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記得那天午后,陽光打在那個少年的臉上鍍了一層柔和的光,然后少年轉頭對我做了個鬼臉,讓我原本陰霾的心情綻出一朵花兒來。
2006年 11月3日23時07分馬達加斯加
小時候總是在動畫片里聽過“馬達加斯加”這個名字,以為只是虛擬,而今雙腳著地,輕輕叩響馬達加斯加這一方充滿兒時童話色彩的寶地。東經45度,南緯25度偏南。這里的小孩兒有大大的眼睛,日照充沛的表情,像動畫片里面無憂又可愛的無尾熊。
……
2007年7月28日6時41分雅加達
近赤道的熱帶氣候,努沙登加拉群島上一片安謐的景象。初升的太陽懸在天邊,穿透綿長的距離投射到海面上。海水湛藍,一波一波地輕輕拍打潮濕的岸邊。這方塵世還未及蘇醒,人們都沉睡在各自的酣夢之中,所以余我一刻這恍若天堂的靜謐與美麗。
我在赤道偏南的某個島上,靜靜猜測——此刻的你,我的桫婭姑娘也定是沉醉在一片夢鄉之中。
提柯:
在你臨走前送我的那本紅色小羊皮封面的日記本里,某幾日,我的日記內容如上,確切點說更像你的航海日志,再確切點,是我幻想中的你的航海日志。我總是想象你穿水手服的樣子,挺拔、青翠,那么年輕且勃勃生機。
早上醒來時,聽見遠處碼頭傳來的馬達的“轟轟”聲響,我便安然地笑,在心底對你說聲“早”。然而,此刻,我根本不知道你身在何處,只知道定是漂在一片碧藍的汪洋之中,亦或確實在一個這樣美好的島上,整頓休憩。
你還記得你告別我們的那個五月的上午嗎?一切都好似要剛剛開始,夏天剛剛拉開帷幕,而十點鐘的陽光正好,不刺眼,卻那么明快。然而,道別的情緒使這一切看起來那么反義夸張,如同當時你擁抱我說“哭什么啊?”我回答“今天陽光太好”。你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遮掩得這么蹩腳。
臨行前你在郵件里給我寫了封信,等我打開的時候,你已經啟航了吧。只是些無關緊要的調侃、瑣碎的記憶片段、像模像樣的叮囑。只有那么一句,讓我的心,莫名地興奮起來,之后,便是憂傷蔓延。你說“我想,我該告訴你,我是喜歡你的。”多么含蓄的表白,然而卻還是在一次清理病毒程序之后,所有的痕跡都丟失掉。像記憶中,那些斑駁的漏洞,我努力回想,你到底有沒有對我說過“喜歡”,還是,只是我剎那幻覺。
2006年的夏天,我同我的伙伴們如同一網捕撈上來的魚一樣,浩浩蕩蕩地被傾倒進高考的考場,此后,便又導入各自不同的大學。而我報考的這一所學校,只因為她臨著一條江,所幸,我沒有落榜,愿望成真。
每日醒來便可聽到江上來往船只的馬達聲,為此我刻意租住了臨近江邊的一間屋子,只是從十七樓的角度,遠遠望下去的時候,縱是模糊,卻也沒有見過一次穿著水手服的少年。我在那些男子的身上,看不到關于你半點的影子,陽光的、清新的。
很久之前,你在我們這樣一群少年中間最挺拔顯眼。某一日,你收到鄰班女生的粉紅信箋,她在淡粉上的信紙上寫:你有著希臘王子樣深邃的眼眸和棱角冷峻的唇。多么華麗的修飾和比喻,一時間在我們這群交好的孩子中,傳得沸沸揚揚,伙伴們的笑容就越濃烈,我的心事就越憂傷。
其實你并非有意讓我們得知,卻告訴我們不可張揚。那時,我更欣賞你,這么驕傲的少年,卻足以懂得維護女孩子的尊嚴。
你知道么,從你離開之后,我卻再也沒有做過有關海水的夢,沒有五顏六色的魚,也沒有深夜里潮濕的歌聲。你說,幾百年前的哥倫布能發現我們的地球是圓的,那你會發現什么呢?
