎橋監獄。在陳獨秀被關押在南京期間,楊鵬升還常常托章士釗去看望他,并送去一些物品。1937年,陳獨秀被提前釋放出獄避難武漢時,由于楊鵬升的周旋,國民黨特務才減少了對陳獨秀的盯梢和騷擾。楊鵬升對陳獨秀的真摯情誼,由此可見一斑。
二
“一#8226;二八”淞滬抗戰時,楊鵬升任國民革命軍第八十八師副師長,率部英勇抗擊日軍,其愛國之心深得陳獨秀的贊許,二人的關系有了很大的發展。
楊鵬升在書法、國畫、金石及園藝方面皆有造詣。他與齊白石、徐悲鴻、劉開渠、張大千、郭沫若等均有厚誼,謙稱是他們的“門下”。20世紀30年代,他的作品就曾多次在北平、上海以及日本等地展出,受到廣泛關注。陳獨秀對他的精湛藝術十分欣賞,兩人往來頻繁。楊鵬升曾為陳獨秀精心雕刻陽文“獨秀山民”四字章,這枚章被陳獨秀視為珍寶。他給朋友寫字或寫信,常常蓋上“獨秀山民”四字章,平日都由妻子潘蘭珍保管收藏。他對楊鵬升曾贊賞說:“鵬升,你刻的四字章,把我家鄉那座獨秀山的秀氣挺拔之勢,以及我對故鄉的思念之情,全精雕細刻其中了?!焙髞黻惇毿阍⑺Ц`,“竊去衣物等十余件。唯失去兄在武昌所刻陽文‘獨秀山民’四字章及弟尚難出版書之草稿,殊為可惜也”,陳獨秀將楊鵬升所贈的四字章與自己嘔心瀝血寫成的文學手稿相提并論,可見他對這枚印章珍視至極。
楊鵬升夫人包和平是滿族人,原為楊家丫頭,后因楊的發妻不育,被納為妾。楊夫人身材高大、稍胖,但不失其文靜、賢淑,擅長國畫,為女中一秀。陳獨秀常寫條幅,請她作畫;或者楊夫人包和平作畫,請陳獨秀題字。在他們的交往中,有個約法三章,即不談政治,只談字畫及友誼。
八七會議后,陳獨秀離開了中共中央總書記的領導崗位,心情郁悶,又要躲避國民黨特務的監視和騷擾,因此便把很大一部分時間和精力用在研究中國的文學藝術上。正是在字、畫等文學藝術的“撮合”下,陳獨秀與楊鵬升的友情變得更加深厚。
三
1938年武漢淪陷,楊鵬升調往成都,任川康綏靖公署少將參謀,陳獨秀也于這年秋隱居四川江津鶴山坪,兩人交往更加頻繁,相互交流,索取字畫、印章、拓片等。同時,楊鵬升多次在經濟上仗義救助窮愁潦倒的陳獨秀,少則二三百元,多則千元以外,還有滋補品如銀耳等物。二人感情日篤。
1939年,陳獨秀身體不適,準備去重慶看病。他于12月30日寫信給楊鵬升:“告日內擬往重慶就醫,或住渝三星期,并寄《告少年》一篇?!?940年2月再函楊鵬升,告知他“已于6日由江津起身來渝,住寬仁醫院”。楊閱后,即托章士釗從重慶轉給陳獨秀300元匯票,讓陳獨秀作為住院醫療費。陳獨秀收到這300元之后,于2月26日致信楊鵬升,說:“頃行嚴兄(章士釗)由渝轉來16日手書并匯票300元一紙,不勝惶恐之至!此次弟留渝二星期,所費有限,自備差足,先生此時相必亦不甚寬裕,賜我之數,耗去先生一月薪金,是惡乎可……”楊鵬升與陳獨秀的篤厚友情,以及彼此間的關懷和掛念,盡在其中。
那時,楊鵬升一家老小二十多人,全靠他一人供養,每月開銷至少500元,經濟也不十分寬裕,多虧了他夫人包和平會當家理財,通情達理。她內心崇拜陳獨秀。盡管家中人口眾多,還是緊縮開支,慷慨解囊,仗義救助隱居江津,處境極其困難的陳獨秀。包和平常常對楊鵬升說:“鵬升,人在得勢時,要想到落勢的朋友,有困難要拉他一把。陳先生這位一代人杰,落得這樣的凄涼結局,實在令人心酸。你過去在北大受教于陳先生,我們經濟哪怕再緊,再困難,總比他好過些。我們勒緊褲帶,也要救助他?!痹诿吭骂I取薪金時,包和平總要問丈夫一聲:“鵬升,是否要寄錢給陳先生?”就這樣,楊鵬升經常分期分批地向江津寄錢。
