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妻

他仍然走上這條偷歡的軌外之路，他這不是尋上情婦家門來了嗎?是的，但他對這事兒的想法不同，對他這是戀愛哪，而愛情于他這類人是詩是畫是夢，是一切美好理想之動因。你看他那一臉少年維特般羞澀而深思的表情，那是深陷愛河的外部癥候哩，盡管他已是個頭頂稀薄、腰腹寬廣的四十七歲的中年人了。

這會兒剛過正午，他要來與情人共進午餐。這是他五個多月來的習慣，而他就像是一種習性明顯的動物，一件事多做幾回就成了習慣，習慣一久就變成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然而這習慣馬上就要被打斷了，因為這兒正鋪展開的是個犯罪小說，而在犯罪小說中，什么都突如其來，會粗暴打斷家常規律的步伐。看到不遠處那部深藍色的廂形車，及堵在車后門佯裝正在卸貨的那兩個壯年男子了嗎?他們馬上就要對我們的主角下手了，但他卻渾然無所覺，他有大半個人還浸泡在羅曼史之中哩。

就在他下了車，隨手關上車門時，那兩個人迅速上前，從背后一左一右架住了他，他的口鼻被噴上麻醉劑的手帕一捂，立即感到一陣暈眩。下一秒鐘，他已被推入廂形車內，一人把他按在車廂地板上，另一人拉過一條棉被嚴嚴蓋住了他。這是事后他記得住的全部過程。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昏迷的時間里又發生了什么事情，總之，他醒來時，感覺自己像吃了大把干鋸末，呼出來的氣帶著臭雞蛋味，而且渾身酒氣。雙眼和嘴巴在被罩上頭套之前先被貼上膠帶，因為眼部和口部的皮膚繃得死緊，還有牽痛感。雙手在身前被綁在一塊兒；試著挪動身體，發現雙腳也被捆在一起。他的念頭在一個可怕的字眼上掠過，讓他觸電般觳觫，他領悟到自己這是被綁架了。

他是中午被綁架的，估計現在已近午夜時分，照說他的情人清美和他妻子家宜兩頭都該察覺出事了。但是清美等他不到，大約也不敢聲張，因為兩人的關系名不正言不順，她是師出無名。他妻子家宜那頭就更不可靠了，她成天跟一干姐妹淘窩在一起逛街喝咖啡上館子，愛比你那套洋裝怎樣我這個皮包如何，家中請了個菲傭后，就經常滯留外頭夜不歸營了。就算她們中哪個報了警也于事無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綁架他的人是誰，目的又何在，旁人更是連猜想的由頭也沒有。

不知又過了多久，才來了個人。

那人步伐脆響果決，扭門把開門后，拿拳頭在他腰側一捅，差點沒捅斷他兩根肋骨。“聽著，我話只說一遍，聽走了聽漏了你自己負責。我們兄弟幾個正在跑路，缺盤纏，看上你這個大金主，想讓你為我們紓困紓困。不要打什么歪主意，因為你這條命在我們手里，只有錢到了手，我們才會放你一條活路。聽清楚了嗎?”

他嘴巴貼了膠帶，發不出聲來，只能一徑點頭。

“我們要五百萬，不連號的千元舊鈔，你趁吃東西時好好想想找誰替你去弄這筆錢。一會兒有人會送吃的來。一個小時后我會再來聽你回話。”

在讓他喝過吃過也排泄掉半天的潴留之后，那人又回來了。“怎樣，你準備找誰替你去提那五百萬?我們電話號碼都在手上，你要找公司會計蔡淑芳，還是你老婆王家宜?”

對方果然有備而來，連他老婆和會計的姓名及聯絡電話都有，看來確實預先把他這個金主的底摸得一清二楚。他只能采取合作態度，告訴他們如果他們愿意在價錢上頭通融一下，他倒可以馬上從分屬于兩間銀行的兩個賬戶中提領四百二十萬現金；如果非要五百萬不可，那就比較費周折，他還得想辦法跟朋友調借，在朋友允借的八十萬匯入他的賬戶后，再著人提領出來補足五百萬那個數。

他們接受了四百二十萬那個比較牢靠的數目。

他指定要公司會計出面領錢及交付贖金，因為他不放心他妻子的介入；他甚至懷疑這次被綁架是他妻子一手導演的，也許她偵測到他的外遇，找幾個黑道綁架他，先讓他吃一頓皮肉之苦再狠狠敲他一筆，讓他招災又破財，借此泄她心中之恨。而在他情婦家門口動手綁他，正是一個警告信號，叫他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她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假綁架卻真殺人，掙得自由身的同時又可以獨霸萬貫家財?這念頭不由讓他心口一凜。這對她來說倒是個除掉他的大好機會，她讓人把他綁了，以贖金當酬勞讓綁他的人順勢殺了他，連收尸和下葬的事都不必她費心，自始至終以逸待勞……

電話中給會計蔡淑芳的說辭是：他無意中看上一塊土地，需要現金四百二十萬付頭筆，讓她隔日一大早去兩家銀行領了錢回公司待命。那個機靈的女孩子悶聲不吭地聽完他的指示后，突然壓扁了嗓門問：“我哪知道把錢給了他們后，他們會不會真的放人?”

