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母親節(四篇)
娘說的話
阿 盛(臺灣)
母親每次到臺北來,總要提抱許多吃食。幾回勸過她 —— 不須大老遠辛辛苦苦帶東西,勞累且不值得,她口里說好好好,再來臺北時,依然手上提著、胸前抱著數不清種類的吃食。
我在大都會里捧了十年飯碗,卻是數得出來吃過幾頓家中餐桌上的飯。母親深知這情況。早些年,我還是個單身漢,她會定時為我帶來米、醬油、腌菜、豬油、魚丸等等,嚴令務必吃掉。因此,她北上之前,我都得算計好將沒吃完的食物送人,省得她見了發火。直到我結婚后,母親以為廚中有人,這才不再管理我的吃飯問題。
廚中有人,可餐桌上無飯,母親第一次巡視過我住處的廚房后,愕然半天無話。從此,舊習恢復。到車站接她時,只要見到她身旁那堆東西,心弦就一陣緊抽,七十歲的人了,身體又不很好,只因兒子的幾頓飯,不惜車行三百公里。而令我最愧疚的是,我少有幾次將她帶來的食物全部吃掉。
母親不知道我的愧疚,她只是奇怪為何我一直沒胖起來 —— 是不是不對胃口?是不是要帶點其他的東西?是不是煮不好?是不是外頭的吃食較好? —— 母親再三地問,我呢,只有一個回答:本來就是瘦身子嘛,不必擔心,東西都好吃,也都吃光了。
吃光了,母親很高興,熱切地打開包包袋袋:這是上好的肉丸、這是你愛吃的醬菜、這是剛出水的鯽魚……我想跟她說什么,但一時之間無法開口。
母親是不能不開口的,按照老例,送她登車回鄉時,她又開口了:“飯不可以不吃,當皇帝也要吃飯的,你要養妻養子過日子,記得先吃飽飯再說。”
母親進過當鋪許多次,在我們幾個兄弟還小的時候。
我上小學那一年,母親當掉家中僅有的一個小金戒指,為我備妥書包、鞋子、文具、服裝,余下的錢用來買地瓜,三角錢一斤的紅心地瓜。我抱怨餐餐吃那種勉強稱作飯的地瓜飯,母親抓起我的新課本告訴我,要吃白米飯就不要讀新課本。自是我只好盡量不去瞧鄰居小孩的飯碗。
十歲那一年,母親當掉一件毛線衣,換來三件厚棉衣,三個小兒子一人一件。弟弟嫌棉衣太過厚重,穿著不舒服,母親生氣了,她要弟弟脫下棉衣,然后拉扯著走到斜對街的當鋪門前。她告訴弟弟,要穿好的到里面去拿!弟弟從此再也不敢提起這件事。
十二歲那一年春節前,母親最后一次走進當鋪,那是為了清償二哥在賭場欠下的債務。她賭氣不蒸年糕,不買新衣,不辦祭神供物,只用素果清香禱拜祖先。我們對此很不高興,母親告訴我們,賭鬼賭鬼,愛賭的不配做人,欠人家的還人家,再賭下去,以后每個春節誰都別想過年!二哥真正戒賭,也就在那年的春節。
我開始工作賺錢之后,母親從未問過我的薪水。我寄錢給她,強要她去買些自己喜歡的好東西,她答應了。迎娶我太太那天,母親將我叫到一旁,遞給我一疊鈔票,她告訴我,這是按月存下來的,實在舍不得花掉,再說,吃飽穿暖之外,人世間還有什么好東西?
我照舊寄錢給母親,并且說明絕不愿意她存起來還給我。她答應了。待得我兒子出世,母親興沖沖地來到臺北,她為小孫子備妥了從初生到三四歲的嬰孩所能用得著的一切衣物、鞋子、玩具,甚至金鎖片、銀手鏈。
母親根本沒有為自己花用我一文錢。
母親與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教導子女時,總說做人要謙和有禮,莫與人爭,踏實努力,不可作歹,凡事忍讓……
母親并非不明白人世間多的是吃人的人,依她的認知,那些吸血啃骨、詐偽算計的人,跟她早年見過的富戶地主一樣心腸。但,母親還是恒常規誡我們,除非無可退步,否則能忍就忍。
這樣的教誨,曾經使我吃過不少虧。就像母親當年租田耕作,時時不忘對地主講好話,時時擔心遭到“退租”,時時得看管租人的臉色;到頭來,該繳租時非但時限鐵定,若是逢上收成壞,“鐵租”的繳糧一斗也少不得,任憑哭得眼眶干涸,該吞忍吃虧的還是種田的人。
我是帶著種田人的教養來到臺北的,按著母親的教導在這都會里行事做人,確實實行謙和努力忍讓的示誨;可是,終究為此付出不小的代價,方得悟出母親的話有點不合時宜。于是我問母親,吃了幾十年的虧,為什么還要教導子女吃同樣的虧?母親神色悲傷,久久才說話,她說,想一想吧,以前的地主現在在哪兒?不彎腰怎么種田呢?讀了幾年書,別自以為懂道理,稻子熟了才會低頭呢!想一想吧,當年如果不低頭吞忍,如今可能你連小學都讀不畢業呢!
母親的看法,對我這個已在都市打滾多年的人而言,并不完全信服。她見到的是稻子,我眼中盡是水銀燈。前一陣子,母親來看我們,我嘮嘮叨叨地對她說,鄉下人到了都市,真不知該怎么做人!母親動怒了,她的吼叫使我大吃一驚 —— 認識字卻不認識人!沒有人叫你吃虧吃得骨頭都被拆掉!吃虧?吃虧只不過像稻子吃田水!稻子不吃田水,結什么穗?讓你讀書,你還說不知怎么做人!
(選自臺灣《我的父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