有時,從陳獨秀來信中知道他經濟發生困難時,楊鵬升就會想方設法給他寄錢去。1940年后,隨著日軍侵略的不斷擴大,大批難民避難江津。人口的猛增,引起彈丸之地的江津城物價飛漲,尤其是糧價暴漲。鶴山坪的大米漲到每升30余元,縣城的米價更要高出一二倍,使得貧病交加的陳獨秀生活十分窘迫,日子難熬。1941年11月22日,他在致楊鵬升的信中說,“他家每月生活費可達600元,比上年增加一倍,不得不靠“典當度日”。楊鵬升接信后,與夫人商量,先后寄給陳獨秀計2000多元。楊鵬升知道陳獨秀的為人,“無功不受祿”,有時便以向他索取字條、字聯、碑文、金石篆刻甚至要他為其父寫墓志,或者以某先生托轉之種種理由,分期分批地給他寄錢,連陳獨秀的信箋、信封都是楊鵬升提供的。陳獨秀心中也有數,他也不時以寫條幅,或贈其作品如《中國古史表》、《韻表》和《告少年》詩作以相謝。他曾幾次寫信問楊鵬升,托轉寄2200元錢的“某先生”是何人?楊鵬升一直避而不答,被追得無奈,只好作答“某先生”為“晉公”。但“晉公”究竟是誰,在陳獨秀的心中一直是個無法解開的謎……
就這樣,在互相尊重和彼此信賴下,陳獨秀與楊鵬升最終成為忘年交。
四
從陳獨秀與楊鵬升你來我往諸多書信的字里行間,不難看出二人獨特而深厚的交情。雖曾為師且年齡較長,但陳獨秀每封信的開頭稱楊為“老兄”、“先生”,稱楊夫人為“嫂夫人”,落款為“弟獨秀”、“手啟”、“叩”等,書信最長的有3頁,最短的幾十個字。在信中,兩人或作學術探討,或傾訴衷腸。其中一封復楊鵬升的信中說:“弟前在金陵獄中,多承蒙蔡先生照拂,今乃先我而死,弟之心情上無數傷痕中又增一傷痕矣?!标惇毿愀袀约好看稳氇z,蔡元培都發救援電文,今卻先自己而去。還有一封寫于1939年5月5日的信。陳獨秀的嗣母于此前兩個月去世,其悲傷之情在他給楊鵬升的信中表露盡致:“弟遭喪以后,心緒不佳,血壓高漲,兩耳日夜轟鳴,幾于半聾,已五十日,未見減輕,倘長久如此,則百事俱廢矣!”在1940年陳獨秀病情日漸嚴重之時,他幾乎每月都給楊鵬升寫信,經常在信中說自己“兩耳轟鳴”、“血壓又漲”、“頭昏眼花”之類的話,知己情誼,溢于言表。
1942年4月,楊鵬升收到陳獨秀的最后一封信。陳獨秀對楊鵬升多年的資助“內心極度不安,卻之不恭而受之有愧”。陳獨秀病逝后,楊鵬升悲痛萬分,在信封的背后寫下“此為陳獨秀先生最后之函,先生五月二十七日逝世于江津,四月五日書我也。哲人其萎,愴悼何極”,痛失摯友之悲,表露無疑。
1949年12月,成都解放。楊鵬升隨鄧錫侯、王纘緒等國民黨將領率部起義。解放后,受聘于重慶西南美專任國畫、雕刻教授,兼西南文教部和西南博物館籌備委員等職,后調成都市任市政協委員。1954年,以“殘余歷史反革命”罪名被捕,被判有期徒刑20年,1968年病逝獄中,1983年2月,得到平反并被恢復名譽。
陳獨秀是中國革命的播火者,為革命培養了一批革命家。在擔任中共領袖的6年里,他的實踐為中國革命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財富。他一生四處漂泊,奔走呼號,居無定所。雖然繼父陳昔凡曾置下龐大的家產,但他絲毫不眷戀繼承遺產,過行尸走肉般的優裕生活,而是投身自己鐘愛的事業。他一生沒有什么積蓄,生活比較艱難,晚年更是主要依靠親朋舊友的接濟才能勉強度日??梢哉f,陳獨秀的下半生,如果沒有像楊鵬升這樣眾多朋友的理解和資助,恐怕早已走到生命的盡頭。
對楊鵬升等摯友的無私援助,陳獨秀感激頗多,在其暮年更是發出了“除卻文章無嗜好,世無朋友更凄涼”的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