你總是這樣幻想,如同我。都以為自己會發現什么“新大陸”,那是每一個少年的夢想吧,那時候我們可真是無知無畏。
然后,你便帶著我渲染給你的關于海水的色彩斑斕的夢,啟程了。只是從此之后,我竟再也沒有夢到過一次海水,無論是湛藍,還是火紅。然后我便在你送我的那本日記本上,寫下上面那些篇幅。
我寫濟州島上醒目的灰色的紀念牌,嵌著鵝黃色的韓文字體,背靠一望無際白茫茫的海水,灰色、鵝黃色、白色——同屬大自然的色系,看上去讓人覺得親近又美好。
我也寫在黑夜籠罩的格陵蘭海面上,輪渡自由自在地飄擺,穿水手服的海員們圍在甲板上抽煙、聊天或打牌。而一只灰白相間的長嘴水鳥,悠然自得地立在收起的白色桅桿上。
你看,我總是這樣寫,寫這些美好的事情,好像我與你一同經歷一樣,而事實上,我們已彼此遺失音訊好久,從去年的五月到現在。我只知道,你踏上夢想中的那方甲板了,那么,在你心底,會不會有一方,是留給我們這些舊日伙伴,留給我?
你還記得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么,那是我們的暑假,一群人百無聊賴,邀約著要去“刺探”學校,假日里的校園真是寂靜,只是其他的人都沒有來,只有你我。
那是唯一一次,我覺得我們的校園有多么可愛,沒有老師的督導,沒有那么多課業的積壓,安靜的、自在的、美好的,在很久之后,我看到了一幅照片,也是某個校園的某扇窗口,悄悄蔭在樹陰里,白色的窗子,暗色的欄桿。仿似隱藏了許多的秘密,是誰和誰的心事,載著年華飽滿的印記。
我也記得那些飛揚在教室里的紙飛機,記得有個少年因為我罰站,我一直記得那天午后,陽光打在那個少年的臉上鍍了一層柔和的光,然后少年轉頭對我做了個鬼臉,讓我原本陰霾的心情綻出一朵花兒來。
那個少年曾經問我:“為什么一只小螞蟻去沙漠旅行,走過的地方卻只留下了一條線?”我說:“因為小螞蟻累哭了”,他說:“因為小螞蟻是騎自行車去的。”后來他又問我:“小螞蟻旅行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但他的家人都知道了,為什么?”答案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小螞蟻停在樓下的自行車。”
這些小事情好笑么?我一直記得那天那個少年一直笑一直笑,然后把手放在我的頭上,那是你告訴我要離開的那一天。
現在我寫信給你,同樣問你這樣的問題“一只兔子和一只跑得很快很快的烏龜賽跑,你猜最后誰贏了?”我知道你猜不出來,因為明知你收不到我的信,即便能收到,我也不會發出。周遭的女孩子們都花團錦簇地去戀愛了,而我卻以我的男朋友在航海為搪塞。她們總是睜大眼睛,露出夸張表情,她們夸張著說:“哇!航海哎——航海。”我便在這樣的氛圍中得到小小虛榮的滿足。
其實我并沒有撒謊,只是我掩飾了“男朋友”在此的本意。就算是小小虛榮吧,借你的藍色夢想來華麗地炫耀一番,好嗎?
2007年5月之前,有多少次你走在我左邊一掌寬的距離,伸手就可以勾到我的手,我一直以為只要每日頭頂的丁香都濃郁地開,總會醉了少年的情懷。但終究沒有,所以,我現在總是習慣買帶大大口袋的衣裙,這樣我裸露出來的兩只手,便不會再顯得突兀。
然后,我住到江邊來,每一日聽見江上往來船只的鳴笛聲,便幻想你一次次返航,抵達我18歲那一年落英繽紛的岸邊。還記得那時你跟我說,你有個夢想,關于一片藍色汪洋,而我的心底,霎時便靜靜騰升起一個比海水更藍的夢想——陪你一起去航海。
那是一個女孩子18歲時隱蔽又勇敢的心愿,但終在你走后的流光中慢慢消散。
提柯,再過幾天,我就滿20歲了,而那句含蓄的表白,卻一直深深糾纏在我的腦海中,我總是想,你是不是真的這樣對我說過,還是,只是因為我一路隱忍,而產生的幻覺?
在你那深藍色封面的航海日志上,當東經線掠過118度、北緯線停在30度偏南一點時,你會不會瞬間想起一個叫“桫婭”的姑娘?
夜很深了,不知此刻灑落在你甲板上的是檸檬色的陽光還是碧水般的月光。我該去睡了。
好夢,提柯。
想念你的桫婭
2008年4月28日夜·南方