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的門道（十篇）

第 一 顆 金 丹

當我不過是一個“大孩子”的時候我就到社會上做事。那時候，我什么也不懂。有一天，我的上司給我上了一課。對我而言，那是人生的第一課。

“課程”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上司命我代表他跟一位訪客接談。客人辭出以后，我去報告談話的大意。上司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突然提出一串我從未想過的問題：

“依你的看法，這位客人的知識水準如何?”我茫茫然表示不知道。

“他的人格修養(yǎng)呢?”我不知道。

“他的經(jīng)濟狀況呢?”我不知道。

“他是一個有自信心的人嗎?”我不知道。

最后，我的上司問：“他為什么要來見我?他的目的何在?我是說，除了他已經(jīng)說明的來意之外，還有沒有保留?他臨走的時候有沒有露出失望的神色?”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

我的上司和顏悅色地說：“你應該知道。你要趕快由無知變?yōu)橛兄Ｒ驗槟闶且粋€人，活在社會上與別人相處，必須設法了解你的同類，才能了解怎樣生活。”

大概我露出為難的樣子，上司覺察了，他說：“你將來想做隱士嗎?那么你也得了解山中的草木鳥獸。比較起來，了解異類更難。”

自 知 之 明

那部片子上演的時候真是轟動一時，人人都嚷著非看不可，但是又嘆一口氣說票實在難買。不過我發(fā)現(xiàn)買票很容易，窗口的隊伍并不很長。這是因為預料自己買不到票的人太多，這些人的先見之明，反而限制了自己，把機會讓給了別人。

從前有一個女學生，模樣好，性情好，學問也好。多少男同學想追她，卻鼓不起勇氣來。“人家的條件那么好，咱們怎么追得上呢!”后來這個幾乎是十全十美的女孩子，嫁給了一個非常平凡的男人，教人惋惜不已。原來那些男孩子度德量力，對她裹足不前，別人這才乘虛而入，奪走了她的寂寞芳心。這些人的“自知之明”豈非毫不自知?

在這里，所謂“先見之明’、“自知之明”無非是一種悲觀的估計。悲觀的估計看起來好像是一種周密的思考，其實是作繭自縛。“山窮水盡疑無路”，“疑”字用得最好；其實路就在腳下，只要走下去，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約翰遜說：“沒有希望，就沒有奮斗。”沒有奮斗，何來成功?所以“有著從好的一方看事物的習慣，價值每年千鎊。”其實何止千鎊!金錢根本無法衡量!

畫 地 自 限

二十年前，有兩個人同時學習英文，經(jīng)常跟我談起心得和甘苦。其中一人，我們姑且稱他作某甲，跟我說：“英文太美了，我就像走進一座禁園里，每走一步，就看見一些燦爛的顏色，每走一步，就聞見一些芬芳的香味。”另外一位(我們姑且稱他某乙)則不然，他每次見了我都要抱怨英文是如何地不合理，如何號稱拼音文字而拼法卻極其紊亂，一個A長音就有十四種拼法，學習的人仍然要死記字形，這樣的拼音文字豈不是有名無實?二十年過去了，某甲已經(jīng)成為一個著名的翻譯人才，對中西文化的交流大有貢獻。而某乙仍在批評英文不合理，所持的理由仍然是A長音有十四種拼法。

不肯讀書的人，總可以找到理由推卸自己的責任。從前有一個人堅決不肯讀《詩經(jīng)》，理由是沒有人能證明《詩三百》是孔夫子親手刪定的，所以不值得一讀。他又堅決不肯讀《書經(jīng)》，理由是《書經(jīng)》的真?zhèn)芜€成問題，讀它做什么?讀書的人一開始就要和書對抗，如何能讀出滋味來?再說，睜開眼睛只看見對方的缺點，而看不見對方的優(yōu)點，自己當然很難進步!

人 才 幼 稚 病

一人若在團體中捍格難入，不合而去，必有人安慰他：“你是人才。”

“人才”有了理論根據(jù)和輿情支持，更堅定了“高尚其事”的信念、“落落寡合”的態(tài)度。擇人而用者有了失敗的經(jīng)驗，必定特別注意人的脾氣性情，首先取其服從隨和。世人常批評居上位者喜用“奴才”，這種情勢的造成，“人才”本身也要負很大的責任。

我們置身于有組織的現(xiàn)代社會，每一組織都有“權(quán)源”，每一人才都要在“權(quán)源”之下覓得一個位置始能一展所長。而這個“位置”要通過服從、隨和的態(tài)度與全局調(diào)和。否則，人才也就只有“懷才不遇”、“抑郁以終”。如果誰用二分法咬定只有“奴才”才肯服從隨和，那么理想的“人才”要具有“奴性”。他的工作態(tài)度與“奴才”沒有多大的分別，只是動機和成效不同；人才是為了公眾的利益，奴才是為了個人的利益；人才是為了發(fā)揮職位的功能，奴才是為了保全祿位；人才建功立業(yè)，奴才營私舞弊。但是兩者都不肯輕易言去，都費盡心思使上級信任、部下服從、同事合作。

從前有一位“人才”，很受東主禮遇，每日三餐都獨享幾樣好菜。盡管他滴酒不飲，餐桌上照例擺好酒壺酒杯，天天如此，從無例外。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餐桌上沒有酒，認為主人忘了備酒意味著對他的敬意減退，立即辭職。人才真的是這個樣子嗎?

