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峰
作者為經濟學博士,浙江工商大學經濟學院副教授,浙江利捷咨詢首席經濟顧問
勤勞締造了這個彈丸之國的強大崛起,也讓他們再次找到他們自己所夢寐以求的最佳世界等級體系位置
當我初來乍到東京的時候,窄窄的東京馬路上不僅沒有想象中的車流,更沒有聚集起國際性大都市應有的超人氣。
我工作的早稻田大學處在東京的繁華地:新宿區,從校園的辦公室到家大概有一刻鐘的步行路程。因為每天工作任務的安排不同,回家的時間各有不同,但令我不解的是,每次回家路上總沒有我印象中的熙攘都市場景。而且,不管我何時回家,路旁都是少有的安靜,除了幾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之外,挨家挨戶都是黑燈瞎火、樓門緊閉。“一千萬東京人究竟去哪里了呢”?
如此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總是被那些日本同事們輕描淡寫地一笑而過。在他們眼中,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現象而已,就如我們中國人已經習慣于早晚班高峰期擁擠不堪的車流和人流一樣。“如果說,日本的地鐵在早上上班時間非常擁擠的話,到了傍晚正常下班的時間反而不怎么擁擠,說明日本人每天都準時上班,但很少正常下班”。所以,我在任何時間回家的路上都可以看到那些正下班趕回家的稀疏東京人。據說,這些勤奮的日本阿信們最大的欣慰則是回家之后看到熟睡的孩子。當然,如此忘情的工作熱情也出現戰后日本社會一系列的現實問題。日本是目前世界上毫無爭議的自殺和過勞死“雙料冠軍”,每年大概有4萬人自殺或者工作中過勞死。
正是日本人這種“為工作而生活”的狂熱,才使我根本都沒機會看到我想象中的東京印象,一千萬東京人似乎就全然遁跡在這一時空之中。也正是日本人對工作的這種過度投資,才堆積出日本在美機密集式轟炸下滿目瘡痍的廢墟上,在自然資源匱乏和制度閹割的社會抑止背景下,重新創造了世界第二的經濟奇跡。根據日本社會學家巖間夏樹教授的看法,一個個宛如現代阿信再用“勤奮”二字如今已是低估日本人的工作狀況,我們或許應該換用日語中的“猛烈社員”來形容日本上班族戮力從公,可能更加恰當。我想誰也不會否認,勤勞締造了這個彈丸之國的強大崛起,也讓他們再次找到他們自己所夢寐以求的最佳世界等級體系位置。
記得耶魯大學陳志武教授曾經專門討論“為什么中國人勤勞但并不富有”這一問題,他首先從安格斯·麥迪森的《世界經濟千年史》找到了世界上25個國家的勞動時間與人均GDP數據,然后比較之后發現:往往是那些越勤勞的國家,人均GDP反而越低。因此,得出一個非常驚人的推斷:越勤勞越不富裕。他的解釋是認為往往是那些勤勞國家的民眾為了彌補制度成本、規避交易風險,不得不格外地勤奮、一天多工作幾小時、少拿些收入,多把一些青春年華耗在飯局和沒完沒了的審批手續上,這也就產生了我們平常所見的一周一天沒日沒夜地工作、晚上十一二點還在通電話。不過,我在日本的這段生活經歷讓我開始懷疑這一結論,從理論邏輯上講,勤勞的國家也未必就是那些糟糕的制度,這一經驗推斷可能就犯了最基本的因果謬誤:究竟是勤勞導致了貧窮,還是貧窮導致了勤勞呢?如果沒有搞清楚這一邏輯進路,那么我們就沒辦法得出關于勤勞與貧窮的統計推斷關系,所謂的回歸關系可能就是一種虛假的統計信息而已。一旦此統計推斷成為主流的大眾思想,很有可能會誤導民眾的偷懶心理以及對制度改革的虛無主義。我們必須清楚,制度對一國經濟的影響是需要相當長時間的滯后效應,而不是立竿見影。而且,阿西莫格魯等一大批新銳制度經濟學家的最新研究也表明,一個良好的制度形成可能更多的還是內生于經濟發展過程之中,而不能完全地依賴于一夜之間的大爆炸方式(the Big Bang)。因此,我們仍需要回到最基本面,充分認識到勤勞對一個國家崛起的重要性。
不過,我們也能從陳志武教授的結論中得到一個有益的啟示,值得重視和警覺。在改革初期我們或許還可以通過勤勞彌補不良制度所帶來的缺失,從而來獲得高速的經濟增長,而在改革后期,由于新生的制度無法順勢催生,而舊制度的阻礙作用也越來越明顯,此時再勤勞的工作激情也無法補償制度上的損失,再加上隨之而來的收入分配、不利的國際環境等系列社會問題不斷出現,情況可能會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