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二三事

人生遭逢的許多小事，事情雖然很小，卻能使人牢記而不忘，有的令人喜悅，有的令人感恩，有的令人后悔不已而心生警惕。這許多小小的人生遭遇，構成許多小小的人生故事。下面就是其中的三個：

我每天上班，走到我家前面巷子口，越過馬路，那邊又是一條相對的巷子。兩條巷子仿佛相接，又不相接。那條巷子里看不見一棵樹，沒有出墻的枝葉，也沒有墻頭上的盆栽，但是在那里很安全，不必擔心會有從背后疾馳而來的汽車和摩托車。巷子里的七八戶人家我都不認識，所以我從來沒有會遇見熟人的心理準備。惟一的例外是我常常會遇見一位態度友善的老人。每次看到他迎面走來，我就會對他點頭微笑，禮貌中帶著矜持。他看到我，也用同樣的態度回應。這樣的禮尚往來，給我的感覺并不是愉快的。有時候，我一走進巷子，竟會興起“今天最好不要遇到他”的念頭。誰也想不到，這樣的情形竟持續了兩三年，我們也“點頭微笑”了兩三年。

有一天，我們又在巷子里相逢，一看到他，我忽然怪起自己來了。我為什么不能敞開胸懷跟他做個朋友？是因為我不肯邁出我的一步嗎?就算受到他的冷遇，那又有什么關系?至少，我從沒熱誠地表達過，那過失應該在我。

那一天，當我走到跟他有一個適當距離的時候 —— 我的意思是大約兩米左右，我收住腳步對他說：“請教貴姓？”他回答說他姓“隨”。這是一個很少見的姓氏。我們就由這個姓說起，談了很多話。從此以后，我們成了朋友，每次走近這條巷子，我就盼望能遇見他。那條冷冷的巷子，也變成了一條溫馨的巷子。

我在報社工作的時候，曾經主持過一次生日會，把當月出生的同仁聚集在一起，好讓彼此互相認識。參加的同仁，有一大半是我不認識的，我們把椅子排成一個大圓圈，大家面對面坐著說話。我致辭的時候，眼角仿佛看到有一個同仁離開座位，微微彎腰，匆匆向我走來。他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我來不及回答，也來不及回頭看他，他已經又微微彎腰，匆匆離開會場，再也沒有回來。在全場同仁眼中，他是臨時有事要處理，不得不提早離開，所以特地跑過來向我報告一聲，請我諒解。大家并不覺得他做錯了什么，而且也一定認為他對主持人很尊重。

他悄悄地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什么呢?他說的是：“你的石門水庫沒關門。”我在他離開的時候，一邊繼續向同仁說話，一邊尋味著“石門水庫沒關門”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也許是一種福至心靈，我一下子領悟到了他說的那句話所指的是什么。

我垂眼向下一看，原來是我西服褲的拉鏈沒有拉上。一想到剛才我一邊侃侃而談，一邊卻敞開石門水庫的水門，那是多嚴重的“失態”！一旦有人發現而失笑，并引發起哄堂大笑，那場面會多尷尬。

我一方面慶幸自己得貴人相救，使我得以脫離窘境，一方面利用別人發言的機會，同仁們的注意力都轉向另一邊的時候，用一本書遮掩著，規規矩矩地把拉鏈拉上。惟一的遺憾是：我不知道那位用那么得體的方法相搭救的貴人是誰。

我有一位朋友，從年輕時候就互相認識，在彼此成長的過程中相互激勵。

我們原本是每星期日相聚一次，隨著年歲增長，彼此都很忙，相聚的間距越拉越長，一年見一次面都變得很不尋常了。盡管是這樣，每次見面，除了報告近況，說不完的話題還有一籮筐。但畢竟彼此從事的行業不同，又不在同一個城市居住，一忙起來就互相斷了音訊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有一天，我匆匆忙忙出去辦事，沒想到竟在路上遇見了他。我們已經兩年沒見面，他很興奮，拉住我的手不放。他的身后恰好有一家雅致的咖啡館，他興致很高，熱情邀我進去喝一杯咖啡，好好地談談。我只記掛著要去辦事情，婉拒了他的美意，建議那一杯咖啡等下次見面再喝。“下次”卻是在三個月以后，我聽說他得了肝病住院，趕緊跑到醫院去看他。他不在病房，聽說是醫生約他談話，并且要進一步做詳細的檢查。我告訴自己，過兩天再來吧。我的“兩天”，一晃，一忙，已經是一星期以后了。

那一天，我到醫院，看到他的病房已經洗過，消過毒，床墊也掀開，斜斜靠在墻上。我問護士，我的朋友出院了嗎?護士告訴我說，他昨天“走”了。

我想起“珍惜當下”、“表達要及時”的話。我癡癡地做著白日夢；要是那一天，我順從他的意思，走進咖啡館去喝那一杯咖啡，是否后來所發生的一切就會改變?

（選自香港《讀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