天 生 我 材

有一個教育家辦了一座實驗學校，定下與眾不同的校規(guī)：凡是每科都及格的學生一律勒令轉(zhuǎn)學。理由是：這樣的學生太正常，也太平凡，可以到一般學校去讀書。

對于一部分功課不及格的學生，這位教育家充滿興趣。他要研究的是：這些學生的國文為什么不及格?數(shù)學為什么不及格?是教材的問題嗎？教法的問題嗎?教育制度的問題嗎?

有一個學生任何功課都不及格，贏得教育家最大的注意。這個學生的才能可能是現(xiàn)行學校課程無法啟發(fā)的，是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無法造就的。這學生可能有非常之才，有待用非常的方法來發(fā)掘鍛煉。

社會好比—座學校，每一種行業(yè)好比是一門功課。有人干哪一行都合適，也有人干來干去總覺得格格不入。如果你有這種遭遇，且莫自暴自棄，可能這是你的過錯，也可能不是。很可能，你還沒有找到合腳的鞋子；也可能，鞋店里所有的鞋子都不合腳，你得自己另外定做一雙。

所以，有生命力的人總是不停地試驗，不停地奮斗，不停地適應也不停地創(chuàng)造。世上本來只有“三十六行”，由于有才能的人另辟蹊徑，后來有“三百六十行”了。現(xiàn)在，是“三千六百行”了。

從十萬到十億

有一個年輕人從商專畢業(yè)，行將步入社會，他父親問他有什么計劃，他說：“我想做生意，但是害怕賠錢。”

他的父親取出十萬塊錢交給他，對他說：

“你拿這筆錢去試試你的才能和運氣。也許你會再賺十萬回來，也許你會把這十萬賠光。賠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本來沒有這筆錢，你還是跟原來一樣。

“如果你的才能和機會都夠好，這十萬元在你手中會變成五百萬或者五千萬。你知道吧，有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商號叫做‘一元堂’，是三個人合伙創(chuàng)辦的，當初這三人經(jīng)商失敗，只剩下一塊錢，他們利用這一塊錢另起爐灶，從頭做起，成為富商。

“如果你的機運不幸起了變化，在貿(mào)遷致富之后忽又破產(chǎn)，存款提盡，大樓易主，貨物拍賣……商場也有不測的風云。萬一如此那也沒什么關(guān)系，你本來沒有錢，你仍然和原來一樣。

“想想看，你將來最壞的情況不過和現(xiàn)在相同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這位年輕朋友聽了上面一席話，把多日以來緊鎖的雙眉放開，挺胸昂首開始他的事業(yè)。現(xiàn)在，他是兩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了，資產(chǎn)十億。

小 張 的 遭 遇

小張在某機關(guān)做事，主管某項業(yè)務，許多人有求于他，爭著和他做朋友，周末下了班，紛紛邀他去打牌消遣。大家約定在牌桌上暗中讓他幾手，每次總是他贏錢，大家還要恭維他，說他牌打得好。

后來小張調(diào)職了，新的業(yè)務跟那批牌友沒有利害的關(guān)系。大家還是經(jīng)常在一起打牌，不過小張每賭必輸，輸了錢，還要受他們挖苦，說他的牌技太壞，簡直“狗屎”。小張越想越不服氣，他自問打牌很有進步，從前你們就說我的牌技高，現(xiàn)在只有更高才對，怎么會從前好，現(xiàn)在壞?又怎么會從前贏，現(xiàn)在輸?莫非那些人的“牌品”可疑，串通作弊，用下流的手段贏他?這令他百思莫解 —— 直到今天，還沒有猜透。

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是什么、不是什么。人人都有小張的遭遇：別人說他好，那是有條件的，把那些條件去掉，他未必好；別人說他壞，也是有條件的，把那些條件去掉，他也未必壞。聽到恭維，不要自滿；受到責難，不要灰心，只管好好做人 —— 可不是好好打牌。

退 休 機 密

我(這個人并不是王鼎鈞，采用第一人稱不過為了敘述方便)跟老板之間隔了一層“主管”。這位主管對老板極其忠實而體貼，處處以老板的喜怒為喜怒，以老板的利害為利害。但是有一件事我們實在不明白：每有機會，也就是說在老板絕對不會聽見的場合，這位主管總是痛詆老板的人品行為，毫不留情。