聽見會計那句憂心忡忡的心底話，他心口被燙得暖暖的，總算有人知道他遭遇到什么事了，但他不動聲色地往下說道：“你照我說的去做就是了，明天我會再給你電話。”

他們重新在他嘴巴上貼上膠帶，給他戴上頭罩，又把他一個人扔在單人床上。這時長夜還有大半截橫陳在那兒要他寸寸捱過，這叫他光想就怕，恨不得他們再給他打上一針麻醉劑，讓他在昏迷中度過那水深火熱的最長一夜。

他在床上汗水淋漓地翻來覆去，終于在精疲力竭中昏睡過去，耳邊還響著一只蚊子黑暗中的呻吟。汗水不斷從毛孔中淌出來，結成鹽霜后，又被新汗沖刷掉，如此幾回之后他整個人都餿了，仍然沒辦法將息。他夢里夢外的世界都黑得像一桶漆，一整夜他不斷兩頭搏斗殺入又殺出，黑暗的房間充塞滿他的譫語。

就在他被逐漸增強的膀胱的壓力逼得快要發狂時，終于又來了個人，是昨晚協助他進食及排泄的同一位。吃喝拉撒例行公事料理清楚后，那個負責與他談條件的人又帶著手機來了，要他記下永和一條暗巷一棟空屋的確切地點后，把已接通他的會計電話的手機交給他，由他直接向對方下達交付贖款的各種指令。

要是他們沒拿到錢，就會折回來殺了他。要是警察聞風而至，與歹徒短兵相接，不小心擦槍走火，歹徒之一或之二挨了警察子彈，同伙也會回來殺了他。要是他們拿到了錢，卻發現自己行跡敗露，那么他們一定不會冒險釋放或轉移他這個肉票，他們要不是丟下他揚長而去，就是差個人折回來殺了他。

無論他怎么推想，總是跌進了死亡的門檻。為了擺脫恐懼的糾纏，他鼓勵自己分神去想些與被綁架無關的事。念頭三轉兩轉就轉到昨夜的夢境里，記起了清美曾經入了他的夢，夢中楮樹花的澀香其實是她慣用的薰衣草味的香水，楮樹花的花瓣是她十指溫柔的拂觸。

與清美的相知相遇，是他生命中的一個異國、一次青春的回歸，他對她的感情是知其味而難以言詮。兩人第一回碰面是在他生意伙伴家的飯局上。她不是客人，她是女主人請來掌勺的大廚，女主人私下告訴他，清美的先生幾年前車禍亡故后，就帶著個兒子清湯寡水地過日子，沒有學歷沒有專技又已老大不小，只能四處打零工掙點零頭活錢打發日子。清美的廚藝真是了得，一頓飯大菜小菜十來式無一式敗筆，是他有生以來吃得最開懷的一次。于是自然把注意力擺在了廚子身上。

第一回到她家，只見一個煥著光彩、散著熱氣的人兒像陣小旋風在廚房打轉，使他耳目繁忙，應接不暇。只半個多小時，就見她張羅出三菜一湯一頓精致的家常飯菜來。還得看看她那個家哪，那個家窗明幾凈整潔雅致，鮮翠欲滴的盆景擺得到處都是，就連洗臉臺與抽水馬桶蓋上都點綴著些開著小花的草本植物。那個女人渾身生命力，非要隨手培植或創造些什么東西不可，跟他那個只知道吃喝玩樂脂粉下滿臉憔悴的妻子完全是兩種類型。

他叫她做“我的午妻”。中午時段的妻子，那是個流行于二三十年前的名詞，如今已沒有多少人記得了。與他的午妻在一起的時光，是他一天里的重軸戲，他去那兒滿足依賴與被依賴、愛與被愛的需求。跟她在一起，他變得聰敏、好奇、溫柔、幽默、調皮、稚氣、活潑，一句話，他的人他的生活都被她更新了。

瞧，他臉上又出現了戀愛中人那種晦澀的深思的神情，但請注意他垂在墻縫與床沿間那只巴掌的無意識的動作。那交叉捆綁在一起的手腕下，兩只巴掌與十根指頭都可以自由活動，現在有兩根手指頭正撫弄著壁紙接合處的一個裂口，并順著裂口撕開壁紙。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到手指的這個動作上頭，腦中同時執著一念，想著自己脫險之后，說不定還有機會回到這個犯罪現場，手邊留著一個罪行物證，難保不會有用途。

順著這個念頭往下走，手指已輕輕撕下一小片壁紙，這時他突然緊張起來，惟恐兩指夾住的那張紙片脫落了，有意識地放緩動作，幾番調整與試驗之后，總算把那張紙片送進長褲的口袋里，完事之后已累出他滿身大汗。

(兩個星期后)

他沒有報警，因為報警也沒有用，付出去的那四百多萬就像潑在地上的水，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了。再說報警就得詳細呈報人時地物的相關訊息給警方，自己這樁婚外情跟著就會曝光，不管后果如何，他都不愿去冒那個險。

他才付完計程車車資，就聽見公寓大樓上方一陣響動，匆匆抬頭，看到一個六七歲大的毛頭小兒趴在其中一戶的窗口，橫端起一管玩具沖鋒槍，對準站在人行道的他噠噠噠噠就是一陣掃射，嚇得他連退幾步。正驚魂甫定撫弄胸口喘氣時，有個歐吉桑推開大樓玻璃門走了出來，不經意看了他一眼，突然放緩步子，沖著他很知心地一笑，在與他擦肩而過時，開口招呼道：“今天沒喝酒?XO不能多喝，喝多了有時會要人命的。”

在步入電梯時，他腦中電光石火念頭一閃：哎呀，對啦，他被綁架時身上的濃烈酒氣，原來就是XO，酒是直接倒在他身上而非灌入他肚子里。為什么要往他身上倒酒呢?這樣一來，他們從外頭一左一右攙扶著他走入哪棟建筑時，萬一不小心被大廈中其他居民撞見了，就可以佯裝是護送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朋友回家。

電梯一層樓一層樓往上升，他腦中也走馬燈似的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閃過。剛剛推開玻璃門走出去的那個人，之所以告誡他XO不能多喝，一定是撞見他渾身酒氣爛醉如泥被人架著回這里來。那么他在廂形車中被麻暈后，送去窩藏起來的地方，應該就在這棟公寓大樓某戶住家里了。

綁匪一定是這棟大樓的住戶，瞅見他在清美這兒進出，暗中調查他的身份與家底，知道從他身上榨得出很多油水，便因應地利之便動手綁人，采用的可說是最省事也最安全的辦法。

釋放肉票時用的也是同樣的辦法。進出大樓這兩段路是惟一可能被外人撞見并識破罪行的地點，往他身上倒酒，佯裝送個醉鬼回家，就是押解肉票瞞天過海的最佳煙幕。

在敲開清美家大門時，他急切地想把自己的大發現說給她聽，讓她幫忙想想對他下手的會是哪號人物。卻見她挽著菜籃正準備出門。“你突然打電話說要過來吃飯，冰箱里一時找不出下鍋的東西，你人還沒到我又不敢出門，怕把你鎖在門外。”她把他讓入客廳坐著，又往下說：“我到巷口小超市轉一圈，半個小時就回來，你先泡杯茶給自己喝。”

她講話的語速比他印象中的快一些，游移的眼神也顯得生分有距離。她出門后他坐在客廳抽煙，深深陷入沙發椅里大口喘氣。難道他當成自己另一個家的這處房子就是關押他的地方?難道他深深愛著的女人就是綁架勒索他的主謀?

他又點了另一根煙。想起清美那個在新竹上大學的兒子的房間，就是個理想的囚室，平日空著時一直落著鎖，等那個大男孩周末回來時才開啟，所以他在這戶公寓進出五六個月了，還不曾一窺里頭的堂奧。

他同時隱約記起，清美有一串鑰匙，就放在電視柜里，那是大小十幾把鑰匙的備匙。隨著腦中念頭的運轉，他已從電視柜找出那串備匙，走到跟主臥房并排的那個落著鎖的房間。

在一支支試著鑰匙時他一顆心在胸腔里卜突卜突地跳，血液直往腦門沖。等到他打開房門，面對著一個貼著滿墻壁紙、安放著松木單人床的房間時，他的心跳又慢了，像是周身的血液被人全給換成了漿糊。

他掏出長褲后口袋的皮夾子，找出那張銅板大的壁紙紙頭，拉開單人床上整整齊齊碼在墻根處的棉被，尋找到了床縫下面壁紙的豁口，雙手抖得像個癲癇癥患者……

（選自香港《香港文學》，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