我問一位同事：“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一個相當洞明世事的人物。“啊，這個問題……等我退休以后再答復你。”他說。

后來，他退休了。此時他已升到很高的職位，住在鋪地毯、有空調(diào)的公寓里，受鄰舍和朋友的尊重。我們相處一向和諧，他還記得當年許下的承諾。他說：“你到舍下來，咱們談談。”

他終于對我泄漏了內(nèi)心的機密：“主管接近老板，得到老板的信任，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保持、增進這種優(yōu)勢。最要緊的是努力防止老板周圍再出現(xiàn)新的競爭者。

“老板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是每一個員工都關(guān)心的問題，而老板身邊的人才有資格提出答案。如果你們知道老板宅心仁厚，處世信義，背景強大，前途無量，你們豈不個個躍躍欲試，想跟老板接近?你們豈不是都可能成為新的競爭者?所以他丑化老板，使你們都起了惡惡之心，恥與接近，他就可以獨享其成了!

“我看穿了他的用心。我設法躲開他的視界跟老板交通。那主管雖然也經(jīng)常對我說老板如何不值得敬重也不值得信任，對我卻發(fā)生完全相反的效果。每次，我聽他這樣說過以后，更加緊違反他的期望，把老板當作一個偶像，努力追隨適應，設法贏得老板的器重。我決不上他的當！”

說到這里，他非常滿意地看一眼寬敞豪華的客廳：“我今天能住在這座房子里，全靠那主管無意間的督促和提醒!”

我問：“你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

他笑了，笑得很自然。“這些話要等到退休以后才可以說，現(xiàn)在告訴你也不遲。你還年輕，離退休的日子還遠得很!”

有 用 的 人

哥哥是教授，弟弟是律師，哥倆平時分居兩地，不常見面。一天，哥哥來看弟弟，弟弟正在怒沖沖地研究一張文件。

“你看他們這樣利用我，我要告他們!”

哥哥看見的是一家孤兒院向社會募捐的啟事，下面發(fā)起人里面有弟弟的名字，而這位律師顯然事先并不知情。哥哥對著大發(fā)雷霆的弟弟噴煙圈，眼睛望著天空，半天，開始說話：

“還記得嗎?母親一直勉勵我們要做一個有用的人。”

“當然記得。我一直在這樣努力。”

“什么叫做有用的人?”哥哥問。

“學問充實，品格端正，身體健康，能主持公道，維護正義。難道這有什么不對嗎?”弟弟反問。

“當然對!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謂有用的人就是一個有資格被人利用的人。恭喜你今天被人利用，這證明你的奮斗已經(jīng)大有成就!”弟弟茫然不解。哥哥對他說：“功業(yè)愈大，名望愈高，愈難免受人利用。怕人利用的人成不了大事。”

弟弟逐漸心平氣和：“那么我該怎么辦?”

“把這家孤兒院的院長請過來，支持他募捐，并且?guī)椭⒅贫龋煤帽９堋⑦\用這筆錢。”

一 席 話

中國畫家為什么喜歡畫竹子?你看，這幅墨竹蓋了一塊壓角章：“喜其直而有節(jié)”，這就是答案。還有別的理由嗎?有，竹子的中心是空的，代表虛心，“竹本心虛是我?guī)煛薄０拙右渍f過，竹有三大美德：身直，心空，節(jié)貞——不但有節(jié)，而且“節(jié)”非常堅固。

你們?yōu)槭裁从窒矚g梅花呢?梅花的枝干完全不合“直而有節(jié)”的原則，而且也不“虛心”。啊，這是因為梅在冰雪中開花，送來春的消息，“數(shù)點梅花天地心”。還有，梅花的香氣很淡，是“暗香”，仿佛不求人知，可是誰聞到了那香氣永遠忘不了。這些特征代表中國人理想的人格。你們不以看竹的標準看梅?當然不。也不以看梅的標準看竹?當然也不。要是那樣，竹和梅都一無是處了，是不是?我們不會故意把世界弄得那樣丑陋。我們就梅發(fā)掘梅的優(yōu)點，就竹發(fā)掘竹的優(yōu)點。

來看這幅畫：為什么這樣蒼白?啊，這位畫家我認識，他說人生是蒼白的，所以他要把蒼白展現(xiàn)出來。那么，旁邊另一幅畫為什么色彩繽紛而強烈？那是因為后來這位畫家的想法改變了，他說人生是蒼白的，所以他的畫要特別注重設色。哈哈!真有意思，你們畫家真懂得人生，或者我該說，中國人真懂得人生!

（選自臺灣《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